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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续》·卷五

清朝 儿女英雄传续 文康 著

第四十一回

安龙媒初到邓家庄邓老翁指点山林士

《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已说至安骥由参赞大臣改放山东

学政,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又加右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陛辞后择日动身赴任。内里是舅太太、乌珍姑娘同戴嬷嬷、奶母、小丫头,外面是山东来的褚、陆四人,一齐动身,分水旱两路走,约定到德州聚齐。安骥临行时已禀过安老爷:要访那李师爷,须先到九公庄上打听才得实信。这里动身往山东进发。按下不表。

再说邓老翁自打发两个徒弟送褚、陆二人行李后,止说是安公子一定出口到乌里雅苏台做参赞大臣,此番一去,至少也得三年五载才得回来,想一路上有褚、陆等四人保护,谅也无妨。那老翁在家,每日无事,抱抱孩子,说说闲话,倒也十分快活。那姨奶奶呢,除了奶孩子外,说说笑笑,服侍老翁而已。

那一夜,忽然做了一梦,梦见长姐来了,身穿大红衣服,满头珠翠,像个新娘子一样。进门来就叫:“姐姐你可好?我想得你苦,今朝才见着了,我替你带的东西还在后面呢。你快给我一碗热茶喝,我一路来走得渴了,快些倒茶来!”那姨奶奶梦中听了这话,忙答应道:“有茶,有茶,我来给你倒。”姨奶奶梦中这一嚷,早把老翁也惊醒了,嚷道:“你瞧你这是怎么

说?那么大的人还会发夜张说梦话,真是越大越活回去了!”

二姑娘道:“老爷子,你不知道,我做的这梦有点古怪。我梦见安家那个长姑娘,他是我的干妹子,我时刻想他,总见不着,今晚可梦见他来了。身上穿的红袄,像个新娘子。他说他走了一路,渴极了,要喝茶,我所以才答应他,说我来倒。我止当是真的,谁知是梦。看起来这梦总有点兆头,不要他们真个来山东,也未可定。”九公道:“他如今必定是跟他家太太在京,那乌里雅苏台是必不去的。他太太又不出门,他怎么会到山东来?这是你想他,才有这梦,别瞎猜乱想的了,快睡觉罢!”

说话之间,孩子也醒了,要吃奶,二姑娘忙奶孩子,不多时,大家都睡着了。

到了次早起来,褚大娘来见过老翁,问道:“昨晚上我听见老爷子醒了,说了好一会子话,二姑娘也说话,是为甚么事?”

老翁道:“你还问呢!就是二姑娘发梦颠,说梦话,吵醒了人,你问他罢,说来真要笑死人。”褚大娘子忙问二姑娘道:“我的小妈,到底是甚么事呀?”二姑娘道:“我昨晚上睡得好好的,约有三更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安家长姐妹子,身穿红衣服,戴了一头珠翠首饰,像才出嫁的新娘子。他说他到山东来了,一路上走得急,渴得很,要喝茶。我听见忙答应说有茶,我来倒给你喝。就是这个答应当儿,我就醒了,把老爷子叫我惊醒了。姑奶奶,你看我妹子到底来不来?这梦准不准?你替我圆圆梦罢。”褚大娘子听罢,笑道:“你怎么心眼这么实!

梦是一半心计。你天天想那长姑娘,所以梦见他了。若说他来山东,止怕未必。”

父女三人正在说话,止见外面庄丁走进来叫道:“老爷子!

外面来了两个人,骑马来的,说请你老出去,有话说。”老翁听说,忙匆匆往外就走。这两人是谁?一是马夫,一是安公子

差来家人,先来通知邓翁,随后就要来了。邓老翁出来,那家人忙上前请安,说:“主人先差小人来通知,主人随后就到。

主人是便服乔装来的,因是钦差,恐惊动乡间百姓,所以绕道而来。”老翁听说大喜,忙问:“你们少大爷不是上乌里雅苏台吗?怎么又到山东来?莫非由山东也可以去的吗?我差去那四个人,他们怎么不先来报信?”家人道:“褚、冯二位是在水路船上护送家眷,陆、赵两位是跟着主人一路同行,即刻就到。主人如今是放的山东学台兼观风整俗使,不上那乌里雅苏台了。”九公道:“呵呵!原来有这等事。这可真算是好极了。

那家眷走水路从运河直下到德州,起旱进省,不过三站;德州离我们这里不过一百余里,等我快差人去德州迎接,一定要请你们太太、大奶奶来我家盘桓几日。管家,你快到那边客房里歇息歇息。”忙叫庄丁领这二爷去,叫厨房里快备菜饭,打出酒去;又叫人快收拾厅房,要打扫干净,预备着请安家主仆好住。

九公吩咐着,一面走进里面,一面走,一面嚷道:“姑奶奶,你瞧瞧二姑娘做梦可真做准了,真个安家有人来了。原来少大爷不上乌里雅苏台了,改放我们山东学台,即刻就要到快了;家眷是从水路走运河到德州上岸,我要差人去接他们来住几日。这不是二姑娘的梦有点准吗?”褚大娘子听了这话,欢天喜地,那姨奶奶更不用说了,忙料理预备酒菜茶饭,收拾屋子,随问道:“老爷子,问了他们家眷是全来的,还是有几位留京呢?”二姑娘道:“别的不管,先要问一声我那干妹子来不来?我真是怪想他的。老爷子快问问罢!”九公道:“你且别忙,等一回少大爷就来了,那时当面细细的问他就知道,谁来谁不来,何必忙在这一刻工夫呢?”褚大娘子道:“不错,我的妈呀!你快给两个孩子换换衣服,打扮打扮,好见见那干

哥哥呀!别叫人家笑话。”二姑娘听说,这才叫老妈进房里替两个孩子换上衣服,又给孩子洗了脸,揸上粉,点了胭脂,自己也梳洗,换上衣服。褚大娘子已经将下马饭菜、酒果点心,样样都预备停当,所用这些吃食酒菜果子,家中都有现成的,所以不过弹指之间,诸事都已齐备。那老翁又在外面客厅上看着人打扫干净,铺设好了坐位,忙走出庄门外来迎接。果然远远望见有几匹马奔庄上而来。

原来安公子此番访九公,是私自改装而来,轿马人夫全不用,止同了陆葆安、赵飞腿、随缘四个人骑马,行李都捎在马上,打算不过见了面,问明那李公隐居之所,然后再定或在庄上动身去访,或赶紧到省接印后,再专人去请,都不能预定。

所以公馆中留下轿马,止说大人偶尔抱恙,要打住几日,不用地方办差,自己起火食。那个地名红花铺,是沂州所属,离府城四十余里,离邓家庄五十余里。主人仆从四骑马,步下两个马夫,共总六人,不多时已到庄门。安公子一眼看见邓翁,慌忙下马。陆、赵二人与随缘一齐下马,马夫拉过马。随缘忙将帽盒解下来打开,取出帽子,安公子戴好,忙叫道:“九太爷!”抢行几步,到面前请安下去。老翁一见,呵呵大笑道:“少大爷,老贤侄,今日真是从天上掉下来,快请进去罢!”

说罢,一手拉了安公子的手,往内飞跑,也顾不得招呼陆、赵二人。那二人忙赶着上前叫:“老爷子请安。”九公答应,问道:“他们俩是在水路船上护送,到底船上有那些人,我那老弟想必同来?”安公子忙答应道:“父母都在京,不同来,船上就是舅母与侄儿新置的妾两个人。”九公道:“哈哈!两位姑奶奶也不同来。老贤侄你这样年纪,两位姑奶奶又正在年青,怎么老贤侄竟会买了人?难道老弟弟夫人竟许你弄人吗?两位姑奶奶大量宽洪,不说也罢了,难道他姐儿两个就都不肯出京

上任,做现成太太,倒让这新置的姨奶奶享福?真是怪事,真叫人意想不到。”安公子道:“这置妾一事,说起来话长,容侄儿慢慢的细禀。”九公道:“是了。”忙拉着公子,竟到了上房。

褚大娘子早已迎面叫应道:“少大爷妹夫来了,干娘、老爷子好,两位妹妹好,舅太太、张亲家爹妈都好!船上是那几位?大概全来了,怎么又走水路呢?我们老爷子就要差人去迎接来住几天,好在不远。”褚大娘子方才问话,安公子尚未回答,又早走过这位二姑娘,也照褚大娘子一样,一位一位的问好,随后问道:“我那妹子想必来了,他可好?我梦见他做了新娘子,穿了红衣裳,戴了一头珠翠,倒是到山东来了,路上走得口渴,要喝茶。我梦中正答应倒茶,这个当儿醒了,天正交三更。到底我妹子来了不曾?”安公子听了这些话,有些不好意思的,只得说道:“船上就是舅母同他,父母同他姊儿俩都不来,说起话长,容我慢慢的细说。”忙走至当中,要给邓老翁行礼。老翁哪里肯,说道:“老贤侄,你如今是钦命大人,断不敢当你大礼,休要折了我的福寿。”安公子止得请了一个安,随后给褚大娘子、姨奶奶作揖,忙问:“两个弟弟呢?”

姨奶奶叫道:“老李,快把他们俩抱来见见大人哥哥!”那老婆子答应,果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了来。安公子细看,只见一个面黑,一个面白。黑的恰像九公,白的与姨奶奶面目无二。

安公子看罢,赞道:“好两个兄弟,真是有福气的。”九公与褚大娘子齐声道:“但愿借你的吉言,将来还要你疼顾他们俩呢。”姨奶奶道:“他二叔上回来,不是替他起的小名,那官名按着我们老贤侄少大爷的大名‘骥’字排,一个叫世骏,一个叫世驯,说是像两匹好马。”安公子道:“不错,老人家也曾说过,连侄儿一时都会忘了。”说罢,九公携了安公子手,

出了上房,说道:“你上次到过那个庄子是西庄,这个地方你还是初次来的呢。你看我这个箭道还宽敞么?”领了安公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重新走进上房。

褚大娘子已经将酒菜摆好,请他爷俩入座。九公让公子上首坐,安公子不肯。老翁道:“你是客,总得坐上首的。”公子辞不过,只得坐了。那四个服侍的孩子,早已一旁站立,上前斟酒。老翁见了公子做了大官,毫无一点官派,仍旧是从前那个样子,好不喜欢,杯到即干,连喝了一阵酒。安公子也是爱喝的,也陪饮了不少,又吃了两道菜,这才问老翁道:“侄儿要问九太爷一件事,不知有所闻否?”九公道:“何事?”

安公子道:“有一位隐君子,姓李名应龙,号素堂,从前曾在纪大将军幕中,近来无意进取,隐居山中。闻人云就庄这青云山左右。这人年近古稀,深通岐黄,尝舍药治病,不知九太爷有所闻否?侄儿此番奉命往山东充采访使,非得一个能干人在幕中不能济事,因此父亲放心不下,命侄儿顺路来见九太爷,务要访明此人住处,亲身前去聘请。若这位先生肯出山入幕,助侄儿一膀之力,何忧山东风俗不整,大案不消呢?”九公闻言道:“原来如此。这人我略有所闻。不错,姓李,年纪六十多岁。他现隐居在青云山下一个村庄中,离此十八里远。这地方我庄上有人去过,你等我去把那去过人叫了来,命他引路,我陪你去走一趟。但恐到了他那里,他又出门,或推故不见,那就无法可想了。万一见着了,你自然有一套竭诚请他的话,再加上我打个边鼓,下一番说词,他或者竟肯出山襄助,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我尽到了心,那个人来不来,这其中关乎机缘遇合,勉强不来。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安公子道:“九大爷这话痛快明皙,就是如此办法。”

两人一面谈,一面吃,登时酒醉饭饱,命人收去残肴,大

家散坐。那其间九公又问起何以两位姑奶奶都不同来,专叫这长姐同来的缘故。安公子才把那两人有孕不便坐车,父母恐无人照应,才赏给长姐做妾,现在同舅母先来;等他二人分娩后再轮班来山东的话,细细陈明,老翁才明白了。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一旁也听见了,止见二姑娘站了起来,向着老翁道:“老爷子,你瞧我做的梦真准,如今我那妹子可是做了新娘子,她走水路到德州,离咱们这里多少路,你快叫人去接了她来,住这们几天,好不好?老爷子,你快叫人去呀!”二姑娘连说带催,老翁止得答应道:“不必忙在一时,我算算他们几时动身,走了几天,此时该到那里了,等她到得德州前两日,我们差人去还赶得上;若先去了,她未到,也是白跑。你且耐心烦等着。”随即问安公子动身日期,在何处上船。安公子道:“他们俱同是一天起身,由通州上船,据说十天内可到德州,但不知此地离德州有多少路?”九公道:“事不宜迟,倒要快差人去的好。”忙叫庄丁去外面请陆、赵二人进来。二人来到,老翁道:“这件事说不得还得你二位辛苦一趟,我也写不及信。

少大爷要在此有事,去访个人,也要耽搁数日。此地离德州我记得不过百余里,你二人快骑马去接。接着了,就雇车请他们来此盘桓数日,行李等件用得着的带来,用不着的,派那冯小江在德州店里住着老等,将来仍由那条路进省。你去说这是一定要他们来的。话也说完了,快收拾行李,带好盘费,今日还早,还可以走二十里呢。”陆、赵二人答应,忙出来向帐房取了盘费,收拾好了行李,牵出了马来。二人将行李捎在马上,飞身上马,往德州而去。这里天气晚了,又摆上夜饭,大家用过。有随缘与那家人将安公子的铺陈打开,在安老爷从前住过那三间南房内,安排起床铺。安公子又与老翁谈了半时闲话,然后归寝。那老翁说道:“明早我们起来,吃了早饭,一同骑

牲口往青云山下拜访那位李老先生。”约好了,老翁也回房睡觉去了。

一宿晚景易过,到了次早,九公起来梳洗。那安公子已早起来拱候。爷儿俩洗脸喝茶,忙催吃饭。各饮了数杯酒,就吃饭,饱餐了一顿。又吩咐带路的庄丁也吃饱了饭。马夫将马备好拉出来,九公与安公子二人辞过了褚大娘子、姨奶奶二人,忙即上马,跟随那庄丁,一路往青云山下访那李素堂,按下慢表。

且说那李素堂是何许人?乃李邺侯之后,与顾肯堂是同窗弟兄,端的腹有《诗》《书》,广藏经济,医卜星象、书画琴棋,无一不会,最善的是天文、数学。当年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因见那纪大将军位尊自满,渐渐专权倚势,他就辞馆回家。当时有当道的闻其名来聘请他,他看破世情,一概谢绝。因在南方常有人来惊动他。所以白南而北,寻着山东这青云山左一个小村庄名丰厚村,置了百余亩地,一半自耕,一半雇人耕种,盖了十余间茅屋,同他妻子与寡媳、幼孙亲丁五口,隐居于此,栽花种竹,游水玩山,享受些山林乐境。他又会医,不论村中及远近乡人,凡有疾病,请他一治就好,贫苦者连药都是他舍,因此村人无不佩服感激他。他也有几个朋友,一年或来一二次,勾留数日别去。他却从来不履城市,止在山下十余里内走动。

这就是索堂先生大概情形也。那九公与安公今日特来访他,他做梦也猜不着,若要知道,早已避去了。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那邓、安二人随着庄丁,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已到丰厚村口。庄丁指与二人道:“这一进村,往西边过去,到了那无人家所在,有一条小路在北方,从小路进去半里,看见竹园,一片篱落,那就是李先生住处了。可就是那路狭小,止容一人一骑走过。”邓、安二人道:“到了那里,

我们下马步行何如?”说话间,已进了村,一直往西走去。街上也有人过往,见这两个人一老一少,骑马而来,他们便站住问道:“尊客来此,有何事务?”庄丁答道:“专来拜见李先生的。”那乡人道:“哦,是了,想是来请他看病么?他今日恰好正在家中。昨日才来了一位远方客人,是他的好朋友,说是多年不见面了。今天早上绝早,他家庄客就到青云堡集上去买肉去了。我们是听那庄客说的,所以知道。”

邓、安二人听说李素堂在家,心中十分欢喜,忙催骑前行。

到得村前,看见了向北小路,二人忙下马来,将马交与马夫,命庄丁同马夫在此守候,不要怠慢。二人往北边就走。要知见了素堂怎样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访隐逸巧逢有才士接家眷喜见梦中人

话说安、邓二人下马步行,走进这条小路,果然窄狭,仅容一人行走。远远的望去,半里外露出一带青光掩映,都是些修竹,竹林内隐隐的有篱落围绕。二人步至竹林前,看见篱落中的茅屋了,当即走到茅屋门前。但见两扇柴门关闭,静悄悄的,无半点声息。安、邓二人站立门外,轻轻叩门,止听里面有人答应,将门开放。原来是一个小童,年纪十二三岁,望了二人一望,并不认识,问道:“尊客从那里来?要寻何人?到此何事?”邓老翁闻言,先上前应道:“我姓邓,在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居住;这一位姓安,是我的朋友,特地有事来求见李老先生。烦小哥替我们通报,一定要来见的。”那童子闻言,说:“二位少待,等我去通报。”说着转身人内去了。

安、邓二人细看那门内景致,但见满院栽的花草,红绿映目,夹着有几竿细竹,又有小小鱼池,旁堆玲珑石笋,地方虽不甚大,精洁非常,真有不染红尘景象。二人看罢,称羡不已。

正看间,只见那小童已出来了,说道:“主人有请。”二人忙整肃衣冠,就要往里行走。那小童道:“且慢着,等我关上了门。”随将两扇柴扉关闭,然后在前引路,越过天井,来至书房门口。小童先招呼主人道:“客人进来了。”只见房中走出

一位老叟,年近古稀,须发苍白,身高六尺有余,一脸的道气,身穿布衣,足登芒履,向二人望了望,忙走至滴水檐前,将手一拱,说道:“有劳二公不远而来,蓬荜今日生辉矣。请屋里坐!”安、邓二人躬身应道:“仓猝晋谒,劳动起居,万乞怨某等唐突之罪。”说罢,走进里面。邓老翁先对那老里施礼作揖,随后安公子上前深深打躬。老叟还礼让坐,宾主分东西坐下。

老叟道:“敢问二公尊姓大名,府居何处?据童子说有一位姓邓的老翁,不知可是江湖有名保镖的九公么?”邓老翁忙答道:“不敢,就是老朽。舍间在二十八棵红柳树,离此不远。

久欲瞻仰,又恐礼貌不周,因此中止。这一位是敝友,姓安,他的令尊同老朽是盟兄弟。他如今是奉旨到山东,因素仰先生大名,特约了老朽来,一同专诚拜访。窃幸得睹尊颜,实三生之幸也。”老叟闻言,忙问道:“安公奉旨山东,乃是一位贵官,不知现居何职?”安公子道:“晚生由国子监祭酒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今蒙圣恩,简放山左督学使者,钦加右副都御史衔,兼观风整俗使。家大人曾做过南河知县,今已告职家居,久仰先生有经世之才,曾襄巨公幕府,因此家君特命晚生探明府居,亲身拜见,面领清诲。若不嫌愚鲁,屈驾出山,偕往署中,朝夕传教,俾晚生有所禀承,不致误事。上不负国恩,下不贻民怨,受惠匪浅。不知先生能俯赐矜全,不弃愚蒙否?”说罢,连连打躬。那老叟闻言,叹息道:“大人请坐,如此降尊忘贵,询及草茅,其胸襟之开阔可知。令尊翁乃当时廉吏,淮安一带至今颂扬。那谈尔音而今安在哉!大人夙受庭训,家学渊源,此番奉命来东,东鲁之苍生有福。以才而论,大人经纶满腹,又复谦光,观风整俗,优为有余。至於甄陶士林,更是小事,何必咨询老朽山野之人?老朽年衰识浅,

一无所长,断不敢膺大人重聘。若以老朽当年曾在幕府,那不过是因人成事,徒有虚名而已。请大人另访高人,老朽实不敢妄领重任。”

安公子听他这一番言语,尚未回答,早把邓老翁急了,遂说道:“李老先生,怀着人家那些文墨话,滔滔滚滚,说了一大套,我这老头儿不大懂得。我生性最直。有两句话说你听听:咱们做了一场人,总要烈烈轰轰,做出一番事业,好留个名。

如今山东一省,闹得这个样,你该也知道。皇上如今放我们这老贤侄来整顿风俗,大概总是为国为民。他怕弄不好,才来求你。这是为公,你为何推故呢?依我说,你就出来整顿一番,不过三年功夫,把山东治好了,他也有名,对得起皇上;你也有名,是救了山东百姓。你瞧好不好?就算山东百姓,他不知道感激你,那头上的老天,难道他看不见吗?那一来,你再隐居学道,包你修成神仙也容易些。你若不管,知道的说你看破世情,高尚其志;不知道的反笑话你光会说,不会行。你老人家再想去罢,我这老头子话合理不合理?”那李先生听了道:“邓翁这几句话,真是爽快直捷,句句实话,谁敢说无理!但是老朽年迈,精神不继,难以胜任。也罢,既安大人虚心延访,欲人襄助,我这里却有个人,说起来这人的声名,料安大人也知晓。他的叔父号肯堂,曾为纪大将军业师。那时与我同事,如今退隐温州。他有个侄儿,号朗山,年纪四十余岁,论学问经济,在我之上。他昨日才来,如不嫌弃,我引他出来相见,就此说说,请他入幕襄助,敢保收一臂之力。”

安、邓二人闻言大喜,说:“快请那顾先生来一见!”李老叟忙到里面套间屋内,叫道:“朗山,快出来见见这位贵客!”

