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十六章。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曰:「禮重。」任,平聲。任,國名。屋廬子,名連,孟子弟子也。「色與禮孰重?」任人復問也。曰:「禮重。」曰:「以禮食,則飢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迎,去聲。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於,如字。何有,不難也。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揣,初委反。本,謂下。末,謂上。方寸之木至卑,喻食色。岑樓,樓之高銳似山者,至高,喻禮。若不取其下之平,而升寸木於岑樓之上,則寸木反高,岑樓反卑矣。金重於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鉤,帶鉤也。金木重而帶鉤小,故輕,喻禮有輕於食色者;羽本輕而一輿多,故重,喻食色有重於禮者。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翅,與啻同,古字通用,施智反。禮食親迎,禮之輕者也。飢而死以滅其性,不得妻而廢人倫,食色之重者也。奚翅,猶言何但。言其相去懸絕,不但有輕重之差而已。往應之曰:『紾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踰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紾,音軫。摟,音婁。紾,戾也。摟,牽也。處子,處女也。此二者,禮與食色皆其重者,而以之相較,則禮為尤重也。此章言義理事物,其輕重固有大分,然於其中,又各自有輕重之別。聖賢於此,錯綜斟酌,毫髮不差,固不肯枉尺而直尋,亦未嘗膠柱而調瑟,所以斷之,一視於理之當然而已矣。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孟子曰:「然。」趙氏曰:「曹交,曹君之弟也。」人皆可以為堯舜,疑古語,或孟子所嘗言也。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曹交問也。食粟而已,言無他材能也。曰:「奚有於是?亦為之而已矣。有人於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為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弗為耳。勝,平聲。匹,字本作鴄,鴨也,從省作匹。禮記說「匹為鶩」是也。烏獲,古之有力人也,能舉移千鈞。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後,去聲。長,上聲。先,去聲。夫,音扶。陳氏曰:「孝弟者,人之良知良能,自然之性也。堯舜人倫之至,亦率是性而已。豈能加毫末於是哉?」楊氏曰:「堯舜之道大矣,而所以為之,乃在夫行止疾徐之閒,非有甚高難行之事也,百姓蓋日用而不知耳。」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之、行,並去聲。言為善為惡,皆在我而已。詳曹交之問。淺陋麤率,必其進見之時,禮貌衣冠言動之閒,多不循理,故孟子告之如此兩節云曰:「交得見於鄒君,可以假館,願留而受業於門。」見,音現。假館而後受業,又可見其求道之不篤。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餘師。」夫,音扶。言道不難知,若歸而求之事親敬長之閒,則性分之內,萬理皆備,隨處發見,無不可師,不必留此而受業也。曹交事長之禮既不至,求道之心又不篤,故孟子教之以孝弟,而不容其受業。蓋孔子餘力學文之意,亦不屑之教誨也。
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弁,音盤。高子,齊人也。小弁,小雅篇名。周幽王娶申后,生太子宜臼;又得褒姒,生伯服,而黜申后、廢宜臼。於是宜臼之傅為作此詩,以敘其哀痛迫切之情也。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關,與彎同。射,食亦反。夫,音扶。固,謂執滯不通也。為,猶治也。越,蠻夷國名。道,語也。親親之心,仁之發也。曰:「凱風何以不怨?」凱風,邶風篇名。衛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此以自責也。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磯,音機。磯,水激石也。不可磯,言微激之而遽怒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言舜猶怨慕,小弁之怨,不為不孝也。趙氏曰:「生之膝下,一體而分。喘息呼吸,氣通於親。當親而疏,怨慕號天。是以小弁之怨,未足為愆也。」
