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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祝文周四杰传》·提要

唐祝文周四杰传 程瞻庐 著

唐祝文周四杰传 近代 程瞻庐
楔子周美人影射张梦晋铁先生演说唐解元诗曰:
吴儿享受神仙福,雪月风花看不足。
满城排队去迎春,又见花灯来炫目。
千门挂彩六街红,笙歌盈耳喧春风。
歌童舞女喧南北,王孙公子来西东。
观灯未了兴未歇,等闲又届清明节。
呼船载酒共游春,蛤蜊市上争尝新。
吴塘穿绕过横塘,虎邱灵岩复玄墓。
菖蒲泛舟过端午,龙舟相呼喧竞渡。
提壶挈樽归去来,南河又报荷花开。
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压髩琵琶钗。
玉颜皓齿声断续,轻纱蝉翼红映肉。
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颜如玉。
火云一天消未已,桐阴忽报秋风起。
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来明月里。
南楼雁过是中秋,飒然风至冷飕飕。
左持整蟹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
登高且向天池岭,桂花万树千香浮。
一年好景在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
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纷飞大如手。
安排暖阁拥红炉,敲冰煮茗烘牛酥。
寸齑饼兮千金果,黑貂裘兮红氆氇。
一年四季恣欢娱,那知更有饥寒苦。
俗语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见苏杭二处殷富已久。尤其是苏州,尤其是闭关时代的苏州。说不尽富丽乾坤,话不完繁华景象。若照现在的眼光看来,苏州的富庶还逊于通商口岸,但是论到三四百年以前完全闭关自治,“通商口岸”四个字还没有产生,南北往来全仗这条纵贯式的运河。至于航海生活,大都望洋兴叹,不敢冒险进行。为这分上,凡属运河流域,都是繁盛地方。苏州也在运河流域,号称省会,山明水秀,风土清嘉,南濠采子北濠灯,名播五湖四海。虎邱山上双吊桶,誉传百世千秋。苏州的民众,虽然武功不足,却是文学有余,一年四季不少陶情作乐的所在。本书开场的一首《吴门歌》是明朝年间一位诗人的作品。可惜其人的姓名爵里无从考证,诗中所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抵得一篇《吴都赋》。
自从岁首迎春,直到岁暮拥炉,真可说得“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编者虽然生长吴门,却没有经过这般的富丽乾坤、繁华景象。有一天,遨游虎邱回来,从那七里山塘上经过,回想昔人所说的“七里山塘水亦香”,是说这条塘河中画舫往来,连翩不断,美人照影,溪水生香。但是现在呢?商业萧条顿形寂寞。想到这里,不免今昔之感。行路时有些懒洋洋地减少了脚力,便在临河一个小茶寮里面暂时泡茶解渴,略作休息。苏州的茶寮。大概都有一个听书的场子,上午喝的是清茶,下午夜间喝的是书茶。什么叫做书茶?便是喝茶以外兼可听书的意思。编者到里面泡茶坐定,还没有到听书的时候,不过是喝一壶清茶暂浇渴吻罢了。
对面书台上首挂着香蛇弦子,便知是唱小书的。唱小书和说大书不同,说大书的不用弦索,身边随带一块方寸之木,名曰醒木。上场时便把醒木一拍,睡思沉沉的也被他拍醒了,便可注意听书。唱小书的或用琵琶,或用弦子,这都是很笨重的东西,不能在随身携带。所以唱小书的都把弦索寄在茶寮里面,高高的悬挂在书台上首。我既望见了弦子,便注意到旁边悬挂的唱书牌子,却是大书特书着“笑笑笑”三个字,便知弹唱的是三笑姻缘。这是吴门才子唐解元的故事。大概江浙等省的妇人、小子谁都晓得有“唐伯虎”三个字,谁都晓得和唐伯虎同时的还有祝枝山、文征明、周文宾三人,号称唐、祝,文、周四大才子。这便是这部《三笑姻缘》弹词的效力,从来小说宣传比甚什宣传力都大,“身后是非谁管得,沿街听唱蔡中郎”。
也只为小说宣传,所以大家都知道有“蔡伯喈”三个字。其实蔡伯喈的为人并不似《琵琶记》中这般说法。他的事实自有《后汉书》本传可据然而《后汉书》中的蔡伯喈人人都不认识的,人人认识的只是《琵琶记》中的蔡伯喈。犹之唐伯虎的为人不尽如《三笑因缘》弹词中这般说法,他的事实《明史?文苑传》可据。然而《明史?文苑传》中的唐伯虎人人都不认识的,人人认识的只是《三笑因缘》弹词中的唐伯虎。编者正捧着茶杯默默的对着这块唱书的牌子出神,忽听得隔座有个少年道:“唐伯虎的名声大的了不得,他虽是明朝的一榜解元,然而比同时的状元、会元声名还大。张老先生,你是熟于前朝后代一切掌故之学的,究竟唐、祝、文、周四位大才子是不是这般的风流跌荡不可一世?”编者听到这里忙看这位张老先是甚么样人。但见老人座上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先生,正含着一支象牙咬嘴白铜烟斗的长旱烟袋,连连的抽个不休。什么叫做老人座?趁着张老先生抽那旱烟的当儿,编者先来下个注解。原来苏州茶寮中布置桌椅也有个一定的方式,无论方桌圆桌都不靠墙摆设,为着四周落空才可围坐多人。惟其天然几是靠壁安放的,一张方桌紧靠着天然几,只有三面落空,旁边设着两张靠背椅子俗称老人座。坐其上者往往是白发老人,年轻的不敢贸然上坐。
