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 晋
一、问题的提出
清代研究《左传》的学者,大都对杜预注极为不满,焦循在《春秋左传补疏》自序中,斥杜预为“司马氏之私人,杜恕之不肖子,而我孔子作《春秋》之蟊贼”,[1]沈钦韩在《春秋左氏传补注》序里,认为历史上《左传》有四厄,其中第二厄就是杜预为《左传》作集解:“(杜预)起纨绔之家,习篡杀之俗,无王肃之才学,而慕其凿空,乃绝智决防以肆其猖獗之说,是其于《左氏》,如蟹之败漆,蝇之污白,其义理没于鸣沙礁石中,而杜预之妖焰为鸡为狗,且蓬蓬于垣次矣”[2];在几乎完全否定杜注的同时,清人却极力推崇汉儒古注,尤其是贾逵、服虔《左传》注,刘文淇在致沈钦韩书中说:“《左氏》之义,为杜征南剥蚀已久。……覆勘杜注,真觉疻痏横生,其稍可观览者,皆是贾、服旧说。”[3]在他们看来,《左传》非贾、服注不足以阐述其精义。
这种尊汉儒古训以驳杜注,最早可以追溯到顾炎武的《左传杜解补正》;其后惠栋《左传补注》继之,并开始辑佚旧说以指出杜注来源,这一工作,后来在洪亮吉《春秋左传诂》中得到了进一步、系统的完成,杜注《左传》,采用前人旧说往往不加标明,洪氏此书,则对杜注加以分析,逐条指出杜注的来源,这种穷根溯源的作法,目的仍在于破杜立汉,在训诂方面洪氏则多以贾逵、服虔注为主,“欲复汉儒说经之旧”[4];沈钦韩《春秋左氏传补注》也力主贾、服注而斥杜注;丁晏的《左传杜解集正》,则初步总结了清代学者攻击杜预的成绩。在清人看来,只要辑佚出贾、服旧注,使其重见天日,杜注的荒谬之处就会不驳自现,[5]所以清人破杜立汉的另一个举措,就是全面辑佚恢复《左传》贾、服汉儒旧注,这样的著作有严蔚《春秋内传古注辑存》三卷,还有沈豫《春秋左传服注存》二卷(续、补逸各一卷);并以全面恢复贾、服汉儒旧注的形式,建立与杜、孔不同的新注新疏,李贻德的《春秋左氏传贾服注辑述》和刘文淇的《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为其代表作。
实际上,《左传》贾、服注和杜注的对立,一直可以上溯到东晋南北朝时期,即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完成后不久。《北史·儒林传》序云:
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虔,《尚书》《周易》则郑康成。[6]
东汉时服虔《春秋左传》注即已“大行于河北”[7],西晋时杜预注《左传》,在南朝宋、北魏前期的山东、河北一带,开始为士人所传习[8],其后“河外儒生,具服膺杜氏”[9],可见,北学《左传》以服虔注为主,南学《左传》以杜预注为主,服注和杜注以南北学的形式对立起来。东晋、南齐时,杜、服注《春秋左传》彼此抗衡,并立于国学为博士。《梁书·儒林传》载:
崔灵恩,清河东武城人也。……先在北仕为太常博士,天监十三年归国。……灵恩先习《左传》服解,不为江东所行。及改说杜义,每文句常申服以难杜,遂著《左氏条义》以明之。时有助教虞僧诞又精杜学,因作《申杜难服》,以答灵恩,世并行焉。[10]
尽管崔灵恩习《左传》服解,在北仕为太常博士,但到南朝以后还要“改说杜义”,可见当时南学乃杜注《左传》一统天下;而对那些申贾、服义难驳杜注的《左传》学者,南学中的杜学维护者则大加批驳,维护杜注,《南史·儒林传》载:
自梁代诸儒相传为《左氏》者,皆以贾逵、服虔之义难驳杜预,凡一百八十条。(王)元规引证通析,无复疑滞。[11]
在北朝也是一样的情况。《魏书·贾思同传》:
思同之侍讲也,国子博士辽西卫冀隆为服氏之学,上书难《杜氏春秋》六十三事。思同复驳冀隆乖错者十一条。互相是非,积成十卷。诏下国学集诸儒考之,事未竟而思同卒。卒后,魏郡姚文安、乐陵秦道静复述思同意。冀隆亦寻物故,浮阳刘休和又持冀隆说。至今未能裁正焉。[12]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北齐。《北史·儒林传上》:
姚文安难服虔《左传解》七十七条,名曰《驳妄》。(李)崇祖申明服氏,名曰《释谬》。[13]
李崇祖之父李业兴师于徐遵明,徐氏专攻《左传》服义,“河北诸儒能通《春秋》者,并服子虔所注,亦出于徐生之门”[14],李崇祖即继承父业申服驳杜;徐遵明的另一个弟子乐逊,也坚守师法,在西魏教授诸子,“通贾、服说,发杜氏违”[15]。
随着隋唐在政治上的统一,经学在唐代被定于一尊,《左传》贾、服注与杜注的对立,随着南北学的统一而消失。在政府认可颁布的《五经正义》中,杜预《左传》注得到了正统的独尊地位,而贾、服注则被冷落以致亡佚。
然而问题并没有随着贾、服注的消亡而消亡,八百多年后,清人又再一次扛起了申贾、服驳杜注的大旗。[16]它迫使我们不得不思考:贾、服注和杜注到底有何异同?两次攻杜浪潮的原因是什么?
二、贾、服注与杜注之比较
贾逵有关《左传》的著作,《隋书·经籍志》著录有:《春秋左氏长经》二十卷、《春秋左氏解诂》三十卷、《春秋左氏经传朱墨列》一卷,《后汉书·贾逵传》说他还著有《左氏条例》二十一篇。服虔著作,《隋书·经籍志》著录有:《春秋左氏传解谊》三十一卷、《春秋左氏膏肓释◆》十卷,此外还有梁代尚存隋唐已亡的《春秋左氏传音》三卷。
在今存《左传》贾、服注佚文中,服虔注的数量多于贾逵注,尽管《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孙毓撰《春秋左氏传贾、服异同略》五卷,但由于服注和贾注多有相同,所以唐代孔颖达等撰《左传正义》在征引时常常将二人并举,每用“贾、服曰”来括引贾、服说。可见,《正义》已将《左传》贾、服注视为训诂上有相同特点的同一类型,这一看法,清人也没有提出异议。从后人所辑贾、服注的情况来看,由于有较多数量的注都笼统地系于“贾、服曰”等类似表达语之下,我们也已很难在今存贾、服注文中把二者明确地区分开来。
那么,贾、服注与杜注到底有哪些异同?一一逐年排列比较现存《左传》贾、服注和杜注,经过统计可以列出下表:
《左传》贾、服注与杜注异同统计表
鲁 公
相同条数
相异条数
隐 公
22
16
桓 公
29
11
庄 公
21
8
闵 公
19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