宋牼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牼,口莖反。宋,姓;牼,名。石丘,地名。曰:「先生將何之?」趙氏曰:「學士年長者,故謂之先生。」曰:「吾聞秦楚構兵,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說,音稅。時宋牼方欲見楚王,恐其不悅,則將見秦王也。遇,合也。按莊子書:「有宋鈃者,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上說下教,強聒不舍。」疏云:「齊宣王時人。」以事考之,疑即此人也。曰:「軻也請無問其詳,願聞其指。說之將何如?」曰:「我將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徐氏曰:「能於戰國擾攘之中,而以罷兵息民為說,其志可謂大矣;然以利為名,則不可也。」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利也。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樂,音洛,下同。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仁義也。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王,去聲。此章言休兵息民,為事則一,然其心有義利之殊,而其效有興亡之異,學者所當深察而明辨之也。
孟子居鄒,季任為任處守,以幣交,受之而不報。處於平陸,儲子為相,以幣交,受之而不報。任,平聲。相,去聲,下同。趙氏曰:「季任,任君之弟。任君朝會於鄰國,季任為之居守其國也。儲子,齊相也。」不報者,來見則當報之,但以幣交,則不必報也。他日由鄒之任,見季子;由平陸之齊,不見儲子。屋廬子喜曰:「連得閒矣。」屋廬子知孟子之處此必有義理,故喜得其閒隙而問之。問曰:「夫子之任見季子,之齊不見儲子,為其為相與?」為其之為,去聲,下同。與,平聲。言儲子但為齊相,不若季子攝守君位,故輕之邪?曰:「非也。書曰:『享多儀,儀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書周書洛誥之篇。享,奉上也。儀,禮也。物,幣也。役,用也。言雖享而禮意不及其幣,則是不享矣,以其不用志於享故也。為其不成享也。」孟子釋書意如此。屋廬子悅。或問之。屋廬子曰:「季子不得之鄒,儲子得之平陸。」徐氏曰:「季子為君居守,不得往他國以見孟子,則以幣交而禮意已備。儲子為齊相,可以至齊之境內而不來見,則雖以幣交,而禮意不及其物也。」
淳于髡曰:「先名實者,為人也;後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先、後、為,皆去聲。名,聲譽也。實,事功也。言以名實為先而為之者,是有志於救民也;以名實為後而不為者,是欲獨善其身者也。名實未加於上下,言上未能正其君,下未能濟其民也。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汙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惡、趨,並去聲。仁者,無私心而合天理之謂。楊氏曰:「伊尹之就湯,以三聘之勤也。其就桀也,湯進之也。湯豈有伐桀之意哉?其進伊尹以事之也,欲其悔過遷善而已。伊尹既就湯,則以湯之心為心矣;及其終也,人歸之,天命之,不得已而伐之耳。若湯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心,而伊尹遂相之以伐桀,是以取天下為心也。以取天下為心,豈聖人之心哉?」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於國也!」公儀子,名休,為魯相。子柳,泄柳也。削,地見侵奪也。髡譏孟子雖不去,亦未必能有為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與,平聲。百里奚,事見前篇。曰:「昔者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綿駒處於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內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睹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華,去聲。王豹,衛人,善謳。淇,水名。綿駒,齊人,善歌。高唐,齊西邑。華周、杞梁,二人皆齊臣,戰死於莒。其妻哭之哀,國俗化之皆善哭。髡以此譏孟子仕齊無功,未足為賢也。曰:「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稅,音脫。為肉、為無之為,並去聲。按史記:「孔子為魯司寇,攝行相事。齊人聞而懼,於是以女樂遺魯君。季桓子與魯君往觀之,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孟子言以為為肉者,固不足道;以為為無禮,則亦未為深知孔子者。蓋聖人於父母之國,不欲顯其君相之失,又不欲為無故而苟去,故不以女樂去,而以膰肉行。其見幾明決,而用意忠厚,固非眾人所能識也。然則孟子之所為,豈髡之所能識哉?尹氏曰:「淳于髡未嘗知仁,亦〔一〕未嘗識賢也,宜乎其言若是。」
