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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卷之二子路问强

明朝 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佚名 著

侠烈才称男子,精奇始号英雄。像心率意笑周公,礼法全然不懂。
不羡功名熏灼,还须学问消融。有才无学总归空,反把凶灾受用。
这首《西江月》是单道那好刚使气的,往往容易受祸。你说世间最可恨的第一是这些柔眉阴险之徒。那一样心直口快的人,肚肠又干净,作事又爽利,为何容易受祸?只因他性忒条直了,一毫也不去提防别人。那些人偏又暗暗在那里算计他,故此不能免祸。若是真正豪杰,就受祸他也不懊悔的。况且,那一个不羡慕他?那一个不钦敬他?决不像那起柔媚阴险的人,大则骗些富贵,小则讨些便宜,旁人正不知唾骂了多多少少哩!正是:
未受世间半点亏,自知难免千家唾。
却说当初汉高祖驾下一个臣子,姓彭名越,初为梁相,后来竟做大梁王了。他英武绝世,勇力过人,真个是虎豹处深林,蛟龙居巨泽,人人畏服,个个胆寒。所以,他归楚则楚王,归汉则汉帝。那汉高祖全仗着彭越与韩信、英布这三个人的力方才灭得西楚霸王。论功行赏,彭越正封做大梁王。那高祖心中只是有些疑忌他。你说他是个有功的人,为何倒疑忌他起来?高祖想着他们夺得项王的天下,也夺得我的天下,故此一心倒要除了这几个人。那彭越自恃着有恩德于汉帝,汉是决不负我的,倒没一些算前算后之意。不料汉家先把韩信杀了,次后就轮着彭越,不由分说竟自将来醢了。那彭越这一股怨愤之气如何肯散?肢体皮肉虽然斫做肉酱,却一块块飞动起来,竟像不肯死的一般。那些汉人见了都慌得不耐烦,连忙把这肉酱倾于江中,只见那些肉酱都纷纷化作小蟹而去。所以,至今流传都把江口小蟹唤做彭越。有诗为证:
英名盖世莫能俦,却笑英豪惹祸尤。空将肢体供刀刽,落日螃蜞水上游。
如今再说一个身虽被醢,却不曾变作小蟹的。话说春秋时鲁国卞邑人,姓仲名由,字子路。他一生禀性坚刚,赋性粗鄙;一心里专好着勇武拳力,浑身上都是些伉爽直气;语言有信,作事不苟。他家中是个村居,离城百余里,祖遗数棣破屋,更兼几亩瘠田,自耕自食,分明是乡农人家。只因他父母二人俱已年老,服习不得农务,身子空闲了,又思想与亲戚朋友常常往来,才好消磨日子。只为家事又不丰饶,不好说要移到城里居住,恐怕移进城去并无倚靠,何以为生?那子路体着父母的心,竟去城中赁一所空房,择一个日子,把家伙什物都搬了,来请父母二人进城居住,自己仍旧在郭外耕种,以为养亲之计。隔不得三日五日进来,定省一番,移柴运米,那一件不是子路亲身自做的?所以,卞邑城里城外的人,那一个不称赞子路,道他负米于百里之外。那子路虽然是个有力的人,也难道再没有疲乏的时节,怎当他一片真心实意,所以一些也不觉得劳苦。你说他负米时怎生光景?但见:
迢迢旷野,冉冉长途。度阡陌转旋顺,意浑忘肩背之艰,过村落来往如飞。不觉步履之苦,果是欲全一片心,全然不费三分力。
只因子路言行诚实,遂哄然名重一乡了。总是当先日的士人君子,就在畎亩之中身体力行的,不似后世这班寻章摘句之儒,略识几个字,便就裒巾阔带,终日摇摇摆摆,游荡过了日子,把田园世产都抛荒了。假如子路这样人,便是真正君子,所以卞邑这一方就推尊他做第一个人物了。子路自己想道:“像我这样行去,自然是第一流人,难道世上还有高过我的?只我耳朵内常常闻得鲁国有一大儒,号为仲尼。他设教于洙泗之上,我少不得也要与他比一比手段。过了数日,只见子路冠雄鸡之冠,服猳豚之佩,又将长剑一把系于腰间,将去往见仲尼,乃先向父母处禀知。那父母见子路这等一个妆束倒吃了一惊,乃迎而问之,道汝今日为何盛服而来?子路道:“由闻鲁国仲尼当今之大儒也,由欲与之比德度力,决一胜负,非盛服不足以壮吾之威。”父母也免不得分付他几句小心谨慎的说话。那子路昂昂之气那里背住,别过父母,竟自往洙泗去了。正是:
养成鳞甲思吞世,安排牙爪欲惊人。
那日,孔子正在堂上与弟子讲学,子路忽然至前,历阶而升却也并不行礼,惟拔剑而舞。那些弟子见子路舞剑,正不知甚么事故,大家一径散了。舞罢,子路乃问道:“古之君子,固以剑自卫乎?”孔子看了子路,私自回想道:“此人颇有仕道之器,他的好处固在这些气质上,那不好处也在这些气质上,止可通折,不可顺导。若收服得他,实乃吾党之干城也。复对着子路道:“古之君子遇不善则以忠化之,遇暴逆则以仁固之,亦何所待于剑乎?今汝之冠服甚盛,颜色甚盈,天下之人且孰有肯谏汝者?吾实为汝危之。大凡世间人,惟是这起刚直的人傲气固多,服善亦快。”子路听了孔子这些说话,顿觉心地明白。连自己也觉得这些一往之气未免太过些,就在孔子面前毁冠裂佩,从新另去换了儒服,拜为弟子。正是:
名言拨转迷途早,觉路先登快着鞭。
子路自从孔子之教,一心向学,精进不倦。孔子深喜之那学问工夫。内以陶养德性,免不得外边还要习那礼乐射御书鼓这六艺,子路那一件不去讲求?那一件不去服习?一日闲暇无事,就去把那六艺的事理论一番。其时恰好有瑟一面置于几上,子路就将来鼓了一回。你说瑟声果是如何?但见:
操弦动响,倚柱流音,淅淅历历,中多愤竞之情。挣挣纵纵,无非金铁之韵。炉烟时袅而自住,行云既去而复回。高鸣快意座中人,侧听惊心墙外客。
那日孔子燕居在内,忽然闻得一派瑟声悠扬而至。孔子仔细听了一回,不觉失惊道:“此瑟是谁人所作?”侍者回答道:“是子路在堂上鼓瑟。”孔子遂徐徐步至堂上,果见子路在那里操缦。他见夫子到来,即忙把瑟放在一边,上前见礼。礼毕,孔子遂开言道:“先王之制音,以中声为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今繇也。不入于中和生育之道,而好为北鄙杀伐之韵,岂能保七尺之体哉?”子路一闻此言,自觉跼蹐不安,烦闷不已,只这一张脸上就像有几十盆火在上面的通红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肯冷。从此之后懊恨无地,悔过自新,夜不思眠,昼不思食,把一个金刚般肥大的汉子竟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模样了。孔子也欢喜知过而能改,这便是长进的了。正是:
狐疑难入学人伤,英侠从来情性香。受得几番嗔共喜,返心自识有良方。
子路学业既成,免不得也要为贫而仕。他正要借这俸禄之资,供养二亲的甘旨。那时鲁国中惟有三家最为强横,而季氏又是三家中之最横者。那季氏偏要附这收罗贤士的虚名,一日遣使将厚礼来到孔门求他两个弟子为家臣。孔子细想道:季氏本不该事他的,只是将计就计,这也不可预料,况弟子中多要为贫而仕的,我如今择两个极有才能的去,想来断不误事。故此就遣子路和冉求两人去事季氏。那季氏擅权自用,罔上欺君,就是孔子也不时要讥刺他的。如何到遣二子去事他?一则为贫而仕,是论不得人的;一则从中取事,亦未可知。所以,子路虽仕于季氏,他却不肯依附顺从的,后来竟把季氏的费邑都堕了。你说那费邑正是季氏的窠巢,尚且堕了他的,难道肯帮他做甚歹事无成?