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世谦
《天问》传本第76节,拙本第69节说:“稷维元子,帝何竺之?”王逸说:“元大也。帝谓天帝也。”洪兴祖说:“姜嫄为帝喾元妃,生后稷,简狄为次妃,生契。故曰稷维元子也。”
今按,稷维元子之说仅见于本篇,今传世之其他先秦古籍中均不载。《书·召诰》:“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书·大诰》中还说“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 说明周初之时,周人虽已取代殷人,入主中原,却还是承认“大国殷”是天帝的元子,而自称小邦周。在现存的可以确认为西周时期的文献中,我们找不到与“稷维元子”的记载,甚至找不到相关的线索。
大国殷为元子怎样变成稷为元子呢?按史料的顺序,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些记载:
一是关于上帝的。《诗·鲁颂·閟宫》说:“閟宫有侐,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后稷。” 上帝是依句,郑笺:“天用是冯依。” 是说依靠上天的佑护。《閟宫》又说:“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郑笺:“皇皇后帝,谓天也。成王以周公功大,命鲁郊祭天,亦配之以君祖后稷。” 和所谓“元子”并无关系。
二是关于黄帝的。《左传》僖二十五年晋文公将勤王,卜得“黄帝战于阪泉之兆”。事见《逸周书·尝麦解》,成王说:“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临四方,司百工囗囗未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逐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以甲兵释怒,用大正顺天思序,纪于大帝,名曰绝辔之野。乃命少昊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天用大成至今不乱。”此黄帝与周人还没有什么关系。
《国语·晋语四》司空季子说晋公子重耳,言:“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又说:“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十二姓中,以姬姓为首。春秋时,周王朝已经衰微,晋为姬姓,这时才有人把姬姓说成黄帝的嫡脉之首,黄帝为姬姓。
三是关于帝喾的。据《艺文类聚》十五引《世本》说:“帝喾卜其四妃之子皆有天下。元妃有邰氏之女曰姜嫄,生后稷;次妃有娀氏女曰简狄,生契;次妃陈酆氏庆都,生帝尧;次妃女取訾氏女生帝挚。”《艺文类聚》十一又引《帝王世纪》说略同。《史记·周本纪》也说:“姜原为帝喾元妃”陇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说:“以上采《帝系篇》。”《帝系篇》为《世本》之一篇。可见“元妃”之说始于《世本》。《世本》可能是战国时的著作。然则战国时才有记载把姜原说成帝喾的元妃。这里所说后稷为上帝元子,大约与《世本》姜原为帝喾元妃说同出一源。可见,元妃、元子说皆为晚出之说。黄帝姬姓说是周王族神话地位的上升,元妃元子说是周人始祖神话地位的上升。但是这种上升显然是一种人为的提升。因为春秋以来的周人后裔已不能像周初那样理直气壮的说,虽然殷人是元子,但上帝已改变了天命,兴我周邦。所以只能自诩自己血统的高贵,神话地位的上升恰恰反映了周族现实地位的下降。
其实,以上四族,除商人出少昊部落,所以少昊挚与契同祖外,后稷、帝尧都与少昊部落根本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之所以从周初的“大国殷为元子”说,至春秋时代转化为周人为“黄帝之嫡脉”说,其后又把少昊挚、契、尧都拉来说成自己的同宗,还把出现了“姜原元妃说”,最后转化为“稷为元子”说,经历了一个演变的过程。所以屈子有此问。