这也是苏州地方的一种美德。那时张老先生抽完了这篙烟,徐徐的磕去烟灰,且磕且说道:“我所晓得的唐、祝、文三人,是确有其人的。《明史》里面都可考证周文宾并无其人。然而不好说是全无着落”。少年道:“周文宾也有着落么?为甚么人家说到唐、祝、文、周四大才子总说三人是真,一人是假?”张老先生笑了一笑道:“说起周文宾,和我同姓,古来相传的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张,不是唐,祝、文、周。”张老先生谈到这里,众人觉得闻所未闻,都注视着他的白胡子,要从他的白胡子里面传出这闻所未闻的故事。张老先生放下他的长旱烟袋理着银髯,滔滔不穷的讲道:“《三笑因缘》中的周文宾便是吴中风流才子张灵张梦晋。相传张灵诞生时他的父亲梦见周朝王子晋来谒,有了这寄梦便知他是很有来历的,于是命名曰灵,取字曰梦晋。年少才高,曾和唐、祝、文三人订交。一时有唐、祝、文、张四大才子之称。而且张梦晋的为人也和唐解元差不多,一样也有艳史流传,《唐解元全集》中也说唐伯虎曾与张梦晋沽酒痛饮野寺中,酒酣耳热道一句‘此乐恨不令太白见之。’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张,不是唐、祝、文,周。”编者听到这里,觉得议论奇辟,自思张梦晋果然是江南才子。不过说他便是《三笑姻缘》弹词中的周文宾恐怕有些武断罢。
其时又有一位小胡子先生正在茶寮里吃过一碗大面,茶博士绞上手巾,他一壁把手巾抹他的小胡子。一壁向老先生提出异议道:“铁老,你说周文宾便是张梦晋,只怕近于附会罢。假如你说是真编那《三笑因缘》的为什么不把张梦晋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却要假造一位乌有先生的周文宾呢?”编者暗暗点头,这一问只怕老先生难于对付了。谁料张老先生并不为难,很从容的说道:“你这问题我有个圆满的答覆。须知小说家言和正史不同,只可三分是真七分是假,《三笑姻缘》是一部乐观派的弹词,书名中既含有笑字,看到这部弹词的,怒冲冲的也变做了喜洋洋;听到这部弹词的,闷恹恹的也变做了笑嘻嘻。只为旁的弹词唱本描写书中的主角总不过是千金小姐游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惟有《三笑姻缘》脱离这个窠臼。旁的弹词唱本总把书中的主角说得备尝艰险,偏遇挫折,或者曾经兵燹之灾,或者饱受风霜之苦。或者死别生离,常把眼泪洗面。或者法场得救,暂从盗窟藏身。或者势利丈人,把女婿设计陷害。或者不肖官吏,把书生屈打成招。惟有《三笑姻缘》又脱离这种种窠臼。做书的既抱定宗旨,纯写喜剧,不写悲剧,书中的四大才子须得个个和意中人珠联壁合,花好月圆,才不背却纯写喜剧的主旨。要是把张梦晋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少年貌美,诗酒风流,固然是一个好脚色。只可惜张梦晋的寿数太短促了,他和意中人崔素琼小姐的缘分又太浅了,好梦未圆,硬生生的被宁王宸濠用着强权抢去,要把崔素琼充做美人的领导。后来张梦晋和崔素琼都是殉情而死。生前不能做双飞的蝴蝶,死后却做了同穴的鸳鸯。……”说到这里,茶博士有些不耐烦了,只为小胡子先生听得出神,只把热手巾抹他的短髭抹个不休。茶博士笑道:“先生,手巾已冷了,交给我罢。”小胡子先生才把手巾放下。张老先生道:“为这分上,张梦晋便不得列入《三笑因缘》中。只为他的因缘太惨酷了,见了使人不欢,失却了专写喜剧不写悲剧的主旨。要是除掉张梦晋,江南四大才子中又缺少了一人。要把旁的才子加入,一时又找不到一个铢两相称的人。没奈何把唐、祝、文、张改做了唐、视、文、周。把周文宾影射了张梦晋,把王秀英影射了崔素琼,把王老虎抢周美人影射了宁王抢崔美人。其中变张为周也有一些根据。只为张梦晋是周太子后身,所以把姓张的才子改做了姓周的才子。又因宁王强暴如虎,把‘王老虎’三字去影射他也很有意思。宁王抢了崔美人,苦了张梦晋,王老虎抢了周美人,倒贴了妹子王秀英。其中一正一反,针锋相对,分明替张梦晋翻案,好教悲剧变做了喜剧。这是作者的一番苦心。”
老先生说到这里,谁也不能提出异议,只有点头表示着赞许。那个少年道:“近代才人易哭庵,据他自述是张梦晋的后身,他有一篇自作的小传,说张梦晋是周太子的后身,易顺鼎又是张梦晋的后身。照着老先生方才的考据,也可说易顺鼎是周文宾的后身,究竟易哭庵的说话是否可靠?”
张老先生笑道:“易顺鼎自称是张梦晋后身,究竟可靠不可靠,这是另一问题,将来自有人替他做说部。也许把龙阳才子易哭庵说的和江南才子周文宾一般。”小胡子先生道:“铁老看书可称别具只眼,人人都可惜唐、祝、文、周中的周文宾子虚乌有,无可考证。经铁老一说,确乎是影射张梦晋,确乎是替张梦晋弥补缺憾的一篇翻案文章。可惜现在唱小书的沿谬袭误,不能加以校正,铁老好在清闲无事,何不把弹词中的事实整理一下,好使张梦晋的才名千秋不朽,和唐、祝、文三人一般悠久?”张老先生喝了一杯茶道:“老夫年迈了,桑榆晚景,绞什么无谓的脑汁?要是轻了二十多岁的年纪,目见现在小说风行的时代,把那江南四大才子的许多怪话编成说部,多或百万余言,少亦五六十万言,大概可以克期而待。
不过说部的体例须得变换,苏州式的弹词是不适用的。苏州式弹词的势力范围只不过限于江苏的苏常镇,浙江的杭嘉湖,大江以北的人便不喜听苏州式的弹词,听了也不易了解。其他各省益发没有苏州式弹词的立足点了。
我以为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确是小说中的好脚色。所可惜的《三笑因缘》《八美图》《换空箱》等书都是弹词体例,其中对白完全是是吴侬软语,他方人见了宛比天书难读。