〔一〕「亦」原作「而」,據清仿宋大字本改。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趙氏曰:「五霸:齊桓、晉文、秦穆、宋襄、楚莊也。三王,夏禹、商湯、周文、武也。」丁氏曰:「夏昆吾,商大彭、豕韋,周齊桓、晉文,謂之五霸。」天子適諸侯曰巡狩,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慶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克在位,則有讓。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是故天子討而不伐,諸侯伐而不討。五霸者,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朝,音潮。辟,與闢同。治,去聲。慶,賞也,益其地以賞之也。掊克,聚斂也。讓,責也。移之者,誅其人而變置之也。討者,出命以討其罪,而使方伯連帥帥諸侯以伐之也。伐者奉天子之命,聲其罪而伐之也。摟,牽也。五霸牽諸侯以伐諸侯,不用天子之命也。自入其疆至則有讓,言巡狩之事;自一不朝至六師移之,言述職之事。五霸,桓公為盛。葵丘之會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再命曰:『尊賢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無忘賓旅。』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取士必得,無專殺大夫。』五命曰:『無曲防,無遏糴,無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于好。』今之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歃,所洽反。糴,音狄。好,去聲。按春秋傳:「僖公九年,葵丘之會,陳牲而不殺。讀書加於牲上,壹明天子之禁。」樹,立也。已立世子,不得擅易。初命三事,所以修身正家之要也。賓,賓客也。旅,行旅也。皆當有以待之,不可忽忘也。士世祿而不世官,恐其未必賢也。官事無攝,當廣求賢才以充之,不可以闕人廢事也。取士必得,必得其人也。無專殺大夫,有罪則請命於天子而後殺之也。無曲防,不得曲為隄防,壅泉〔一〕激水,以專小利,病鄰國也。無遏糴,鄰國凶荒,不得閉糴也。無有封而不告者,不得專封國邑而不告天子也。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惡,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長,上聲。君有過不能諫,又順之者,長君之惡也。君之過未萌,而先意導之者,逢君之惡也。林氏曰:「邵子有言:『治春秋者,不先治五霸之功罪,則事無統理,而不得聖人之心。春秋之閒,有功者未有大於五霸,有過者亦未有大於五霸。故五霸者,功之首,罪之魁也。』孟子此章之義,其若此也與?然五霸得罪於三王,今之諸侯得罪於五霸,皆出於異世,故得以逃其罪。至於今之大夫,其得罪於今之諸侯,則同時矣;而諸侯非惟莫之罪也,乃反以為良臣而厚禮之。不以為罪而反以為功,何其謬哉!」
〔一〕「泉」原作「水」,據清仿宋大字本改。按說文:「泉,水原(源)也。」「壅泉」即下文「專小利」,「激水」即下文「病鄰國」。
魯欲使慎子為將軍。慎子,魯臣。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教民者,教之禮義,使知入事父兄,出事長上也。用之,使之戰也。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是時魯蓋欲使慎子伐齊,取南陽也。故孟子言就使慎子善戰有功如此,且猶不可。慎子勃然不悅曰:「此則滑釐所不識也。」滑,音骨。滑釐,慎子名。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待諸侯,謂待其朝覲聘問之禮。宗廟典籍,祭祀會同之常制也。周公之封於魯,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里。太公之封於齊也,亦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二公有大勳勞於天下,而其封國不過百里。儉,止而不過之意也。今魯方百里者五,子以為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魯地之大,皆并吞小國而得之。有王者作,則必在所損矣。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為,況於殺人以求之乎?徒,空也,言不殺人而取之也。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志於仁而已。」當道,謂事合於理,志仁,謂心在於仁。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為,去聲。辟,與闢同。鄉,與向同,下皆同。辟,開墾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約,要結也。與國,和好相與之國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言必爭奪而至於危亡也。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白圭,名丹,周人也。欲更稅法,二十分而取其一分。林氏曰:「按史記:白圭能薄飲食,忍嗜欲,與童僕同苦樂。樂觀時變,人棄我取,人取我與,以此居積致富。其為此論,蓋欲以其術施之國家也。」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貉,音陌。貉,北方夷狄之國名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孟子設喻以詰圭,而圭亦知其不可也。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夫,音扶。北方地寒,不生五穀,黍早熟,故生之。