周族源起,《诗·大雅·生民》说:“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此即本节所问故事。帝武敏,帝的足跡,但未言何帝。至《毛传》始以为帝为帝喾。细按此诗原义,此时的姜嫄并不是帝妃,所以才有“履帝武敏”心动有孕生子神话。《史记》以姜嫄为帝喾元妃,但《史记》又记录了这样一段故事:“姜原出野,见巨人跡,心忻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初欲弃之,;因名曰弃。……别姓姬氏。”如姜嫄为帝喾之妃为史实,夫妇居室生子是很自然的,本不必节外生枝再去“履巨人迹”。盖马迁著书,博采众说,元妃之说采自《世本》。,但其言“履巨人迹”,与《生民》“履帝武敏”说不同,其说也当有所本。此说有二特点,其一,只说“巨人跡”,不言帝之足跡。其二,所谓“别姓姬氏”是说姜原履大人迹生弃所以为姬氏。
史公所本,今已无传。但《上海图书馆藏楚竹书(二)·子羔》说:“后稷之母,有邰氏女也。游于串咎之内,冬见芺,囗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尚史是后稷之母也。”可证姜嫄所履,本是人武,即人的足迹,其说有自。
姬姓之说,王充《论衡·奇怪篇》首先质疑,说:“苍颉作书,与事相连。姜嫄履大人跡,跡者基也。姓当为‘其’下‘土’,乃其为女旁‘ ’,非基、跡之事,不合本事,疑非实也。”说明东汉时已经有人怀疑姬姓的起源与履迹传说的关系。闻一多先生说:“姬字从 。 ,古颐字,颚骨也。古语 、齿通称,齿从止声,故 声字,或变从止。”又证茝、芷通,歵、蹟通。“以上列三事例之,则姬亦可作女止。……止为趾本字,古称足为止,足跡亦为止。姬从 犹从止。是姬姓犹言足跡所生矣。”闻说之结论为:“姬姓犹言足跡所生”。这是十分正确的。但其论证有二缺憾,一是 字并非古颐字,二是所证 、止通;茝、芷通;歵、蹟通,都只是从文字通假角度的间接证明,而缺乏直接证明。因此,尚不足以解决王充的疑惑。
今考,《阮氏稽古斋钟鼎款识》有陈侯敦,姬字作 ,此 字作 ,为一大足迹内一小足迹,大足迹为大人之迹,小足迹为姜原足迹,正合姜原履大人迹本事。同书姬字,孟姬鼎作 ,伯壶作 ,是为小足迹省。伯船父鼎作 ,叔 爵之 作 ,是为小足迹省为点。仲 父敦作 ,姬鋋母鬲作 。此二者则为小足迹省为点后的变化,仲 父敦一点变为两点,姬鋋母鬲则又将其中隔开。而伯船父之 和叔 爵之 ,正是姬字和 字的古文。且证明了姬、 二字可以互通。所以, 字并不是古颐字,而是大足迹中有小足迹。而且, 是横向套写的双足迹,止是竖写的单足迹,皆为足迹,故 、止两字可以通假。从而茝、芷二字亦可通假。可见,姬姓和姬字的本原都是从姜原履大人迹而生弃之故事产生的。《史记》大人迹的记载可能更接近真正的原始面貌,可惜司马迁所本之书已经亡佚。
这个故事反映了姬姓部落从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进化。从家庭婚姻起源角度看,这个故事反映的以下历史事实:姜,羊女也。姜姓部落应是一个羊图腾部落。这个部落当时还处在母系氏族社会阶段,女子有自已择偶的权利。所谓姜原履大人迹,是说当时青年男女集会,两情相悦时,男子便把女子带到丛林之中,男子在前面走,女子步其足迹随之,至林中,两相欢爱,有孕生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随其母居,为母亲氏族后裔。男子足大,是为大足迹,女子足小,是为小足迹,小足迹步于大足迹之中,是为姬字产生之源,也是姬姓之起源。至近世,西南地区有的少数民族尚有“三月三”节日男女自由恋爱择偶,次年再相聚时如果女子已经生子,则带回自己的家中,共同生活的习俗。可见姜原履大人迹的传说不是单纯的神话,而且也是人们对于远古母系氏族社会习俗的记忆。
传说演变,周王朝建立后,在其自已对祖先的颂歌《诗·大雅·生民》中把大人迹说成了上帝的足迹,再后转化为帝喾的足迹,最后才有以上元妃、元子之说。
这个故事同时也反映了姬姓部落原是姜姓部落的一支。可能当时这个部落已到母系氏族社会末期,男性的地位开始确立,乃由姜姓部落中派生出一个姬姓分支,所以说“别姓姬氏”。这两个部落世代通婚,在周人对殷商的战争中姜姓部落始终是其最可靠最紧密的盟军,根源即在于此。