倘把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许多佳话不用弹词体描写,而用平话体描写,顺便把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一一加以校正,我想这部书的销行一定很广的。可惜我年迈了,有这志愿没这精力。”说时,向那小胡子先生说道:“你的年龄还够得上。”小胡子笑道:“年龄够得上,笔墨却够不上。你肯做我的高等顾问官,我便容易着笔了。”少年拍手道:“张老先生做你的高等顾问官,也好。请你先送一年顾问俸金。”说时,彼此大笑起来。茶座里面又有一位北方口音而带些苏州土白的麻面先生,听着他们谈话便操着不纯粹的苏州话俗称强苏白的也来加入他们的小说研究会。麻面先生道:“唐、视、文、周四大才子的风流佳话异常好听,我初到苏州时朋友约我听唱《三笑因缘》,我真做了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只为我住在北方,听惯大鼓书的,直捷爽快,一气到底。这般扭扭捏捏的苏州式唱书,我简直听不惯,但见说书的抱着弦子,丁丁冬冬一会儿唱几句莫明其妙的唱词,放下弦子说些都是苏州白,说到绝倒处在座的哄堂大笑。然而众人皆笑惟我则否,我只向众人干咕眼,看他们好笑。后来我向朋友说道,唱书牌上写着‘笑笑笑’,我听了一笑也不笑。朋友笑道,你只须住在苏州一年或半载,赶快学习些强苏白,再到唱书场中去听‘笑笑笑’,包你也跟着他们好笑。我依了朋友的话,如法泡制,一年半载后重到书场中去听‘笑笑笑’,便不似以前的索然无味,在座的听了好笑,我也有些忍俊不禁,他们笑十次我也笑这二三次。后来我学会了强苏白,苏州的一切方言我都可以耳入心通,逢着弹唱‘笑笑笑’,我便是听书的老主顾,遇着好笑的地方,书场中切口叫做‘血头’的,我也随着众人发血(便是好笑的代名词)。”说时又指着书台上的唱书牌子道:“便是这里唱的‘笑笑笑’,我也没有一天不来听的,不但自己要听,而且拉着我们北方的老乡也来听。
老乡们初来苏州也和我从前一般,坐在书场中索然无味,人家好笑,老乡们只有干咕眼。
亏得我随时充当翻译员。
老乡们听了,不由的也发血了。在这一点上,便觉得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许多佳话很可以使听众发血。可惜限于苏州式的弹词,我们异乡人听了都不懂。要是买几种唱片弹词来解闷,什么《唐八美图》,什么《三笑因缘》什么《换空箱》,非但描写粗劣,不足动人,而且盈篇累牍都是吴下方言,字又写的不大正确,什么‘个末丫头笃先困哉’,什么‘抵庄搭俚白嚼白嚼’。张老先生说的‘他乡人见了宛比天书难读’这句话很不错,要是有人把来改造一下子,弹词变做了平话,苏州人看了明白,他乡人看了也明白,那么乐观派的说部可以遍行全国。看到这部说部的,怒冲冲的变做了喜洋洋,闷恹恹的变做了笑嘻嘻。抱定乐而不淫的宗旨专替人家宣导湮郁,驱遣愁闷,解除烦恼,增进快乐,据我的眼光看来,这部书编成了倒是调剂苦闷社会的一服良药。铁老既自嫌年迈,不肯握管,吴先生为什么不动笔呢?”小胡子笑道:“你不听得我说么?年龄够得上,笔墨却够不上。”麻面先生道:“你老太谦了。”小胡子先生道:“不是谦,这是实情。便算笔墨够得上,性情也够不上。
我是疏懒成性,写一封普通信札写了两三行,便须放下这枝笔待到来日续写。况且长篇说部,动辄一百万字,或五六十万字,似我这般的贪懒休说一辈子做不了,便是做到来生也做不了。
书局子里要是候米下炊,候着我的稿子付印,年青的候到头发白了,我的稿子也不过做了三四千言。”说罢,引得众人都笑将起来。那少年道:“《三笑因缘》中说的唐伯虎成了个色中饿鬼未免失却了解元的身分。”张老先生道:“这是唱书人画蛇添足,其实形容唐解元也须有个分寸,要说他的好色是当时环境逼成的。他意在自晦其才,借着‘好色’两个字,便可以变换人家的目标,说唐寅并没有真才实学,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罢了。”那少年道:“老先生何以见得唐寅有这般心思?”老先生道:“大明弘治年间,正是宁王宸濠野心勃勃的当儿,他仗着宗室天潢,分茅裂土还以为不足,一定要身居九五,管领大明朝一统江山。
他要笼络人心,便学着谦恭下士的王莽,不惜卑辞厚币,罗致四海奇才异能,唐解元也在罗致之列。在先以为贤王好士,并无什么特别的作用。后来到了宁王府中,一住半月,唐解元是何等聪明绝顶的人?见了宁王的所作所为,知道他不出五年一定举兵造反,待到造反以后,不出三个月一定身败名裂,烟消火灭。自来明哲保身,犯不上贪着目前利禄,列名逆党,到后来玉石俱焚。但是既被宁王罗致到王府里面,要是席不暇暖,便即辞职回乡。宁王怎肯放他回去?一者怜惜他的才学,既入幕府,断无轻去之理;二者防他回去以后把王府里的违法情形向外面泄漏风声,那便要引起朝廷的注意了。唐寅到这地步,去留两难,便即装做色情狂,遇见王府中的仆妇丫环任情打趣,说许多猥亵的话,甚至歌哭不常,起居无节。遇着王府中的妃嫔乘轿出入,他便在当道小遗,口中还高呼着‘骄(谐音作浇字)其妻妾’的口号,似这般的颠狂行为宁王知道了怎不恼怒?问及旁人,有忌着唐寅多才多艺的,便说唐生风流自命,或者害了桃花痴,也未可知。亏这几句忌才的话,宁王才把唐寅放归故里。唐寅离了江西回转姑苏,知道苏州的官吏大半宁王爪牙,要是在宁王府时候害着桃花痴,回到了苏州桃花痴便好了,倘被宁王知晓一定放他不过。于是他打定了主意,诗画琴棋以外,旁的都不注意,只注意在窃玉偷香。他本住在苏州城内吴趋坊,后来索性迁到城北桃花坞中居住,应了‘桃花痴’三字预言。
所有九美团圆的一切风流传说都在这时候发生,其事莫须有。然而传到宁王耳朵里面,才不把唐寅当做什么奇才异能,由着他在苏州害那桃花痴,再也不把他当做夹袋中的有名人物。亏这一下子才保全了唐解元的身家性命。后来宁王宸濠失败,列名在逆案里面束手就戮的不计其数,只有唐解元借着色情狂得免此祸。古人佯狂避世。有托而逃有隐于酒的,刘伶是也。有隐于赌的,刘盘龙是也。惟有唐解元风流倜傥,为避着宁王目标而隐于色。做说部的果能从这一点上着笔,便把唐解元形容得风流过甚。阅者自有相当的谅解,决不说他是登徒好色了。至于祝枝山、文征明,以及影射张梦晋的周文宾,当然也是宁王夹袋中的人物,他们种种风流自命、玩世不恭的情形,也可说是避着宁王目标,借此自晦。那么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都占着身分,不至被人家说是四个拆白党了。”张老先生这一席话说得人人点头不迭。便是编者也暗暗佩服这老先生理论很高,只怕时下的一辈小说家还不曾梦想到此咧。
编者正在私自忖量,忽的那少年说道:“张老先生,你这一席话亏得在小茶寮里发表,在座的没有小说家不生问题。
要是你在城里大茶社中表这一篇话,要被小说家学了乖去,难保过了几个月没有这改头换面的唐、祝、文、周传出世。”编者听了几乎笑将出来,便付了茶钱匆匆出门去。