那子路一心要弱三家,故堕费邑之后,又去堕那孟氏的郕邑,攻他不克,事卒真成,这是后话且不必细讲了。那时,小邾大夫名射者,据在句绎地方。他叛了小邾,要来奔鲁季氏,请与之盟。小邾射道:“吾但愿得子路之一言足矣,何必用盟季氏。”连忙差人来请子路商议,子路坚辞不允。季氏只得又挽冉有来劝他道:“小邾大夫不信千乘之国,而信子之一言,子亦可谓重矣,何以辞为?”子路道:“鲁若欲征伐小邾繇,虽死于小邾城下,亦无所怨。今彼叛君而来,不臣之徒繇义不与之言也。”季氏终不敢强子路,而寝其盟。后人看到此处,有诗一首,单道子路的好处。诗曰:
名闻邻国千钧重,身镇本邦百炼坚。义士一言重九鼎,其如义士不轻言。
那子路闻得蒲邑中甚多壮士,常自想道:“吾辈生于天地间,若不能服尽世间的壮士,也算不得一个豪杰。今闻蒲邑多士,安得一日为宰于蒲,得与那些壮士往来一番,他若服我,便见我的力量,若不服我,就见我的不济处。再加些学问,自己勉励才好。毕竟是有志者事竟成,亦是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不知怎么样,子路一日果然做了蒲大夫。子路自授此职也觉满怀欢喜,归家去别了二亲。那父母见他做了大夫,自不觉有许多快活的言语,更不觉有许多叮咛嘱付的言语。子路领了亲命,又来辞别孔子。孔子自闻得子路为蒲大夫,便甚忧这蒲邑难治,及见子路来别,便对他说些恭敬宽正的道理。子路听了孔子的话,如获珍宝一般,牢牢记在心里。若是后世那些做官做吏的听了这样说话,毕竟笑他迂腐,怪他执板,那里肯放在心上。可见圣贤们作事真真在道理必体认,不是胡行乱做的。子路治蒲三年。孔子一日恰好打从那里经过,忽然想起道:子路在此治蒲,我甚忧其难治,如今已是三年了,往往闻得人言传他颇能理事,想来耳闻不如目击,我今日正在这里经过,何不亲自观看一番,便知端的。孔子自郊入邑,自邑至庭,细细观其人民政事,再三叹赏。子路闻知连忙出来迎接,与孔子见了师弟之礼。那时御车的就是子贡,子路又与子贡见了朋友之礼。大家都叙了些寒温的话,后来又说些道义的话。住了数日,孔子与子贡又要起身,往别处去,子路一直送至郊外方回。正是:
心力今番俱已瘁,应知到处有风光。
子路在蒲果然百姓安堵,工商乐业,就是平日所称的那些壮士,那一个不敛容伏首?况且子路又极肯鼓舞作兴他们。所以,一发彼此相得。不料祸从天降,福过灾生。子路的父母双双得病,遂至危笃。他原是至孝的人,闻知父母有病临危,即忙致政回家去了。子路既出了仕,那些汤药之费不必讲的,兼以亲身伏侍调理,可谓至矣,尽矣。只因犯了笃症,虽卢扁再世,焉能挽回?半月之后,呜呼哀哉,一死不能复生。子路居丧,哀毁骨立,真可谓生事尽力、死事尽思者矣。正是:
欲极终天恨,滔滔未有涯。泪酸目自竭,心碎痛方赊。
有血偏如鸟,无云可望家。支床惟藉骨,肠断素輀车。
子路居丧三年,兀自余哀未忘。一日来见孔子,孔子劝再仕。子路道:“繇之出仕,原为二亲,非自为也。今亲已死矣,安敢言仕?”孔子道:“吾辈生于天地间,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正是广我的孝思处,岂可把这孝道忒看得窄狭了?”子路道:“夫子训诲,繇岂不知,只是这鲁国里想是不能用我们的了。每见夫子历聘列国,繇以二亲在堂,不能随行。今二亲已没,夫子若是周流天下,繇愿不辞劳苦,与夫子共图进取。一则济世安民原是我辈的本念;二则各处的高人贤士也须与他识认一番。不识夫子以为何如?”孔子道:“正合吾意,久蓄此心,今复得子为伴,可无虑矣。”遂择日起行,一师一弟远远望前途而去。但见:
行遍青山绿野,游穷锦界花城。诸侯们、公卿们、大夫们,倒履以迎,扫席以待,爱听他口内经纶。樵山者、渔水者、耕野者,侧目而笑,横口而讥。妒杀也尘中车马,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地图上单只少浮海居夷。好一副素王素臣,倒做了难师难弟。
子路跟了孔子周游列国,不知经了多少风霜,受了多少困苦,也不知见了多少君卿大夫,还不知遇了多少逸人隐士。当日困于陈蔡,子路未免有些愠见起来,及至孔子去见南子,他就公然不悦。这都是他高明之性,爽直之气,自不必说了。途中每每遇着隐士,那些人都自埋名隐姓的,那一个不与子路接谈,也都道子路是个当今世上的人物,那一个不与他议论个高低。他们既不肯把名姓说出来,但看他隐于下吏的,便唤他做晨门,唤他做封人;若是隐于耕稼的,便唤他做长沮,唤他做桀溺;幼的便唤他做童子;老的便唤他做丈人。一任他笑着栖栖皇皇的不是,一任他说那隐遁的好处。子路只是坚心随着孔子,东奔西走,便是不得遇合,也都听天繇命,绝无怨悔之心。正是:
道途今日心如石,盟结当年臭似兰。
孔子既已倦游归鲁,却好楚王闻得子路之贤,遣人将币帛礼物来聘子路。子路遂别了孔子,竟自入楚去了。那楚国原敬子路是孔门高弟,及见了他,果是举动高洁,作事有方,愈加畏服,遂授子路为大夫。那子路在楚累茵而坐,列鼎而食,行车百乘,积粟万钟,好不富贵,好不受用。只是那楚王聘子路的心,原是慕名,没有甚么真心要用的。你说这些圣贤们,他真心要行道的,岂宜苟图富贵?子路见楚王不足与有为的,竟自挂冠而去。
慕义空成图上饼,萧然归去一身轻。
子路自弃楚大夫之职,依旧扮作游士,半肩行李,跋涉山外,少不得晓行暮宿,渴饮饥餐。一心只指望回去依傍着孔子,退老于洙泗之上。那归鲁的路,正好打从卫邦经过。那卫大夫孔悝,外貌极像一个刚直的,中心实是奸险。子路一见了他,竟道他是个好人。你说子路为何就道他是好人?那孔悝正要假借招贤纳士的名色,又闻子路是鲁国贤人,故意装出光明正大的腔子,况子路又是极爽利的人,所以不去查他平日做人歹处,片言相合,遂自倾心托胆,与他交好。那孔悝也自再三款留,佯加钦敬,子路就做了孔悝的邑宰,竟在卫国为臣了。那时,卫君正是出公辄,当初太子蒯聩,得罪于灵公,惧诛出奔,及灵公卒,出公以嫡孙当立为君,其父蒯聩居外不得入。晋赵鞅纳蒯聩于戚,蒯聩居戚,乃使人暗与孔悝通谋道:“如今太子在外,欲入为君,如能协力同谋,则富贵当与子共之。”孔悝自恃才高,每恨出公不肯重用,听得这说,要逐出公,另换国君。极是中他的计谋,况且又说富贵同享,比出公不重用的如何?他心窝里好似个虱子窠一般,东钻西钻,实是痒得熬不过了。只是眼前又干碍子路在这里,他是个刚直的人,若要用他做不义之事,不惟不从,毕竟就要叫喊出来,不曾得福,先自惹出一场大祸。孔悝因此瞒过了子路,自去与别人商量,先着来人去回复蒯聩道:“这事非同小可,只要太子拿定主意,余外俱是孔悝一力耽当,自然停妥。但事须谨密,少有漏泄,其祸不小,请太子酌量定了,自当使人通知也。”那孔悝自与蒯聩私约之后,惊惊惴惴,惟恐子路知觉,日夜不安,偶尔心生一计,欣然便要行事。这计果是如何?正是:
凭城狐鼠多奸计,拟困蛟龙入釜游。
