作者:徐丽霞
一、前言
中国思想在先秦诸子的纵横捭阖里开启了光辉灿烂的史页,中国文学也在这相同的领域拓展里程,所以章学诚《文史通义》说:“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知文体备于战国,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诸子的文学表现,一如其哲学思想,各具体貌,别有姿态,他们浑身解数地一声声喊出了哲人的智慧,一笔笔刻勒下文艺的奇葩,而后期所有的学术讨论、文学艺术,就自然而然从这里吸取精髓,去做承继与结果。本来,诸子并非有意于文学表现,因此,作品形式、写作技巧等很少被付诸实际论叙;然而今日我们欲了解“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追本溯源,便不期地回顾诸子了。
儒家哲学与道家哲学,分出南北,统领支配整个历史思潮的大局,孔子对文学的阐述,比较起老庄,明显化得多了,他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又说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那种尚文的意识流露无遗。当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门的尚文尚用即成了文学的圭臬。尤其在经师用力修饰之下,讽谏说、载道说根株于下,荣叶于上,文学教化相结合的道统论,一代接着一代,一直处于领导地位。然而在文学创作方面,不可讳言,道家所开辟出来的理境,对历代文学的影响,实远在儒家之上,中国文学如果没有道家的滋润,不知要减去多少活活泼泼的生机、悠远跳脱的空灵,其间,庄周的成就,又非语约的老子可以望其项背。
正如前述,《庄子》一书作为哲理呈现,实乃漆园的写作动机,因此,无字无句不是精辟入里,却也一字一句皆非文学说明;今日,我们将庄周的哲学导入文学理论的范畴,做种种阐发,真要如徐复观先生所自嘲的:“把活句当作死句去理会”,难免又是糟粕之说了。虽然,庄子原如庐山之峰,任凭左观右眺,皆能各得其仿佛,他不予人以“必然”,一切风流却尽藏兹中,因此林西仲论其文曰:“须知有天地以来,止有此一种至理,有天地以来,止有此一种至文。绝不许前人开发一字,后人摹仿一字。至其文中之理,理中之文,知其解者,旦暮遇之也。”林西仲可以算是遇之矣,中国历史透过庄子去了解文学、说明文学、创作文学者不乏其人,他们也都是知其解者了。但在作这方面的说明时,却不得不重申一下:庄子原无意于文学理论、文学技巧的发明。职是之故,本末倒置,错把文学理论、文学技巧去范围庄子,是没有必要的。
何以庄子在无意于文学创作之下,能产生如此伟大的文学作品,占有文学之首席,而敲出震撼千古的感动力?原来,哲学与文学本有其共通之处,哲人们的思考来自宇宙万物的引发,他们燃烧自己,企图在瞬息万化中找出“真理”,找出“永恒”,诗人、文学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梁宗岱在《谈诗)里说:“都是要直接诉诸于我们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理想与现实;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愉悦,并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和人生的奥义;而所谓参悟,又不独间接解释给我们的理智而已,并且要直接诉诸我们底感觉和想像,使我们全人格都受它的感化和陶熔。”文学的生命取诸宇宙生命,文学家所力求把握的也就是哲学家所寻的永恒和亘古不变的真理,因此,凡根植于哲学的文学,其内涵便更深入、更透彻,包孕思想的文艺,作者的情感,才有最合理的寄存、最高度的提升。那么,庄子之所以成为哲学界和文学界的先驱,也就不言而喻了。
二、庄子文学的现代美学基础
庄子哲学被转换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已是众所皆知之事实。可惜,古来学者承继庄子“呈现而非剖析”的惯例,都只做简单扼要、境界式的说明,罕将何以如此之端绪,抽丝剥茧地觅出,于是谈论起庄子的文学理论,仍不免予人“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错觉。因此,我拟就现代文艺美学的观点,尝试着把庄子与其不期而遇之妙处,加以粗浅解说,肯定一下它在文学理论的园地独树旗帜之可能性。当然,孟浪与不成熟,不敢覆缶,只求姑妄言之,姑亡听之耳。