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道:“在下正要编一种长篇说部,找不到好题目好材料,张老生,多谢你教了我一个乖也。”趁着暮春三月,日永如年,且料理我的笔墨生涯。正是:
秃笔残书新活计,落花啼鸟旧因缘。
欲知《唐、祝、文、周四杰传》怎样开端,且看正文第一回分解。

第 一 回桃花庵唐伯虎填词丹桂轩祝枝山行令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别人笑我大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这首长歌是吴门才子唐伯虎所作的《桃花庵歌》。他在弱冠时代已中了弘治戊午科的南直隶解元。少年高第,名重一时,还加着貌比潘安,才如子建。诗赋文章以外,他又擅长着一笔丹青。他的丹青得宋元名家的真传,而且超出古人,自成一格,当时唤做唐画,往往出了重金,也不容易购到他的真笔。一时王公贵人千方百计的购求他的真迹,为这分上,他仗着这方砚田,也可以起家立业。正不必为名为利到四方去仆仆奔走。自从他看破宁王宸濠意存不轨,一朝失败,只怕冰山易倒。那些醉生梦死之徒,兀自糊糊涂涂,甘作藩王的走狗,似乎宸濠的势力永远灼手可热。唐解元这时也在宁王府里身充上宾,却不甘和醉生梦死之徒同住在这座巍巍可危的冰山上面。他既佯狂避祸,被逐出门,博得一个桃花痴的名号。便免却将来列名逆案,危及身家。这是他的见识高人一等之处。苏州按院是宁王的亲戚,唐寅被放回家。苏州按院得着宁王的密谕,着他察看吴门才子唐伯虎是否真个害了桃花痴。这一着也被唐寅料到了。他回家以后,自言自语道:“我唐寅虽然天性好色,但为着礼教的关系总是‘发乎情止乎礼义’。此番被放回来,要是和从前一般洁身自好,不敢荡检逾闲,那么宁王知道了一定放我不过。苏州巡按御史又是他的亲戚,难保不去报告,说唐寅何尝害什么桃花痴?明明是托病逃归,到了苏州他的桃花痴便好了。宁王得了这报告,祸发不远矣!他既说我害了桃花痴,何妨一痴痴到了底”?苏州城北本有一处地方唤做桃花坞。他便在桃花坞中建筑住宅,还有一所小小的园林。花开时烂漫如锦,除却看花饮酒以外,还十分注意着美貌佳人。只要生得超群轶众,他便不论贫富不分阶级,一一要娶到桃花坞中,享受无贫艳福。
他的别号很多,“六如居士”以外,还署着“桃花仙”三字为名。为什么唤做“六如”呢?这是《金刚经》说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梦幻泡影露电”这六样东西,都是不经久的。他在宁王府中得到的一些经验,觉得富贵利达一切都空,还不如吾行吾素的好。
可笑弹唱唐伯虎风流佳话的说书先生,为着唐解元有“六如居士”的别号,便硬派唐伯虎是个六指的才子。其实祝枝山生有枝指,所以取号枝山,载在《明史》。至于唐伯虎何尝生着六个指头儿呢?俗语说“张三的帽儿戴在李四的头上”。若照弹词中的说法,竟把祝枝山的骈指移到唐伯虎的手上去了,岂非便宜了祝枝山,委屈了唐伯虎么?编者编这部《唐祝文周传》虽不能把弹词中的一切谰言完全删去,但是遇有可更正的所在,却有相当的更正。有了这几句声明在先,读者诸君须记取唐伯虎不是六指头。生有六指头便是后文提起的祝枝山祝阿胡子了。唐解元为什么唤做“桃花仙”呢?只为人家说他害了桃花痴,他就虚题实做,住在桃花坞还不算,他便种起许多桃花树来。种了桃花树还不算,他便署着一个“桃花仙”的别号来。署着“桃花仙”还不算,他便大交其桃花运,专在外面寻芳逐艳,偎红倚翠,定要觅得八位美人在一个月内先后结婚,然后载回苏州桃花坞。一夫八妇,度那一辈子的快活光阴。这几句话宣传在外,休说旁人声了不信,便是他的知己祝枝山、文徵明、周文宾三位解元,也是大摇其头儿,都说子畏痴了,伯虎颠了,天生尤物,谈何容易!一箭双雕已足自豪,那有八个美人和他在一个月内先后结婚的道理?谁料唐寅说得到做得到,寻芳逐艳的结果,居然素愿都偿。偎红倚翠的前途,竟是有求必应,《八美图》弹词中说唐寅就亲南京,在一个月中和八位美人先后结婚。那八位美人便是大娘娘陆昭容,二娘娘罗秀英,三娘娘九空尼姑,四娘娘谢天香,五娘娘马凤鸣,六娘娘李传红,七娘娘蒋月琴,八娘娘陆昭容的侍女春桃。同时载回桃花坞自己府第分房居住,好一座堂楼做了唐解元的藏娇金屋。又因三娘娘九空是皈依佛教的,便在后园里面起一座桃花庵,准备三娘娘九空拜佛诵经的地方。桃花庵的前后左右桑麻以外,都是桃花环绕。所以唐解元撰成这片长歌,逢着桃花开时捧着酒杯高吟他的得意之作。引得九空放下了木鱼槌,笑说道:“你不是桃花仙,简直是个桃花颠”。唐寅拍手大笑道:“颠也好,仙也好,唤我颠便是颠,唤我仙便是仙”。在这当儿,恰巧八娘娘春桃提着筠篮,盛满着一篮的柔桑,唐寅笑道:“谁在那里养蚕”?春桃笑道:“大爷,养蚕的人很多咧!五娘六娘七娘都高兴养蚕。你看他们都在那边采着桑叶回来了”。原来马凤鸣、李传红、蒋月琴以及春桃四人,为着空闲无事,准备采桑饲蚕。春桃提着筠篮先走,凤鸣、传红、月琴随后也来了。见了唐寅都说:“大爷赏你的桃花,我们采我们的桑叶”。
唐寅闻言大悦,回到书房便绘一幅《四美采桑图》,还题着一首《一剪梅》的小令道:
桃花树下寄吟身,尔也温存,我也温存。纤纤玉手往来频,左也消魂,右也消魂。柔桑携去一篮春,剪到三分,采到三分。落花如梦又黄昏,未种情根,已种情根。
这幅采桑图绘成以后,陆昭容、罗秀英、九空谢天香四位娘娘都来和唐寅交涉说:“大爷既为着四位妹妹合绘一幅采桑图;我们四姊妹不该落后,你须替我们各绘一幅画,各题一首诗,布景要各各不同,题诗也要各各不同,限你三天须得交卷。要是不然,我们四姊妹联络一气,不放你进房。”“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大娘娘出了这个难题,那便为难了唐解元。论着他的作画,怎肯轻易动笔?润笔不丰不绘,笺纸不佳不绘,期限不宽不绘,心绪不佳不绘。这便是他的四不绘。现在陆昭容有了这严酷条件,要是不绘,便不能向四位娘娘那边去问津。八美里面陆昭容又是一位最不好惹的,阃令森严,通融不得。没奈何只得如限交卷,绘成四幅美人图每幅都题了一首七言绝句。