一日,子路正在衙署理治政事,忽见一人走过来禀道:“孔大夫有要紧事,即刻请去商议。”子路遂乘了车,竟到孔悝宅里。只见孔悝坐在中堂,见子路到即便起身相迎,见毕坐定。孔悝遂开言道:“太子蒯聩挟晋国之势,欲夺君位,如之奈何?”子路道:“如今君已定矣,何不御之?”孔悝道:“朝中诸臣皆是懦弱,止可安享爵禄,有事谁敢当先?意欲相烦吾子往拒晋人,只是你我俱不曾受得朝廷的甚么高爵厚禄,替他出力也觉得不甘心些。”子路道:“子言差矣!爵禄虽有高下,臣子总是一般,食人之食,必当终人之事。若有用着我处,虽死不辞。”孔悝道:“如今尚然不消用兵,晋国现遣一个使臣在城外驿中,先来讲礼,然后用兵。吾子若肯去与他辨折一番,说得他理穷心服,则事可大定矣!”子路道:“这却何难?我当即往见之。”孔悝复叮咛道:“这是大国使臣,不可轻易。”子路道:“只论理之长短,那论国之大小!”遂欣然命驾而往。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孔悝只等子路出了门,一面就差人去请蒯聩,一面聚集家徒,各各赏犒酒食,随即付与兵器一件,听候指挥。只见蒯聩正在那里悬望孔悝的消息,闻得孔悝着人来见,即便向前问道:“大夫有何话说?”那人道:“大夫特来请太子。大夫已在家中整练兵卒,只待太子一到,即便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杀入宫中,则大事可顷刻而定也。”蒯聩大喜,即脱下平日所穿冠服,换了民间服色,打扮起来像个百姓一般。随又唤两个心腹的过来。这两个心腹是谁?一个叫做石乞,一个叫做狐黡。二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能开硬弓,善使铁戟。蒯聩一向有心要图大事,故养此二人在身边。正所谓养军千日,用力一朝,也教他改换衣装,密藏利器,紧紧跟着,以为护身之计。其余还有许多兵卒,都教他改换衣服,杂在百姓中间,混入城去,各人与他一个暗号,在孔大夫门首聚会。蒯聩自己同了来人,带了石狐二人径奔孔悝家里。只因改换衣装,却是百姓,没人提防。所以,他们一径进城,又一径去到孔悝家里,并无知觉。蒯聩一进门来,果见他家中个个持刀执剑,人人擦掌磨拳,准备厮杀。蒯聩先自作谢孔悝,随即着人出去知会那些兵卒,问了暗号,然后放他进门。不一时,兵卒俱已到了,两下合兵一处,传下号令,就使石乞狐黡二人当先,孔悝家徒在前引路,蒯聩兵卒居中接应,蒯聩和孔悝压后催督,人皆衔枚,马尽勒口,一齐杀奔宫中。但见:
云雾飞腾,烟尘历乱。金鼓悄然,惟见剑光隐隐。旌旗掩卷,但看枪影摇摇。浑如地煞逞威风,宛似天罡施杀气。
那日,出公正在宫中与宫娥们饮酒戏耍,只见许多兵马一齐拥杀前来。待进了宫门,方才号炮齐响,金鼓喧天。你说那宫中原是不提防的,那有一人敢来抵敌?无过是哀求饶命,怎奈那班起伤的人,断断要斫几个人头,搠坏几个手足,才显得他们凶险。大家热闹一场,那时出公已自料得蒯聩事发,竟自逃走出宫门,投奔别国去了。那些众兵们也有抢劫财宝的,也有调戏宫女的。蒯聩连忙传令:不许私取财物,不许亲近宫女,如违即以军法从事。那些人乱纷纷的时节,禁得那一个住?真个是天翻地覆,鬼哭神号,好生杀得惨凄。直教:
妃子乱跑堕翠髻,宫娥急走褪红鞋。
话分两头。却说子路别了孔悝,出得城门,一径往驿中去了。那子路在途中想了好些回答晋使的话,又想了好些问难晋使的话。及到驿中,静悄悄地并无一人。子路便叫驿夫来问,回覆道:“近日并不曾有甚么晋国使臣。子路倒木呆了半晌,慢慢思量道:我出门时,见那孔悝故意大惊小怪,智我出来,要做甚歹事?又思量道:孔悝与我极其相好,难道谎我不成?或者还在别处公馆里。又思量道:总是这班没胆量的人,听见些甚么影响,便自慌了手脚,因此胡传乱传,不曾打听得实落的。正在左思右想时,只见半途中都哄哄然乱传道:太子已领兵杀入宫中,夺了君位。