果见从屋内出来一个人,生得清秀异常,年纪约四旬以外,身高六尺有余,一望而知是个有学问的人。走了出来,向邓、安

二人打躬,口称:“草茅寒士,今日何幸,得近大人先生。”

安公子忙应道:“先生休如此称呼!既蒙不弃,何用客套?请坐了,好领大教。”说罢,大家归座。

安公子先将此次奉命,要整顿风俗,拟请李老先生出山相助,再三不肯,推荐先生,“不识先生肯屈尊同往否?若能赏驾,不独晚生叨光不浅,即山左苍生,亦受惠无穷。”顾朗山道:“鄙人有何德能;敢府此重任!还请大人另访名流,鄙人断不敢奉命的。”顾生再三谦让,那李先生一旁劝驾道:“朗山,士为知己者用。今既安大人殷勤劝驾,一片真诚,你若再辞,太觉寡情了。依我说,你就出山一行,略展抱负,省得旁人目我等为处士虚声,将来大事办了,速即抽身,名实两全,岂非素愿乎?”那朗山听说这话,随答应:“既老叔如此吩咐,小侄斗胆应命。目下却不能同行,还要回乡料理,大约耽搁一月,路上往返二十日。五十日后,必到东省学院署中,来供驱策。一言为定,决不食言。”安公子闻言大喜,忙恭恭敬敬深打一躬,道:“先生肯下降,山东无难办之事矣!但望早来一日,免学生盼望。”朗山道:“不劳大人叮嘱,五十日之期已订,决不爽约,尽管放心!”他四人说得投机,那李素堂开言道:“既已一面而成莫逆,也不用客气,等老朽进去端整些山肴野菜,斟上浊酒,大家同饮一杯,扰我一顿午餐,何如?”

安、邓二人道:“妙极了!我等正要饱尝先生这山林风味,可不要太费事,只随便家常饭菜足矣。”李素堂道:“山居僻陋,那有甚么美味佳肴?少时不要见笑就是了。”说罢,入内料理去了。

这里顾、安、邓从新细谈。顾先生问起邓翁一生事业,安公子略述大概。顾生钦佩不已。正说得高兴,但见小童已来端整座位,摆下杯箸,从里面端出来数碟小菜,一壶酒。李老翁

出来让座,让邓老翁首座,安公子次之。安公子不肯,要请顾先生座,李翁道:“现在我处,他不能僭你;到了贵衙,自然要让他上坐。”安公子听了如此说,止得告罪坐下。李翁亲自斟了一巡酒,说道:“仓猝之间,草草不恭,休嫌简亵。”邓老翁道:“老先生不用客套。你这酒甚好,但是我这老头子酒量大,你有多少酒,先说说,我好喝。若酒少,我便留量;若是酒多,我好放量。”李翁道:“酒不多,大约十余斤还有。

你老人家能饮几何?”邓翁道:“十几斤够我半顿饭喝的了。

说老实话罢,我每顿饭必得绍兴酒十余斤,今日我喝个八斤罢,剩下的你们三位喝。还有一说:我的饭量也不小,大概一餐饭得五升米,先告诉了主人多煮饭,别吃到半中间无了饭,那可教肚子里受委屈了。”李翁道:“饭倒有,还有大馒首呢,管保你够吃。”说罢,大笑道:“你老人家真正爽快,老当益壮,好比当初廉将军一饭斗米。”邓翁道:“甚么将军!一句话,好吃贪嘴,下作而已。”李、顾二人道:“说哪里话!这口福也是人一生带来的。”他四人谈谈说说,果然小童不住添酒,末后端出了两大碗肉,两大盘馒首。大家吃了馒首,又添了饭,吃了一个酒空菜净。李翁问邓翁道:“吃饱了否?”邓翁道:“饱了。得了,我这肚皮一点不受委屈了。”李翁于是帮同童子收拾了碗盏杯筷,擦抹净了桌子,又拿出茶来,大家饮茶。

九公忽然想起:“我们还有两个下人同来,现在村外,不知他们饿了买得出饭食来否?”李翁道:“村外有小饭铺,他们饿了,自然会买;就是乏钞,但说老朽这里的客人,饭铺里也赊出饭来。”邓翁闻言才放心。当下安公子对顾朗山约定,一月之后到山东省学台署中见面,一切聘金盘费随后补送。朗山答应。李翁道:“如今你们宾东都面订好了,将来也省却多少烦文。天气也不早了,二位快请回庄,明日安大人好赶紧上

路赴任,如何?”安、邓二人闻言,忙站起身来谢扰告辞。安公子道:“倘蒙老先生不弃,后日有兴,屈驾到敝署盘桓数日,指教些大事,则受惠良多。”李翁道:“后会有期,但有便老朽必来晋谒。”邓翁道:“李先生,老拙舍下离此不远,务必请你暇时赏个脸,到舍下来,你我谈谈,千万是要来的!”李翁道:“老翁府上改日定要来的。”邓、安二人这才出了书房往外而走,李、顾二人相送。送出大门,二人一揖而别。出了这条窄路,到得村中,看见马夫与庄丁,问了他二人可曾吃饭。

二人道:“幸亏村中有个小饭铺,我二人进去吃了一饱,身边带得有钱,给了他刚够,马也喂了。”天气还不甚晚,安、邓二人忙上马,往邓家庄紧走。

不多一会,已回至家。二人入内,邓翁命人打水洗脸,褚大娘子忙出来问道:“吃了饭不曾?”老翁道:“饭是算吃过回来,早一点吃饭罢。”褚大娘子道:“早已预备好了,甚么时候吃都有,但不知去访那位李先生怎样了?见着了他未曾?

又是在那里吃的饭呢?”老翁就将访那李老翁,到他家中,其人甚好,但是不肯出山,留我二人吃饭,荐了他的盟侄姓顾的,恰好那姓顾的昨日才来访他,我们今日凑巧遇见,那人年纪四十有余,是个有本领有学问的人,约定了他先回家,一月后他到山东省学台署中相会,如今我们该差人去迎接家眷去了。安公子道:“明早侄儿动身回到公馆,好收拾动身赴任,此是私自潜访,怕人知觉,不好再耽搁了。”九公道:“你王事在身,我不敢强留,但舅太太同你那如夫人,我已去接去了。他们若来了,倒要多留他们住几天,然后再送上省。好在你此去也还有些路上耽搁,就是早到衙门,住上十天半月,再接家眷也无有甚么不方便的。”安公子止得答应,说:“不过又要来打扰,于心不安。”当夜归寝。

次日绝早起来,九公早巳出来摆上送行酒饭。安公子领了情,饮了几杯酒,吃了饭告过辞。那时内眷尚未梳洗,也不去惊动,仍同了马夫、下人,主仆三人离了邓家庄,奔官塘大路。

午刻工夫,已到公馆,暗暗进去,住了一夜。次日上路,往山东进发,这且不表。

再说舅太太与长姐、戴嬷嬷同小丫头、仆妇等,从通州下船,由水路往山东进发。走了九天半,方到德州。靠了船,正在要寻公馆搬上岸雇夫上省,这个当儿,是褚一官想起来了,说:“此地离邓家庄不远,不过百里之遥。想那安公子原说要到庄上见九公,访那李师爷,何妨专个人去通知老翁,叫他来接这家眷,到庄上少住数日。”主意想定,就与各家人商议妥了,差了冯小江飞速去报信,这里故意耽搁,说公馆还未寻好,暂在船上住一二日罢。就是上岸,也得要慢慢雇车雇轿。太太们哪知其中原委,当做真的。无巧不成书,冯小江刚走出去二十里,正碰着邓家陆葆安与庄丁前来迎接,彼此见面,说明缘由。冯、陆二人忙回到船上,将邓九公已经见过安公子,同去访那李先生,如今是赶紧赴任,至于家眷接到邓家庄,好在不远,由那里进省动身,也是一条大路,不过多绕道百余里。那老翁遣人同来,一定要接了去的。家人们把这一番话禀过舅太太与珍姑娘,说是明日就可动身,路上止住一站,便到邓家庄,雇车雇轿请示下来,即刻能雇定的。那舅太太本来与褚大娘子说得上来,又听人说那姨奶奶天真烂漫,如今养了双生儿子,倒要去看看。况且邓老翁情义万不可却,好在来去数日也耽搁不了甚么大事。珍姑娘更不用说,想念那二姑娘非止一日,此番来山东,巴不得与他相会,生怕不走旱路,错过机会。如今听说来接,心中好不喜欢,忙问舅太太道:“邓九太爷既然来接,咱们总得去走一趟。”舅太太点头应允。

那时褚、陆、冯、赵四人都在一处,又有家丁与打杂的伺候,登时就去雇车雇驮轿,还有马匹,雇妥了。次早就船上行李一一收拾起来,将细软东西捆成驮子,用骡子驮,其余俱装大车,言明轿车骡马一直雇至省城交卸,先绕道至邓家庄,耽搁五日功夫,若耽搁日子太多,五日以后每日贴给喂养饭钱,立下合同,写了车票,先付定银,其价沿途支领。凡一切雇车轿等事,皆褚一官办理,本是熟手,又是久走江湖的一个行家,谁敢欺他?行李装好,付了船钱,仍在船上用了早饭,那天不过已刻。舅太太、珍姑娘等离了船,升了驮轿,动身往邓家庄来。那天止走了六十里,在一个镇市上看了店,住宿一宵。次日走了七十里,已到邓家庄了,那天刚交未末申初的时候。

且说邓九公自安公子去后,计算去接舅太太的人,一天可以赶到码头,雇好车轿,即刻起身,两日功夫可以必到,大约快来了。忙吩咐褚大娘子预备下马饭,收拾出房间,好款待客人。外面也叫庄丁们收拾出家人们住的所在,喂牲口卸车的地方,一样样都料理好了,专等客来。那里面最高兴的是这位实心眼的二姑娘,自己梳头洗脸,搽脂傅粉,换新衣服,插戴花朵,不必说了;连那几个月双生孩子也给他搽粉点胭脂,带上手镯,挂上金银锁,把那上好的东西都搬出来,摆了一桌子。

他意思是给那干妹子瞧瞧,并不是卖弄他有钱,是个财主。

闲言少叙。那安家来的客到了庄门外,褚一官跑了进去,一路走,一路嚷叫:“庄丁们快开大门,客人到了!”登时开了当中大车门,让驮轿好走,随后车辆也到,一齐由车门而入。

那时里边女眷早已迎了出来,那舅太太与长姐下了驮轿,正扶小丫头、戴嬷嬷往里而走。早一眼看见了褚大娘子在前,姨奶奶在后,还有褚大娘子那个孩子与老婆子。舅太太是都不认得,姨奶奶长姐是都认得的,那二姑娘呢,也不认得舅太太。彼此

见了面,褚大娘子忙迎了上前,叫了声:“舅母,长姑娘,难得今日你可来了,一路上好呀!干娘同两妹子怎么不来?”一面说,一面道了万福,拜了两拜。舅太太也忙回答问好,说:“你干娘同两妹子都问好请安,这一位想是姨奶奶了。”正要同他万福,哪知这二姑娘紧走了一步,到了舅太太跟前,竟请下安去。慌得舅太太还礼不迭,忙用手拉了他的手,说:“好一位姨奶奶!真是有福气的。怎样行此大礼,这个如何敢当?”

说话之间,长姐忙上前叫了一声:“姐姐,想得我好苦,今儿可见着了。”二姑娘听了这话,忙走上前,一手拉了长姐的手,才说:“我的好妹子,你如今几时做了新娘子?我还未曾给你道喜呢。我那一天晚上做梦,梦你来了;穿得花红柳绿,象个新娘子。我说了,老爷子、姑奶奶还不信。及至少大爷来了,才晓得一半。还是跟来的那爷们,才细细的告诉了,我们才知道你如今是做了姨太太了。我今天也见着你了,到底我这梦灵不灵!”长姐听他这些话,羞得面上通红起来了。褚大娘子忙说:“我的小妈,你别说这些闲话,快请他娘儿进去坐,快预备茶饭。他们走了一路,肚中想必饿了。”于是大家往里而走。

要知二姑娘、长姐怎样亲热,说些甚么话,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安龙媒新接督学印卫方伯细诉愚民情

话说舅太太与珍姑娘到了邓家庄,褚大娘子、姨奶奶都接了出去,见了面了,一同拉手进内。到了上房,早见九公出了房外,招呼叫应,问了好。那九公到底是个爷们,不便多谈,问了几句话,就出去了。那其间褚大娘子忙让座行礼让茶,不过那些闲文,且不必提。惟有那二姑娘偏要絮絮叨叨的问长姐道:“他们两位到底怎么不来?你那太太怎么也不来?”长姐被他问得实在无可如何,才说:“两位大奶奶如今都有了喜了,不能坐车,所以才要了我去伺候大爷,一路同来,等两位大奶奶分娩后再去接。”二姑娘这才明白了,忙问道:“他们俩怀孕算了命无有?不知是男是女?我们这庄上有个刘铁嘴,算得最准。当初他替我算命,说有两个儿子,如今可不是生下他们两个孩子?可惜你两位大奶奶不来,不然叫那刘铁嘴算算,管保就算出谁养男,谁养女了。”这些话舅太太、褚大娘子都已听见,由不得好笑。那时褚大娘子忙吩咐摆座位,安放杯筷,请舅太太、珍姑娘吃饭。安好四个座位,自然舅太太上首坐,珍姑娘在东,二姑娘在西,褚大娘子在下首相陪。老妈们端菜烫酒,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两人一齐送酒安席,然后归座。

席间讲些闲话,舅太太道:“我们真忙得糊里糊涂,也忘

了给九太爷、姨奶奶、姑奶奶道喜呀!”褚大娘子道:“熟人哪里还讲这些过节?”长姐道:“快将两位少爷抱了来,我们见见呀!”姨奶奶道:“我早将他们两个打扮好了,等着见客。

谁知这个当儿他俩又睡着了,等我去瞧他醒了不曾。”说罢,跑了去了。不多会,同了一个老婆子,每人抱一个孩子,来至跟前。舅太太、长姐忙上前去接了过来,抱着细看,齐说:“这两位少爷好品貌,长得有福气,大起来定要强宗胜祖,富贵双全的。”姨奶奶、褚大娘子同声应道:“谢谢你们两位的金言,但愿如此,也不枉我们老爷子偌大年纪才生下他。”大家这一阵抱孩子,欢笑畅饮,不必细说。当晚收拾房间,安置舅太太、长姐二人住宿。邓九翁也进来说说话,言明多留住几天。这且搁起不表。

再说那安公子从邓家庄回公馆后,次日动身,按站进发。

那日到了省城,城外十里接官厅早有山东全省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迎接。为首是抚、藩、臬三大宪,请过圣安。安公子这才下轿进官厅,与众官员相见。除抚、藩、臬外,又有运台、首府、县等上前参见。安公子格外谦恭,凡行礼者,一概还礼回叩,满脸笑容。各官都暗中说:“这学台少年科甲,圣眷优渥,看他倒一点不拿架子,是个好伺候的钦差。”当下在官厅中略谈几句,随即上轿进城,各官同入城。那时首县早巳预备了新学台公馆,有人伺候轿子进城。家人请示:先拜各官,是先到公馆?安公子吩咐:先到公馆,明日再拜客;家人传下去。少时已到公馆。下轿进去后,当下就有各大宪来拜访。首府、县禀见一概挡驾不见。安公子实在一路辛苦,要歇息养神。到了公馆上房,换了便衣坐下。家人奉上茶,随即催茶房要点心,用了点心,然后摆席。安公子也用了几杯酒。吃毕饭,掌上灯烛,料理些正事,命家人打开衣箱,取出衣服,次日好换。二更以

后归寝,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用过茶点,吩咐打轿伺候出门拜客。少时间轿马齐备,安公子忙即升轿出门,先上院拜抚台,姓苏名卓,是个翰林出身。安公子拜会,苏公忙请,亲自接出暖阁。安公子照翰林院衙门规矩,以七科前老前辈称之,自己称晚生,不肯先走。苏公让之至再,无奈,止得手拉手的穿大堂,入二堂。到了花厅,彼此下拜,让座送茶,不过那些俗礼。

苏公先请示接印日期。安公子道:“晚生年轻,蒙恩简放学使,任大责重,只恐无才,难膺此任。诸事求老前辈大人指示方略,免得贻误。”苏公道:“大人说哪里话来,久仰盛名,是当世才子,况兼家学渊源,何谦恭如此!弟暂摄学使已经两月,今幸得大人驾临,择好日期,便可交印。”安公子道:“容择定日期,再当奉闻。”

二人谈了半个时辰。安公子告辞起身,随即去拜藩台卫方伯。当时请会。那卫公系安老爷乡试同年,名邦彦,湖南人,由御史京察简放知府,升授山东藩司,是一个老成练达的能员。

安老爷素闻其名,常通信问。公子止得用年愚侄帖拜会。卫公请进,忙亲自迎了出来,在大堂暖阁外立候,一同入内,公子以年家子礼拜见,卫公再三连称不敢。宾主谦让一阵,止得以宾主礼互相拜见。让到书房归座,卫公先问了安老爷起居,公子道:“家严托庇平安居家,精神尚健,侄儿此番奉命膺此重任,蚊负堪虞,务乞年伯大人教诲,以开茅塞。”卫公道:“大人大才素著,乃华国词臣,经纶满腹,何难整顿风俗!但山东近年士风倒能确守卧碑,不致离经背道。所可虑者,海盗横行,勾结本地匪徒,抢掠人民,动辄聚众。地方官欲捕盗,又无兵。禀闻大宪,偏遇这位老中丞以姑息存心,诸事畏难,止图消灾弭患,暂顾眼前,因此下属讳盗,有许多抢劫大案,

却不敢禀报。匪徒愈忌惮毫无,此真心腹之一大患也。大人此次奉命观风整俗,兼理民情,若照前任学使,止管各学士子,不问地方兴废,不过科岁两考,严行甄别,出示晓谕,各学士子正心诚意,不准流入邪僻一路,此易事也;若放牌收呈,要兼管地方,只怕有许多无头公案告在台前,那时不问不可。追问根由,须得大费一番整顿,甚至还要弄到发兵遣将,大动干戈,才能济事。大人现在职任衡文,重在考试,而观风整俗,又兼管地方词讼,若二者相兼,止恐顾此失彼,非预先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妙法不可。”

安公子道:“年伯大人有何两全妙法,请示一二?”卫公道:“整顿风俗是除暴安良,考选真才是求贤取士,至于屏异端、除邪说,但责备各属学师,明定章程,久而自化,这倒不难。所难者,身临一府,考试有一定日期,多住数日尚可,若一事不完,必须等侯,不定办一件案子三月五月的功夫,耽搁下去,都是有的。那岂不误了试事?此不可不虑也。若将地方一切案情推出不管,又何以副整顿风俗之名,受朝廷简任之恩哉!据本司愚见,顾不得中丞,止有将山东现在盗风日炽情形出奏陈明,非一朝一夕能了,非学使所能兼顾,请旨简放学政,专司考试,任其易。臣情愿稽察匪类,除盗安良,整顿风俗,膺其难。务求天恩,宽以时日,不定限期,数年之后,必能见效。如此一奏,静听圣裁。倘皇上责成抚臣,则大人可以专办考试,不必与闻地方之治乱矣;若另放学使,专命大人办理地方盗案,那时巡行各府,访察匪徒,恩威并用,惩劝兼施,庶使东鲁苍生咸沾教化。似此大人谅亦乐为,亦优而有为也。”