(一)鼓盆而歌表现距离
“情”是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要素,如果缺乏情所鼓舞的一份狂热,创作便无由产生,所以柏拉图说:“无论是谁,如果没有这种诗人的狂热,而去敲诗神的门,他尽管有极高的艺术手腕,诗神也不会让他登堂入室。”然而庄子却对惠施“人故无情乎”的质询,坚定的回答“然”。他认为拥有一张人的形骸,同时具备一副人的感情,是人类所以只是平庸凡人的主因,眇乎小哉,人的累赘都在这里泛滥了。因此,他要脱却感情的羁绊,纯粹做一个“无情之人”。《至乐篇》记载着:“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委实已经浑然忘情而无情。那么,把它引做文学的阐述,实在了无关联,然而如果将庄子下面一段话,细加咀嚼,却可以豁然贯通:所谓无情方是大情,唯独庄子这一位大情之人,才有如此之无情。他回答惠施说: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夏秋冬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拿着一副人的感情,就人的拘限观看形骸之有无存亏,实不能免乎生乐死悲,而就全体宇宙的大化流形言,死不过一种聚与散的自然回归,回归并非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傥深知如此,敲着盆歌颂造化的伟大罢!所以惠子说“既谓之人,恶得无情”,便非庄子“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的情了。妻始死时,庄子不能无慨然,这代表着:人类那副人的情感在作用着。如果一任其奔讲,势必泻而不返,沉溺自扼;唯独智慧者能够在奔洴中收煞,把自己安放在情感与情感的距离里,去接受理智的澄清。因为,从“何能独无概然”的第一秒,到落入悼亡痛哭的庸者,生者的感情是一个不断的连续,缠绵串组,密集压缩,此时此地,唯有抡起一把慧剑,斩断它的连续,造出它的距离,一切才能清醒,才有回旋;就庄子对妻言,距离使庄周之妻从亲属的联系里“孤立”而出,孤立后的妻方能为庄周纳入物种,去与芒芴四时相与变化;就庄子自身言,距离又使他从纷杂混淆、沉溺自扼的情感之罟“超脱”,因为感情的作用在用力拉着庄子面对低层的现实界,超脱则去除所有现实所造成的魔障,让他与原始本真更接近;由此可见,“距离”如何造就一白位哲人。文学创作也相同于此,一个文学家尽管有满怀排山倒海之情,却不能锱铢不漏全盘表现在作品里,为什么呢?因为感受和表现是有距离的。将自己最切身的情感抒写出来,固然作品不致流于空疏,但感受最深刻之时,却并不全等于创作之时,所以朱光潜先生说:
艺术所用的情感,并不是生糙的,而是经过反省的。蔡琰在丢开亲生子回国时,决写不出悲愤诗,杜甫在“入门闻号咷,幼予饥已卒”时,决写不出奉先咏怀诗。悲愤诗和奉先咏怀诗都是“痛定思痛”的结果。艺术家在写切身的情感时,都不能同时在这种情感中过活,必定把它加以客观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尝受者退为站在客位的观赏者。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经验放在一种距离以外去看,所以情感尽管深刻,经验尽管丰富,终于不能创造艺术。
法国心理学家德腊库瓦在他的(艺术心理学)也说:
感受和表现完全是两件事。纯粹的情感,刚从实际生活出炉的赤热的情感,在表现于符号、语言、声音或形相之先,都须经过一番返照。越鲁维页以为艺术家须先站在客位来观照自己,然后才可以把自己描摩出来,这是很精当的话。艺术家如果要描写自己切身的情感,须先把它外射出来,他须变成一个自己模仿者。
换言之,一定要在自己和情感之间开辟一段适当距离,因着这距离才能使主观的感受和旁观的欣赏有换位之机。但是莫错以为距离使作者与物隔绝,上面已说明孤立与超脱在庄子哲学中的作用,乃在于摆脱感情把人拉向现实界。文学的距离,也在造成孤立与超脱,孤立就物言,超脱就作者言,它能消极地让吾人抛开物的实际作用,积极地使物的形相更清晰,更刻意的观赏。
(二)削木为镰与纯粹直觉