有的说出公逃走了;有的又说出公还躲在宫里;有的又说出公也领了兵,与太子两下厮杀;还有的说孔悝做脚,同谋夺位的;还有的说孔悝是护着出公率兵去救驾的。纷纷说话不一,子路也没主意处,总是见得孔悝诱我出城,明明知情的了。到得城门边,果见城门紧闭,城上人说道:“新君庄公初立,不许轻放一人出入。”子路听见此话,即便焦躁起来,施展神威,大吼一声,把从人手里的刀夺将过来,竟要劈门而入,那些管门人唬得一个个面面相觑,谁敢拦挡,只得开门放他进去。子路进了城门,穿过前街后巷,一直来到宫门首。只见那门首又有数十个家兵在那里迎接子路。你说这样时节,为何还有人迎接他?那孔悝一心惧怕子路,庄公夺得君位时,孔悝就在宫中与庄公商议道:“余人都不打紧,只有子路是个英雄汉子,怎生收罗得他才好?他若变转脸来要长要短,实是再没他的对手。”庄公道:“但凭大夫处分。”孔悝道:“此人性气不好,语言一时难入。或者虚加恭敬,还可骗他转头。”门首迎接这些人,正是孔悝用计策了。子路到此田地,那里还管甚么迎接不迎接。乘机问道:“孔悝何在?”家兵道:“大夫与主君在宫中商议国家大事。”子路喝退众兵,手捻铁枪,竟自杀入宫中去了。那些宫门首排列的甲士,都是疲毙的了,又见子路恁般英勇,那一个还敢来抗拒他?一任他横行直冲,如入无人之境。那庄公与孔悝正有许多未完的事情,慢慢料理。忽闻得子路杀来,看看势头不好,止带得两三个跟随人役,抱头鼠窜,正不知躲在那里去好。刚走到一座高台边,庄公与孔悝竟自跑了上去。随命石乞狐黡率了这几个跟随的人,把阶级弄断了,免得子路思想上来。你说这石狐二人,都是自称勇士的,为何也是这般躲避?一则看见子路雄伟,料来敌他不过;一则见庄公新得君位,他二人也要保守身命,图些富贵,故不敢出尖。不一时,子路也追到台边了。子路正对着庄公道:“君以父逐子事出有名。孔悝以臣逐君,实大不义,请君下孔悝而杀之,我自释兵而去矣。”庄公也晓得孔悝不是好人,不如借子路的手杀了他也罢。只因今日初得君位,全藉孔悝为内应,若除了此人,别无倚仗,一时舍割不下。子路见庄公沉吟不应,决是不肯杀孔悝了,遂欲举火焚台。那时庄公无计可施,只得束手待毙。孔悝从旁提醒庄公道:“何不遣石狐二人下去决一死战?”庄公点头道:“正是”忙遣二人下台。二人那里肯下去,只是推托阶级已无,下去不得。孔悝只管在旁边催促,庄公乃命从人用绳索吊二人下台。那二人见了子路,只是慌做了一堆,动也不敢动。子路把石乞刺了一枪,狐黡乘空也把子路砍一刀,砍是不曾砍着。子路回身急了,自己裂断了冠缨。子路遂大笑道:“断缨不祥之兆也。今主君已去,贼臣又不得诛,冠缨无故而断,是天命我以死也。”又道:“君子虽死必正其冠。”遂结了缨,乃拔剑自刎。那石乞被枪刺了不敢上前,狐黡假装大胆,正待去杀子路,只见子路复扬而呼道:“贼子不得无礼。”狐黡望见子路目如明星,光耀夺日,正拜于地道:“吾其畏子之目,愿少闭之。”子路自以衣袂覆目,狐黡才敢向前,将子路砍了一刀,还怕子路又活起来,遂加上几刀。停了一回又思想道:在生时甚是畏他,如今死了,也好出一出气,又去砍了几刀。狐黡自想:素称勇士,今日见子路不知怎么怕惧得紧,实可惭愧。只为这一点惭愧的念头没安身处,到向前去,把子路的身上横砍竖砍,不知砍了多少刀数,将一个尸首,砍做肉酱一般。卫人都说子路被醢了,史官有诗一首,单表子路的好处:
狂徒妄筮技局长,仗剑勤王反受殃。一片义声天地动,三分侠气姓名香。
后贤亦有诗一首,吊子路道:
曾将颈血染龙文,谁向荒郊奠酒尊。惟有卫宫云际月,千年万载吊忠魂。