安公子听了这话,十分佩服,应道:“但此事出奏,恐碍着中丞面上,莫如与他商量,会衔同奏,何如?”卫公道:“不是本司背地轻慢上司,大人若将这番情形同中丞商量,会衔入奏,

管保他一定拦阻,说何必要揽这些难事?止须考试时警戒生童,劝化一番,责成各学教官每逢朔望宣讲圣谕。有那品行好的,举他优等,品行不好的,报他劣等。文人学士,风俗攸关,士风一变,民俗因之,观风整俗,即此便是。那盗案等件,乃有司之责,局外人何必多管?况且三年限期一满,就要升迁,何苦费心劳力,必要说这一套话,大人听不听,奏不奏?本司所以要请大人自己酌量拿定主意,要做一番事业,非奏明不可,又何必会衔哟?”安公子道:“年伯高见不差,侄儿当拟定奏稿,再求斟酌出奏。”说罢,告辞出来。随又去拜臬台、运司、道台。拜完后回公馆,话不烦叙。

过了三日,已是接印吉期。抚台遣中军送过学台的印与王命、令旗等件,安公子拜了王命,接了印信,择日搬进衙门。

先将本署公事逐件细细检点,查阅一遍,又问幕中一位师爷。

师爷是前任留下,抚台荐的。此人姓孙名俊,号静峰,是个老叟,浙江人,熟悉公事,人品甚好,又能看文章诗赋,已经在山东学署三任矣。凡考试之事,无一样不精且细。安公子与他谈了些公事,慢慢的说到地方利弊。静峰道:“山东人员素称强悍,近海州县每出大盗,与海中强盗联盟,为之销赃,贩卖粮米、火药,接济盗船。地方官若察拿严紧,全行逃往海中,平静后又复回来。此等案件,大宪明知也不追问,所以患愈深,欲办无从也。至放曹、沂、兖三府,本地之民视性命如鸿毛,目王法为儿戏,明抢暗夺,以强欺弱,聚众抗官,泯不畏死。

山林之内,多则千余人,少亦数百不等,路上抢劫。报官,官亦无法,谁敢往捕?徒伤性命。是以十余年来,大盗公行,都有名号,如最出名者沂州之天目山飞叉大王宋万超、兖州白象岭之神臂太岁伍良霄、曹州之青云山神弹子张七大王万宝是也。

此三人者,手下各有千余喽罗,啸聚山林,每出来借粮,近山

的按时贡献,佛眼相看。若有大股客商携带银两货物,被他探着信息,任凭他走哪条路,他也要取了你的。倘若一个不好,连性命都送掉。如今士子们倒不致造言生事,甘入异端,整顿士林是一桩易事。就是要想除暴安良,那真费大了手脚了。第一要雄兵数千,第二要大将数员,第三还要不拘时日,慢慢的访察,然后调齐人马,四路合擒,水陆两路,一同严拿,方能除害。岂有学院考试之余,能办如此重大烦难之事耶?止好奉行故事,出几张告示而已。三年任满,自然有人接手,何必自寻苦吃,出头来办贼耶?大人以晚生之言为何如?”公子道:“先生之言不错,容弟缓商。”当日忙在灯下写了备细家书,禀告安老爷,并讨主意。又修了一封禀启,将大概情形,并请幕友顾朗山迟日可到,此时拟出奏山东盗风日炽、学臣恐难兼办整顿风俗与考试文才,非各司其事,方不贻误云云,请示老师,再定行止。寄信与乌老师,由马上飞递,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舅太太、长姑娘在邓家庄住了数日,舅太太心中惦记着外甥,连催了几次,一定要动身赶任。邓家父女见留他不住,止得备了送行酒饭,饯别一番,叮嘱回京之日,便道来此多住数日。诸人一齐答应,洒泪而别。褚、陆、赵、冯一路随行,走了数日,已到省城。并不惊动一人,悄悄进城。到了学台衙门,那安公子忙在暖阁迎接舅母。大家见过,长姐上前叫应,不必细表。当下安公子忙传见褚、陆四人,温语道劳,收拾住房,令人伺候。

接印已数日,就有学老师来禀见,请出题观风。首府又禀请开棚考试日期。盖前任学台尚欠一府岁考,所以请示。安公子与学老师斟酌出示,先行观风,至欠考之属,科考补行,并考可也。那时正盼顾朗山来,看着已一月有余,已定准观风日期。那一天,安公子天明即升堂点名,约有八百余名生监,六

百余名童生,学台出了生、童两个题目,生题是《经正则庶民兴》;童题是《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诗题是《学然后知不足》,生、童一题,得“知”字。题目出了,悬挂起来。安公子坐在堂上,正襟危坐,一步不移。那些生童各归号舍,用心作文。等到申末,早已净场。放牌毕,礼房将生、童卷子呈进。安公子那时幕中早有各大宪荐来师爷看卷子者数人,当将卷子分给这几位师爷评阅,自己也拿了几本卷子看阅。那文字却不过平铺直叙,敷衍成文,连看数卷,都是如此,也止好降格以求,随意取了在特等。

次日午后,门上回进来说,顾师爷到了。安公子听说,心中十分欢喜,忙吩咐开正门相请。忙换了衣冠,迎出大堂。止见顾朗山随身便服,缓步登堂。公子忙叫应道:“朗山先生真是信人,果然五十日之期台驾已到。弟在此无日不盼望。”一面说,一面上前携手同行,一直步入签押房中。朗山长揖打躬,公子恭恭敬敬还揖,让座送茶,又吩咐备酒筵与顾师爷接风。

彼此先说些途路之事,慢慢说到观风考试,不久就要出棚去考。

安公子就把那卫方伯所说的话说与朗山一遍,自己已写信进京请示乌老师,若以为可,再行人奏。“先生,你看此举如此一办何如?”朗山道:“此举是正办。从来学院虽说放告,不过管的学中之事,地方之事不与闻焉。此番既蒙皇恩命为观风整俗使,即昔日之巡按,那词讼自然要办。遇着疑难大案,焉能限以时日?这是考试文章不能兼顾的,所以必须奏明,请旨定夺。若命专司考校,则易如反掌,又不耽沉重。但是风俗焉能在考拔文人中就能转移?非大人振作一番,严办几个罪魁祸首,使民方有所畏惧,清理冤狱,除暴即所以安良。访察孝子、贤孙、廉士、节妇,为之表章,庶使闻风者有所观感。山东地方民情强悍,好勇斗狠,是其本性。曹、沂、兖三府本是盗薮,

青州、登州又通海口,盗船往往由此出入,时有抢劫之案;还有勾结土匪,私贩粮米火药,暗通海盗,此二患也。若能稽察海口,使米粮无接济之便,海中盗匪必往他省,不来山东。然后再通知各省,会同严拿,贼盗不难除也。所难者,曹、沂、兖三府地方辽阔,山林啸聚之徒多至数百人,少亦有百十人。

抢劫案出,不过地方派差役严拿,差役明知其人,也不敢去拿。

间有州县认真办事,请兵会同武弁带队往拿,那贼早已闻风,潜身他处,迨日久事缓,又复回来,依旧抢掠。此真心腹之患也。要除此患,非派一二统带武员,带领得力兵勇,将探明贼窟四面围拿,不使漏网。然此事非奉旨,不易办也。”

安公子听朗山说的这一番话,真是明白晓畅洞见隐微,连称:“先生所说一点不错,目下只有静候都中信来,再商量入奏。而今且发放这些观风生、童。”忙催着师爷们把卷子看好了,亲自重阅一遍,详定甲乙。也有照旧的,也有改过的。阅定后遂发案传见前十名,面领奖赏。第一名是历城县廪生,姓陈名鼎,年纪三十余岁。文章作得饱满精神,字也写得好。第二名姓梁名兆先,是府学增生。第三名姓牛名登榜,是德平县附生。学台发案后,先传见学老师,随后传见这十名考生。那陈生等十人,蒙学台考在前列,心中欢喜。谒见之时,十个人一同拜见,跪了下去,拜了四拜。安公子受了两礼,忙即回礼,起来让座,逐一细问年岁,勉励了一番,命人将奖赏取到。除膏火银两外,还有笔墨书文,按名次分给每人,又给了一本《圣谕广训》,嘱咐他们逢朔望日在庙宇中讲给人听,谆谆劝他一番。那些士子无不佩服感激,拜谢而散。

这里省城观风考毕,首府就请悬牌出棚考试。那时正届岁暮,安学台对府县道:“今年岁暮,除夕在即,止好明正出棚考试罢。”府县答应下来,静候明岁行文通知各属办考。这且

不表。

书中要说安老爷了。那老翁自从儿子出京后,在家无事,闲中看看书,随意散步,庄园左右玩玩山林景象。心中虽说惦记儿子,好在山东路近,信息常通;自从出京后,已接过两封家信,已知同邓老翁亲访李素堂,不肯出山,荐了顾朗山,不日可以到馆,老爷早放了一半心。随后又接着到省之信,何日接印,现在观风考试云云。那一天又接了一信,从头细看,才知山东盗风日炽,士风不难改变,要想除暴安良,却不能兼顾考试;若专意膺学使之任,那整顿风俗就不能兼顾了。据幕中老友同卫方伯所言,非奏明大概情形,请旨训示,事关君国民生,却不能替中丞掩饰一切。安老爷看了信,不得主意,赶紧进城打听。乌大人那日在城内有事,不下回子,忙去拜会。乌大人听说老师驾临,忙迎接出去。他二人要商量安公子出奏之事,各样议妥发信。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写回书指示门生谈往事忆及杰士

话说安老爷因接了安公子家信,不得主意,因此来见乌大人。那乌克斋正因为接了门生一封密信,要他指示方略,一时难以回答。这个当儿,偏偏老师光降,克斋不胜之喜,忙请老师进来。施礼已毕,让老师上坐,一旁陪坐长谈。那其间是安老爷先开口道:“骥儿前日有信来,述及山东近来盗风日炽,非旦夕能除。听卫方伯与幕友之言,拟上折奏闻请旨,分别办理,学臣恐难兼顾。我今日特地来与老贤弟商议,究竟这样奏章上得否?乞老贤弟斟酌赐示。”克斋道:“老师明见!龙媒非喜事之人,苟非万不得已,焉肯舍易而取难?此皆由他一片忠心为国,足见老师平日庭训,移孝作忠,不辞劳苦。果能照此一奏,整顿一番,则山东之盗风白息,龙媒之忠悃必传。据门生看来,不过两三年内,山东必大有一番起色也。门生拟即付回书,令其速奏。至苏中丞,素来胆小,非任封疆之人。大约奏入,圣上必有以处之,无烦老师过虑也。”安老爷听了这话,与自己之见相同,点头应允。辞别回家,忙写了回信,信中云:“乌老师以为可奏,盗风既如此猖獗,焉有不办之理?

奏折须说得婉转,要替抚臣预留地步。”将信写好,随即寄去。

那时安太太也看了公子的信,一半懂得,一半不十分明白。

细问安老爷,才知道是要整顿风俗,除暴安良,但是盗贼啸聚山林,人数不少,非用兵不可。幸亏邓九公荐得有四个人,都有本领,大概去拿强盗也不致费力。想山东有名的强盗,邓家翁婿必知。太太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媳妇来了,那何家媳妇曾在山东道上做过侠客勾当,大约那盗踪所在,他必有所闻知,何不先问问她?太太正欲去叫媳妇,这个时候,恰好两个媳妇刚刚走来。安太太遂叫他:“二人且坐在一旁,我有话正要问你。”玉凤、金凤二人忙道:“婆婆有何事要问?”安太太道:“你们可知道如今山东强盗都各霸一方,抢掠财物,不怕王法?

玉哥有信来,说是要奏明主子,大大的剿办严治一番。玉凤媳妇,你不是熟悉山东路上情形,那有名的大盗,料来也知道些风声,将来拿起来,费手不费手?我所以要问问你。”何小姐闻言道:“从前媳妇虽说在山东创出一个门面,绿林中也知道我这个人,不过在青云山远近二百里之内。如海口与兖、沂那些崇山峻岭,身既未曾亲到,纵有甚么出色强人,媳妇也不知晓。据媳妇想起来,止消写封信去问邓九师傅与海马周三等那些人,如今是收手不做强盗的了,然而绿林中人,他们总晓得些根底。问了他们,万一这里面或有劝化改邪归正的人,就可以劝化;若一定要动武,那褚、陆、冯、赵四人也够用的了。

倘人不敷,何妨叫出海马周三等来,听候差遣,办清了盗贼,还可以提拔他们一个小小前程。看来此事一举有三样方便。婆婆看媳妇这拙见可用不可用?回来请婆婆与公公商议,再写信给玉郎,何如?”安太太闻言,连连称是,果然说得不错。

一时等安老爷进来,太太就把何小姐这些话照样说给安老爷听。老爷听了,说:“此话何不早说?要早说一日,我信中早将这话寄去;如今信已发了,止好随后再寄信罢。”这个当儿再无有这么凑巧的了。是甚么凑巧?原来是乌大人写下回信,

差人送来请安老爷加封寄与安公子。安老爷接了这信,忙又写了一封家信,就将何小姐所出主意,叫公子寄信,差褚、陆四人内着一人去邓家庄,面交邓翁,打探海马周三与郝金刚等现在何处,作何营生,要细问他们那山东现在曹、兖、沂三府山林中人可有甚么熟人,可有甚么厉害脚色,一一探明,等到访拿用武,好预先防备。此信写好,连乌大人的回信一并密密的封固,交提塘速寄。这里寄信按下不表。

再说安公子写信去后,每日与顾朗山商议出奏的折稿,宾主二人都是一样见识,说务须等候乌老师信到,方才拟稿。等了半月,那天接了安老爷回信,拆开细看,方知老人家已经去见过了乌老师。那出奏一层,老师亦以为然,但无回信,止好一面拟奏折,再候信息。顾朗山拟定一稿,言语简括明白,又不得罪中丞。安公子看过,十分佩服,袖了折稿,拜会卫方伯,将奏稿送与方伯看视,求他斟酌改削。那方伯看完,赞不绝口,连称此至当不易之论,悬之国门,亦无人能易一字,就照此誊写出奏。安公子答应了“是”,回署忙请人写好,细看一遍。

正要拜发,那安老爷二封家信已到,且有乌老师回信在内。拆开一看,无限欢喜。又有邓家庄探访诸人一节,登时提醒了他,忙即拜发折子,差官进京奏本。苏抚台止道他奏的不过是考试之事,万不料这奏是要整顿盗风。发折后,安公子才将乌老师回信与顾师爷看,又与卫方伯一看,随即自己写下一封书信,恳恳切切、清清楚楚的有原有尾托邓老翁探明海马周三等,兼问他绿林中大概情形。封好了信,外又捎带几样食物,专烦那褚一官辛苦一趟。褚一官接信,捎带了行李东西,与马夫二人跨了快马,往邓家庄而来。

不言褚一官回家。再表上次书中所说的改邪归正那几位绿林英雄:为头是黑金刚郝武,其次海马周三周得胜、截江獭李

茂、避水蚊韩七、金大鼻子金大刀、窦小眼儿窦有光、一篓油

谢标、草上飞吕茂材、叫五更董方亮,共是九人,因为一言感悟,都弃了绿林,洗手不干。邓九公又把庄外余地数十亩,送与他们自己造房居住。还有青云山前后左右与青云堡一带空地,因地僻人少,无人开垦,有了他们这些人,大家出资,将这地全行买下,开垦出来,种起粮食。也不计他多少亩数,但合算一年收的粮食,足够百余人吃。所谓天下无难事,止要有心人。

妙在他们这九人义气相投,胜于骨肉,互相照应,毫无私心。

不惟男子如此,就是那女眷,也合意同心,做起人家。春种秋收,真是老农的本色。有时大家闲暇,列坐在树荫之下,谈些家常;聚饮于茅屋之中,尝些村酒,就不尽的快活。那九人中,惟金刚郝武有老母在堂,有一妻一妾,生下两男一女。长子名应熊,次子名应蛟。长子年方十九,次子年纪十六。女子名菱姑,年方十七岁,是妾所生。周三之妻单生一子,名良佐。一篓油谢标一妻二妾,独生一女,无子。女子年方十六岁,名琼花,武艺精通,人材出众,谢标爱如珍宝。那郝菱姑也有膂力,能舞枪弄剑,却不如谢琼花。其余如韩、金、李、董、窦、吕六人,半有家眷,半无妻子,无关紧要。如郝、谢两个女子,是将来擒盗得力之人,郝、周三个小将,也有一番用处,所以特地表出他男女五个。看官须要牢记。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再说褚一官奉了安公子差遣,给邓九翁下书。他焉敢怠慢,忙收拾好行李,叫了一名马夫,选择两匹快马,登时起身。马上加鞭,走了两天半,已到邓家庄。

直入庄内,方才下马,忙进内房,见丈人、妻子,取出安公子的书信,呈与老翁。老翁忙拆开细看,信内写得明白浅显,并无深奥文法。老翁看了,竟全然懂得,对一官道:“姑爷,你辛苦了!且去歇息歇息。这件事不是忙的,等个三天两日,才

能够打听出个消息。你先别着急,先到屋子里看看你孩子。渴了,你就喝茶,饿了,快叫他们给你弄吃的,别教肚子受委屈。

听见我这话了么?”一官笑盈盈的答应道:“听见了!你老人家不要操心。”果然回到卧房。

他妻子直个亲自张罗起丈夫来了,叫人打水,催着他洗脸,吩咐厨房杀鸡蒸馒头,炒肉打酒,替丈夫接风洗尘。连那孩子,也牵衣不放,问短问长。所谓天性相关,不期然而然也。那其间,褚大娘子问道:“到底衙门内有些甚么要紧事?如今是为了何事写信给老爷子?你总该知道,你说给咱们听听。”褚一官道:“这话一时说不清,要从头讲起。是为山东如今盗风日盛,地方官不敢办,姑息一日是一日。少大爷是要想大大的整顿一番,又因学台还要考试,怕顾不过来,所以商量要奏与万岁爷知道,另放一个考试文章的学院,少大爷专做他的观风整俗使的钦差。如果主子准了他的本章,那时他就到处放告,密察私访,要除暴安良。但恐那强盗中有本事非常者,不得不先预防,所以写信给老爷子,要请他老人家问问郝金刚、海马周三那些人,可晓得如今山东那些响马是谁最厉害,谁可以劝化。

郝、周他们久在绿林,必有耳风。倘然碰见强人一定用武,我们四个也防着胜不了,请他们做做帮手。这些主意,却是那顾师爷出的。真要弄到打战调兵,止怕要谋个保举,巴结个小小功名,也还有望。”褚大娘子听丈夫说的这一番话,笑嘻嘻的答应道:“原来是这么一件事。据我看起来,主子一定准的。

八府巡按原是要像包老爷、施大人那么烈烈轰轰的做一场,才显得出是个忠臣;若光晓得收门生,要贽见,坐在大堂上威风凛凛,谁敢不遵,一旦碰见闹出事来,或兵变顷刻,或盗发目前,早巳吓得面无人色,告病回乡,不俟驾行矣。像这样学院,我尝听人说叫做中看不中用。少大爷断不如此。就是他的两位

老人家可胆小,保不住要拦阻他整顿除盗的一团高兴。”一官道:“二叔早有信来的了。信上说办是正经,连他那老师也说出奏是应该的。你想大家意见相同,这一团高兴是决不会扫的了。但不知那强盗共有多少,在何处啸聚?他若肯闻风远遁,那最好的了;否则改邪归正,早早投诚,也有生路。若倚仗有些本领,竟敢抗拒,那种人就死不足惜。”他夫妇二人谈了半天,然后去看望老翁。不多时天晚,吃过夜饭,大家归寝。

次日一早,邓老翁起来梳洗毕。用过茶点,叫了褚一官一同出了庄门,往庄外去访周、郝二人。相隔不过一里半远,翁婿二人信步偕行,不觉已到郝金刚门首。那郝武住房是茅屋十数间,小小一个院落,也栽些花草,种些修竹。那郝家亲丁八口,自耕自织,倒也温饱。那些朋友闲时也走来问问长短,谈些家常。这一天,刚起来洒扫地皮,吃过了早饭,父子三人正在草堂静坐。忽听见叩门之声,那郝应熊忙出外开门,一看原来是邓家翁婿,忙让他二人进内。郝武听声音,知是邓翁,忙出来迎接,又招呼了褚一官,让进草堂归座。郝家二子忙去倒茶。这里郝武先开口问道:“今天你老人家为何如此高兴?一早就出来串门子来了?”邓老翁道:“不是串门子,倒有正经话要寻你们诸位老弟兄商议商议,还要打听些好朋友的出入去向。”郝金刚听了这话,一时蒙住,发起愣来,问道:“九太爷,此话怎讲?我倒不明白了。”邓老翁道:“你听我告诉你。

如今山东放了来的这个学院,就是从前你们见过那位安老爷他的公子,是我的盟侄。他奉命来山东,不单是做学院,还带上要观风整俗,办办地方上正事。他衙门中请了个师爷姓顾,这个人甚么都知道。他说山东现在曹、沂、兖三府山林中有许多绿林好汉,啸聚在各处,地方官奈何他们不得,因此盗风日盛。

他出了个主意,要那安公子到处访察,大大的整顿一番。绿林

中如有人肯弃邪归正,就劝他出来,将来保举他,要是劝了不听,甘心作贼,那就要用武去擒拿他们了。他又怕那些朋友不知道他的行为,所以写信给我,叫我问问你们这几位老弟兄,可知道这山林中的朋友,与他们相熟不相熟?若有相熟的,烦你们去劝化一番,离了那地方,省得将来玉石不分,跟着受累。

还有那些人,倒底谁有本领?也要你们老弟兄打听打听,通个信息,好预先防备。这件事可真是为国为民,不是凭空生事。

你们老弟兄谅来也肯替他想个主意,暗中帮帮忙。你瞧好不好?

