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如自觉存身不住,正要出来,却有一个娘姨乖觉,连忙拖住衣襟,问道:“大少贵姓?刚才可是从张园里碰见先生的?”庆如道:“我姓项,方才从张园回来。”那娘姨满面堆下笑来道:“几乎误了大事,大少请里面坐,先生即刻就回的。”庆如道:“停歇再来罢。”娘姨死拖不放道:“大少去不得,去了时,先生要怪我们的。”一面叫声阿宝快些开开花门,便引庆如从后门里直走进正房间来。庆如见各处房间,都有客人吃酒碰和,十分热闹,偏是正房间里,门帘下着,寂寂无人,不禁诧异道:“怎么倒是正房间有空?”娘姨含笑道:“先生吩咐过的,今天这正房间要留出来,我在张园已约了人了,所以来做花头的,都回他正房间不空,他们便都在小房间坐了。”庆如心里一动,不知是喜是悲,那娘姨却倒茶装烟,宽马褂,敬瓜子,异样殷勤,坐下来又问长问短,说个不住。一会儿,只听楼梯上脚声,先是大姐手提金水烟袋进来,见是庆如叫一声:“大少。”回转身迎着林林,低低不知说些什么,只见林林已进房来,向着庆如一笑,便拿着瓜子盆子,上前来敬,说了一声“大少尊姓?”庆如连忙站起道:“不敢,姓项。”林林便袅袅的在边头一只椅子上坐了,庆如方才细细打量,比前两番清楚许多,只见神如秋水,韵比春花,瓜子脸儿,长身材儿,前留发海,覆到额角,显出粉装玉琢的肌肤,颊上微微敷些脂,恍惚朝霞射日一般,髻上珠光宝气闪烁生光,鬓边排几十枝白兰花,一阵阵香气透出,真是天仙化身,锁子结骨。庆如此时入幕,竟作刘郎之视,欣幸之怀,不言可喻了,当下寒暄了数语,林林便道:“大少你知道我相请的缘故么?”庆如耸然请教,林林道:“那天在丹桂里看见大少见了我时,竟是全神倾注,毫不他顾,那时朋友问你说话,你却如不听见一般,想我负了这般姿容,在交际场中倾倒我的多,但都是些嘻皮笑脸,一肚皮都是狎视我,奴蓄我的意思,我如何肯受呢?像你昨天这样恭容肃貌,我就知道你的心里,装满了真爱情,没有丝毫假处,那时我心中感激,几乎落下泪来,想我流落风尘,吃尽辛苦,原来今日之下,一般也有人看得我起。这一喜也喜到尽情,若使当面错过,以后更不想有好日子过,本来就想过来招呼的,又想上海最坏的风气,是在戏园子里头,做些暗昧的事,俗语叫做吊膀子,我原不屑做这事,也恐你看轻,所以当时走了,却叫这大姐打听你的住址,正要想来奉邀,不想又在张园遇见,古人说的马遇伯乐而鸣,就是今日的情景了。”
庆如听了,心中想了几回,半晌回答不出来,只紧紧握着林林一只手,说道:“是,是。”正在促膝密谈的时候,外房客人要走,娘姨进来请先生出去,林林只叫回说先生又堂唱去了,庆如煞是感激,那爱情越高一度,却越无话说,只好极力找些闲话,不一会楼下高喊先生堂唱的已有七八次,大姐收拾烟袋豆蔻匣伺候起身,庆如也立起身来道:“我且回去,明日再来。”林林道:“也好,我们相于以心,不在形迹,只要此心不变,天荒地老,也无如我的心。”庆如辞了出来,一路上盘算这事,又是侥幸,又是奇异,猛然醒道;“不要是梦么?”沉思一会,只觉神思飞越,倒反疑疑惑惑起来,只得步到元戚处来要想同元戚商量,一进门来,只见元戚正同一人长谈,那人姓于,号叫季留,是平公一的兄弟,也是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本是至好,不回避的,庆如便将方才的事说了,季留连声恭喜道:“庆兄得此绝代丽妹,倾心结纳,足为我辈之光,不想风尘巨眼,却在青楼红粉之中,更令人愧死。”元戚却哈哈大笑道:“何如你在东京说的话,一般也有不应口的,那时怎么责备我呢?”庆如不禁也笑了,当下三人谈了一会,庆如便约了明晚的局,元戚、季留都答应了。
到了明天傍晚,庆如先到,林林正在晚妆初罢的时候,一圆宝镜静弄铅华。庆如坐在旁边,看她画眉掠鬓,调粉捻脂,很为得意,心想这梳里中间,也要有规则,有条理,倒不容易呢!林林妆罢,便请庆如进房去坐,庆如却找些不要紧的话来,引逗她道:“今天你没有张园去么?”林林道:“本想去的,因起得晚些,所以不去了,我想上海地方,只有这张园花木扶疏,有些公园的意思。本来游览的所在,也是地方一桩要政,缺不来的。最怪那些迂腐的人,说什么游园,是艳容诲淫,自己不许妻女出来,也还罢了,偏又说我们去,是吊戏子、马佚膀子,你道可气不可气?我们一班姊妹,偏又怕他说,吓得极口的说没有去,也是何苦呢?那茶花上的马克,不是常坐马车么?”一席话说得庆如很为倾倒,那日唧唧哝哝说了许久,郎情若水,妾意如云,缠缠绵绵,正在分拆不开,外面说声项大少朋友来,只见元戚、季留拉了公一一同进来。庆如让坐,林林也上前招呼了,只认得季留,便道:“原来是于三少,却同项大少是一淘的,好极子。”季留笑笑,便将庆如家世人才表扬,又道:“伶隐汪笑侬有诗赠你,可送来了么?”