上文说到距离造成孤立与超脱,让吾人抛开物的实际作用,使物的形象更清晰,这句话什么意思呢?原来,人类的知,有直觉、知觉、概念三种;当外物出现眼帘,像照相一般只留下此物本身的形相,唤不起任何由经验得来的联想,这是原始的知,称为直觉;设若经由此物而引起与该物有关的联想,便叫做知觉;如果超越此物,产生另一些抽象思考即为概念。知觉与概念最大的差别是:知觉的阶段,由物产生的意义仍附着于该物的形相上,概念则完全可以舍弃割离于既有物的形相外;然而不论附着也好,割离也好,它们都是“已经获得经验”的堆积作用,这些都是现实实用界的产物,我们姑且将它分为两大类:知识与欲望。因此,当文学家面对着外在景物时,社会价值、实有经验难免要闯入景物形相与作者之间,作某些干扰,甚至带着压倒性的姿态,取代该景物的形相。所以文学创作实有赖于作者从现实实用观念中获得解脱,换言之,把物从层层团团的实用包围里浑圆透剔地剥取出来,对它做“纯粹直觉”的观赏。那么,排除与净化人类的心,便成为文学创作的最基本工夫。朱光潜先在《谈美》一书中说:
木商由古松而想到架屋、制器、赚钱等等,植物学家由古松而想到根、茎、花、叶、日光、水分等等,他们的意识都不能停止在古松本身上面。不过把古松当作一块踏脚石,由它跳到和它有关系的种种事物上面去。所以在实用的态度中和科学的态度中,所得到的事物的意象都不是独立的、绝缘的,观者的注意力都不是专注在所观事物本身上面的。注意力的集中、意象的孤立、绝缘,便是美感的态度的最大特点。
德国心理学家闵斯特堡于《艺术教育原理》有很好的说明:
如果你想知道事物本身,只有一个方法,你必须把那件事物和其他一切事物分开,使你的意识完全为这一个单独的感觉所占住,不留丝毫余地让其他事物可以同时站在他的旁边。
如果你能做到这步,结果是无可疑的:就事物说,那是完全孤立,就自我说,那是完全安息在该事物上面,这就是对于该事物完全心满意足;总之,就是美的欣赏。
如此,一个文学家最大的敌人,即为既有经验:知识与欲望。哪里还有比忘去知识,排泄欲望更重要的事呢?《庄子·达生篇》中梓庆削木为镰,制造得惟妙惟肖,使鲁侯惊犹鬼神,便是采用这种方式,不断地作心的净化。梓庆自己说:
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
“齐以静心”即是“心斋”,“忘吾有四枝形体”即是“坐忘”,心斋、坐忘本来就是庄子得道必由的途径。天地宇宙本为一个真,偏偏每个人执著自己的是非,去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道如何不被掩盖产生真伪呢?纷乱如何能避免?这些都起因于吾人之“成心”,而成心的铸成则是既有的外在世俗之知在搅动我们的欲望,塑造讹谬的主观,因此,要得道,要合参宇宙万物的真,就须日损其欲,舍弃俗知,损之又损,弃而又弃了。何谓心斋、坐忘?《大宗师》曰: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人间世》曰: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仁义礼智乃至于自我形骸,皆是道的脚镣手铐,欲同于大道,而不破除这些障碍,如何可行?就心斋来说,庄子无异在告诉吾人:用感官形器去接触,乃下乘之法,因为感官形器往往反变成交感过程的隔阂,即使用心也不行,心已为既有经验,训练得成为接纳符号的工具,这些都有所掺杂而不纯粹,唯独用虚气去观点,始能得道,为什么呢?因为道的本身就是虚,他的作用就发源于气。换言之,文学家面对外在景物,欲捕捉该景物精纯之至真至善至美,就必须付出等量的精纯,让我的心如同一面浏亮的明镜,去放射最纯之直觉。然而庄子视美学家更高深奥妙许多,美学家虽然已抛开现实实用的累赘,却不能完全去掉“觉”的作用,庄子则连“觉”都忘,纯任虚,纯任气。
(三)道在屎溺与移情作用
在庄子的宇宙观里,万物生生的本源是一个抽象存在的道,它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生长在太极之先、六极之下,未始有物、未始有始之时,为一超乎时间与空间的存在者,只是特不得其朕而已。虽然,道究竟何在呢?《知北游》曰: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稀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