我一客不烦二主,就请你去把他们那几位都约来,同他们商量商量,该怎样办法,大家斟酌议妥了,好回复他信。

那郝武听了邓翁这番话,忙答应道:“原来安青天老爷的少爷也做了学台了,难得他肯办这件大事,替皇上家出力,为百姓作主,除盗安良,这还有甚么说的!但是山东现在的大盗倒有几家,好汉也有数人,有一二人从前我们也认识,而今多年不通音讯,不知底细。大概说罢,要劝化他们,也得先办一两件案,显出些威风,使他们闻风畏惧,才好下说词。至于曹州、兖州地面上的巢穴,也不止一处,这总得慢慢的访问,才知底里。如今且把他们弟兄们邀来,大家说说,谁有熟人,谁知某处,一问就明白了。”说罢,当叫他长子道:“熊儿,你快去把周、李、金、谢等八位叔叔立刻请来,说我有话,立等面议。”熊儿答应去了。郝武道:“这件事也得细谈,你老人家翁婿二人就在此扰我个便饭罢。”遂吩咐老婆、小儿里面端整酒饭,留邓家翁婿吃早饭。家常便酌,容易安排。不多时酒菜齐备,摆起杯筷,郝家父子、邓家翁婿四人入座饮酒吃菜,虽无佳肴,却也有鸡鱼蔬菜。

正要吃完这个时候,恰好周三等八人已到,外添周三之子良佐同来。因为应熊说的话十分闹热,良佐听了,一半明白,

一半不大懂得,所以跟了来,要听个清楚。邓、郝二人见周三等进来,起身让座,说道:“诸位请坐,等我们把饭吃完再说话罢。”诸人齐应道:“尽管用饭,我等静候。”一会功夫,大家吃完了饭,收去碗筷。应蛟忙泡了茶上来,让大家喝茶。

周三不等九公开口,先问道:“熊儿来说,九太爷现接有安大人信来,要办山东盗匪,要打听他们出入所在与人数多寡。论绿林中人,从前我们深知他们的细底,自从弃了山林,自耕自种,一向不出去,久已不知他们所在了。不过据传闻,人言目下山东如曹州府青云山有一个大王,姓张名万宝,手下有数百喽罗,往往下山抢掠客商;见附近居民,须要日月纳贡,送与他粮米牛羊,他就不来骚扰,不然他就要放火杀人,鸡犬不留。

这人绰号神弹子,人称他为七大王。他与泰安府羊角岭的青莲寺和尚最好。那和尚是能仁寺虎面行者的师父,名叫铁头陀,法号觉海,一身武艺,还会邪术。他二人时常聚会,总在曹州左近与泰安府治下二三百里之内抢掠,又有徒弟在外打听做眼。

如今那一方的良民,都搬往别处去住,躲避他们。遇着抢案出来,地方官明知是他们所为,也无可如何。这是一个最难办的强盗。还有兖州的白象岭神臂太岁伍良霄、沂州天目山飞叉大王宋万超,也是有名的大盗。其余可全然不闻其名,更不知细底了。如今安大人既要整顿,莫如先往曹州阅边放告访察,出其不意,先拿了那张万宝,然后再往泰安,拿那铁头陀,将他二人重重严办,风声传闻,群盗自然敛迹。那时再出告示,准其自新投诚免罪。有来投效者,收入标下,再查海口,命他们做眼,好拿海中水贼。似此办法,不上两三年,盗风自息矣。

邓九太爷以此言为何如?”

邓九公闻言,连连称善,说:“老贤弟呀,你这个人竟有一肚子好智谋,平素我竟会瞧不出来,几乎错过。如今不用讲

别的,我写回信也写不了许多,也不会明白,止得辛苦你老弟一趟,同我们褚老大去省城去跑这么一次,你把那些话当面对安大人说明,同他们顾师爷商量该怎样办理。有了你在里面指点,又有顾师爷的算计,安大人的才情,还怕办不好吗?管保安大人将来保举你一官半职,出去替万岁爷效力,争个封妻荫子,方不枉了做人一场,也是绿林中一番佳话。”周三闻言,遂说:“九太爷过奖。既是如此说,我陪你们姑爷去见见安大人就是了。”要知周三怎样去见安公子,九公怎写回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九重下诏任贤使能双子同生添丁衍庆

话说周三听了邓九公的夸奖,引动他的雄心,情愿同褚一官上省去见安公子。那郝、李八人都说静听好音,将来如果用得着时,他们大家都愿意出来效力。邓九公忙别过诸人,回转家中,写下一封回信,信内说一切细底写不得许多,今着周得胜亲身来省面见,所有情形问周得胜便知。那周得胜为人耿直,情愿效力,若用得着,尽可留在台前做一名家将云云。写完封好,又教给褚一官些话,叫他次日一早同周三骑马回省。那周三回到自己家中,将随身行李收拾好了,交代娘子、儿子在家看守门户,又到老弟兄家告辞,然后来见邓翁,约定时候。一宿无话。次早褚一官起来,叫马夫备好了马,带好行李。周三已到,将行李捎在马上,马夫止得另跨了一匹驴,跟着他二人上路。邓九公也送至门口,说道:“改日再见,此去必有好音,得便捎个回信给我。”二人答应,遂上马登程去了,这且搁下慢表。

再说那京中之事。那一日安公子的奏折到京,皇上细看,遂召见军机大臣商议道:“安骥奏‘山东文风近来颇知归正,惟山林之地尚有盗匪潜藏,间有抢劫人民之患。抚臣屡欲整作,无如地方公事甚烦,不能兼顾,学臣又要考试,亦难专办。请

旨简派人员,或会同抚臣,或独膺重任,专办盗匪与地方风俗,学臣仍可商酌会办。如此则遇有疑难案件,不妨宽以限期,似较学臣兼办妥协。是否有当,请旨训示’云云。朕揣其大意,抚臣必失之于懦,安骥又怕兼顾盗案恐误试期,如今卿等有何两全之见?奏来斟酌。”各大臣奏道::“抚臣懦弱,诚如圣言;其人文理尚优,即令被署理学臣印信。藩司卫某,老成练达,可署抚篆。臬司陆某,可升藩司,请旨简放臬司。安骥即授为钦差大臣,专办疑难重案,兼阅兵丁各海口,稽察全省大小文武官员贤愚。似此则抚臣得人,学臣有人,安骥得以尽心访察,权柄归一,自能整顿风俗,除盗安良矣。”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即降旨允准。山东学使着苏某署理,巡抚着卫某署理,安骥授为钦差大臣,专办观风整俗阅边等事,仍加副都御史衔。

旨意下来,早有报子报到西山,安老爷一家闻知,自然欢喜,却又有些提心吊胆。何也?因为这一来是为拿强盗办命案,像那书上说的,私自访察,改装衣服,身入险地,都是有的,所以安太太又有些替儿子担惊。那何、张二位少夫人看看将要临月分娩,已经唤了收生婆来看过,说是不出三日,就是何小姐分娩之期,张姑娘还要半月后才分娩。这个话且放下不表。

先说山东省城文武各官,因为钦差有密奏到京,不知为的何事,大家纳闷。那其中止有卫方伯一人明白,又不便向众人说知底细。那奏章既已奏入,旨意已下,由驿飞递,那消数日工夫,山东省城早巳奉到上谕。那时苏中丞才如梦方觉,晓得这是安公子要自显才能,要将山东风俗人情大大的整顿一番,大约也是听了方伯卫公密议,二人同心上折奏请,又有老师在枢廷照应,不用说,自然是一奏一准。如今是自己的巡抚让给别人,他人不屑做的学台轮到自己。要是有性气的人,早巳辞

官不做,或借故告假回籍。偏是这位中丞,平日最喜欢的讲论诗文,虽做了封疆大吏,仍不离那翰林先生习气,所以教他署学台,毫不介意,欣然接印视事。那安公子接奉旨意后,忙选择吉日,将学台印信交与苏公。苏公接了印,不敢耽搁,当即传牌,由省起马往各属考试。那时省中自有一番交印署事,如臬司署藩司,运司署臬司,道台署运台,候补道署道台,彼此交卸接印,倒也忙了半月。静候京中简放臬司下来,暂且不表。

再说安公子接了钦差大臣关防后,正在公馆中与顾朗山商议此次阅边访察先从何处访起,一面先差精细人四处探问何处盗风最盛,案情最多。一候访有稍息,即动身前往。那一天褚一官同周三到省,赶紧入署进内,禀见安公子,面呈邓翁回信,又面述一切。安公子拆信看过,忙请周得胜入内相见。那周三登时整理衣襟,入内行参见礼,口尊:“大人在上,小人叩见。”一面说,随即双膝跪下。安公子一见,忙用手扶了起来,说道:“壮士为何行此大礼?当日你我曾有一面之缘,承你派韩、李二位护送,一路平安。至今思之,深以未报旧德为恨。

此番托邓翁访明足下等踪迹,原欲延请足下等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既为地方除害,又可尽心王家。日后博一个功名,方不负英雄义气。你我本无拘束,何故行此礼耶?”说罢,忙推向客位中让座。周三再三不肯,还是褚一官道:“恭敬不如从命。

有话细谈,焉有不坐之礼?”安公子道:“褚一爷之言是也。”

周三见安公子降尊忘贵,实是一片真诚,并非假意,止得告罪坐下。褚一官对面陪坐,安公子在主位坐了。家人献茶。

茶罢,安公子先问了他一路起居,走了几天,如何劳苦?

现在从前旧交,尚有何人?居住何处?目下山东有名绿林可知道他们情状否?内中可有能劝化改行的?还有梗顽不化、本事十分厉害的否?”要一一请教,务乞不嫌烦碎,细说根由。”

那周三闻言,答应道:“得胜昔年身陷绿林,负罪殊深。多蒙那年听了老大人一番训诲,某等激发天良,弃邪归正,又蒙邓九太爷分给我等余地,盖起房屋,搬去居住。从此躬耕种作,做了农夫。外面闲是闲非一概不管,算来已有数年。那同伴中共有八人,也是一样安分守己,种地吃饭。如今大人要问某等绿林底细,真正不得详细,但听得旁人传说:曹、沂、兖三府有三个出名的强盗,如沂州天目山有个宋万超,绰号飞叉大王;兖州白象岭有个伍良霄,绰号神臂太岁;曹州青云山有个张万宝,绰号神弹子张七大王;还有泰安府羊角岭有个青莲寺,寺内有个和尚名唤铁头陀,他会邪术,又通武艺,与张万宝最好,时常往来,彼此相助打抢客商,欺负百姓,犯下弥天大罪,真乃山东一个大害。据小人愚见,大人现在先暗藏不露,以阅边查视各处军政为名,悬牌出境。等到曹州;差人访查他的巢穴,再放告收呈,出其不意,遣将发兵,直抵他的巢穴,使他不防,必然擒获。拿了一处,再办他处,先声夺人;或者他竟会逃遁隐匿,弃了山林,也未可知。那张、伍、宋三人倒都不妨,他不过靠手下人多,会使暗器罢了,惟有泰安府那个铁头陀,却会邪法,能迷人,这人倒要预先防备他,务要想个法破他邪术才好,不然恐受其害。大人高见,以为何如?”安公子道:“壮士说的有理,依你主见,先发传单阅视各属营伍。我手下止有邓翁荐来四人,要到了拿人的时候,又要护印,又要临敌,恐人不敷,不知壮士肯屈驾在此相助否?”周三道:“不嫌小人愚蠢,留在台前,慢说供左右驱策,就是蹈汤赴火,亦愿为之。不独小人一人愿随鞭镫,设或要人差遣,即郝、武等八人,亦可一呼即至。”安公子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中大喜,忙叫下人收拾房间,与周三居住。周三当即见过冯、赵、陆三人。相见后,彼此叙谈,专候安公子动身阅边,好一同保护。

再说那卫方伯接了抚台印信,传见各官,吩咐首府、县写信通知各属,如有盗匪,乘早详报,不准讳而不言;如有被盗抢劫,曾经报官,其案尚未破者,自奉文之日起,赶紧禀报,派人下来协同严拿,决不究从前隐匿延迟之咎。若经此次行文后再隐讳不报,一经访查出来,定行严参不贷。这一吩咐后,首府、县赶紧行文通知各属,数日之间,到处皆知,再加卫方伯复刊刻告示,发各府、县张挂。告示上写得明白,为除暴安良,严拿盗匪,以清闾阎云云。这告示张贴之后,凡有盗匪潜藏地方,那地方官早巳差人访察。盗贼人众,难以拿他,不敢隐匿,据实禀明,请上宪派武弁带兵协同严拿。竟有三四处禀闻大略相同,一是曹州府,一是兖州府,一是沂州府,还有泰安府。所禀的强盗即周三所说的那宋万超、伍良霄、张万宝与铁头陀也。

卫公接了各处禀帖,忙来与安公子商议。那时安公子刚要动身,卫公来拜会,当面将有盗匪处府县禀帖递与安公子看。

问起此次阅边,怎样办理盗案?安公子道:“年侄与幕友议妥,此番出去以阅视营伍为名,决不提起强盗就是。所到之处,有人来告被盗抢劫,亦批驳不理。外面装出一个软弱无能、迂腐书痴的样子,暗中却差人密访行踪。不办则已,办则立刻就要擒拿到案,重重处治。今既据该处地方有司禀报上来,正好察看情形,何处紧急,先从那里办起。然而终须先装胆怯,故意迟延,每到一处,做出些书迂本色,使闻风者无所顾忌。一旦发作,所谓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也。此说年伯大人高见以为然否?”卫公道:“大人高见,一点不差。目今先从省城阅视营伍起,调齐各营将弁兵丁,考验一番,然后出省,往各属阅兵。到了府城或县城出示放告,那受害之民与那些被抢之家,他必然来告状,大人却故意批驳不管,装做怕事无能的样子。

那些强盗听了风声,他必不防,就拿他也容易了。事不宜迟,请大人就此出示阅兵罢。”

安公子答应了“是”,回到衙门,当即出示晓谕省标五营四哨,于某日下教场操演阵式,比较骑射技艺。精熟者受上赏,骑射合式者受中赏,步伐错乱、武艺荒疏者轻则薄责,重则除名,分三等定功过。武官由副将以下至把总止,临期都要按名考试,不准告假。这个告示出来,各营将官看了,大家预备弓箭,连夜操演。那有本领的心中甚喜,满望考个上等,好升官领赏;那本事平常的却十分忧惧,怕的是考在下等,降级除名;还有那年纪高迈、须发苍白者,更是心惊,恐防大人见他老迈无能,将他休致。这且不表。

到了考试阅兵这一天,安公子是五鼓就起来,洗漱已毕,吃过茶点,吩咐伺候,即升舆带领随从之人,一路吆吆喝喝,到教场中而来。那时早有首县与中军在教场等侯。钦差轿到,一齐迎接大人下轿。进了演武厅归座,文武各官上前参见。安公子命中军参将传令,先命兵丁操演阵式。一声令下,三军各按队伍摆起阵式。先是一气阵,变为两冀,再变三才、四象、五方、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面。这十个阵图,是军营中老规矩,凡当兵者大概都会。这些兵丁将十个阵式摆完,果然步伐整齐,一无遗漏。安公子看毕,传令罢操候赏。三军答应一声,各归队伍,声息毫无。安公子然后传令,命千把总、守备、都司、游击、参将等,射步箭、马箭。先射马箭,一条射的是地球,射完再射步箭五枝。三人一排,或五人一排不等。

众将遵令,大家跨上弓马,各逞箭法。射完地球,不过有二人落空,其余皆中。射毕马箭,再阅步箭。那时天已交午,安公子暂退堂,吃饭毕接射。安公子未吃饭时,早已知会首县,酒席不必太丰,止要五肴,酒一壶,果腹而已。就是那些大小武

弁与兵丁,每人都赏给酒肉饭菜,每一员武弁折银五钱,每一名兵丁折银二钱,都是钦差自己捐廉分散,并不要开销公账,也不要地方官赔垫。员弁兵丁领了银子,自去购买食物。大家感念钦差恩赏无微不到。

话休烦絮。饭后又命演刀枪剑戟武艺,整整演了一日方完。

安公子已有等第记号,择其最优者数人为超等,次为特等,再次为三等,内有数名兵丁年力衰老,当即除名,赏给盘费银五两,另谋生计,或还乡归田。有武弁数人,技艺荒疏,箭又不中,亦斥革除名。赏给超特二等,每名银牌花红,当下就分赏。

人人佩服赏罚公平,颂声载道。

次日,安公子修下出巡日期与阅过省城五营四哨官各情形的本章,由驿驰奏,一面料理了公私事件。署中内里有舅太太、珍姑娘、戴嬷嬷与几个丫头老妈,安公子吩咐了他们一番话,命戴勤、随缘与舅太太处两个家人来升、进禄在署照应,自己带的是华忠、叶通、晋升、赶露儿四个家人,师爷是小程师爷与顾师爷与褚、陆、周等七位幕友,一同上路。先由省城至曹州府城。那一夜,内里舅太太、珍姑娘备了一席饯行酒宴,与安公子饯别。席间舅太太嘱咐安公子:“一路保重,寒暖饮食还须忧心,到一处后务必寄个信回来,好叫人放心。京中好几日无信来,你也该写信去告诉出省阅边动身日期,随带何人,此去不动声色、暗中擒盗一切底细,好教两位老人家放心。”

安公子道:“外甥早已发信去了,还要等舅母说呢。”他一家人议论,安公子就要动身出省,暂且不表。

话分两头,书中要说那金、玉两位夫人要双生贵子了。且说那安府自从公子动身后,屡次接着家信,已知安公子亲到邓庄访着顾师爷,又奉圣旨专办地方大案。他老夫妻见儿子有人在幕中相助,又有褚、陆等四人保驾,也放心。不觉光阴易过,

算起来离公子出京日期已半年余矣。那时金、玉姊妹胎气已足,将要分娩。张姑娘是有母亲照料,何小姐幸亏了安太太格外留心,早将稳婆雇好,朝夕守生。又请人看脉,服了几剂催生安胎的药。那日正是正月十七日,何小姐觉着腹痛,忙告诉婆婆。