第一幅陆昭容《惜花春起早》图,诗云:
海棠庭院又春深,一寸光阴万两金。拂晓起身人不解,只缘难放惜花心。
第二幅罗秀英《爱月夜眠迟》图,诗云:
卸髻佳人对月迟,梨花风静鸟栖枝。难将心事和人说,只有青天明月知。
第三幅九空《掬水月在手》图,诗云:
绰约仙姑倚画栏,满身风露不知寒。玉纤弄水凉侵腕,要捧嫦娥对面看。
第四幅谢天香《弄花香满衣》图,诗云:
金钿花钗细裥裙,满身零乱裹香云。芬芳竟日侵衣袖,不用交州水麝熏。
唐伯虎娶了八位美人在桃花坞中居住,闺房艳福怎么记载得尽?以上所引的诗词都在《六如居士集》中,并非编者伪造。
忽忽光阴,已到桂秋。这时杭州周文宾到苏州来游玩。这位周解元也是苏人,四大才子中他的年龄最轻。他奉母久居在杭州,苏杭两处都有他的住宅。他一到了苏州,当然和唐祝文三位解元时时饮酒赋诗。这一天,正是八月初十日,上一天唐祝周三位解元在文徵明宅中饮酒。
这一天,唐解元做东道主,顺便和周文宾饯行,只为周文宾来日便要回杭州过节去了。
席设丹桂轩中,金粟飘香,沁人肺腑。大家入席以后,开怀欢饮,无话不谈。四位解元三位都是小白脸,惟有祝枝山年龄叨长,胡须满面,人称祝阿胡子,而且是个斜眼而兼近视。明朝人物不比目今时世的近视眼先生们,有种种配光眼镜,补助目力所不及。当时虽不曾发明眼镜,却有一种东西形似今日照字所用的显微镜,只有一片圆形水晶镶在铜框子里,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柄儿,其名叫做单照。祝枝山怀中常藏这件东西,过着远视不方便时便取出单照,一眼开一眼闭的隔着水晶瞧这么一瞧。他又有一种特别符号,他的两手都是六个指头,所以自号枝山。他的书法得自天授。《明史》上说:“枝山生五岁便能作径尺字,九岁能诗,少长博览群籍。文章有奇气,当筵疾书,思若涌泉。”你想他有了这么大的文才,当然也在宁王延揽之中。唐解元借着桃花痴脱离潘王的羁绊,祝枝山得知其事,暗暗称赞道:“小唐的眼光很好,我祝允明虽然近视,但是我的眼光也瞧得到宁王异日必反。小唐既借着色痴避世,我祝允明不但好色,而且寡人好货,寡人好赌。他有一痴,我有三痴。我便借着色痴、财痴、赌痴在外面闹一个不亦乐乎,好教宸濠知晓,不再派着差官上门来和我纠缠……”文徵明、周文宾年龄尚轻,资格还浅,都已高中了解元,也怕宁王把他们罗致到王府中去,所以学着唐寅,也喜到脂粉场中去厮混,说些风魔话。宁王得了苏州巡按御史的报告,说江南四解元都是玩世不恭,风流自命。宁王听了便冷了这条延揽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心。
按下不提。当下席上淡天,无非是谈些名书名画。祝枝山瞇着这双近视眼,把那六个指头的手握着自己的络腮胡子。且笑且说道:“小唐,物以希而见贵,我们的书画还是少作为妙。
多了便贬了我们的价值。”唐伯虎点头道:“老祝的说话和我一般意思。单是金钱可买得到的东西不是好东西。我定的润例不但要润资丰富,而且要随着我的意兴。我不高兴时,那怕堆满了金银也只视若无物,一百年也不肯动笔。即如告老还乡的华鸿山华太师,曾经托了吴县知县要我绘一幅堂轴,我只托词不绘。他送我的润笔我都原璧奉赵,后来他又吩咐他的第二房媳妇遣人来和我商恳,只为他的第二房媳妇是我的表妹,谅来为着中表之亲,我总可以应允的;我依旧给他一个不允。老祝,你想华鸿山可笑不可笑?他不会上门来请求么?他先派着知县来说,是把势力来摇动我,后来教他媳妇遣人来话,是把亲戚来摇动我。唉,他真小觑了我唐寅,休说……”说到这里,恰逢童儿唐兴前来上菜,伯虎便停了谈说,举箸请在座的用菜。丹桂轩后面隔着一道纱窗,大娘陆昭容和二娘娘罗秀英都坐在回廊旁边听他们主宾谈话。听到伯虎这一篇议论,陆昭容忙把丝巾掩嘴,几乎笑将出来。罗秀英轻轻的问道:“大娘,什么好笑?”陆昭容道:“亏他说得嘴响,春间我限令他绘四幅小照,他怎敢倔强?不到两天他便绘好了。”罗秀英笑道:“华太师的声势怎比得上你大娘?……”外面祝枝山手里夹着一块鸡,嘴里催促道:“小唐,你讲下去,休说什么?”伯虎道:“休说华鸿山是个告老的宰相,便是宁王千岁何等声势,他要绘一幅《九美图》强迫我半月告成,我绘了两三天,假作痴呆,把浓墨涂抹着画卷,毕竟没有告成。周文宾听到《九美图》想着一桩心事,便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原来宁王有了九美便思十美,竟把苏州一位美人姓崔名莹闺字素琼的强抢入宫。崔素琼才色冠时,周文宾正央托媒人向着他的父亲崔翁乞婚,不料事尚未谐已被宁王抢去。文宾心中未免惋惜不止,无意之中叹了一口气,已被祝枝山瞧破心事,笑道:“小周,你又想起崔素琼了。天下多美女子,除了素琼难道无第二个?我听见你在杭州赏识了一位绝色佳人,他的才貌和崔素琼比较,有过之无不及。你遣人去说合,不知可成就否?”周文宾道:“成否尚未决定。”文徵明欢道:“人皆有艳福,我独无。”伯虎笑道:“你不用唉声叹气,一旦艳福逼人来,连你自已也不作能主。”大家谈论了一会,便想起行一个酒令。今天专为周文宾送行,便请文宾起令。文宾瞧见丹桂轩中正悬著绘幅沈石田绘的《八骏图》,便道:“我这个令叫做‘再来一个’令。第一句须有一桩故典,故典中须嵌有一个‘八’字。第二句是四书,也须嵌一个‘八’字。第三句再来一个‘八’变‘九’第四句唐诗,诗中须嵌一个‘九’字,并须注出处”。众人叫他举例,他便开始行令道:
周穆王驾八骏,以一服八。再来一个“八”变“九”,可怜九马争神骏。(杜甫诗)
周文宾指定伯虎接令伯虎想了一想便道:
周文王演卦,周有八士。再来一个“八”变“九”,一日高名遍九州。(许浑诗)
伯虎指定文徵明接令,徵明略略思索,便道:
虞舜举八元,八佾舞于庭。再来一个“八”变“九”,凤辇时巡出九重。(钱起诗)
轮到祝枝山收令,斜着眼道:“小周,我想专说故典太呆板了。说了个今典可行?”文宾道:“只要自然便好,何分故典今典?”祝枝山向伯虎说道:“那么我便要说了,好在尊嫂夫人不在旁边,说也不妨……”谁料大娘娘、二娘娘都在里面听他们行令。昭容凑着秀英的耳朵,轻轻说道:“二娘,你听祝阿胡子又要不说好话了……”外面伯虎催道:“老祝不用罗罗嗦嗦,你接你的令。”枝山道:“那么我要收令了。我的令是即景生情,和你们不同:
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说到这里,笑道:“小唐,你懂得我的双关意思么?这个‘口’字和‘饥’字下得真好啊!换一句话说,他们都吃饱了。”在座的听了都是笑不可仰……里面陆昭容向罗秀英道:“二娘听见么?阿胡子怎有好话说出?狗嘴里不出象牙,总有一天恼动了我,拉去他的狗须……”外面笑声才停,祝枝山又续念下去道:
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陆畅诗)
大家咀嚼这句唐诗“九秋香满镜台前”,句子何等香艳而且又是即景生情!正在丹桂飘香的时候,虽然带些诙谐性质,但是一气呵成,天衣无缝,不愧才人吐属。周文宾道:“子畏兄会得八美团圆,便是添上一个‘八’变‘九’谅非难事。”枝山道:“只怕九秋香满,不免八美含酸。”文宾枝山说的不过一对取笑之谈,谁知将来真会成了事实。正是:
而今修订鸳鸯谱,从此安排锦绣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二 回未免有情九秋香满谁能遣此一笑魂销自古道,“无巧不成书”。唐、祝、文、周四解元在丹桂轩中饮酒行令,轮到祝枝山收这“再来一个”令,竟会念出一句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祝枝山不过冲口而出,并没有什么先见之明。但是到了后来,这句诗竟和李淳风的《推背图》刘伯温的《烧饼歌》一般奇验九美便是秋香,香喷喷的立在镜台面前。这“九秋香满镜台前”七个字,没有一个字落空。
唐寅娶得秋香以后,倒被祝枝山说得嘴响,说:“小唐小唐,你认得我这未卜先知的祝半仙么?‘九秋香满镜台前’是不是你的佳兆?你合该谢谢我这李淳风再世、刘伯温重生……”这是后话,编者未来先说,表过不提。
且说这天席散以后,祝、文、周三人先后告辞。到了来朝,周文宾便即启程回杭,自去进行他的亲事。唐伯虎闲着无事,和八美谈笑一堂。陆昭容想起昨天所行的酒令,便说:“祝阿胡子端的可恶,轮到他行令,竟把我们八姊妹都穿插入内。”罗秀英道:“他还说‘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这倒是一个好口彩,看来大爷还有九美之喜。”春桃笑道:“那么我要添一个妹妹了。只怕八美易得,九美难求。”唐寅拍手大笑道:“你太小觑了我咧!全凭窃玉偷香手,去觅沉鱼落雁人。”陆昭容听得“沉鱼落雁”四个字,有些不服气,便道:“我们八姊妹聚首一堂,除却我是个寻常脂粉外,其他七位妹妹燕瘦环肥,并皆佳妙,还说不到沉鱼之貌落雁之姿。试问大爷有什么本领夸下这张海样的大口?”伯虎道:“我娶了八位美人,宛似九级浮图造到了第八级,还有塔顶这一级,非得有风磨铜定风珠这一类宝物,不能够造成这一座壮严富丽的九级浮图。明知这般奇珍凭我本领也会觅到,但是我存了一个知足之心,造了一座没有塔顶的八级浮图也就罢了。”说时,向着陆昭容看,分明用一个激将之法。陆昭容道:“为什么不造第九级呢?”唐寅道:“第九级是塔尖塔顶,只怕后来居上,其他的八级不答应。”陆昭容是个豪爽性子,便道:“大爷说什么话,你躲在门缝里瞧人,将人都瞧得扁了。须知我不是嫉妒的人,我既许你娶这七位妹妹和我同事一夫,难道再来一个我便不允?我所虑的添了一个也只是和我一般的寻常脂粉,算不得什么塔顶塔尖,那便辱没了你的窃玉偷香手段了。”唐寅笑道:“单是大娘不喝醋依旧没用,一只碗不响,还有七只碗叮当。”这两句又惹动了七妹妹的娇嗔。一时七张八嘴起米,有的说只须一只碗不响,我们七只碗决不会叮当。有的说我们都和大娘一般态度,只要大爷觅得沉沉鱼落雁的美人,我们一定让他后来居上。有的说只怕大爷没有这手段罢,娶一位九房妹妹胜过我们是容易的。若要胜过大娘,这叫做鼻子上挂鳓鱼,休想休想(休想谐音嗅鲞)。”唐寅道:“好了好了,只要你们不闹意见,迟早总得造成这第九级塔尖塔顶给你们看。”八美听了,还以为这是丈夫一时游戏之谈。谁料唐寅抱定了主见,真个要去觅取一位绝世佳人,教他们相形见绌。过了一天,正是八月十二日,趁此凉秋,他便要实行他访艳的工作。于是改换衣服,不着解元的服色,只打扮个平民模样。吩咐僮儿唐兴、唐寿好好儿照顾书房,便即飘然出门。明朝人物出门时都是纸扇轻摇。今天唐寅故意执一把空白的摺扇,只为他的名望太大了,纸扇上有了书画便有上下款,要是被人瞧见了扇面上的题款不是伯虎仁兄大人雅属,定是子畏先生方家指正,便要惹起旁人的窃窃私议,向着他指指点点道,这便是风流绝世的唐解元。他今天执了两面空白的纸扇,又不是解元打扮,除却熟人以外大约认不出他便是江南四大才子的领袖。他从桃花坞动身,出了金阊门,过了渡僧楼,早已是七里山塘,行人拥挤,冠盖往来。他为着避嚣起见,不走上塘走下塘,顺便还可以看看挂着灯彩的画舫。
明朝年间的苏州,人民富庶远胜今兹。每逢春秋佳日,河中画舫不绝。唐解元行行止止,听了画舫中的管弦丝竹之音,看了画舫中的粉白黛绿之色,便不觉踽踽独行的寂寞。走了一会子,早望见虎邱山门已在左近。当时节,虎邱山上天天游人如织,更兼中秋伊迩,正逢香汛四乡八镇的黄童白叟红男绿女,前来朝山进香的不计其数,一进了山门,便有许多摆列的摊肆都张着白布遮阳,卖香烛的也有,卖糖果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绫罗手帕荷包香袋的也有,卖乌须药搽发油以及胭脂花粉的也有。这其间还有三三五五的闲游子弟跟在年轻妇女后面,苏州人唤做“钉梢”。品头评足,肆意轻狂。唐寅虽然好色,毕竟眼界不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在家里拥有八美,享尽闺房之福。这些平头整脸的妇女三分颜色七分妆,怎在他的眼里?他浏览了一遍,以为吴门佳丽不过尔尔,深悔今天气吁吁地跑这大远路,未免多此一举。他看着自己的双足,喃喃的念道:“足下足下,上了你的当了,枉跑了许多路,瞧不见一个可意人儿。真叫做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咧!”他在这时,腹中觉得饥了,两腿也觉得乏了,便在茶篷子里歇息了片时,吃些干点,喝了几杯茶,略解饥渴。