原来,道虽是个物物者,而物物者的本身却是与物无际,而寄存于有际的庶物中,简言之,道是遍在的,它分散在一切物里,不论该物的高低贵贱、寿天贫富。换个立场观,万物的生长都是“通天下之一气耳”的变化,都是肃肃至阴、赫赫至阳的交通成和罢了!聚则生,散则死,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用不同形体相禅;如果把这些分散的庶物结合起来,道便完完全全显现出来了。因此求道离开物,乃欲之南越而北行,背道驱驰,终无所得,但,偏执著物去求道,却又落入所蔽,好比瞎子摸象,莫能窥其全豹,因为道建立在可分与不可分之上,所谓“道通为一”者是也,所以向下看它是散,向上看则为全、为一,它是投入于万物,又出乎于万物。职是之故,当其梦为蝴蝶,庄周可以变成蝴蝶,当其觉醒,庄周仍然可以是庄周。何故?因为庄周的生命就是蝴蝶的生命,蝴蝶的生命就是庄周的生命,乍观之下,是两个截然相异的形体,然而破除这累赘的形骸,两者都是道体的产物,那么又有何差别呢?不仅蝴蝶与庄周如此,天下万物莫不如是,那么,物无彼我,浑然一体了。就文学创作言,史邦卿说:“此情老去须休,春风多事,便老去越难回避。”“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其实风的形成只是空气的流动,哪管得着人间之事呢?花谢当落是物理常态,岂能含愁带怨呢?然而在文学家的笔下却栩栩然,都具备了与人类相同的生机和情感。不仅中国文学如此,古今中外莫不皆然,泰戈尔在其诗集中写道:“使我做你的诗人,哦,夜,覆盖着夜,把我放在你没有轮子的战车上,从世界到世界,无声的跑着。”歌德在《浮士德》的开场便说:“太阳绕着古道道鸣,在众星里竞行,自创世,他的路径已前定,一声雷响,结束行程。”这即为文学创作“宇宙人情化、生命化”的表征,为什么宇宙可以人情化、生命化呢?就理智观点论,人是人,物是物,人与物似乎必然存在于两个不同世界,然而人的情感却具有“外射作用”,文学家常把自己内在的情感外射于物上,物与人便产生回流交感,我的生命寄托于物,使物也产生了生命,再由物反射回转予我,如此,物我交融,绾成一体,此即为“移情作用”,波德莱尔说:
你聚精会神地观赏外物,便浑忘自己存在,不久你就和外物混成一体了。你注视一棵身材停匀的树在微风中荡漾摇曳,不过顷刻,在诗人心中只是一个很自然的比喻,在你心中就变成一件事实,你开始把你的情感欲望和哀愁一齐假借给树,它的荡漾摇曳也就变成你的荡漾摇曳,你自己也就变成一棵树了。同理,你看到在蔚蓝天空中回旋的飞鸟,你觉得它表现超凡脱俗,一个终古不磨的希望,你自己就变成一个飞鸟了。
“移情作用”在文学创作中为极重要的一环,因此,此说的创始人立普司便被推为美学的达尔文。“移情作用”这个词的原义是:感到里面去。亦即说:把我的感情移注到物里,去分享物的生命。庄子曾与惠施出游于濠上,庄子日:“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庄子即是用自己的快乐去外射鱼,使鱼也快乐起来,又使自己感觉到鱼的快乐。庄子的鯈鱼之乐,固然有前述哲学体系做它的基础,同时也是一种文学家“移情作用”的自然流露。为什么呢?“移情作用”与漆园哲学的道体遍在,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物我不分。当然,“移情作用”比较起道体遍在渺小许多,那是极易明白的,不必赘叙。
三、庄子哲学所含蕴的文学创作论
(一)纯任自然
“自然”,是道家哲学的精华,亦是庄子文学的特色,是以由此发展出来的文学理论便首重“自然”二字,认为文学的创作,非勉强可得,一切在“妙造自然”而已。《养生主》载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所触,足所履,膝所踦,砉然向然,奏着刀在筋骨之间悠游,好比音乐家演奏尧舜乐章一般,何以然哉?庖丁自己说:
始臣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靳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这一段文字标出了“神”,要人们唾弃形体之养,去养精神的精纯,因为形体有消亏,精神无止境,然而精神是一抽象不可见者,养神之法唯在“神遇”,不能以固定方式去私相授受,而且其遇不可求,既来欲行则无往不入,泉涌不止。为什么呢?因为“神”须“任自然”,非人力所能左右。《天道篇》中桓公读书堂上,轮扁讥其拾古人糟粕,桓公大怒,要他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的道理正与此同,他说:
臣也以臣之事观之。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予,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轮。
可见修道与得道,贵在天机妙悟,虽然也有数存于其间,但要不疾不徐,得心应手,却是口所不能言传者,既然不能喻,非可受,那么,唯有“纯任自然”。文学创作也是如此,创作的妙道与灵思皆不可把捉,虽说似有章法条理可循,但硬循着章法条理,泰半的作者难免落入陈腔滥调的窠臼中,哪谈得上出新意、创新局呢?而文学贵在“收百世之阙文,采干载之遗韵”,要“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发人之所未发,言人之所未言;这便仰仗“神”了,这并非纯靠“学养”所能获致。浅显地说:是仰仗作者“天赋的文学才能”,自然得之,无以假借。这种文学创作天才说,在建安时代便被曹丕标举出来,《典论·论文》云: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遗子弟。
毫无疑义,曹丕这种锋锐新颖的论点是在庄子学说熏陶下有感而发的。自是,庄子纯任自然的创作理论,便成为文学理论家乐道之法则,如宋苏东坡论文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王世贞所谓:“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歧级可寻,无色声可指。”钟惺所谓:“如访者之几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获。”严羽《沧浪诗话》所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得于先天者,才性也。”赵翼《瓯北诗话》评李清莲所云:“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他们都或多或少带着庄学色彩以及出乎庄学转化的迹象,此皆足以证明庄子对文学影响之巨。
(二)味外之味
唐司空表圣《诗品》标出“含蓄”一目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严沧浪也有“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上也”的论调,这些都已成为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界的惯用语,其来源即本诸庄子的“言无言”。何谓言无言?庄子之意:不言者上乘,既言者下乘;盖妙道在神遇,不在称说,但不言他人何以知之?故不得已强为之说,是所说皆姑妄说耳,听者取其言外之意,则弃其言可也。换言之,语言文字都只不过是引出意的媒介,当任务已达成,便可抛掉,所以庄子把语言文字比筌蹄,曰: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筌的作用在捕鱼,蹄的作用在捉兔,言的作用在达意,它们都是工具而已,但世俗之人每每抱着工具,不去追求意义,好比水中捞月、守株待兔,真是不可与之言呀!为什么呢?因为“即器求道”虽是至理,但道实非器,朱子《四书集注》有句话,适与此不谋而合,他说:“学者不可厌末而求本,亦非谓本即末,但学其末,本在是矣。”故庄子又日: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
王弼便将此理移入《易经》,去解释圣人之书,其《周易略例》有极好的说明: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现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
