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兄諱倉海,字仙根,號蟄仙,以逢甲子生,故舊又諱逢甲。生於臺灣苗栗縣銅鑼灣先考設教處。長移居於彰化縣,後台改省分治為臺灣縣者也。性聰顈異人,六歲能詩,七歲能文,十三冠童軍(受知清巡撫丁日昌、唐景崧),十四補廩膳,十六以院試第一人陪拔(台粵籍人士多窮,學雖優,固不得拔士,竟相沿成例),二十四飲鹿鳴,旋捷己丑科南宮。滿清科學沿明舊制。當時種族思想未萌;凡得科學者,雖異族衣冠亦無人不尊榮歆羨。先兄以時勢如此,不得不藉此為說法之具;實非其本意也。故終身不仕滿廷。歸養之後,諸弟皆幼,家計未充,上體親志成家,下教諸弟成學。其掌教全台各書院也,課文以外,兼講內外史及勸人閱報。台人士之有種族思想及知民主政體之樂者,皆先兄之教也。台俗多土豪;霸田佔產,習以為常。先兄竭力驅除,此風以殺;所居百里內外無欠糧、無詞訟者,亦先兄秉先考之教有以成之也。
甲午中日事起,捐家資編全台壯民為義軍,計成幕者三十五營。乙未春,滿廷割台於日,先兄電爭,繼以電罵,卒不得挽。遂集台人倡獨立為民主國,舉清撫唐景崧為總統守台北,劉永福為幫辦守台南,先兄為大將軍守台中。防守嚴,日人不得登陸。未幾,台北告急。先兄率所部往援。至中途,而台北破,唐已先去。日兵乃由鐵道南下,直至新竹縣。義軍力禦,經二十餘晝夜。初,戰皆捷,因槍彈少,不支。先後殉難者丘國霖、姜少祖、吳湯興、徐驤,皆先兄前營部將。只因地淪異族,其烈不彰,至今思之,猶令人悲傷不已也。
先兄知事無可為,乃回台中,與先考妣倉卒內渡。時已六月初旬矣。彼時,家小仍留台中,不數日,日人搜求急,住家被焚淨盡。幸田榖未收,地產尚存,舉家卒得全回原籍者,實賴有此耳。六月以後,全家暫集於泉州。始回鎮平原籍,築室員山(今文幅鄉)淡定村,買田而耕,乃稍得安居。先兄以縣地山僻,事不足為,留諸弟治家,而自經營潮汕。自後住潮日多,主講韓山、景韓、東山各書院。以科舉必廢,課文外兼課科學。當時風氣未開,未免駭俗,每以此受當道忌。復以中國危機日迫,非開民智、養人才,莫能挽救。庚子秋,不避時忌,倡辦同文學堂於汕頭。以嶺東門戶在汕,易以萃會才智。籌款闢地,竭力擔任。其造就人士,更不限嶺東;各省一體收攬。嶺東新學,實以此為先導。功成告退,遂由汕進省,仍專注意振興學務,任全省教育會長、兩廣學務公所議紳兼廣州府中學堂及兩廣方言學堂監督。及廣東省諮議局成立,復被舉為議長。在局首倡禁賭,卒達目的。其餘全省興利除害之議,賴以成者,實不少。
當時,風氣日開,出洋留學者眾。凡有革新思想者,莫不趨之若鶩。無奈滿官權勢尚熾;少年志士歸國,稍一不慎,必罹其害。即國內學界,亦多受其阻壓。所以凡事仍不能不假周旋之力,以達其目的。十數年來,先兄所以暗護志士、保持新學者,用心亦良苦矣。惟聲望日重,忌者愈甚。滿大員胡湘林、王秉恩等明防暗察,無所不至。甚至革命黨魁之名目,公然列之公牘、登諸報章。先兄處之自若,仍力振學務、養人才而已。
及廣東辛亥三月二十九日之役,可報館、瓷業公司被封,旅港商學公會被查。不獨滿官忌,而一般依官勢之狐輩,且有藉之以密控於當道者。武漢事起,滿將軍鳳山密奏廣東革命大紳,先兄為首。先兄行為如故。未幾,張鳴岐許布獨立而遁,知者無不謂先兄之有暗力存焉。獨立後,軍政府以先兄熟於教育,即公舉為教育部長,並參謀各部要務。及南京克復,將組織中央政府,被舉為廣東全省代表,北上參與組織。政府成立,再被舉為參議院議員。先兄以民國存亡之機,全在南北和與不和,乃主和議。和議一成,大局遂定。計數月以來,國事繁劇,因之積勞成病,口吐鮮血,始由南京告假而歸。自病至易簀,遺言所言,皆民國大局安危之計,並未言及家事。其一心為國,有如此者。嗚呼!抵家僅十餘日,竟至不起。痛哉!
竊謂中國共和政體,起於臺灣,成於中華民國。數十年來,先兄之苦心苦力,一旦得達其目的,原極大幸之事,而天竟不假之年,終身鬱屈於專制之下,百事阻壓,不能大舒其才,僅見民國成立,忽爾長逝,有心人無不同悲,實大不幸也。古語曰:『才人命短』。先兄幼有神童之目,長有才子之名;詩文才學,早已傳知當世。今享年不久,其此之謂乎?當先考妣在日,先兄每出門,半載必歸省。數十年如一日。愛兄弟之情篤重。諸弟雖維持家計,未得出外學,而教訓則不懈。待姪猶子,愛育無異。子五人,畢業中小學者二,餘皆就學。悲痛之餘,顧子姪輩皆不愚魯,是大不幸之幸,所得藉以聊自解慰者此耳。
(附註)此篇乃民國元年(壬子)三月,輯甫先生丘瑞甲在倉海公歿後不久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