安太太忙吩咐稳婆小心伺候,预备一切。那天天气甚是温和,到了申末酉初,何小姐已分娩了,产下一个儿郎,哭声甚大。

稳婆接下,收洗干净,绷好小孩。安太太已来看过,知道大小平安,心中不用说喜欢到万分。这里料理小孩吃生化汤,产母服红糖小米粥,忙了一夜。次早又接上张姑娘也发动了,未时产下一个小子,声音与乃兄一样。那安老夫妻忙沐浴斋戒,一秉虔诚,先在天地神祗前焚香叩谢,随后叩谢佛爷祖先,又吩咐人在何公祠点上香烛,安老爷亲自前去焚香叩谢。就有张亲家老爷换了衣服,戴了顶帽,登堂道喜。安老爷忙出来相见。

张老头道:“亲家,恭喜你连得两个孙子,这才是喜气重重,也不枉他姊儿俩当初受的那一番苦处。”安老爷道:“都是你我的儿女,与老哥嫂同是一样的喜。”忙遣人往城内靠近几家与亲友关切的几处报喜。安太太在里面忙吩咐买喜果,染红蛋,按人家分送,一面预备三朝汤饼酒肴。但是送礼之家,都请他来赴汤饼之会。安老爷随即写了家信,寄往山东,通知儿子与舅太太,又给邓老翁家一信,报生儿之喜,一并交提塘寄去。

却说那两个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是个有福之像。

何、张二人自然欢喜。到了三朝,安老夫妇拜过天地神佛,告过祖先,然后往何公祠与自己祖茔祠堂,上香告祭。于是亲友们纷纷齐来道喜,如乌克斋处遣人来道喜,其余如安老爷的门生与程老师爷等,一定要登堂贺喜,当面叩毕,出来赴汤饼筵宴。内里也有几位女眷,张太太是招呼女儿在两处暗房照料。

安老夫妇见了孩子,更是心满意足,不过做满月热闹而已。那

两个小儿,安老爷起下官名,大的名继祖,二的名耀祖。按下家中不表,要说安公子出阅曹州,怎样办贼,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钦差曹州下马强寇山内设谋

上回书说的是何、张二位夫人都生了贵子,安老夫妻十分欢喜,请客筵宴,做汤饼会,十分热闹。已写信通知安公子与舅太太,外加又给邓家庄报喜。这都慢表,接着要表正文安公子出巡办案正事。

且说安公子择定日期,先往曹州阅视营伍,一切已受卫方伯与周三之策,此去不动声色,专以阅兵为名,暗中却是擒拿强盗。那天动身出巡,不用说山东省城上至巡抚,下至州县,无人不送。送出城外,一路浩浩荡荡,往曹州进发。那时曹州府早已得信,预备公馆,安排供应,差人四路打听,钦差一到,好去迎接。那五营四哨更不用说,曹州镇台忙吩咐下各属游击、都司、守备与千把总等,赶紧操演,庶免临阵出丑。那其间,早已有青云山贼人装做小本营生之人,来曹州打听,到底钦差是怎样办法,还是专阅营伍,不管民情呢,还是兼管地方盗案呢,要打听清楚,回去交令。那喽罗中就有几个能干的,装做卖糖食的乡下人,到茶酒肆探听消息。

那一天钦差已到,曹州文武齐出城迎接,接了进城,公馆住下,出示云:明日卯刻下教场阅兵,曹州五营四哨大小将官一齐准备操演。那天刚刚天交五鼓,各营将官俱已起来,顶盔

穿甲,齐至教场伺候。一交卯刻,钦差已由公馆起马,一路浩浩荡荡,直奔教场而来。到了教场,当有曹州文武一齐迎接,进入演武厅中。参见已毕,军政司呈上花名册。钦差翻开看了一遍,传令先令三军操演。话休烦絮,不过摆阵式阵图,舞刀枪,各显奇能。幸亏曹州镇台平素认真操兵,所以技艺毫不生疏。钦差看罢,心中暗道:“观兵卒倒是劲旅,这镇台一定是一员有用的将材,但不知谋略何如。”阅完兵,天已交午,钦差暂退,入后面用饭。饭毕,接着比较大小武弁骑射,中全箭者甚多,亦较省标出色。阅完武务,天已申初,当即夸奖了几句好话,按等第发给赏号,竟无可革之员。钦差对镇台道:“足见贵镇平日操练认真,兵强将勇,可称干城。本部堂一定要保举奏明圣上重用的。”那镇台连称:“不敢,这都是大人谬赞,总兵深愧不克胜任。”说了许多谦让话。那总兵原姓田名克勤,是个武举出身,山西人,颇有见识,武艺精熟,确是一员勇将,年纪四旬有余。钦差见他说话应对从容,气宇儒雅,想来此人大可与他商量办贼。

阅兵已毕,饮差回归公馆,悬出一张牌来,是放告示,凡有军民人等遇有冤抑难伸者,准其递呈,若银钱细故,一概不准,三日为限,过期不收呈词,又牌示次日拜庙行香,盘查府县仓库云云。又着中军用帖请镇台晚间便酌,面谈军政。

那田总兵闻信,不敢怠慢,到了傍晚,忙来公馆谒见。当时钦差闻报,即刻请他进内,自己迎了出来,到滴水檐前。田总兵一见,忙整肃衣冠,抢步上前,口尊:“钦差大人,末将蒙恩呼唤,怎敢劳动出迎!”一面说,一面上前行参见礼。安公子笑容满面,说道:“杯酒相邀,何必多礼!”忙用手拉住,往里而让,口中道:“彼此一揖最妙。”田总兵止得打一躬站立,安公子让他客位坐了,自己主位相陪。略谈了几句门面话,

吩咐摆饭,请顾师爷来一同饮酒。不多会,顾师爷出来,与田镇台见礼,归座,下人斟酒。安公子道:“便酌恕不送酒,弟性喜直爽;千乞勿效世俗谦让太过,反觉无趣了。”顾朗山亦道:“恭敬不如从命,田大人请坐了罢。”田总兵见如此直爽的钦差,也就不十分拘谨,竟在东边坐了。郎山西首对坐,钦差主位相陪。安公子先开口道:“弟性喜杯中物,不知田大人有同好否?”田总兵道:“末将亦勉强能饮几杯。”

于是三人一面吃菜,一面饮酒,谈谈讲讲,渐次投机。安公子这才问起:“曹州地面有无强人,闻谣言云有青云山张七大王,聚众打抢,不知果有此说否?”田总兵听钦差问到青云山一事,连忙答道:“此话并非谣言。那强盗就在青云山,占聚已有两三年矣。手下有数百喽罗、几个头目。那为首的张万宝,会用弹弓,百发百中。那山周围有三十余里,在府城二十里外。山有三条小径,通武定、沂州、兖州,道路崎岖,十分险要。末将到此地一年,早想带兵前去扫除,无奈屡禀中丞,中丞总以不可轻举妄动为戒。再者曹州虽有一千余兵,久失操演,末将到任后才认真操兵,挑选精壮,裁汰老弱,教以技艺,如今初有规模。若要兴兵剿除,非三路进兵不可,然又恐他深沟高垒,不下山来,则我师日久无功,未免劳师费饷。今得大人来此,定有妙策,倘出其不意,直捣巢穴,要擒此贼也不甚难,但恐兵力不继也。”

安、顾二人听田总兵之言,点头暗赞,果是有勇有谋之将。

安公子道:“依大人所言,若会同曹、沂、兖三府协力往攻,料无贻误。”田总兵道:“大人若行文调取兖、沂兵丁,命他一从东路攻山之左,一从西路攻山之右,大人再带兵从曹州直抵山下,攻山正面,再于山后必由之小路埋伏人马,四面有备,方可成功,然此非有能征惯战之将数员不可。沂、兖两府兵将

之强弱,末将不知底细。以此而论,兵卒总要每路数百名,勇将得二三员,然后有济,否则他山寨中喽罗有六七百人,头领中悍贼有数人,不可不防也。”安公子道:“调兵易事,只须通行文书,会同三府,命三镇发兵,三路攻取,调兵在六百名以上,不愁兵威不振。至于将佐,敝处有可靠者四五人,皆是能以冲锋打战。但此事总宜不动声色,使彼不防,方能制胜。”

田总兵道:“大人高见不差。但不知几时调兵,何日往擒山寇?”安公子道:“现在放告以三日为限,明日弟即写信致中丞,请他行文兖、沂两处调兵,弟遣将随文前去。此间烦大人带领将佐与兵丁;约定日期,同弟前往,攻取山之正面。弟处止留一将,分给兖、沂四将,大约人已够用,大人以为何如?”田总兵道:“大人如此调度,决无失算之处,末将遵令,届时同往可也。”两人议定,问过顾师爷,亦以为然,于是席罢。安公子写下书信,差周、冯、陆、赵四人上省投信,听候回文,身边止留褚一官一人保护。

到了次早,放告处有巡捕收呈收得两张呈子:一是陈姓布客,告的是青云山强盗抢劫,告官不理,乞恩追究;一是乡中文生胡姓,告的是闺女出嫁,回门路上被青云山抢去,告官不管,恳恩迫访此事。安公子当即批示云,“事之有无,不能尽据一面之词,可再于地方官处申诉,越诉不准”,竟批驳了。

一时两家原告在外面口出怨言,道:“既是奉旨钦差,应该替民伸冤理枉,为何徒有放告之名?似此劫财抢人重案,尚且不理,不用说又是一个胆小怕事之官!如此焉能观风整俗?”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早已传至贼人探子耳中。看这情形,钦差不过虚张声势,断不是办贼用武之人。贼人得信,忙奔回山,将探得情形禀报那张七大王。那大王当与几个头目弟兄议论。

原来他手下人有四个头目:一个姓李名如飞,一个姓黄名

豹,一个姓余名龙,一个姓孙名海,这四人之中,惟余龙本事最高,心思之巧要算孙海。当下张七大王与四个人商议道:“目前听说山东新放了一个钦差,要整顿风俗,办理案件,阅视营伍,我怕他来惊动我们山林,所以差细作前去探听。今据他们回来说,那钦差年纪甚轻,是个文官出身,有名无实,放告仍然批驳不管,怕事偷安。这样看起来,料他决不敢来惊动山林,四位贤弟看如今我们还是仍旧下山抢掠,还是暂避一时?

大家必须商议一个主见才好。”那孙海听罢,忙说道:“小弟有个愚见,大哥听听看,使得使不得:如今虽说钦差胆小,不致于发兵来惊动我们,然须不可不防他,使人不备。我们这山只要把守得坚固,任凭他多少人马,一时断难攻破。就是要粮米充足,第一要着如今速将山之前后左右安设烟墩,命人防守,遣人下山将各处买存粮米,一一运上山来。再造精细之人,随着钦差走到那里,跟到那里,探得消息,即来通报,此其一也。

再修书一封,寄与青莲寺铁长老,烦他遣人到泰安府,钦差一到,夜间即去行刺,若将他刺死,则以后再无人敢说办案,来管闲事了。所谓先事预防,暗中下手也。寨主看此计何如?”

张七听罢,呵呵大笑道:“贤弟之言,真是妙算,就是如此办法。”忙即传令差遣数十名得用的喽罗,往濮州曹县催取各米铺所存粮米;又遣人再去跟随钦差,务须到处访他下落,遇有甚么信息,随即通报;又分派小头目在山之前后左右添设台,堆放滚石檑木;然后自己写下一封书信,遣人往泰安府羊角岭青莲寺面交那铁头和尚,教他遣人行刺。这事总算办得机警,那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到后来终要败坏,所谓恶人天不容也。

这是后话,暂且慢表。

再说安公子寄了公文,遣了四将上省,一路星飞电转,那敢怠慢。不日已到省城,四人忙到抚辕投递公文,在外面候信。

中军与巡捕见是钦差差来之人,不敢怠慢,忙让他四人在官厅坐下候信。不多时,内里传出话来,命四人进见。四人随了巡捕,一直到花厅中,参见了卫中丞。那中丞问了四人姓名,将左右人支开,然后才与四人密议:分冯、赵二人赴沂,陆、周二人赴兖,少刻即有公文发交,命他们连夜赶站驰赴,先命中军领他四人外面用饭。分派已定,中丞忙到签押房中与幕友商酌好了,写下札子两道,一札兖州镇台,一札沂州参将,外有信给两府太守,信中不过教他支应兵丁粮饷。中丞办事敏捷机密,竟无人知。公文信札办好后,当即传见周、陆等四人,面谈了许多紧要话;又给他每人五十两路费,着马号里付给快马,驰赴兖、沂二府。周、陆等四人当面叩谢,接了札信,赶紧出来到马号中,骑上快马,加上一鞭,往兖、沂进发。这中丞另备回文塘递曹州一路,迎着钦差投递。

再说安公子在曹州发信后,计算省城发信到兖、沂两府至速也得六七日,此间发兵出城,止消半日功夫,遂推故有病不见客,不办公,专候两路兵到,即刻往剿。好在田总兵差人四处探听贼人消息。那一天,有一个兵丁探得贼人差人下山到濮州曹县搬运粮米上山,忙即通报田总兵。田公得信,忙见钦差,门上知是军情重事,速即通报。安公子传命请会,田总兵遂将探得贼人运粮一节禀明。钦差与顾朗山商议,乘此发兵,将山口堵住,查他粮米从何地起运,好遣将夺了他的粮米,再去攻山,使他无粮,不能久守。主意议定,即令田总兵派员带兵,带了报事兵丁,往濮州曹县路上去劫粮。这里安公子与田总兵统领五百人马,参将、守备各一员,褚一官随身保驾。不动声色,暗暗发兵出城,直奔青云山而来,暂且不表。

再说兖、沂两府之事。原来兖州镇台是员老将,姓屠名寿,年纪七旬,是武进士出身,由侍卫放参将,升授今职。年纪衰

老,不能上阵。那日接到中丞密札,教他挑选人马五百名,随同陆、周二人带领三军由东路进兵,攻青云山之左。文到即速发兵,迟延干咎云云。那屠总兵阅了公文,忙传见二将。陆、周二人进见,屠公看在钦差面上,待以客礼,让座送茶,面问一切。陆、周二人将钦差因奉旨严办盗匪,所以三路进兵,务要将青云山盗贼剿灭,与民除害,请大人速即挑兵,克期进发,使山寇不及防备,马到成功。屠总兵无言可说,止好赶紧挑选精兵五百名,随带四员战将,是守备、千总、把总各一人,候补都司一人。陆、周二人在前引路,浩浩荡荡的由兖州直奔青云山而来。

再说沂州府城止有参将,当日冯、赵二人到了,即到参府衙门投递公文,又分给府、县书信。那府、县信中,不过要他供应粮草,兖州亦然,不必多叙。那参将姓徐名惠,是由行伍出身,倒是一员能征惯战的武将。接了公文,忙请见冯、赵二人,以客礼相待,立刻挑兵。奈沂州兵将不敷调遣,再三商议,止得托府、县暂行招募年壮之民百名,留为守城之用。沂州所有城内兵丁四百余名,全数带往,随同冯、赵二人由西路进兵,攻青云山之右。此两路兵俱已发动。

再说钦差早已有探马报到:两路人马俱已发兵,这钦差那时已出了曹州府城,派人四下访拿运米强盗,田总兵又派精细儿郎做眼。果然在曹县濮州地面盘查出来几家粮店,登时将贼擒获,米粮全行截住,解往钦差行营交纳,一共擒获贼匪十余名。安公子审问口供,用好言骗他说:“尔等俱是良善人民,误被盗匪引诱,失身为寇,犯下王法,止要改过投诚,本部堂决不追究从前之事,收在标下,仍以兵丁待之,有功立赏;若执迷不悟,甘心从贼,一朝被擒,难逃身首异处。尔等细想,还是投诚的好呢,从贼的好呢?”那些被擒小贼,听了这一番

言语,登时感化,叩头流涕,情愿投诚,遂把山中一切情形,详细禀明。安公子遂与田总兵驱兵前进,到了青云山下,离山五里,择地在山之正南安营下寨,写下谕帖数十道,命擒来贼人数名,带着谕帖回山晓谕为首愿从的贼人,教他早早投诚,免受诛戮。

那贼人奉令,带了谕帖,一齐回山通报。到了山口,止见山上早已把守得十分紧固。山头上四处都建有了台,各山口都安排檑木滚石,旗旌招展,大有拒敌守险景象。那些解粮被擒的小贼到了山口,齐声招呼道:“我等是自己人,要上山见头领交令的。”山上贼人往下一看,认得自己山中之人,忙去通报大王。那时大王已知各处运米之人已有数十人被擒,钦差大兵已到,在山前安营,当与四个头目商议,只有守住山口,暂救一时之急,先探听他用兵虚实,再与他交战。这个时候听说自己遣去运米之人有回来者,忙传令放他们上山。守山头目得令,方才开放一条路,放那几个贼人上山来。至山寨聚义厅前,一齐跪下,口称:“大王,小人们险遭不测,今日幸得回山,特来报信。”遂将钦差擒去后面谕的话,细细禀明,又将谕帖呈上。那张七大王本来认识文字,细阅那谕帖,说的是教他弃邪归正,改过投诚,还可免罪;若抗拒天兵,一朝破山,难免诛戮云云。那大王看罢,由不得大怒道:“好个不知进退的狗官,你竟将我的粮米劫去,还写这些空文来劝我,你当我是好惹的!不给你个厉害,你也不肯退兵!”遂与四个头目商议退敌之策。

那孙海道:“那钦差的意思要想解散我手下之人,所以擒去之人并不加害,又写谕帖,令他们回山投递。如今我们若下山与他交战,难保必胜,不若将计就计,我等假意投诚,写下一封投诚禀启。内中说山中一半人都愿投降,惟有大王不肯,

本要将他擒了献上,奈因力不足,请他带领人马上山,协同擒拿。约定时候,我等开放一条路,让他上山,他一定信以为真,领兵前来。那时我这里四下埋伏,暗藏弓箭,挖下陷坑,等他身入重地,一声暗号,乱箭齐施,一定射死他一半,再逼他落下陷坑,更可生擒活捉,易如反掌。若捉了他后,我等乘此冒充了他去抢曹州府城,管保城他可垂手而得。此计可谓一举两得,大王以为何如?”张七大王听了这话,乐得他拍手打掌的快活,说:“贤弟此计,赛过诸葛孔明,还有甚么说的!就烦你安排调遣,用起计来。”那孙海随即吩咐那心腹之人,在山之要路挖下陷坑;各处必由之处,暗藏壮士,多设强弓弩箭,要想骗钦差上山拿他。要知安公子中计与否,如何攻山,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识诈降假意退兵失巢穴潜踪逃命

话说张万宝听了孙海之言,四下埋伏挖坑,要害钦差;忙差了心腹人三十名,带了悔罪呈词,假作李、黄、余、孙四人具名,情愿投降,请钦差上山,协同拿获山主张大王,务乞恳准云云。这三十名喽罗奉了令,带了呈词,竟奔山前安公子大营而来。

到了营门,说明来历,中军忙进去柬报钦差。立刻传见。

这三十名小卒到得中军帐前,一齐跪倒,口称:“大人在上,小人等犯罪弥天,死有余辜。今奉大人谕帖,准其自新,所以小人等有一半感发天良,情愿投诚。山寨中有四个头目,同心合意,愿献山林,奈为首之人十分凶恶,手下人多,头目四人难以下手。仰求大人恩准投诚,亲自带领人马上山,头目等开关引进,里应外合,好擒为首强寇,以作赎罪之举。但此事须秘密,以速为妙,迟恐有变。请大人早早发兵,头目等不胜盼望。”说罢,将那呈词呈上。安公子接过细看,呈词上语言与所说相同。安公子看罢,心中犹豫不决,随吩咐那三十名贼道:“汝等果真愿意投诚,这是可以将功折罪的,本部堂一定恕汝等之罪。汝等要我上山擒拿为首张寇,这事还须斟酌。汝等且下去静候,我自有定见,然后再来唤汝等听用。”那三十名贼

人退了下去。安公子吩咐中军官安排他们住处,赏他们酒饭,格外优待,令人陪他们饮酒,能够骗出他们真话更妙。

中军领令,择了几个会说话精细兵丁,教了他些套话,去骗贼人。那兵卒中有一人,姓朱名善保,能言会道,绰号巧嘴朱三。领了这个令,忙同了几个伙伴来至帐中,让进了这三十名贼人,一同坐下叙谈。随即拿出了酒肉,大家饮酒。朱三一面劝酒,一面说些江湖上义气话,说道:“难得你我今朝无意中相会,你们老弟兄们都是些绿林好汉,可惜出身山林,披个盗名,如今幸而见机而作,弃邪归正。这一来,钦差若是进山将张大王擒住,奏与主子,你等都有功劳,不愁不保举一个前程,从此建功立业,后半辈正好享受荣华富贵呢。咱们今日聚在一处,这也是三生有幸。你我何不大家对天一拜,做个盟兄盟弟,日后互相照应,患难扶持,有福同享,有患同当。诸位老弟兄意下如何?”那贼人中有三个是好酒贪杯之人,天生粗笨,听了朱三这话说得爽快,他们三人先就答应说:“承蒙老兄弟爱我等,敢不从命!”于是那三十人一齐起来,请朱三做个盟主,营中约了六人,誓愿同生死,当空一拜,叙出年长者为兄。那贼人中有一个姓皮的,年最长,算他大哥,兵丁七人中有一个姓徐的,年纪少皮大哥一岁,称为二哥。三十七人席地而坐,快活饮酒,十分开心。

那徐二说话中间问起贼人:“山寨中到底怎样情形,此番弟兄来投诚,到底是出于自己主意,还是奉何人所差呢?你我既是弟兄,不用隐瞒,务必说出真情实话,大家好显出是真心结拜,不是虚应故事。”那徐二会说话,更兼有朱善保一旁帮说。从来说酒后易吐真言,那皮大不知不觉就把那孙头领定的诈降计、要骗钦差上山中他们的暗算,如何埋伏,如何挖坑,一切细底全行和盘托出。那徐、朱二人听了这话,说道:“大

哥你如今肯帮我们大人出力,想个妙法破了他们的暗计,攻破了山,那时大人一定保举你,你就指日为官,那些儿不好呢?”