《易》的道理假借自然现象以表现,自然现象复用言辞以阐述,那么欲得象须透过言辞,欲得理须透过象;虽然,尽在言辞里探求现象,所得之象必非真象,尽在现象里捋扯道理,所得之理决非真理,因此要忘言得象,忘象得意,因为:“大义类者,抽象之简理;马牛者,具体之繁象。具体之繁象生于抽象之义类,知其义类,何必拘于牛马?”那么,文学也不能拘囿于文字章法结构,而是要出乎文字章法结构之外,追求更高一层的理境,此即所谓“味外之味”了。严羽提倡兴趣,其《沧浪诗话·诗辨篇》云:“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阮亭与王士祯标榜神韵,王士祯的《唐贤三昧集》附有王氏之徒王立极的后序,《序》中云:“大要得其神而遗其形,留其韵而忘其迹,非声色臭味之可寻,语言文字之可求也。”民初王国维拈境界二字,自谓在严王之表,其言曰: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宇为探其本也。
王氏又谓:“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其实兴趣说、神韵说,乃至王国维的境界说,内容虽小大差异,都是庄子“言无言”下一脉相承的产物,朱东润在《王土祯诗论述略》一文中所点出的“在笔墨之外”者便是也。
(三)技巧潜藏
上述“言无言”及“文字糟粕”说,用于创作理论固然极为巧妙,用于实际写作的技巧方面,则又另有其契机,文字的作用既然是达意的手段,终极目的在求味外之旨、自然神妙,那么,一切修辞雕琢等技巧经营,便非一个成功文学家所应专意致力之所在了,但,这也并非意味着文学家可以不懂得写作技巧。庖丁解牛的记载中,庖丁所以能以神遇不以目视,做到官知止而神欲行,是在所见无非全牛之后的第三年;就算梓庆削木为鐻,仍须斋七日,不断地一层层忘却庆赏爵禄、非誉巧拙,乃至四肢形体,然后入幽林、观天性,然后成见鐻,最后始加手焉;其他心斋、坐忘,在在皆透露出道是循序渐进修为而来的消息;《大宗师》南伯子葵问女偊何以年已老大还能色若孺子,女偊的撄宁境界,也正如此: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樱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可见修为达于神凝,至于至人、真人、神人的阶段,一切修为便一扫而空。便像藐姑射山的神人,晶莹淖约,宛如处子,这实是返璞归真。文学写作适同于此,文学家固然要以自然流露为表现的登峰造极,但登峰造极仍须一步一履往上攀援,是以写作技巧的经营以及学养工夫的贮藏,或许会变成直接观照时的阻碍,却不能不具备,况且上乘的作者仍然可以将这些工作做在事先,成为写作的预备,方其真正提笔搦翰之时,则运斧于天工,完全不见凿斫之痕;这种工夫近代学者称之为“二度和谐的锻炼”,何谓二度和谐呢?就是在原来生糙混沌的初度和谐中,经过锻炼与洗涤,超升于透彻玲珑、恬静圆通的第二度和谐之历程;表面观,似乎没有多大变动,实际却早已脱胎换骨、判若云泥了。许印芳《诗法萃编》录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并评论道:
唐人中,王盂韦柳四家,诗格相近,其诗皆从苦吟而得。人但见其澄澹精致,而不知其几经淘洗而后得澄澹,几经熔炼而得精致。
张汝瑚称王世贞:
先生少时,才情意气,皆足以绝世,为于鳞七子辈,捞笼推挽,门户既立,声价复重,譬乘风破浪,已及中流,不能复返。迨乎晚年,阅尽天地间盛衰祸福之倚伏,江河陵谷之迁流,与夫国事政体之真是非,才品文章之真脉络,而慨然悟水落石出之旨于丰浓繁盛之时,故其诗若文,尽脱去牙角绳缚,而以自然为宗。
许张二人的说法,正是二度和谐锻炼的最佳注脚。陶渊明的诗,可以算得上中国诗史上冲淡深粹,最最出乎自然者,技巧自不在其经营之中,然而元遗山仍慧眼独具,洞瞻其“豪华落尽见真淳”。所以袁枚主张:“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澹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澹。”其《诗话补遗》卷一曰:
凡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所以必须胸有万卷者,欲其助我神气耳,其隶事不隶事,作诗者不自知,读诗者亦不知,方可谓之真诗,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
此即是“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一切学养技巧到此,唯须“如水中着盐,但知其味,不见盐质”,纵若有他山便便书史,在吟咏之际,如何可不弃捐隐藏呢!