正待返身下山,猛听得一阵吆吆喝喝的声音连唤着闲人站开。但见当前几名健仆,后面一乘大轿、四乘小轿从山下抬上山冈,旁人纷纷闪在两旁。人众中让出一条弄堂,轿子后面还有脚夫挑着香烛,这分明是烧香的招牌。一行人众直向云岩禅寺而来,唐寅站在人丛里,举目细瞧。第一乘禄绸红缎拦脚的四人大轿,从窗帘中望见里面端坐着一位太夫人;后面四乘小轿分坐四名侍女,都是撑起着上面的轿帘,露出半身,这便值得唐寅注意了。一壁看一壁下着考语:第一个平平无奇;第二个不过尔尔。抡到第三个,他顿觉得眼前一亮,心头怦怦地跳,怎有工夫下什么考语?简直是实做《西厢记》上两句曲文,叫做“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把唐寅看得呆了。也是缘分凑巧,忽的一阵风来,把下面的轿帘掀开一角。书生眼快,早瞧见罗裙下露出纤纤莲钩。从前的男子欣赏美人,上看头下看脚。他看到了纤纤莲钩早已钩魂摄魄。第三乘轿子过去,接着便是第四乘,里面坐的侍女比着第三名相差太远了。本待下山的唐寅受着俊婢的吸引力,立时服了什么兴奋剂,两腿也得了许多气力,一些儿不觉得疲乏。喃喃的感谢这一双尊足道:“足下足下,多谢你,不枉跑了这大远路。将来论功行赏,定要把方才所见的三寸金莲和你在红绫被底做个良伴……”列位看官,这不是编者过甚其词,有两句吴谚为证,叫做“走得着,谢双脚”今天可被唐寅走着了,当然要慰劳这一双尊足,不枉足下建下了奇功。唐寅上山寻芳,到了云岩寺的大殿前面,这五乘轿儿已在庭中歇下。先是小轿中四名侍女一一出轿,来到大轿前伺候这位行将出轿的太夫人。前两名侍女替太夫人卸去了轿帘后两名侍女搀扶这位五旬以外的皇封太夫人出轿。这位太夫人虽然打扮的绮罗遍体,珠翠满头,但是唐寅略不注目,他所注目的只有四个侍女。前两名他瞧了一眼,暗暗的念道:“鱼,我所欲也。”后两名中只看中了一名,他看了一眼二眼,以至无数眼。四名侍女,他认为三鱼一熊掌,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当然要道一句“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他的眼光既不肯牺牲在他人身上,只向那侍女的上下左右前后细细的欣赏。
在这当儿,即使旁边有什么活狮子出现,也不能移转唐寅的眼光。他又恨着自己的眼睛不挣气,为什么隔了一会儿便要霎这么一霎?须知一霎眼的时间虽短,而损失却是很大。有那天仙化身的美女当前,一分一秒的光阴都是量珠难买。不挣气的眼睛为什么又要霎了呢?……列位看官,毕竟这侍女生得怎样貌美值得唐寅这般神魂颠倒?这不但编者所握的一枝秃笔难以描摹,便是唐解元妙擅丹青,要把那侍女的许多美处一齐在毫端传达出来,只怕也不过十得七八罢了。唐解元这一双欣赏美人的眼睛何等厉害!要他目不转睛的看个不住,那美人的面貌便是编者不加描写,列位也一定认为绝世无双的姿色。但见他: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论他活泼泼地的态度,宛比水晶盘内的珍珠;论他光艳艳地的丰神,又似红杏枝头的明月。最妙的是一双美目又灵动又秀媚。前人每把秋波相比,比得也不真;又把春星相比,比得也不确,简直似白水银中含着两颗黑水银,灵动达于极点,秀媚也达于极点。他搀扶太夫人缓缓的行走,眼波溜并而不向唐寅视看。而唐寅自以为美人已瞧着他了,并且一瞧直瞧到他的心坎里了。事有凑巧,太夫人走进大殿,偏向那扶他的侍女说道:“秋香,你瞧这座大雄宝殿,和杭州灵隐寺的大殿相差也无几。”那侍女道:“太太,这佛殿造的很堂皇……”一主一婢不过是寻常问答,一入了唐寅的耳朵里竟是唯一无二的福音。一者知晓了侍女的芳名唤做秋香,二者听他说“这佛殿造的很堂皇”,拢总八个字,语句又清字音又准,和出谷的黄莺一般轻圆流利,蓦然间思潮诵汹涌出了祝枝山行令时说的“九秋香满镜台前”,不禁暗呼奇怪,认为:“天授的良缘,可见意想中的第九位美妻定在秋香身上。我既在无意中遇见了,定要实行那‘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唐诗才好。”唐寅正在幻想的当儿,挑香烛的仆人已在大殿上点起绛蜡焚起旃檀。太夫人拈香拜佛都已完毕,自有当家和尚邀请皇封到方丈里奉茶。太夫人和吩咐侍女们道:“你们也拜了拜佛再来方丈里伺候我。”四名侍女同声应诺。待到拜佛时又推让起上下首来,太夫人走了几步,回头说道:“你们不用谦让,前面两个蒲团春香、夏香去拜;后面两个蒲团秋香、冬香去拜。”这一下分明又向唐寅报告了名字。他知道四名侍女分着春夏秋冬四香,四者之中只有秋色最佳。四香跪拜时,当家和尚已引导着太夫人向方丈中去坐茶,家人们都拥着同行。唐伯虎认为这是逢场作戏的绝好机会,他见秋香跪了下去,他便向旁边的蒲团跪下。蒲团和蒲团其间本有两三寸的距离,唐寅临跪时便把蒲团踢近一些,经这一踢,两个蒲团的距离其间不能以寸了。这也是他的缘分凑巧,合该有这接近的机会。要是那个点香烛的家人在旁,定要上前干涉;要是春夏冬三香不和秋香同时下跪,也不免把书呆辱骂一顿。这时候便宜了唐寅,有意无意的压着秋香的一角罗裙。