饔飧,以飲食饋客之禮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無君臣、祭祀、交際之禮,是去人倫;無百官有司,是無君子。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因其辭以折之。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什一而稅,堯舜之道也。多則桀,寡則貉。今欲輕重之,則是小貉、小桀而已。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於禹。」趙氏曰:「當時諸侯有小水,白圭為之築隄,壅而注之他國。」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順水之性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今吾子以鄰國為壑。壑,受水處也。水逆行,謂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惡,去聲。水逆行者,下流壅塞,故水逆流,今乃壅水以害人,則與洪水之災無異矣。
孟子曰:「君子不亮,惡乎執?」惡,平聲。亮,信也,與諒同。惡乎執,言凡事苟且,無所執持也。
魯欲使樂正子為政。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喜其道之得行。公孫丑曰:「樂正子強乎?」曰:「否。」「有知慮乎?」曰:「否。」「多聞識乎?」曰:「否。」知,去聲。此三者,皆當世之所尚,而樂正子之所短,故丑疑而歷問之。「然則奚為喜而不寐?」丑問也。曰:「其為人也好善。」好,去聲,下同。「好善足乎?」丑問也。曰:「好善優於天下,而況魯國乎?優,有餘裕也。言雖治天下,尚有餘力也。夫苟好善,則四海之內,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夫,音扶,下同。輕,易也,言不以千里為難也。夫苟不好善,則人將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聲音顏色,距人於千里之外。士止於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訑,音移。治,去聲。訑訑,自足其智,不嗜善言之貌。君子小人,迭為消長。直諒多聞之士遠,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理勢然也。此章言為政,不在於用一己之長,而貴於有以來天下之善。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其目在下。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所謂見行可之仕,若孔子於季桓子是也。受女樂而不朝,則去之矣。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所謂際可之仕,若孔子於衛靈公是也。故與公遊於囿,公仰視蜚鴈而後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飢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所謂公養之仕也。君之於民,固有周之之義,況此又有悔過之言,所以可受。然未至於飢餓不能出門戶,則猶不受也。其曰免死而已,則其所受亦有節矣。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閒,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說,音悅。舜耕歷山,三十登庸。說築傅嚴,武丁舉之。膠鬲遭亂,鬻販魚鹽,文王舉之。管仲囚於士官,桓公舉以相國。孫叔敖隱處海濱,楚莊王舉之為令尹。百里奚事見前篇。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曾,與增同。降大任,使之任大事也,若舜以下是也。空,窮也。乏,絕也。拂,戾也,言使之所為不遂,多背戾也。動心忍性,謂竦動其心,堅忍其性也。然所謂性,亦指氣稟食色而言耳。程子曰:「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衡,與橫同。恒,常也。猶言大率也。橫,不順也。作,奮起也。徵,驗也。喻,曉也。此又言中人之性,常必有過,然後能改。蓋不能謹於平日,故必事勢窮蹙,以至困於心,橫於慮,然後能奮發而興起;不能燭於幾微,故必事理暴著,以至驗於人之色,發於人之聲,然後能警悟而通曉也。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拂,與弼同。此言國亦然也。法家,法度之世臣也。拂士,輔弼之賢士也。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樂,音洛。以上文觀之,則知人之生全,出於憂患,而死亡由於安樂矣。尹氏曰:「言困窮拂鬱,能堅人之志,而熟人之仁,以安樂失之者多矣。」
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多術,言非一端。屑,潔也。不以其人為潔而拒絕之,所謂不屑之教誨也。其人若能感此,退自修省,則是亦我教誨之也。尹氏曰:「言或抑或揚,或與或不與,各因其材而篤之,無非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