林林道:“有的,我最爱他当中两句是什么茶花有奇节,莲子多苦心,恰恰道出俺的心事。俺生平最佩服的是茶花女,却被他说着了。”季留笑道:“所以外面很有人说道你是茶花第二呢,如今是好了,有了亚猛来相配哩。”说着指指庆如,林林一笑,又说道:“三少你的字写得最好,请你把这两句替我写一副对联罢。”季留应允,叫取出笔墨拿一副长笺,用心写好,上面却题为东方亚猛书赠茶花第二。一览之下,那茶花两字,有些不好,改了又改,约有二盏茶时,方才写好,终是不惬意。季留道:“草草涂鸦,留着补补壁罢。”林林道:“谢收了。”此时陆续又来了几个客人,便吩咐摆起台面来。相帮答应上来,用两只方台拼长,当中凑两只茶几,白布摊起,一样样的白壳盆子摆好,庆如写了局票,拱客入座,彼此都是至好,脱略形迹,各欢呼畅饮起来。林林却也插在中间,高谈阔论,思想很高尚,议论很透癖。那些座客大半从日本留学回来,也没有他的见解,都惊服起来,也有羡慕的,也有妒忌的,不必说他。谈了一会,局都到齐,庆如一看,都已不认识了。问起从前几个人,嫁的嫁,走的走,风流云散,感慨一会。等到席散以后,客人一哄而散,庆如心中忐忑不定,躺在榻床上沉思一会,便叫一个娘姨,叫做招姐的过来,附耳小语几句,招姐点头,扯了林林到后房去,却切切促促,不知说些什么?少停出来,也不回复庆如,径自去了。庆如知道无望怔怔良久,只得立起身穿马褂,林林说声:“还早哩。”庆如道:“我要回去。”林林说声:“明天来。”庆如大失所望,怏怏的走出,一路毫无兴头,径回寓处来,无情无绪便自睡了。明日起来,外面交进一封信来拆开看时,上写着:
东方亚猛君赐睐,今有一女子,自知拂君之意,思假园游,以为乞恕之地。
君如许我者,下午三时,请驾油碧以俟。
茶花谨白
庆如喜极,看钟上只有十点钟,便催饭来吃了,竭力的修容饰貌一回,用清水嗽了口,梳一根光光的辫,穿了一套新衣服,在镜子里照了又照,看了又看,正想出门,又想时候只有一点钟,去早了恐人要笑,不如先睡一觉,养养神,便倒在床上。哪知竟睡不着,反覆了好久,索性起来,出门数步,只见日光绚烂,天气晴和,路上行人,个个欣欣有喜色,像助我欢喜一般。檐头的鸟声,树上的叶色,也都有精神,盘桓了约有一个钟头道:“是时候了。”一径走到迎春坊来,走近门口,林林接着道:“看见我的信么?”庆如道:“看见,特来敬践玉人之约。”林林笑道:“还早呢?”庆如一看表,原来只有一点半钟,心里也诧异起来,怎么我兜了这许多圈子,只去了半点钟功夫,便笑道:“原来还早,我们谈谈也好。”今天林林因为要出去,所以起来得早,已经在那里梳头了,庆如坐在旁边,见一时无人,便至身边,低低说道:“昨天阿招姐不晓将曾把鄙意对君说么?”林林顿时脸上起一阵红晕,半晌不言。庆如又说道:“不是仆敢生妄想,实是敬仰芳姿几于患病,若使卿还不许我,我怕要疯了。”林林沉吟半晌,欲言不言。庆如又催道:“是否请卿速言。”林林方才腼腼腆腆的道:“亚猛君,君的深情我已早晓,君有命令,我是不敢推却的。”说罢把一只手伸出来,庆如照着西礼,用唇去亲了一回,口里说道:“感极感极。”林林却又叹道:“亚君,此地不过如马克在恩说街的时候罢了,至于匏止坪之乐境,我生平没有过,能得找一块清静地方,你我两人闲处其中,日日的看花饮酒,这种境界,我眠思梦想了许多时,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如愿了?”庆如道:“你要享这种清福,却也不难,只消过了节,除去牌子,或是新闸,或是爱文牛路,或是仁寿里,租几间房子,住上几个月,岂不同匏止坪一样,我又没有什么事,可以一天到晚陪你的。只是要盼到天长地久,不要像马克末后便好了。”林林笑道:“只要你没有家庭的阻挡,这末后一着是不怕的。”庆如道:“我家里倒不要紧,只怕什么公爵伯爵,要来缠扰呢?”两人密切的说话,不觉头已梳好,庆如又点子菜,交付大姐,叫厨房预备起来,便一同出来,坐上马车径往西来。庆如因听得人说,王家库辛园景致清幽,吩咐一径到辛园,在木树中坐了一会,直到日落西山,方趋着夕阳西去,已兜了一个圈子。庆如此时如腾云一般,觉艳福无双,不知如何是好。回到家中,请客叫局,一如昨日。庆如却无心于此,不多时已散了席,客人陆续走了,庆如便没有回去,真是魂销宝帐,春透红心,也算是姻缘美满了。
次日下午元戚去找庆如,谁知娘姨回道:“不在。”元戚诧异,又到他寓处来,只见庆如一人躺在睡椅上,只是发呆,见元戚进来,也不招呼,元戚望到桌边,见有一封信搁在各里,看时上写道:
茶花慧奎,昨晚不揣,冒触玉人,自知非分之福,灾祸立至。果也同梦方酣,乃有他人入室。仆不足惜,如卿之名誉何?想卿慧心人,必知所以自重,若然,殆为仆发乎?仆不敢复造卿之室矣。良缘革草,影事匆匆,临颖涕零,不知所语。
亚猛谨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