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涌
想要理解中国经济的动力吗?研究一下传统社会中国农民的生活史、求生欲望和创造力,看看当今民工身上的开创精神。
读到《新京报》关于几个扶贫志愿人员自费到贫困地区探望贫困生、面对当地政府“没有超标”的人头马盛宴而落泪的报道,我也跟着落泪了。这让我想起去年《南方周末》报道复旦出身的诗人马骅志愿到贫困地区当老师并殉职的事迹。
面对这些人,我这个读了这么多年书的人实在是感到自己的卑微。
很奇怪的是,这些人的事迹,以及他们的行为的意义,很少得到中国的知识界的阐释。时间一长,这些人就会淡出我们的文化传统。
试想,屈原死后,如果人们也是这种态度,屈原现在还属于中国文化吗?我从上大学就读屈原,他确实有中国士人中少有的耿介之气,值得尊重。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他哭过。反而觉得他那么死实在不值得。马骅的死让我落泪。我甚至觉得,不是中国现在没有伟大的人,是现在的中国人不认识这些伟大的人。即使孔子再世,也会被我们生活的这个俗世所埋没。
面对人头马落泪的那几个志愿人员,其行为也非常有文化意义。从报道上看,当地政府招待他们是一片好意,而且确实没有“超标”。你在中国社会不用混一年就知道,谁会为一点儿招待餐落泪?你不得不同情无意中成了媒体焦点的地方政府。人家没准确实对这几个志愿人员有敬意:官场上混这么久,这么几个因惦记着我们这里的穷人而大老远自费赶来的好人,我们反而要亏待他们?老实说,我要是在那里当官,说不定也做出同样的事情。
可见,这几个志愿者的眼泪,实际上是挑战已经被我们社会普遍接受的规则。
这就是他们的文化创造力所在。《论语》上讲,孔子听到马厩着火,问人而不问马。这是圣人之行。两千多年来被翻来覆去地阐释。身处贫困地区见人头马而落泪,这比孔子的行为又如何?那些口口声声要弘扬中国文化的人,谁又屑于来阐释一下?
我和读经派、国学派打笔仗打了一年多。其实我们的分歧,不在于是弘扬传统还是西化。我从来没有反对弘扬传统。问题是什么是应该弘扬的传统、这样的传统存在于什么地方?我曾特别提出日本的人类学家柳田国男。他是地道的传统派。不过,他认定日本的优良传统存在于乡间,于是走遍日本去寻找,去记录。后来他得出稻作文化为日本传统的根基之结论。不仅对史学、人类学、文学和诸多文化研究影响甚大,而且对日本的政治、社会、媒体都有强大的塑造力。
最近这些年,他的理论受到挑战。比如历史学家纲野善彦等提出,柳田国男夸大了稻作在日本文化、经济和历史中的地位。日本自古以来,还有许多稻作以外其他的传统,如渔业,非稻作的干田农业等等。但是,不管他们孰是孰非,人家有一个根本的东西与我们不同。
人家解释传统,从社会的草根中下手,我们则是从圣人那几句话中挖掘微言大义。
你到日本看看,人家的传统不仅保存得比我们好,而且活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看来对传统的态度,决定了传统的命运。
最近中国经济起飞,传统派立即觉得自己有理,赶紧翻儒家的经典,仿佛圣人早就告诉我们了。从日本奇迹、新加坡奇迹,一直到中国奇迹,海内外儒学家一定要把儒学往这些经济奇迹上套,却漏掉了最重要、最直接的因素:传统社会这些地区老百姓的生活和经济形态。
看看二战后东亚经济起飞的历史,和稻作文化的关系确实非常密切。在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基本是过去的稻作区。为什么?稻作农业是最集约化的农业,水利、施肥、插秧不说,而且常常一年两熟。农闲时候很少。农民需要高度的勤劳和纪律才行。无怪研究欧洲物质生活史的著名历史学家FernandBraudel看到东亚的稻作而感叹:稻田就是工厂!中国人自己也有南方人勤快的成见。因为人家不勤快不行。
粗放的干田作业则有所不同。除了短暂的农忙季节,淡季无事可做。农民也相对懒散,缺乏纪律,适应不了现代工业的节奏。最近重读《资本论》,发现马克思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他指出,许多刚刚从英国农村涌入伦敦的劳工,习惯了田园生活,对按时上班、不停手地按劳动纪律干活这样的生活根本无法适应,最后流浪街头,被警察逮住,送往大洋洲。澳大利亚就是这么被创造出来的。
东亚稻作区的农民,真赶上工业化时完全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们早习惯于起早贪黑,习惯长时间地连续工作,习惯于严格的生产纪律。日本和中国江南地区,在工业化以前城市化程度奇高。江南农民种田吃不饱,必须进城谋生。这套绝处逢生的勇气和技能,你从当今的温州人身上就看得清清楚楚。
而这也正是我们挖掘和弘扬传统的路径。你想要道德重建吗?看看马骅、想想这几位扶贫志愿者的眼泪,这比似懂非懂地背《论语》有意义得多。想要理解中国经济的动力吗?研究一下传统社会中国农民的生活史、求生欲望和创造力,看看当今民工身上的开创精神。这些年中国经济的成就,难道他们不是主力军吗?我们要的是活着的中国传统,而不是为传统文化盖一个典雅的博物馆。
作者: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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