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勇
许多东西假借“传统文化”或“文化传统”之名蜂拥而来,弄得我辈目不暇接。此类东西中,有的觉得还能接受,有的却让人哭笑不得。比如,前些日子的《新京报》上有篇报道:《18位老人同绘“二十四孝”》,我就觉得此举大可商榷。报道中说:石景山广宁街道高井路社区老年书画班18位老人创作了两套《二十四孝图》,该图在社区宣传橱窗一经展览,就受到当地学生及居民的喜爱。报道中还说:“希望这些图文并茂的字画能教育年轻人。”这句话没有主语,但估计不会出自记者之口,很可能是那18位老人中的某一位说的吧。
此新闻读罢,忽然让我好奇心大增,就想知道久违的“二十四孝”死火重温算不算一件新鲜事。网上略加搜索,马上有了答案。原来“二十四孝”的相关报道近年已不绝于耳,只怪本人孤陋寡闻。比如,2005年5月,《燕赵都市报》曾报道沧州市育红小学把“二十四孝图”贴进了校园,有人就认为,校园开展行孝教育,是向传统文化的一种回归,填补了教育工作中人伦和基础教育的空白。再比如,2006年8月的《浙江日报》也说过,浙江省温岭市箬横镇浦岙村的石雕文化广场上,一组“二十四孝”石雕故事即将完工。如此看来,北京的18位老人宣传“孝文化”,并非始作俑者。
然而,如此做派,却也挑战了我的常识。关于“二十四孝”的故事,我是早年从鲁迅先生的书中读到的。鲁迅说他小时候得到了一本《二十四孝图》,见是图画书,先是高兴,但看过之后却大为扫兴;及至听人讲过,“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然后,鲁迅历数“哭竹生笋”的可疑,“卧冰求鲤”的可怕,“老莱娱亲”的可笑和“郭巨埋儿”的可憎。按常理推断,如今这18位老者画的《二十四孝图》,应该还是鲁迅所说的那个,不可能另造出一个版本。于是我就特别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待“郭巨埋儿”之类的荒唐或残忍的;而且,如此宣扬传统文化,他们能绕得过去鲁迅先生的思考吗?
但是,现在看来,他们确实是绕过去了。不仅他们绕过去了,许多大谈传统文化好得很的人都绕过去了。当然,绕过去者也分三六九等,并非铁板一块。比如,有的可能志向远大,想重整河山;有的可能是要赚点大钱,想进《百家讲坛》;有的可能是要仿古做旧,骗骗老外;有的可能是神不守舍,想梦回唐朝长安;还有的可能就像那18位老人一样,害怕下一代青少年变了颜色,成为不忠不孝之徒,故忧心如焚,奋笔作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绕过去的人都觉得传统文化风光无限,美不胜收。但问题马上接踵而至:为什么他们要绕过去呢?
答案可能很简单,说白了就是害怕。时至今日,我们大概不得不面对两种文化传统:一种是古代文化传统,一种是现代文化传统。像18位老人所说的那个“二十四孝”,当然属于古代文化传统;而关于人伦关系,现代文化传统(也就是“五四”时期形成的新文化传统)却是另外一种说法:“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这是鲁迅先生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的名句。由此可见,同样谈人伦之道,前一个文化传统以老人为坐标,后一个文化传统却是以孩子为中心。其实不光是“孝文化”,在其他的一些层面,现代文化传统也颇有点跟古代文化传统对着干的味道。所以,大谈传统文化的人不敢提新文化传统,一提他们就无法自圆其说,就等于自打嘴巴,这样就只好绕过去。
可是,这么绕来绕去,问题有可能会越来越多。比如说,今天绕出个“二十四孝”,据说已让居民和学生喜不自禁,明天是不是会让“三从四德”闪亮登场?后天呢?大概就是“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但对新文化传统做了冷处理,而且还进行了格式化。格式化之后,诸如自由、平等、科学、民主之类的东西已杳无踪迹,他们再也不需要跟这些让人心烦意乱的东西打交道了。
走笔至此,忽然想起作家韩少功的一篇文章——《进步的回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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