(四)虚构手法
文学本贵乎想像,句句是真,字字皆实,固然可以号称本色,却嫌板滞,味同嚼蜡;由想像而来者则文章可以虚构,这种手法在中国文学界早巳流行普遍,屈原的作品百分之九十九凭空摹出,上天入地,无所不至,他可以命令羲和和丰隆替他驾车,来往于崦嵫咸山,让蹇修为媒,追求虑妃姚女,这些虚构情节、假想人物,都在文学家的生花妙笔下有了真实生命和意识行为,像《渔父》一篇假托渔父问答,《卜居》一篇假托郑詹尹占卜,更留予后人摹仿的范本,洪兴祖《楚辞补注》云:“《卜居》、《渔父》皆假借问答,以寄意耳。”洪迈在《容斋随笔》里云:“自屈原词赋假为渔父问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规仿;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以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扬子云《长杨赋》以轮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孟坚《两都赋》以西都宾、东郭主人;张平子《西都赋》以凭虚公子、安虚先生,左太冲《三都赋》以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皆改名换字,蹈袭一律,无复超然新意,稍出法度规矩也。”两汉赋家虽蹈袭屈原,但虚拟手法却也使它们从附庸而蔚为大观,造成辞赋的新气象,唯独以上作者,都不曾明白地说明自己正在虚构,好像说谎者怕给人拆穿底细般。庄子一书更以想像虚构为擅场,内篇之首《逍遥游》里的北冥之鱼,千变万化,忽而为鹏,忽而为鲲,可以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乘着六月海上的暴风,怒起一飞,前往南冥;《至乐篇》里空髑髅可以与生人娓娓交谈;甚至孔老夫子也被拉入文中,披上道家的外衣,说了许多庄周的话;庄子更脸不红气不喘,从从容容地写了一篇《寓言篇》,一清二楚告诉世人,他在虚构文章。《寓言篇》云: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天下篇》也说:
庄周闻其风而说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肘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壤玮而连狞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淑诡可观。
林西仲《庄子杂说)对寓言、重言、卮言有很好的解释:
寓言者,本无此人此事,从空摹撰出来。重言者,本非古人之事与言,而以其事与言属之。卮言者,随口而出,不论是非也。作者本如镜花水月,种种幻相,若认为典实,加以褒讥,何啻说梦。
庄子可以说把世人陶侃尽了,也把寓言虚构的手法弄得出神入化了。因此刘大杰禁不住赞叹道:“他有绝出的天才,超人的想像,高尚的人格与浪漫的感情。文字到了他的手里,成了活动的玩具,颠来倒去,离奇曲折,创造了一种特有的文体,这样的文体,在中国有二千多年,从没有一个人能够模拟,能够学得像。”“他不顾一切的规矩,使用丰富的字汇,倒装重叠的句法,奇怪的字眼,巧妙的寓言,使他的文字,格外灵活,格外新奇,格外有力量。”这位王公大人不能器之的庄子,可以推为虚构手法的鼻祖了。
四、结语
总而言之,吾人若要在中国历史上,寻出第二个人,能与庄子并驾齐驱,实在难乎其难。所以钱宾四先生夸他是一卮尽日汩汩地流也流不尽的水。不错,《庄子》一书确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泉,古来多少文人、哲人,从这里汲取智慧,以启迪自我的头脑,升华自我的情操。虽然庄子文学中所包含大量自然主义的文学理论,在标榜儒学主宗经尊孔的汉朝,似乎很黯淡。但它的血液流在底层的脉管里,潺潺湲湲地流着。扬雄极推崇圣教,举凡不道仲尼者,皆被他挤出正统文学的门墙外,讥之为书肆说铃,但他仍按捺不住去请教司马相如的“赋心”,赞美他为“赋神”,不似从人间来,这皆足以证明庄子文学的潜在力量正在对儒家传统的文学理论,做一种解放工作,这股暗潮,终于汇成洪流,在儒家哲学崩溃瓦解,不足以维系人心的魏晋时代,随着道家思想的勃兴,全面的弥漫整个文学界。于是文学才得以逐渐脱离教化的束缚,慢慢找回真正的定义。而针对纯文学而发的文学理论也相继出现。陆机《文赋》、葛洪《抱朴子》等,都是很好的代表。可以说,没有庄子,文学只好永远蜷曲于教化的大帽下昏睡着,文学家的真性灵便唯任它活生生埋葬断送,今日,我们能在花团锦簇的文学园地里获得陶冶,岂能不歌颂庄子的伟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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