其实,上述所谓帝喾四妃四子的时代并不同时。上引《逸周书》黄帝与蚩尤之战,可能是古史传说时代较早的一次部落战争。其时少昊部落就已经存在。《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少昊之族的产生,早于颛顼时代,当然也要早于帝喾时代。少昊挚的时代更要早于尧舜时代。据《史记》商人的世系自契至汤十四世。夏人的世系,自禹至桀十七王,十四世,古者三十年为一世,平均起来大约是差不多的,十四世约合四百余年。据后人推算夏代自公元前二十一世纪至十六世纪,约四百余年,是相符的。商人与夏人世系略同,说明契与禹启的时代相近。据《竹书纪年》商人先祖冥和该都在夏代前期。但商人自汤至纣三十王,十六世,约合五百年。据近人推算,商代自前十六世纪至前十一世纪,约五百多年,也是相符的。这样自契至纣大约一千年。《国语·周语下》:“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世而文王始平之。”《史记》记载周人的世系自稷至姬昌也是十五王,十五世。相比之下,只相当商人自契至纣共三十世的一半。如果周人的世系是准确的,则稷根本不可能和尧、契同时代,而是要比尧、契的时代晚很多。《史记正义》已怀疑周人世系的年数,说:“《毛诗疏》云:虞及夏殷共有千二百岁,每世在位皆八十年,乃可充其数耳。命之短长古今一也。而使十五世君在位皆八十许载,子必将老始生,不尽人情之甚,以理而推,实难据信也。” 所以说稷与尧、契同父是不可能的。
又按周人自稷至姬昌十五王,十五世,与商人自汤至纣的十六世大体相当。就是说,周人的世系最早只能上溯到夏末商初。其实,此事前人也早已讨论过。《国语·周语上》祭公谋父说:“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积不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史记》说:“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都说稷的儿子不窋生活在夏末。《索隐》说:“《帝王世纪》云:‘后稷纳姞氏而生不窋。’而谯周按《国语》云:‘世后稷以服事虞、夏’言世稷官,是失其代数也。若不窋亲稷之子,至文王千余岁,唯十四代,亦不合事情。’”按《国语》、《史记》所说,不窋时在夏末,近是。客观地讲,后稷的时代不可确指,后稷至不窋之间可能“失其代数”,但更可能的是其间根本就没有代数。所谓没有代数,我们以为符合历史事实的可能也有两种:一是周弃的时代较晚,就是说姜姓部落派生出姬姓部落时间较晚,约在夏代后期;另一种可能就是周人虽然有姜原生弃的从母系转向父系的传说,时代不可确考,而弃与不窋之间原本没有世系的记载,是后人拼凑在一起的。《左传》昭二十九年:“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 《礼记·祭义》也说:“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 一说“商以来”,一说“夏之衰”,弃为后稷是当在夏末商初。但《国语·鲁语下》展禽说:“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杜注:“柱为后稷,自夏以上祀之。”所以最初的后稷并不是弃。从上引诸说之成书年代和可信程度看,《左传》、《礼记》周弃自夏末商初才以后稷名义享祀当是最原始的说法。《国语·鲁语》所说“夏之兴也”,有两种可能,一是“夏之兴也”可能是“夏之衰也”之误;另一种可能就是展禽有意把时代提前到夏初。《国语·周语》祭公谋父所说:“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则进一步把时代提前至虞、夏。而且一句“世后稷”把周弃的生命和时代延长了数百年。由此也可证实《尧典》所说舜封弃为后稷,当也是周人(也可能是孔子或儒家门人)篡改或掺入的。可见姜嫄为帝喾元妃说也好,后稷为上帝元子说也好,都是周族后裔为了证明周王朝统治的正统性以巩固其统治权力而人为编造出来的。只有姜嫄履大人迹故事才是真正原始的传说。
“帝何竺之”句,旧说一作笃。王逸说:“笃,厚也。”笃爱厚待的意思。又,清蒋骥说:“按古竺、笃、毒三字通用。……此文竺、笃皆宜从毒解。言稷为元子,帝当爱之,何为而毒苦之。”胡文英说:“毒之,谓不肯收育而弃之也。”虽然二说皆可通,但就问义来说,爱子乃是天性,更何况是“元子”,何来疑问。所以,从周弃生而被遗弃的故事看,似以后一说训毒见长。此问之义是:既然说稷是上帝的元子,上帝为什么还会毒害他呢?所以此二句似宜理解为屈子对战国时期形成的“稷为元子”说(包括姜嫄为帝喾“元妃”说)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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