皮大道:“大人若肯听我话,止消从山左右暗地遣人上山,然后假作上山招安。到得山上,不走正面,他那埋伏自不中用。

那陷坑都有暗号,上面有石灰为记,不走入去,怎会落坑?等左右人马齐到,一同动手,要破此山,又有何难?”徐、朱二人道:“大哥之计甚妙。但是你们如今还要回山交令,约定日子上山招安,万一寨主另有别计,你们保得住万无一失么?”

皮大道:“老弟,你且将我的话回禀大人,再定主意,料来大人定有高见。一句话,包总我们是真心投降,并无假意。如大人疑心,尽管试验,日久白见人心。”

那徐、朱二人听皮大这一番话,很有道理,像是真心,当下劝他们尽醉方散。徐、朱二人忙至中军帐内,将皮大所说的话细细禀明,请安公子定夺。安公子闻言,忙请顾朗山来告诉一番,斟酌一个妥当主意。朗山道:“只消教他们三十人回山,就说我等现奉旨意,另有差遣,一时不能上山招安,教他们那些肯投诚的,等候卫中丞来招安。那贼首见我退兵,他必定下山来,暗袭曹州,抢掠粮米。等他一下山,我这里即攻山,先占了他的巢穴,不怕他逃到哪里,终久也要擒获的。他若不下山,我这里会同好了兖、沂两处人马,从东、西、后面三路进兵攻山,山前留出一条出路,好让他逃走,止要夺得他巢穴,使他防备不及。无论他用何计,我等皆可取胜。”安公子闻言,深以为然,当即与田总兵议定。

次日,将三十名贼人唤至帐前,吩啥道:“汝等既真心投降,不拘何时,皆可效力。现今本部堂奉有密旨,另有紧要军情,即刻退兵。你等回山约好了那愿意投诚之人,静候数日。

我请卫中丞大人带兵来招降,那时你等何不做个里应外合,迎

接卫大人上山,擒拿那张七?你等一样有功。我今日实无暇及此,你等去罢。千万不可走漏消息,使张七闻知,万一他发兵追赶,那就不妙了。你等快回山罢。”说罢,将三十名贼人造发。一面吩咐退兵,却暗中通知三处:一是兖州,一是沂州,一是省城,约定三日后一齐发兵攻山之四面,专等贼头下山,即攻他的巢穴。这里安排已妥,任凭他用何计,总不上当,暂且不表。

再说那三十名贼人,皮大为首,见安钦差说有事退兵,十分忙促,也不知为了何事,只得回山交令。到了山中,将一切情形面禀了张七大王。那大王忙与孙海商议:“如今他不来攻山,反倒退兵,不知何故?此时我等应如何进兵,可保无虞?”

孙海道:“这是一个好机会,乘此他们有事,无暇攻山,我这里发兵去袭曹州,不必定要攻破城池,止要抢掠得些银钱粮米,供山寨之用;掠些百姓;来充小卒。山寨中人马日见其多,将来大可以做一番事业。如今大王须得自己去走一遭,多带人马,山寨中止须留下人守寨,那埋伏之人如今用不着了。等大王得来回山,再想别计去攻濮州曹县,或攻兖、沂,止要到一处得些来头,我等根基日固,纵有官兵来剿,管保杀他大败而回。”

张七大王闻言大喜,随即点起得力喽罗六百名,自己同孙海、余龙带领下山袭曹州。山寨中止留李如飞、黄豹二人,与老弱士卒三百人守山。凡是埋伏之处,一概撤退。乘着天气昏黑,连夜发兵。山上以为此番一去,定然成功,做梦也想不到钦差用的是三面连环计,专盼他下山,好取他的巢穴。闲话少叙。

且说那张万宝与孙海、余龙带领着六百名喽罗连夜下山,一心要想明袭曹州,暗中抢劫人民,专为银钱粮米,并非真有心要夺城池。他们一下山来,早已惊动了钦差探事的兵卒,四面俱有探子隐藏,探得贼已下山,忙即三下里通报。安公子退

兵在正南十余里外,得信最早,闻知贼已下山,忙带领人马与田总兵、褚一官还有几员偏将,一齐来攻山正面。又差人催东、西两路人马,赶紧攻山。这边发兵,那两边也得了信息,不约而同,三路发兵。东路是周三、陆葆安开路,总兵在后面督阵;西路是冯小江、赵飞腿开路,沂州参将与各将随后,直奔青云山下。到了山下,仰看上面,并无动静,众人还怕有埋伏。那时是周三、陆葆安大胆,先往上闯。到得山头,安然无事。随后大众努力上山,登时东西人马已进山矣。西面也是冯、赵二人先上的山,随后大家才上去。两路上得山时,正面钦差的人马是由总兵、褚一官二人当先,奋勇直前,顷刻已到山上。看了看山上,并无埋伏,然后才请安公子上山。在山中择了一块平地,暂扎行营。留钦差在营,派褚、周二人保护,其余将官三面会齐,一同往山寨中进发。到了寨门,这守寨贼人方才知道有官兵上山来了。一看人马纷纷,十分勇往。那些贼人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往后就跑。一面跑,一面怪嚷乱叫道:“大事不好,有官兵杀上山来了,快些逃命罢!”

那时李如飞、黄豹二人那里去了?原来他二人听了那三十名贼人的话,说钦差软弱无能,又有事退兵,料来决无人来攻取山寨,专候大王下山抢掠些金银粮米回来,好大家受用。所以那两个人夜间到四下里巡视一回,回到帐中,命小卒摆上酒肴。他二人痛饮,不觉喝得大醉,扶归帐中,沉沉睡去,做梦也猜不着大王一下山,官兵就到。及至寨门外那些看门贼人都跑进后帐嚷起来了,他二人才惊醒。一翻身起来,穿上短袄,拿了兵器,二人忙出来迎敌。论这两个贼也有几合勇战,并非无能之辈,无奈酒醉方醒,眼睛迷迷糊糊,变起仓猝,早已心惊胆战。到此地步,纵有本领,也减去一半了。这二贼刚到寨中,一看寨门大开,官兵直往内拥。二贼忙迎了上去,吆喝道:

“好大胆的小辈,怎敢到山上来讨死!不要走,叫你等知我老爷的厉害!”说罢,连蹿带跳的杀了出来,手中刀光闪灼,早已与兵卒们交手。这个当儿,早被冯小江看见,忙跳上前去,用虎尾钢鞭敌住黄豹;那田总兵也到,忙用刀敌住李如飞。田总兵力大,李贼那里敌得住?不过两三合,早已不济,回身就想要逃走。背后陆葆安已到,照准那贼背脊就是一铁锤,只听“拍”的一声响,贼人早已中了锤了,登时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三军上前捉住,用绳索捆了。那黄豹一见李如飞被擒,心胆俱碎,回身想跑。冯、赵二人焉肯相容,用尽平生之力,一鞭打去,将贼的刀逼开,脚底下使了一个跛脚,早已踢在贼人足胫骨上,身体一晃,冯小江随即就是一鞭,打倒在地。三军又复捆了。那些小贼们见两个头目被擒,一半从后面逃走,有那走不及的,止得跪下,口称饶命,情愿投降。

田总兵随会合兖州与沂州参将陆、赵、冯三人,直入后帐盘查贼人的巢穴。见堆积的东西不少,也有金银绸缎、衣服器皿。田总兵传令三军,将所有银钱衣物等件堆在一边,若有军器犯禁之物,另堆一处。忙着人请钦差到此,亲自阅视。不多一会,安公子同了顾朗山、褚、周三人已到。看了看那些东西,随即遣褚、陆、周三将同了田总兵即刻下山,去救曹州,擒拿张七大王;吩咐褚、陆、周三将格外小心,须防张七暗器。田总兵道:“末将自有道理。”于是带领三将与七百人马一齐下山,往曹州府来,一半保守府城,一半要拿盗首。

山寨中安公子升了座,点了将佐,不少一人,兵丁亦不见有一人带伤,即投降的贼人有百余名,有一半是老弱无能之辈,一齐跪下,哀求钦差饶命。安公子遂审问他山寨中贼首还有甚么亲丁,有无妇女,山寨共有多少房屋,多少米粮,还有被掠来的妇女否,“你等快快供出,听候发落。若不实供,难免受

刑,立刻领死!”那贼人闻听钦差之言,忙禀道:“山寨中四面房屋约共六七十间。这寨分三进:寨前是聚义厅,再进一层是大王的书房,后面还有两进房子,分东、西二院,东边是大王寝室,西边是库房,堆积金银珠宝、绸缎布匹,还有厢房内锁的是些妇女,一半是抢来的,一半是众头目的家眷,通共约有数十人。”安公子听那贼人口供,即刻先到寝室查看,不过是些床帐。又到库房查看,果然有些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然后命贼人开了厢房,将那些妇女放了出来,要细问他们的来历。

不多时,那些妇女一齐出来,有的哭泣,有的害怕。大家跪了一地,口中哀告饶命。安公子遂问他们谁是贼人家眷,共有几人。止见有一年老妇人说道:“老妇人是张七之嫂程氏,那两个妇人一王氏,一余氏,是张七的一妻一妾。还有余龙的妻子、孙海的妻子。李如飞、黄豹无妻,每人有两个妾,是抢来逼做妾的,一姓陈,是姊妹二人;一姓乔,一姓何,说是买的。内中有三个女子是新近抢来的,是一个姑娘,两个婢女。

这三人立志不从,情愿千刀万剐。张七因他三人美貌,所以不曾杀得,关在厢房,命人看守,教我劝他,已经一月有余,总劝不好。大人不信,亲自口问她。”安公子忙问道:“女子在那里?快上前答话。”止听人答应说“有”,止见从妇女队中走出三个女子:两个在后,约年十五六岁;一个向前,年纪十八九岁,登时跪下,哭哭泣泣,口称:“大人容禀:小女子姓胡,家住曹州府西门外,离城一里。我父是个廪生,家道还算小康。因为母亲去世,葬在十里外荷花铺。今年清明,小女子同我父带领两个婢女上坟,不幸被山贼抢来。我父逃去,不知生死。小女子屡次辱骂那贼,止求一死。他偏令人看守,要死不能。全亏这位老奶奶说是慢慢劝化我们,叫贼人不可性急动粗,所以才免受辱。如今大人破了山,求大人放小女子还家去,

找寻老父,感恩不尽。”说罢,连碰响头。安公子叹息道:“这倒是一个烈女。”忙说道:“你不用哭泣,本部堂自然要送你还家,交与你父。你那老父并不曾受害,前日还来告状呢。

明日就送你回去。”那女子闻言,欢喜不尽,忙叩头拜谢。安公子随点了名,记了单子,被抢的各问姓名,分开一边。贼人的家眷另开一单,命人看守,等候曹州信息。这里忙遣人往曹州报捷,命知府委兵来押送妇女进城。这且慢表。

话分两头,再说张七带领六百名喽罗与孙海、余龙一心要去抢掠曹州。那时下山之时,曹州府太守早已防备好了,四门紧闭。城外的百姓,早已搬入城中,是安公子已分派定了。那贼走了半夜,到得城外,但见城门紧闭,城上有人把守,城外居民不见一人。张七心中诧异:“难道他竟知道我要来抢掠袭城吗?”正欲吩咐喽罗攻城,那知后面早有逃下山来的喽罗追到,口尊大王,说是:“大事不好了!大王刚下山,不到半刻,随后官兵就到,有钦差旗号,三面进兵,立将山寨破了。我等跑得快,逃出命来。请大王快快回山要紧。”张七闻言,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主意全无。那孙海与余龙一旁闻言,也是吓得面无人色。三个人正在商量回去夺回山林,与他决一死战,那知后边因总兵同周三等人马已到,一声炮响,人马杀上前来。

田总兵一把刀,周三等鞭、枪并举,谁能抵敌!只杀得贼人纷纷倒地,立刻四散奔逃,并无人敢对敌。余龙不知好歹,冲上前去,被田、周二人双战,身受重伤,跌下马来,官兵捆了去了。孙海与张七见势头不好,二人忙加上一鞭,往小路逃命去了。

这里贼人被杀了大半,剩下二百余名,一齐跪下哀求饶命,情愿投降。田总兵传令:“暂且免死,候钦差发落。”那时曹州府太守在城上看得明白,忙开城接总兵进城,差人去钦差处

报捷,随即派周三与几个将官往四下里跟踪去拿张七。要知钦差进城如何发落投降贼人,张七逃往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烈女还家蒙恩旌表强盗逃难借友报仇

话说安钦差攻破青云山,张七在曹州府城外被褚、陆、周、田杀败,只剩下百余名喽罗,跟随往东方逃命,身边惟孙海一人护卫。那张七一路上叹气连声,无精打采,走的都是些隐僻小路,恐怕有人追赶。正走中间,腹中饥饿,无奈止得命喽罗四下寻觅人家,买些饭食充饥。幸亏山村之内还有人家,听说有钱买食物,也就随便卖给他们些饭食。他们饱餐了一顿,给了饭钱,又往前走。一路打听兖、沂二府早已有人盘查,偷不过去,除非由山背小路走去,约八百里,方是泰安府羊角岭交界。张七听说“羊角岭”三字,十分欢喜,想道:“到了羊角岭,见着铁头陀,再三求他。他若肯拔刀相助,要报此仇,有何难哉!”因此寻路前进,直奔羊角岭而来,暂且不表。

且说钦差得了曹州信息,知道贼人大败逃命,生擒贼目一名,府城无恙,心中大喜。随即带领人马与山中男女、银钱粮米,一齐装运押送进城,还有两个贼目,与曹州这贼三人,一并送人监禁。钦差进城,文武迎接。到了府署,钦差人内升座,文武参漏已毕。钦差遂将山中所获金银粮米各物,请太守亲自阅视,查明数目,一半存库,一半分赏三军。忙将攻破山寨一切情形,写信通知中丞,意欲奏闻奖叙有功将佐,随后再进攻

兖、沂之贼。至张七现在逃亡,派人寻踪往探,一定要将他拿获。此间被获三个贼目,请旨定夺,或解进京师,或就地正法,均候钦定云云。又片保举出力员弁,如田总兵、褚、陆、周、冯、赵与兖、沂大小将官,皆候旨施恩。此信一发,不过一日,早到省城。中丞阅信,照样拟了奏稿,会同办理,仍将奏稿封寄商酌。这里钦差随派曹州府审问那些妇女,面谕胡氏一名女子,是个烈女,即令人将他家属唤来领回,好好给他配个人家。

似此节烈,照例请旌,旋于奏折尾末叙明。奏稿拟定,仍请卫中丞拜发。

这里曹州府无人不知胡家女子,能在贼中一月有余,仍然保住贞节,真算节烈可风。他父闻知,即刻来府署,父女见面,大哭一场,禀明太守要领女儿回家。太守允许,送与胡女许多东西。又叫他入署内,那知府太太与他谈谈说说,十分佩服,也有赏赐。胡女又求太太转求太守在钦差面前讨情,留张七嫂子一条性命,算是报他救命之恩。那些话一言难表。但说胡家父女好容易死里求生,而今骨肉重聚,二人临走时,亲到钦差公馆前叩谢,然后归家。后来胡女许配一个秀士,也中一名举人,后来官居教授,夫妇享寿七十而终。这都不提。

再说钦差与曹州府太守商议,将那些被掳妇女有家可归者,稍给银两,着他家属领回;无家可归者,散给他些资财,叫他自己过活。那贼人的家眷:暂行看管,听候圣旨发落。所奏张七、孙、余、李、黄五个人,都无儿子,纵有儿女,也不见得是亲生自养的。我朝圣恩宽大,罪人不孥,将来或可免死。这是后话慢表。

再说那张七与孙海在路潜逃,昼伏夜行,走的都是些幽僻小路。一路上有时还有饭吃,有时止得挨饿。走了八九天,那天才到了泰安交界。一路探明羊角岭路径,有人说道:“那羊

角岭青莲寺是有名杀人的活阎王,你等此去,莫非不怕死么?”

张七等道:“我等是他旧交,他断不能杀我等的。”一路寻踪觅迹,果见山路崎岖,比较青云山又险要多了。到了岭下,止见有几家酒店开设在那里。跑堂的招呼客人说道:“我这里酒饭俱全,要甚么菜都有,尝尝看,我这酒是真正原封,无一点假,尝了管保你别处酒就喝不来了。”吆吆喝喝,声音洪亮。

张七捡了一家门面宽敞的,走了进去。到客座上坐下,其余跟随的人止剩得七人,也随同进来,两旁列坐。跑堂的忙上前问道:“爷台来了,请坐!”忙倒上茶来,请示用甚么酒菜,吩咐了好去预备。张七道:“有现成的鸡鱼肉食,尽管拿来,酒要好的。他们是我伙伴,一样预备酒菜,快快去办来!”跑堂的连忙答应,下去端整酒菜。不多一会,端了上来,摆列好了,请张七用酒吃菜。

张七饮了数杯酒,看了看那跟随的人也在一旁喝酒吃菜。

张七遂唤跑堂的过来说道:“我要问你,这里上羊角岭还有多少路途?那青莲寺方丈现在可在家?谅来你总知道的。”跑堂的听了这话,忙问道:“爷台想是与我们方丈认识?”张七道:“然也。”跑堂道:“此去上山还有五里路远,到了山半中间,还有一处名曰往来亭。那亭上有人把守,亭外挖有濠沟,除非熟人或有来历旧交,到了那里通了名姓,那亭中大师傅准你上去,才放下吊桥,渡你过去。不然,你休想上去。止怕他那里一声暗号,四下里有人看守,一齐围裹上来,登时拿住。这个地方好有一比,比做阎罗殿上,到此死多活少。爷台如要上山,务要打定主意,不可冒失,白送了性命。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开设店面,也是奉了大师傅之命,在此做眼。凡是过路客商,知道规矩,由此经过,先送上买路金银,我等给他一张路票,任凭他过山。周围百里之内,无人阻挡。若不送金银,到了店,

我等暗地通信他山上发下人来,登时人财两空。年轻的擒上山去,做个小卒;年老的一刀了账。任你有多少人马,也过不去。

甚么讲究呢?此去八里外有一条河,名曰羊眼渡。大王有法力,那河水虽不深,就是无法能渡。不拘甚么东西,见水就沉,不能行船,又无桥梁,水流甚急。任你千军万马,到了那里,也是束手无策,止有等死。而且那水喝不得,喝下去腹中疼痛,周身无力,登时倒地。大法师有如此本事,所以在羊角岭上青莲寺中,带领着徒子徒孙,享受清福。凡是山东山林中好汉,无一处不来进献金银。还有海中几家大王也来通信,送些礼物,遇有急难,还要求他相助。爷台既是相与,大概这些事久已闻知。若是初次来见,路径不熟,那倒不妨,我遣人同你去,何如?”

