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来,递与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到李婶娘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来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也俱垂手旁站。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只二人捧酒,那贾琮弟兄等却都是一溜排班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下做什么?有这么着的呢,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又给邢王二夫人斟过了。贾珍笑说:「妹妹们怎么着呢?」贾母等都说道:「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呢。」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有二鼓,戏演的是《八义?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问:「往那里去?外头炮仗利害,留神天下吊下火纸来烧着。」宝玉笑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儿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说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要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晚便没孝,那园子里头也须得看着灯烛花爆,最是担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谁不来偷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都不便宜,自然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叫他来,我就叫他就是了。」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你必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儿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想,笑道:「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末后给了个魔王,给他魔了这好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娘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他娘,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前儿鸳鸯的娘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他两处全礼,何不叫他二人一处作伴去?」又命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二人吃去。琥珀笑道:「还等这会子?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进去吓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手蹑脚,潜踪进镜壁去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个人对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嗽了一声,说道:「天下事可知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着父母殡殓。回了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净净的说话。袭人正在那里闷着,幸他来的好。」说着,仍悄悄出来。宝玉便走过山石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
这里宝玉刚过来,只见两个媳妇迎面来了,又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大呼小叫,留神吓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着什么?」媳妇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个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茶点,点了一点头就走。麝月等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两个就好,那不知理的是太不知理。」
宝玉道:「你们是明白人,担待他们是粗夯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就走出了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出来,也都跟上来。到了花厅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个小盆,又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儿,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得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就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水。」那婆子道:「姐姐,这是老太太沏茶的,劝你去舀罢,那里就走大了脚呢?」秋纹道:「不管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铞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了秋纹,忙提起壶来倒了些。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着的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儿倒了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娘斟起。他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人家儿,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薛姨妈李婶娘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你连姐姐妹妹的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宝玉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命丫鬟们斟的。复出至廊下,又给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之后,又接着献元宵。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热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样果子元宵等物拿些给他们吃。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贾母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薛二人:「听什么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又添些什么新书?」两个女先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回说:「这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说大概,若好再说。」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那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他说:「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道:「你只管说罢。」
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说罢。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儿又说道:「那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个庄子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位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做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忙道:「怪道叫做《凤求鸾》。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见过!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象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的,就是告老还家,自然奶妈子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了不是?」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遭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他何尝知道那世宦读书人家儿的道理!别说那书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着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别叫他诌掉了下巴颏子罢。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姐儿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有这些杂话叫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杯酒、看两出戏着,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一面说,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了。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兄妹,只论大伯子小婶儿,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说,笑的我这里痛快了些。我再吃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来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的代换,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听说,忙合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陪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头坐不下。」贾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热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儿!」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蓝、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是贾蓉媳妇胡氏。贾母便说:「珍哥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贾珍等忙答应,又都进来听吩咐。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罢,明儿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道:「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约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必得重孙一对双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因有家人媳妇呈上戏单,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得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且叫他们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起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罢,也给他们瞧瞧。」媳妇子们听了,答应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只垂手站着。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如今唱什么?才刚八出《八义》,闹的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人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子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馀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
李婶娘薛姨妈喜的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二位太太听个助意儿罢了。若省了一点儿力,我可不依。」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先有,只是象方才《西楼》《楚江情》一只,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又指着湘云道:「我象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那更难得了。」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们领命而去。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咱们传梅,行一套『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啊!正对时景儿。」忙命人取了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给女先儿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到了谁手里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说些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象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不没意思吗?怎么能雅俗共赏才好。不如谁住了,谁说个笑话儿罢。」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儿,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令;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将些汤细点果给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都是惯熟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忽然暗其鼓声,那梅方递至贾母手中,鼓声恰住,大家哈哈大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儿倒有些难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姑娘说的还好,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
贾母笑道:「并没有新鲜招笑儿的,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因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儿。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儿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象那小蹄子儿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有主意的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怎么单单给那小蹄子儿一张乖嘴,我们都入了夯嘴里头?』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个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往阎王庙里来烧香。九个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斤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吓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起原故来,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却也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便撒泡你们吃就是了。』
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呀!幸而我们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在对景就发笑。」
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生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罢,别太逗人笑的肠子疼!」
凤姐儿想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媳妇、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这数贫嘴的!又不知要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这里费力,你们紧着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的,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也都再无有别话,怔怔的还等往下说,只觉他冰冷无味的就住了。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节的:几个人拿着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着拿香点着了。只见『噗嗤』的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扞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本人没听见?」凤姐儿道:「本人原是个聋子。」众人听说,想了一回,不觉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个没完的,问他道:「先那一个到底怎么样?也该说完了。」凤姐儿将桌子一拍,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起。
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多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尤氏等用绢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炼贫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子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俱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的花炮。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劈拍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内。薛姨妈便搂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呢。你这会子又撒娇儿了,听见放炮仗,就象『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了。」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说话之间,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星小炮仗。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得满台的钱,那些孩子们满台的抢钱取乐。上汤时,贾母说:「夜长,不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已经撤去残席,内外另设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祠门,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贾母连日觉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回来了。自十八日以后,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不会,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馀者亦皆不去,只说是贾母留下解闷。当下元宵已过,凤姐忽然小产了,合家惊慌。要知端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