那时,出公恰好奔鲁。鲁国的人,那一个不说卫国反乱事体?孔子闻知,遂长叹道:“子路必死矣!”一日,中馈食醢,适然使者自卫来至。孔子问其备细,使者道:“醢之矣。”孔子遂把所食之醢都覆了,遂叫从者驾了小车,到子路家中去吊唁。他的妻子乃颜氏,颜仇繇之妹也。当日颜仇繇有二妹,一个刚明贞静,一个柔媚阴险。那颜仇繇与孔子相好,闻得孔子常赞美子路,就把刚明这一个嫁与子路,把柔媚这一个嫁与弥子。这也是颜仇繇各相其德性随人作配,一毫不差。他的子即仲子崔,年方一十三岁。那一日,他的妻子闻得孔子来吊,都率拜于庭,以谢孔子。拜毕,子崔对着孔子说道:“吾欲报父仇,可乎?”孔子道:“汝年尚幼,姑俟稍长。”颜氏亦训子崔道:“报仇非易事也,智勇不备,技艺不精,未可以轻言报仇也。”孔子曰:“汝宜善听母教,则报仇有日矣。”遂驾车而去。正是:
母仪兼习袁公术,自识仇人掌握中。
三年之中,颜氏无一日不训练子崔枪剑弓矢,并皆精熟,又兼子崔生得雄壮,可以习武。闲暇之时,颜氏又督率子崔去讲求韬钤兵法,子崔竟自智勇足备了。如今年已一十六岁,母子二人商量报仇的事。颜氏道:“你先去见了孔子,问他行止之事,然后竟投舅舅颜仇繇家安歇,凡事与他商议,想来断不误事。”子崔领了母命,来见孔子。孔子见他生得一表非凡,宛然与其父无二,已自大喜。子崔就把报仇的事对孔子说,孔子就把几句话去问他,但见他应答如流,说来都是解得其中意思的。孔子道:“可以行矣。”亦作书一封与颜仇繇,前面叙些阔别之情,后面就说子崔报仇的事。将书交与子崔,子崔竟自飘然往魏邦去了。正是:
欲报父仇须及早,北堂悬念苦依依。
不过数日,子崔已到卫国,竟去寻着颜仇繇家。那颜仇繇见了子崔,甥舅之情好生欢喜。子崔先述了母亲慈命,次后遂致了孔子书札。颜仇繇安排酒席,款待子崔。席间,子崔问颜仇繇道:“近日狐黡和孔悝这两人的行事何如?”颜仇繇道:“他二人都是当权用事,极贵盛的了。闻得孔悝身患瘫疽,遍体溃败,血肉交流,就如肉酱一般。天下第一个外科名医是算卫国的雍睢,如今孔悝又是贵臣,那雍睢也竭尽心力去医他,只是百药罔效。惟有狐黡,他却平安无事。”子崔听了此话,便对颜仇繇道:“我正先要寻狐黡。”子崔从此每日佩剑出入。一日于城西地面恰好与狐黡相遇。那狐黡远远望见一个汉子,生得俨然与子路一般,也不知是子路还魂的,也不知是子路托生的,先自惊得没做手脚处。只见子崔挺剑抢将入来,狐黡即忙在马上持一木戟与子崔接战。一个马上逞威风,一个步行添壮气,两个大战一场。那狐黡早被子崔一剑砍下马来,可怜无数英雄一霎时已归阴府。子崔复将狐黡细细砍碎,也自将他醢了。恰好正是此时,那孔悝在家中皮肉俱已烂尽,忽见子路阴魂立于面前道:“汝这不义之徒,吾已阴诛之矣。”遂大叫一声而绝。有诗为证:
阳诛阴殛少完肤,数载深仇始得苏。悔杀当年为逆党,催魂自递断根符。
那卫君原晓得子路是个忠臣,只因孔悝狐黡蒙蔽了,不曾旌奖得他。今二人已死,遂命有司官于城中建立一祠,春秋二祭,以为忠臣义士之劝。所以,子崔杀人,也不捉获他了。及子崔归鲁事母,人皆知其贤孝,名闻列国,屡来征聘。子崔以父死于忠,身为薤粉,倒不如田舍翁株守田园之乐也,终身不仕。后鲁国亦旌其母子节孝云:
天道无亲亲善人,暂时颠倒岂为真。奸雄得志邀荣贵,明有人诛幽有神。
总评:子崔阳报,子路阴报,狐口人醢,孔悝鬼醢,都是真实道理。真实报复,世人莫作游僧说因果,一例看过。
又评:以仲尼为之师,以仇繇为之友,既有贤妻,又有肖子,则子路虽死犹不死矣。若无此数人帮衬,却断断乎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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