张七听了这一番话,忙答应道:“兄弟,你当我是谁?我就是曹州青云山的张七大王是也。与这里大和尚是盟兄盟弟,素有往来。大和尚曾到过我山寨三次,我却不曾来过。目下因有些不得意的事,特地来投奔他。原是初次到山,路径不熟,相烦你派个人送我上山。好在是一家人,我也不用客气道谢。”

那跑堂的听张七说完这话,连忙上前下跪,说道:“原来是七寨主驾到,小人不知,多多得罪!千乞大王爷担待。”张七忙将他拉起来,说:“好兄弟,何必行此大札!你我原是一家人,不知者不罪。劳烦你快领我上山,见师傅要紧。”跑堂的说:“刀口是自然。”忙打了一声暗号,止见内面走出几个人来,略问了几句话,就请张七动身。从店后小路前往,走不多远,看见有几间房子,那房内有楼。那领路人上楼吹起号来,一声响亮,山上早有人答应,放下人来,用竹几子轿数乘,请张七坐了一乘,孙海也坐了一乘,其余不用。每一乘有四个人抬,行走如飞。不消半个时辰,早已上得山来。果然到了亭子内,

有人出来接见,问明来历,一同上去。约有半里,已到青莲寺面前。止见山门大开,十分威严,两旁坐着有数十个头陀,都是面貌凶恶。见了张七、孙海,忙问道:“两位从那里来的?”

引路人代通名姓。那些头陀声忙站起,合掌道:“我等不知,有失远迎,望乞大王恕罪。”张七道:“岂敢,相烦通报大师傅。”头陀答应,同进山门,有人飞跑进内报信。

不多一会,果见那铁头陀带领着十数个弟子,迎了出来。

彼此是认得的,忙上前相见,手拉手往里而走。到了禅堂归座,孙海上前叩见。铁头陀也还了半礼,遂问张七道:“贤弟不在山寨镇守,何故不远千里而来?必有所为,请道其详!”张七道:“一言难尽!小弟如今是弄得无处栖身,好容易逃得到此。

惟有恳求老哥哥大师傅垂手救援,方有活命,不然,难免作刀头之鬼也。”那铁头陀闻听这话,惊疑不止,忙问道:“贵寨中难道出了什么事了?”张七遂说:“新放了一个饮差姓安,一到省,就阅边出巡。到了曹州,三日后就发兵来搜山。那时弟得信,即差人打探,见他举动但是软弱之辈,因此定下诈降之计,要骗他上山中计。谁知他早已料定,装做退兵,说奉旨另有他处紧急军情。弟那时信以为真,意欲乘此下山抢掠些金银粮米,那知中他调虎离山之计。他三面带兵,会合兖、沂两府人马,连夜攻山,竟把山寨破了,山中根基全行失去。他尚不肯干休,四下遣人追赶。因此绕道来投老哥哥这里暂且避难,不知老哥哥可有什么妙计,能替小弟夺回山寨否?”

铁头陀听罢这说,一声怪叫道:“气死我也!”用手一指骂道:“我把你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我与你旧仇未报,你又来欺负我的兄弟,我若不将你拿来劈做万段,誓不为人!”张七道:“原来这姓安的是老哥的仇人,弟倒不知怎样结的仇恨,乞道其详。”铁头陀道:“我有个得意徒弟,名叫赤面虎。他

在黑风岗能仁寺中住持,那年被人杀害。起初不知何人所杀,新近收得一名逃军投奔,姓霍名士道,他倒知道细底。说是那安骥的老婆叫做十三妹,从前在青云山一带做女强盗。原来我那徒弟是他杀的,岂不是我与他有仇么?.”张七道:“如今安骥奉旨查拿绿林,到处调得动兵,他又有勇将辅佐。有何妙计可以报仇,乘早商量好了,免得临时费手。”铁头陀道:“我现在差人去打探他从何处查访,但得他离此地不远,我亲自下山去走一道,略施法力,管取他性命。若与他交战,还要动刀动枪。止消夜间到他住处,念动咒语,叫他昏迷不醒。那时下去,到他房中取他首级,易如反掌。老弟你看好不好?”

张七道:“老哥哥有如此法力,何愁安骥不死!”铁头陀还有一计更妙,连山都不必下,止要差一精细人下山,暗访那安骥的生辰八字,写了出来。“我止要扎一草人,将八字安放草人身上,每日踏罡步斗,念诵真言,止消七日,安骥必死。此计似比行刺更妙。”张七道:“这更好了!事不宜迟,快遣人下山,二者并行,不久即可成功。”两人说得高兴,摆上酒来。

铁头陀道:“这是与贤弟接风。”彼此放量痛饮,喝得大醉,方才各回房内安寝。次早铁头陀差了两名精细小卒,下山去探钦差现在何处,带领多少人马,从那路进兵,探明速报;又差两个徒弟,扮做化缘僧人,专要打听安骥的生辰八字。四人下山,分头上路,这且不表。

再说安公子与卫中丞会衔奏折由驿驰递,不多数日,已到京师。由兵部挂号送交奏事处递进。皇上将奏折细阅,忙召军机大臣面议道:“据安骥所奏,攻破青云山盗穴,擒获匪徒,救出难民妇女多人,且有烈女胡氏在内,此次文武各员不无微劳。惟盗魁在逃,应拟旨着安骥会同抚臣、各镇,追踪访拿,务获为要。”军机处理谕拟旨云:“安骥与曹、兖两州总兵并

武生勇丁等,攻破青云山寨,救出难民妇女。安骥与抚臣、总兵均交部议叙。武生褚廷梁、陆葆安,义勇周得胜、冯小江、赵鹏,均赏给五品军功翎顶,留营以把总补用。张七之嫂能保护烈女,免死,交地方官发交官媒看管。救出妇女,妥为安置。

胡氏烈女,准其建坊旌表,着伊父善为择配,赏给建坊银两。

所擒获匪徒三名,即着就地正法,枭首示众。张七在逃,仍着安骥等严拿,勿令漏网。”皇上看过批准,登时发抄。

那时安公子恰好家信已到,禀明安老爷一切情形,并云有天目山、白象岭、羊角岭三处强盗尚未查明,此事非急促能办。

惟有格外小心,与幕友同官斟酌办理。省中家眷,赖有舅母照应;两媳分娩后能料理家务否?十分惦记云云。安老爷看过了信,叫进送信人。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赶露儿。老爷、太太问他东省一切事体,他也细细说明。问起贼人巢穴,他说:“听得人说别处都不要紧,就是泰安府羊角岭的甚么铁头陀和尚十分厉害,会妖术邪法。”

安老爷与太太还未答言,早已惊动了那两位少夫人。张姑娘不知其详。十三妹忽然想起从前在青云堡之时听人说起,羊角岭青莲寺十分凶恶,铁头陀又会妖术,专会行刺,暗中害人,这事倒要早早防备,忙对公公道:“媳妇从前在山东时,曾闻人说起那铁头陀啸聚羊角岭青莲寺,十分凶恶,专会黑夜行刺。

公公写信要嘱玉郎格外小心防备。第一黑夜须防行刺,两军交战,须防他用邪术。”安老爷闻听此言,登时心中惊疑,说道:“这事可不好办,只好听天由命而已。”那安太太听了这些话,更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想出了个主意,说道:“老爷,我有个主意:如今何家媳妇已经分娩了三个多月,不如送她去任上,也可以保护玉哥那孩子。老爷,你想这个主意好不好?”安老爷道:“何家媳妇去呢,固好,无如仍不中用。”太太道:

“怎么不中用?”老爷道:“玉格是沿途查访,何处有贼,即在何处住下用兵。纵有家眷,焉能跟着走?而且打战出兵,非女子份内之事,又不便女改男装,又不好隐藏不露,所以说不中用,即此也。”太太道:“如此难道由他去?咱们竟不管吗?”老爷道:“太太且慢着急,等我写了回信,叫他与顾朗山商量,自有高见。至于那和尚邪术,止要乌鸡黑犬血浇在箭上射去,能破妖术。再者周三他们老弟兄尚有数人未曾出头,止要玉哥谆托周三,再调出他们几位,人多胆壮,自然无害的了。”太太听了这话,才略放心,忙催老爷写回信;又叫两媳妇亲笔写信,告诉他刻刻留心,防备暗算。这里将信写好,仍着赶露儿带去,吩咐他一路小心,不可耽延误事。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铁头陀差人探听钦差在何处下马,从何处查办,又差两个僧人去打听钦差生辰八字,要想暗害。那时张七身边带有十余人,有一人姓鲍名国恩,为人精细,虽出身绿林,却大有悔罪思迁之意。张七因他能干,十分重用他。他自从跟张七到了羊角岭青莲寺中,常与铁头陀的徒弟们讲究些朋友交情,英雄的义气,能说会道,那些小和尚都喜欢他。内中有个和尚,法名归元,年纪二十余岁,与他最好,两下里情投意合,遂结拜为弟兄,时刻一处谈论。那一天,铁头陀差人去后,他二人私下计议,说起那钦差用兵破青云山,出其不意,可惜张大王多年根基一旦失去,如今止有仰仗大师傅法力报仇雪恨,夺转山林。说到这其间,那归元和尚道:“大哥,你看将来安钦差怎样结果?咱们师父与张大王怎样收场?你断断看。”鲍国恩道:“老弟呀,这话我可难说了。”归元道:“怎么难说呢?”

鲍国恩道:“我先问你一句话,你说说,安钦差与咱们师父、大王到底谁是正人?谁是坏人?你从公评论。”归元道:“那

还用说吗?自然是钦差正,咱们坏了。”国恩道:“这么说,止怕钦差害不了,青云山夺不回来。”归元听了此话,一言不发,呆在一边。要知他二人怎样弃邪归正,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良心发现弃邪归正预防思患设计藏身

话说鲍国恩与归元倾心吐胆,说话投机。说到止怕钦差害不了,山寨夺不回来,那归元登时呆在一旁,一言不发。国恩道:“贤弟,你怎么发起愣来了?难道我说的不是么?”归元叹了一口气,道:“老哥哥,你何尝说错!我发愣的缘故并不为此,为的是我想既做了一个人,不能成家立业,也就有愧;何况身陷在这不僧不俗所在,做得是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将来不知如何下场。万一被官兵杀死,身首异处,还落个强盗之名,死不足惜。同是一样的人,为何弄到这个下场?我所以发愣。”

国恩道:“贤弟,我尝听见人说,弃邪归正,改过自新,那怕你从前多少坏处,一旦改悔,就可以把从前坏处洗个干净。老弟呀,你真有心要做好人么?若果有此心,咱们两商量商量出个主意,替皇上家暗中出力,帮助钦差把那些害民的贼人除去,既可以将功折罪,又可以巴结个功名。日后人说起来,咱们总算是大清国的一个好百姓,死后决无骂名。你想好不好?”

归元听了这句话,登时站起来往四下里细看,恐怕有人听他们说话。看看毫无人迹,这才归座,对国恩道:“哥哥,若要弃邪归正,暗保钦差,这也容易。就是我家师傅这些法力,能够使河中不能摆渡,还会迷人心窍,咒人身死,总逃不了是

妖言,一遇见真正修道高人,立时就破。”国恩道:“何处有高人,能破他的法术?”归元道:“说起这个高人,是一位有道的僧家,现在茌平县南白鹤山冷泉禅院住持。和尚年纪七十余岁,法名观海,又号静一上人。他在那冷泉禅院也不知多少年了,从不轻易与人来往。我有个表弟,曾在他院中做过香伙。

听他说起那和尚,真有未卜先知之见。他曾说过,青莲寺将来要变做战场。如今看起来,有什么不是战场?我们这里大师父也钦敬他的道行,曾亲自去拜见他,求他替度。那和尚一味恭敬,不肯以师自居,好言回复。据大师父说,凡是他的妖法,大概遇见了这位静一上人,无有不破。如今你我弟兄既有意弃暗投明,乘此机会讨个差使下山走走,到了钦差下马所在,我等去面见他,把真情细诉,求他收留,看他相待何如。他若另眼看待我等,就指与他这条明路,教他去请观海禅师。那和尚济难扶危,焉有不相助之理?有了他相助,要破大师父妖法,有何难哉!果能将山东盗风除净,万民乐业,我等也可享受些清福。倘或命运来了,保举个一官半职,也不枉做人一场。”

他二人说得十分投机,一心要想讨个差使,下山去建这件功劳。

按下不表。

再说钦差由曹州出奏后,亲自押解了三个匪徒回省,与卫中丞相见,静候批折。不上十天,早已回来。安、卫二人同看旨意,得邀议叙,忙焚香谢恩。安公子遂辞过中丞,暗地带领人马,要去征剿天目山白象岭。那天来至三府交界地方,在公馆中住下,只听中军回进话来说:“京中差去的人回来了。”

钦差忙着进见。不多时,赶露儿已走到面前,先请了安,然后将回书取出交付。那安公子见了赶露儿进来,早已站立恭候,因其人有父母之命在其身也。他请安之时,公子忙避过一边,不敢直受。接过回信,吩咐赶露儿下去歇息。拆开书信细看一

遍,又看过两位夫人的书信教他防备青莲寺的刺客,又教他聘请郝武等同来助力。安公子心中暗算,如今褚、陆等五人随身保护,料不妨事;先从何处进攻,须与顾先生商议,忙命人请顾师爷来。

少刻,朗山来到,安公子忙足恭相迎,彼此让座。先是安公子开言道:“先生,你可知道那张七往何方去了?据我看起来,他必往羊角岭青莲寺去寻那铁头陀做个护身,躲避在那里。

我们如今若带兵直奔羊角岭,未为不可,但他有邪术,不可不防。纵用乌鸡黑犬血抹在箭上射去,破他法力,不过迎阵交锋方可以用。那昏夜之中,他若用法来行刺,将何术以御之?这事须要打算妥当,方进得兵。”顾朗山道:“东家不用着急,等我卜一课大六壬,细查休咎,再定何如?”公子道:“如此甚好,就烦先生一卜。”朗山忙退出到自己房中,洗手已毕,焚起香来,取出金钱,暗暗通诚祝告,在案上卜课。卜完细查卦象,早已明白。遂收过金钱,用笔墨将课象细细写出,忙到公子房中,将课单递与公子看。上面写的是此卦:“不出三日,有人来投诚,听他计策,管请得高人来助。诸事皆吉,不必着忙。若防刺客,止须用奇门遁甲法,设一疑阵,决无妨碍。但月令淹缠,不能速于建功。静候时至,自然擒寇,一劳永逸矣。”公子看完课单,又细问这其中缘故。朗山一一分析与他听,劝他不必性急,“目下先写信去邓庄,再延请几位义士来相助,我等且在此打住听信。到了夜间,我替你摆下奇门遁甲阵式。若有刺客,一定遭擒,似此可以放心了。再外面传出令去,说等候调兵,必须兵将到齐,方才动身,先稳住众人之心。

等三日后,自见分晓。”公子闻言,止得谨依朗山之教,诸事照办。这且不表。

再说铁头陀自打发人下山,要探知钦差在何处下马,怎样

举动,又差两个徒弟装做游僧化缘,要打听钦差生辰八字。这四个人下山去后十余日,并无一人回山。铁头陀放心不下,与张七商议道:“我这所在,那怕千军万马,决不敢来。就是他来到,要想过河,今生休想。但如今差去的人怎无一人上山报信?令人可疑。”张七道:“弟处再差一个精细的人下去探信,自然信得的快。”铁头陀道:“也好,我也差个人同去。”忙问道:“谁人能速去打听消息,快来报信?”只听得下面答应道:“弟子愿去。”答话者不是别人,就是那归元。铁头陀素知他诚实,所以深信,说:“你肯去最好,务必速去探听钦差现在何处,即回山报信,别的闲事一概不用你管。”归元答应道:“遵师父之命!”那张七问人时,早有的国恩上前领差,说道:“此次一定打听着钦差住处,飞速来报,愿同小师父同行。”张七应许。

两人忙收拾行李包裹,辞过师父、七大王,飞速下山。走出了十里路,到了河边,有人把守,看了腰牌,问了来历,方才驾起法船,渡过河去。二人上岸,急忙赶路。走到天将晚,来到一个镇市,投宿店中。二人商议道:“此去须打听钦差现在何处,好去投诚。大约他从西北往东南而来,我等止消向西北方迎去,终究迎着。”当夜在店中住了一宿,次早天明起来,连忙上路。有人问起,说是朝山的一僧一俗。在路行程走了三日。此时安公子还在省城候旨,等得旨意回来,耽搁了数日,方才动身出省。因此恰好走到三府交界地方住下,不早不迟,专候那鲍国恩、归元到来送信。那山中差来二僧二俗,他们都到兖州、沂州乡下城中去访,那知钦差并未往兖、沂二府,所以错过。他四人一时不好回山交令也。这话表明。

却说国恩、归元二人走了好几天,那一天到了三府交界的地方,是一个大镇市,属兖州府阳谷县所管,离泰安三百八十

余里,地名环道村。二人到了村内,但见人烟稠密,生意兴隆,是个富实村庄。到了街上,寻着了一个客店,进去住下,与店主谈说,问起这街上为何如此热闹。店主人道:“今朝本是赶集之期,又有钦差在此打住,所以四乡的人来的更多,较往常分外热闹也。”二人听得钦差在此,心中喜欢万分,腹内各人念佛道:“阿弥陀佛,这可好了,等着活佛了。若是错过,叫我们那里去寻?”两人忙叫店伙计预备了酒饭,饱餐一顿。两人随即出店门,说道:“要去瞻仰这钦差大人的公馆。”店主人道:“就在这条街上,你往西走去,约有半里,看见那座北朝南的一所房子,外面搭有鼓亭,门上挂彩悬灯,有兵丁在门口把守,那就是钦差的公馆了。但是你去看是看得的,切不要乱闯进去,也不可多言多语,怕的是闹出乱来,那可不是顽的。”二人道:“知道,我们不过见见世面,谁肯多事?”

说罢,二人出了店门,往西走去。果然不远,早看见钦差公馆。

他二人来到门前,探头一看,但见排列些军官,十分威武。二人到此,止得放大了胆,硬往门内走进,口呼:“有冤枉要面见大人申诉。”那时把门的兵丁听他二人称冤,忙上前拦阻,说:“咦!你这和尚同这人好大的胆,这是甚么所在?也可以由你们混喊乱叫的么?还不快快退下!若要教内里听见,你二人这两个脑袋就有点保不住了。”二人道:“我们听说钦差大人专为替百姓申冤理枉,到处放告收呈,怎么我们的冤枉就不肯管?这是怎样一个道理?止要说明,我等就不告状。”

这里两下吵嚷,早惊动了褚、陆二人。原来安公子写信去邓庄,托邓翁再请几位好汉来帮助,是遣周三前往,此地留下冯、赵、褚、陆四人。所以褚、陆二人在此,听见外面吵嚷,忙出来查问。到了外面,问起原由,才知是有一僧一俗要申冤理枉。褚一官随向二人道:“你们到底是有甚么冤枉?为何不

向地方官去告状,单来钦差公馆申诉?我对你实说罢,若是重大之事,大人定然替你昭雪,若是寻常小事,那是不准的。你等快说罢!”二人道:“老爷,这事非同小可,关乎山东百万生灵。大人若准我这状,管保他指日高升,盗案立破。我们此一番来,一半是为国家出力,一半是为自己出头。老爷你明白了不曾?”列公,这褚一官要是前几年,断不会明白此话,如今在安家来往,听听说说,也就福至心灵,这几句话他竟会摸着头了,忙说道:“如此,你且少待,等我回禀大人,即来传你。”吩咐兵丁,给他二人座位,不要轻慢他。褚、陆二人这才进内去禀安公子。

却说安公子这日正想起顾朗山所卜之课,说三日之内,必有人来送信投诚,今日恰好是第三日了,不知有无人来?此课灵否?正在心中盘算,忽见褚、陆二人进来,口中说道:“回大人话,外面来了一僧一俗,说有机密事要面禀。听他语言,像是从羊角岭来的。大人可准他叩见?”安公子听了这话,登时又喜又惊。喜的是有人投诚,从此可以知道贼人踪迹;惊的是朗山占课能以预知。忙吩咐带他二人进来。随即请了顾朗山来,一同问话。

褚、陆二人出外格外小心,先搜捡了二人身边,并无寸铁,方才同他走进上房。国恩、归元抬头往上看见东边一人,年纪四旬以外,西边一人,年纪不过三旬。一望而知,年轻者即是钦差,虽是便服,而气度俨然是大人身份。二人忙双双跪倒,口称:“大人在上,罪民参谒。”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安钦差在位上见他磕头,也欠了欠身,用手一摆,说:“罢了,起来说话!你等从何处来,有甚么机密事禀我?你先将姓名与来踪细细说明,休要撒谎隐瞒,自取罪戾。”二人闻言,是国恩先开口道:“罪民姓鲍,名叫国恩,本籍登州府人。因贫穷

难过,投靠在青云山张万宝寨中,做个小卒。张大王新近兵败逃走,至泰安羊角岭,依赖青莲寺大和尚铁头陀,暂作避难之计。罪民到了寺中,听那和尚所说的话,十分厉害。他会用邪术迷人,又能咒人身死,止要知道某人生辰八字,他作起法来,其人即死。他已经差了两个精细喽罗,到处打听大人用兵所在,又差两个徒弟,装做游僧化缘,其实到处打听大人生辰八字。

他尝说惯会黑夜入室行刺,来去甚快,人所难防。罪民想他虽说有此法力,究竟是妖法邪术,终究不能胜正。他有个徒弟叫归元,与罪民一见如故,十分投契,结拜弟兄。说起他师父这些本事,不容易破,却也不难,止消去请出一位高僧帮助,那时管保将他法术破个干净,还可以生擒活捉。归元他与罪民一心要想弃邪归正,所以一同讨个差使下山,沿途访问大人的行台。如今幸得见着大人,好比云开日出,得见青天。罪民只求大人将我二人收录标下,做个军兵。归元他愿什么,请大人问他,就知根底了。”

钦差对归元道:“你有甚么说的,只管说来!”归元道:“僧人自幼出家,俗家姓毕,乃登州府人,一向在山东省城天王寺住持。因为寒苦,才向外州县化缘。不幸遇见青莲寺的铁头陀,他看僧人贫困,就收留僧人做徒弟。起初止当他是好人,那知他才是坐地分赃的一个大盗。他与青云山张七大王至好,还与海盗欧氏弟兄拜盟。那和尚会邪法,念咒迷人,又会画符,使河水见物就沉。据他说,他这些本领,天下无人敢敌,就单怕一人,这人是得道高僧,现在茌平县南白鹤山冷泉禅院居住,法号观海,又称静一上人,年纪七十多岁。据铁头陀说,他能未卜先知。若讲法力,比铁头陀高出几倍。僧人因听鲍国恩劝化,顿起悔心,想做个良民,故尔同他来叩见大人。大人若施恩,僧人情愿还俗,跟随大人做个小卒,弃邪归正,免得将来

打在强盗一党里面。如今那铁头陀已差人下山打听大人住处,又说访问八字,要咒诅。不然他要来行刺,大人不可不防。依僧人愚见,现在大人快差人去白鹤山,延请观海长老到来,要破他法就容易了。有了高人,还怕铁头陀逃往那里去?管保拿他,全不费力。况且白鹤山离此也不甚远。大人又是为国为民,替皇上出力,救百姓灾难,那高僧听说如此,谅必下山相助。

大人高见,以为何如?”

安钦差听了这话,还不曾开言,一旁顾师爷早说道:“看不出你这二人倒是一副忠肝义胆。此番你肯来献,好心指出这条明路,其功不小。日后大人一定提拔你做个小小前程,但是如今你二人还回山去不去?”二人同声道:“小人们去不得的了。一者恐怕他盘问出来,反倒坏事;二者万一他从此不放小人下山,怎样脱身?好容易离开了火坑,岂肯再临险地?”顾朗山点点头道:“不错,你二人且下去歇息,自有道理。”二人退下。

顾师爷忙命褚、陆二人去照料他,替安排饮食住宿之处。

当即向安公子道:“东家,你如今该相信我占的卦了。这二人出于真心,借此又知道一位高僧住处。如今事不宜迟,乘早商量去请观海长老。东家,你的高见,要怎样办法?还是自己去请,还是写信托人去请?”安公子道:“学生之见,备细写下一封书信,外写一封请启,烦褚一爷去托九公代学生一行。先生,你看使得使不得?.”朗山道:“此事非亲身去不可!借此为名还可以做个疑惑阵,好教那头陀摸不着是用何计。止消如此,一来免了在此耽惊,二来足表我们诚意。”安公子听说,连称极是。要知怎样请观海长老,下回书分解。

第五十回

谒禅师指明正路刺钦差妄想痴心

话说那顾朗山他教安公子只消如此,做一个疑阵,好教那妖僧摸不着是怎样个主意。“他那时又要防人暗算他的巢穴,恐蹈张七覆辙,又要沿路探听,好来行刺。如今我用个虚张声势,指东杀西,或真或假,令人难测。乘这疑团未破之时,我好勾出功夫,去白鹤山冷泉禅院拜请高僧,亲身前往,他万不能逆料也。这疑阵怎样布法,那可要用着人了。如此地是三府交界,打下公馆,人所共知。如今离此地有一百里远,是青州、泰安交界。那里有个大镇市,名双流村。我而今遣下家人二名,兵丁十余名,壮士一名,去那里打下一个公馆,门口并不贴官衔,却告诉店主人说,是安钦差的公馆。再于兖州、沂州交界地方一个大镇市,往来稠密之处,无过殷家堡,在这地方照样打一公馆。还要于省城相近地方,打一公馆。再命人外面传言,说钦差有时在某处,有时回省,有时领兵去擒天目山白象岭的贼。羊角岭的和尚厉害,不敢去拿。如此一传了出去,贼人打探回山报信,教他怀疑,又怕攻山,又想行刺,他必定要亲自下山行刺。到了这几处,虚无人焉,空费力气。那时我等已去白鹤山过了,得了破他法力之计,然后暗地寄信省城,调齐人马,大将有数员,再加周壮士去请郝、谢等众,大约总有几位

来帮助。那时连褚、冯、赵、陆等不下十人,兵多将广,又不怕邪术,那羊角岭自然立破,张七与铁头陀也逃不到那里去了。

这事大约要半月功夫,方能奏效。现在东家改扮客商模样,令褚、陆与鲍、毕二人相随,私下动身,五人上路,先到邓庄,再往白鹤山。晚生在这里布置,还要到三处公馆中一走。每处安排遁甲奇门,好教他来则受困。令箭、印信第一要紧。昨日田大人差来一员巡捕,人甚诚实,晚生留他在身边,到处保护。

印信东家可带去,令箭给我几支,好到处调遣安排。凡此举动,早已写下细末原委信函,止须寄与卫中丞与田总兵一看,他们就明白了。这事机密,然而不怕漏泄,何故?我所注意者在白鹤山,非羊角岭也。凶僧所怕者我攻山,他防我走冷着也。我不动,他空费力矣。他仗妖法,夜间行刺,我无人,他纵入室,白奔忙也。”

朗山将这事和盘细说,安公子十分佩服。当下改扮行装,做个客人模样,雇了驴乘骑,次早动身。打听此去二十八颗红柳树有四百余里程途,沿路虽是小路,且喜雇得出驴,亦有镇市可以打尖住宿。那安公子为了王事,说不得改扮客商,五人同行,每日走七八十里,寻个客店住宿。两餐茶饭,止好吃些面食而已。有时候连荤腥都无,也止好充饥,那里还讲究钦差的供应?在路行程,幸遇天晴无雨,路上竟无人认出他五人是钦差。那日离邓庄止差三十里了,褚一官道:“我先告诉老翁,好安排住处。”安公子道:“一哥此去,千万告诉他老人家,不要声张,照寻常客人相待,彼此心照,不可令村庄中人知道是我,传将出去,倘被贼人知晓,反为不美。”褚一官道:“我知道了。此番原是私访,焉有露相之理?”说罢,上前去了。安公子四人随后赶动牲口,直奔邓庄而来。

且说邓老翁自从打发周三去后,曾接安公子书信数次。就

是攻破青云山之事,他也深知。前日周三回来,又接一信,说的是铁头陀厉害,要请郝武等老弟兄再去几位相帮助。老翁也曾与郝武、谢标、金大、韩七商议,请他们拔刀相助。郝武、谢标道:“讲真杀真砍,我们还可以效劳。听说那和尚专会用邪法迷人,凭你有多大本事,也不中用。这事倒得大家想个方法,第一要能破他邪术,就有把握了,不然徒去些人也不济事。”谢标道:“我那女儿会卜卦,他说不久钦差要亲自前来,那时必有机会,但不知她卜的课灵不灵?我等且静候几日,再定主见。谁去谁不去,这是要自己情愿,不好勉强的。比不得两下对敌,各显本事,还可以有个把握。此去是与妖僧对敌,武艺虽好,也是枉然。诸位以我此言为何如?”九公与大家都道:“就依你令嫒之言,静候几日再说。”大家说罢散去。

原来那谢琼花天生的聪明,不独武艺精通,如弹弓、袖箭,他都会用,百发百中,更能见书必读,止要人教一遍,永不忘记。那谢标之妻,自幼识字,碰见这个女儿过目不忘,兼喜看各种星卜医象以及兵书,他一览就明白,真是天生成的。他最善卜的是大六壬,占断吉凶,毫无错失;他一心要想替父出来立些功劳,博个前程。适逢钦差要请他们去相助,他早已占卦决定将来大家都可立功,大小都有个前程。就是妖僧邪术难破,明中还好用秽物破他,暗地来行刺,真无法可破。据课象是钦差一到,即遇高人。他也猜不出高人是谁,日后方晓。这且慢表。

却说钦差五人在路奔走,那一天已到邓庄,褚一官先去报信。褚一官到了门口下驴,往里而走,进到了二门内,有人看见,说:“褚姑爷回来了!”一官点点头,直进上房。九公父女正在堂前间说话,姨奶奶是在内房奶孩子。父女二人忽见一官,一齐问道:“你回来了么?他们如今怎样了?这里郝家他

们弟兄还未商量出去的人来,大约都是怕那和尚的妖法。”一官忙将钦差同来,不令声张,要教外人不知,此来专为访求高僧下山破法,细对老翁说明。老翁大喜,忙吩咐一切人等:“回来安少大人来了,你们不许向邻舍外人说知,要瞒得紧。”

大众答应。老翁这才亲自出大门外等候。褚大娘子在里忙端整酒饭菜蔬,又收拾房子。姨奶奶也知道了,忙出来相帮料理。

不多一会,安公子四人已到,悄悄下驴。九公一见,要想招呼,又怕被人听见,止得低声叫应,拉了手往里走。当有庄丁向驴夫问卿价付讫,赶驴的各自去了。安公子到了内堂,上前与九公行礼,见过褚大娘子与姨奶奶,彼此问好,说不尽那些客套,无非是些常谈而已。叙礼归座,送茶的送茶,不用说打水洗脸,然后才得说话。外面新来这归元、国恩,自有褚、陆照应,在外面歇息,等着用饭。安公子遂说:“张七逃走,正在访拿打听,羊角岭铁头陀处忽有两个人来投诚,说起那和尚妖法厉害非常,要破他法,颇不容易,除非拜求高人。如今侄儿此来,是顾师爷费了许多心机,设下几处疑阵,才敢潜踪而来。请问九太爷,可知茌平县南方有一白鹤山,山上有一冷泉禅院,住持着一位高僧,法号观海,又称静一上人,说他年纪有七十上下。此人能知过去未来,法力无边。因铁头陀妖法难破,他手下人来投诚,才指引这个所在。九太爷以为何如?

请他下山行不行?”九公闻言,说道:“不错,这人我前几年就听人说过。我是素来与那僧道不大合式,所以未曾去过。大概这山离此不远,一日可到。此是要紧正事,明早我遣一官同认识路的人同你去走一趟。他既是有道高僧,你又是为国为民,不辞辛苦,亲自访求,他断无不指你一条明路之理。若说要他下山帮助,止怕他不肯从命。”安公子道:“止要指示如何破得妖僧,遵他的话行去,也无不可。”

说话间,酒饭已齐,九公就让他喝酒吃饭。安公子有事在心,饮了数杯酒,就吃饭,后忙请姨奶奶抱出两个兄弟来,抱了抱,说:“越发肥胖了。”那姨奶奶又问起长姐好否,可惜不便接来久住。褚大娘子又问起京中金、玉姊妹常有信来否,两孩子想必都好。安公子又请九公出外,唤那国恩、归元参见。

那时归元已改俗,装做个长随模样。九公看了看,问了几句话,称赞二人道:“这两人很有心机见识,日后必有遇合,不愁富贵呢。”二人忙请安叩谢,说:“多承老爷金言,但愿仰托洪福,日后不致冻馁,就是福了,富贵万不敢妄想。”是日下晚是褚大娘子端整的上下接风酒筵,内外饱餐一顿,一宿晚景无话。

次日一早,安公子起来,收拾行李。邓老翁也是一早就起来,问明庄丁中有认识白鹤山路径者二人,特命他引路前往。

家中止有两匹马,安公子骑了一匹,褚一官骑了一匹,其余三人与庄丁止好沿途雇驴。大家吃过早饭,就此动身,说定回来再见,因此老翁并不远送,止送至门口而别。安公子马上想道:“此去天晚,止好借宿庙中。但不知那高僧肯下山否,即或不肯下山,但教我破他邪法也就好了。一路心中盘算,不觉走了四十里程途,是一个镇店。褚一官在马上对公子道:“此间有客店,何不下去打个尖,吃些茶饭再走不迟。”安公子答道:“也好。”于是主仆等七人看了一座客店,大家进店。当有店小二出来拉马,迎接入内,让到上房坐下。不用细说,总不过是先脸水打来,然后泡茶,随即问道:“客人们是打尖,还是住宿?”褚一官答道:“我们是打尖的上下客人,止要家常便饭,或面或饭都可,酒也要的。赶快拿来,我们吃了还要上路的。”店小二答道:“知道了。”忙出来向当灶的说明人数,照样端整。不多一会,酒饭已齐,摆将起来,分上下两桌,上

席是安公子与褚、陆三人共坐,下席是鲍、毕二人与两个庄丁四人一桌。登时饮酒的饮酒,吃饭的吃饭,那消半时,早已吃完。漱口洗脸已毕,算明饭账,给了钱,又格外给小二酒钱,然后出了店门,各人骑马骑驴,往白鹤山进发。褚一官向人问道:“此去白鹤山还有多少路程?”那人道:“还有四十余里。

若要走小路,近七八里,不过路窄难走。”安公子道:“天色尚早,走大路罢。”于是大家或乘骑或步行,直奔白鹤山而来。

这且慢表。

再说那山中高僧与冷泉禅院究是怎样一个所在,先得表明。

原来这冷泉禅院在白鹤山半中间,庙宇虽不大,也有三十余间房子,内中住着十余个僧人。寺内有余地百余亩,在山之左右,雇人耕种,岁入可敷十余人吃用。山中还有果木树,如春日之桃李,秋冬之柿子梨橘等类,也可卖价一二百千文,足供寺中香灯油盐零星之费,所以寺内僧人止须在山修行,无须下山化缘求乞也。那方丈僧年七十五岁,号观海,又称静一上人,自幼出家,曾游过五台、峨眉,朝过南海、天台,是一个道高德重禅师,能知过去未来。那一天他入定时,早有土地神向他说明,今有安钦差亲身前来拜访,要求下山破妖僧邪法。那钦差不辞劳苦,在马上奔走数百里程途,真是为国为民的一腔苦心。

禅师听土地神所说,醒来口称:“善哉!善哉!难得他降尊忘贵,不惮艰辛,前来访我,我必然助他一臂之力。但要下山,那却不能。止消给他一封书,几张柬帖,即可成功矣。”那和尚忙吩咐徒弟道:“快将客堂打扫干净,预备出上下六七人住宿的地方。”又叫厨房备下精洁素斋,要够十人饮食。众僧闻言,不知何故,一齐问道:“有甚么人来寺烧香?莫非早有信来,约准日期么?”老僧道:“非也,等客来,你等自知,不必细问。”

且不言庙中老僧已预知其事,也不言安公子在路行程,而今还要表一件闲文。却说邓翁送钦差动身后,忙来通知周三、郝武诸人,就将“钦差此次亲到白鹤山访求高僧,一路乔装而来,此时瞒人耳目;不便令你们知晓,恐露风声,等访得破法之后,回来通知你们,奉约弟兄们多去几位,好辅佐成功,钦差托我先为致意”云。大家听了,不胜惊异,深服谢琼花占卦果灵,安心等侯钦差回来,再定谁人同去。这话表过,再接上说钦差了。

那钦差打了尖,重新上路,走到天将傍晚,远远望见一座高山,虽非峻岭奇峰,却也有百丈岩壑。但见树木参差,路径曲折,包着一团清幽之气。山半有寺一座,露出七层宝塔。安公子问庄丁过:“此庙可是冷泉禅院么?”庄丁道:“不是冷泉寺是什么?天要晚了,快快前去罢。”于是催骑上山,不过三里之遥,已到山门口了。那时老僧早已遣座下两个弟子,在门外等候迎接。两个侍者已知来人是钦差,一见安公子下马,二人分左右一齐都合掌道:“贫僧奉师命,在此迎接钦差大人,请大人寺里请坐,家师在方丈恭候。”安公子听了这话,心中惊异非常,心中暗念道:“果是一位活佛临凡,可谓未卜先知了。”连忙还礼打躬,口称:“学生特来参见尊师,怎敢劳动两位师父远接!尚乞引领学生到方丈,参见尊师。”两位侍者于是在前引路,钦差等后面跟随。越过大殿,来至禅堂。侍者道:“尊客且在禅堂中暂坐,止可大人一人同我至方丈,见我家师。”褚、陆等止得进禅堂中坐下静候。安公子独自一人,同两侍者来到方丈门首。但见那老和尚早在门前站立,一见安公子,连忙合掌说道:“大人不辞劳苦,光降荒山,贫僧迎接来迟,多多开罪。”安公子道:“老师说那里话!弟子久仰吾师盛德,今日幸获晋谒,得瞻慈范,胜朝名山多矣。”一面说,

已进了里面。安公子登时下拜,老僧连忙拉住,道:“大人如此行礼,折杀贫僧矣。彼此不必拘礼,请坐好细谈。”于是分宾主坐下,侍者随即献茶。

老僧道:“大人来意,贫僧早知。自古邪不能侵正,任他外道妖法,焉能成事?但趋吉避凶,先事预防,亦是正论。”

安公子道:“老师先见之明,不用弟子晓舌,可好奉屈下山,助弟子擒拿妖人,以正国法,救民弗国?还望老师慈悲。”老僧道:“贫僧素性喜静,怕入红尘,若要下山,万难从命。若说破妖人之法,也不费难。大人既来此,何妨小住二日。等贫僧仔细详参,代为一谋,书于简册,临时翻阅,照册中办理,决无贻误。然此非二日功夫,不能算定。大人屈驾荒山,暂住二三日,俟贫僧算好,书于简册面呈,与贫僧同去一样矣。”

安公子闻言大喜,说:“谨尊师命,在此静候,惟诸事骚扰清净法门,殊抱不安。”老僧道:“大人不用客气,所有一切住居饮食,贫僧早已命人安排好了。”于是吩咐看斋,请大人内客堂用斋,特命两侍者相陪;从人自有知客管待。大家止好在寺等候,暂且不表。

要说那妖僧自从打发归元、鲍国恩下山去后,三日后从前遣去的小卒二人回山报信,说:“曾到省城,正遇着请王命将余虎、李如飞、黄豹三人斩首号令。一路打听安钦差在三府交界地方打下公馆住下,择日要兴兵出征,并未指出何处,请令定夺。”凶僧闻信,尚不怎样,张七听见他三个兄弟都一齐号令斩首,直气得怪叫,吆喝说:“气死我也!”上前跪下,叩求铁头陀下山报仇。铁头陀道:“如今我下山行刺,不知他在何处。那三府交界的大镇市,不过是环道村。我今先去环道村一走,再打听消息。这山林内一切防守的人,一个也不动得。

好在那摆渡口有法水阻路,他飞也飞不过来。就只山后一条小

路,通着阳谷县。那条路须派人看守,格外小心。”张七道:“放心,交与我了。”那铁头陀遂收拾行李包裹,带了戒刀两把,锦囊一个,内藏许多邪法,一心要下山行刺钦差。那知此去空走数百里冤路,仍然无功。要知怎样行刺,下回书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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