秋香合掌时,他也合着掌;秋香磕头时,他也磕着头;秋香伏地祷告时,他也伏地祷告。不过秋香祷告是不出声的,他的祷告却故意喃喃的念道:“菩萨在上,但愿月常圆花常好,才子常配着佳人。”秋香的俏耳朵里听到这几句祷告,似呼闻所未闻,只为他虔心拜佛,没工夫去理会旁边祷告的是谁。唐寅见他不理会,又是喃喃的祷告道:“菩萨在上,但愿明月夜夜圆,好花日日红,青衣队里的佳人配一个翰墨林中的才子。”这几句不尴不尬的话果然牵动了秋香的眼波,却见贴近他同跪的是一个少年男子,嘴里噜噜嗦嗦,分明有意打趣,想到这里便赶紧站起着娇躯。但是那里站得起?一只裙角已被那少年紧紧跪住,只得轻轻的道一声:“先生请偏过一些。”唐寅假做的不知,依旧喃喃的祷告道:“菩萨在上,但愿月圆花好,俏丫环嫁一个美青年。”这便不由秋香不着恼了,柳眉带怒,杏脸含嗔,说一声:“你这男子好生无理,拜佛的地方很广,为什么跪住人家的裙角!”那时春夏冬三香闻声站起,这便分出品质上的文雅和粗俗来了。春香、冬香开口便骂“杀千刀”。夏香益发厉害,不动口便动手,把唐寅用力一推,书呆不由的身子一侧,膝盖一松,秋香才得抽出裙角盈盈起立,粉脸上面滃起着两朵朱霞。唐寅这时也便涎着脸站起。春夏冬三香兀自骂声未绝,秋香道:“姊妹们,休去睬他,伺候太太去。”于是四香迈动莲钩离却佛殿,都到太夫人那边伺候去了。唐寅本待尾着他们,为着三香都是个泼辣货,都在骂人学校里毕过业,而且姿色平平,犯不上跟去挨骂。要是秋香肯骂他,他便抱着打情骂俏的主意早在后面做跟屁虫了。好在秋香还没有上轿,只须在停轿处徘徊,这是秋香必由之路,无论如何总可博得秋姊姊一个临去秋波。他打定了主意,只在庭院里踱来踱去,暗暗的念道:“不见高山那见平地,不见三香的粗俗,那见秋香的文雅?不经三香把自己毒骂一顿,那里遇得到秋香这般的假作娇痴,佯传薄怒?我和他开顽笑,他只轻轻的说道:‘你这男子好生无理。’面子上责我,实际上怜我。但看他这俊俏眼波向我一溜,几乎把我这风流解元淹死在他的眼波之中。”唐寅正在冥想的当儿,忽听得里面传唤道:“太太上轿了,太太上轿了。”太太上轿和他无关,跟随太太的秋香婢女,他认为有莫大的关系。赶把眼睛抹了抹,准备把秋香放在眼皮上供养,心坎里温存,自言自语道:“眼睛眼睛,你千万不要霎啊,遇着这般可餐的秀色,总须把他看一个饱……”这是形容过甚之词,并非事实。要是可餐的秀色真个吃得饱肚皮,那么米店、饭店都不用贩什么米、煮什么饭了,祗须预备几个可餐的秀色做他们的活招牌,遇有上门籴米的只消把活招牌给他们一看,腹便饱了不用粜米了;遇有上店吃饭的,也只消把活招牌给他们一看腹也饱了,不用吃饭了。再者,各处逢着水旱遍灾,也不用采办米麦杂粮前去放赈,只须烦请几朵生香活色的交际之花到灾区上去做慰劳员,那怕三日不食的餐了秀色,也会一时尽饱;那怕面有菜色的餐了秀色也会脸若桃花……剪住闲谈,且说唐寅听得太太上轿,认为千秋一息的猎艳好机会。隔了不多时,狐假虎威的家丁吆吆喝喝的走下殿来把那不相干的闲杂人赶在两旁,轿役人等一齐打开轿帘,抽去轿扁担,预备主婢们上轿。原来轿子的杠。
分为二种,长的纵列的叫做轿杠,短的横列的叫做轿扁担。男人坐轿和女人坐轿的姿势不同,男人坐轿不去轿扁担,尽可大踏步的跨过轿杠轿扁担,转身一屁股坐入轿中;女人上轿轿役们先把轿扁担抽去,留一个入口处,好教妇女们轻移莲步般的走将进去,徐徐转身坐入轿中,轿役们方才上了轿扁担,用铜锁子锁住了再行上肩行路。为什么有这一番麻烦呢?一者裹足时代的妇女行路时抱定稳重主义须得移步缓缓,不闻佩玉乱鸣;举足轻轻,不见裙风大动,才是个大家风范。所以上轿时先把轿扁担抽去,不做那姗姗莲步的障碍品。二者古代重男轻女,轿扁担要压上轿夫肩背的,倘被妇女跨过了,轿役们便认为大搠霉头。因此不怕麻烦,免得神圣的轿扁担从妇女的跨下经过。再说唐寅身在人众中,眼看秋香上轿,家丁们吆喝道:“不相干的闲人快快站开!”唐寅是个闲人,但他自认是相干的闲人,不是不相干的闲人。
这回太夫人上轿又是秋香搀扶着,徐徐的扶到大轿旁边。唐寅情不自禁便从人丛中钻出,径向秋香那边闯来。家丁们怎肯容他走近?早已连声喝止。唐寅把手指摩着鼻尖道:“十方所在谁都走得,你烧你的香,我也烧我的香,你能管我吗?”那太夫人是个慈悲心肠的人,此番上虎邱烧香是来结善缘的,听那少年的话很有理由,便唤家丁:“不用吆喝,人家也是来进香的,待他走过后,我们上轿不迟。”只这几句话倒把唐寅说的窘了,他满意在这里多立一刻好一刻,好机缘怎肯当面错过?可是人家候着他走过他便万分不愿,也只好和秋香擦肩过去。秋香扶着太夫人目不旁视,经这唐寅几句话,不免眼梢儿一溜,恰正是方才捱身而跪三次祷告什么月圆花好的痴人,这时忍俊不禁,微微一笑。唐寅和秋香的姻缘本来建筑在笑的基础上,三笑之中这第一笑的陶醉力尤其非常伟大。唐寅唐寅,怎当得他临去的凝眸一笑?
正是:
春山如笑眉能语,秋水为神目与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三 回访秋容才子唤扁舟谈往事村夫记细帐唐寅和秋香擦肩而过,经着他凝眸—笑,竟把这位风流解元陶醉了。这时太夫人已上了大轿,四名侍女也都各各上轿,跟着大轿而行。大轿是用四人扛抬的,四名轿夫分列前后,各有一句四字的考语:当先的一名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分明沾受了官僚化,他的考语叫做“我在这里”。第二名轿夫靠近轿门,要是放一个屁,轿中人适当其冲,他是十分忍耐,有屁也不敢放,分明沾受了奴隶化,考语叫做“不敢放屁”。第三名轿夫最为沉闷,面对着轿后,和面壁的老僧相似,把视线都遮蔽了,他的考语是“昏天黑地”。第四名轿夫毫无自主之权,只好跟着前三名走,和跟屁虫一般,他的考语是“跟来跟去”。待到五乘轿儿远远的已离了这座云岩禅寺,陶醉在美人一笑中的唐寅如梦方醒,见美人已不在前面,自言自语道:“唐寅好侥幸也,秋香向我微微一笑,分明有情于我。美人一笑值千金,我合该追向前去谢谢他的厚赐”。想定主意,陡然增长了腿力,不管路高路低,只向着前面的轿儿紧紧追赶。
当时的距离约莫七八丈,唐寅是个斯文之辈,平日走惯八字步的,他要和轿夫们赛跑怎么跟得上?幸而抬官眷女客们的轿夫以平稳二字为前提,尽管步履轻移,只须轿儿不颠簸便算合格。幸亏轿儿慢慢行,唐寅紧紧随才可以愈追愈近。要是坐着飞轿的时髦医生那便万难追上了……比及唐寅追到河埠,轿中人都已上了大号官舫,五乘空轿也载上了船头,桅杆上旗字飘扬,书写的长条官衔叫做“太子太师东阁大学士”。以下还有许多字被风卷起,一时不及细看,他也无心看了。他所注意的已经进舱的俊婢秋香,可能够两度见面,二笑留情。
他的身子站立河滨,他的魂灵儿好象已进了船舱,和秋姐姐并肩而坐,笑说道:“秋香秋香,我和你邂逅相逢,应了老祝的一句酒令,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猛不料一棒锣声打醒为他的绮思幻想。原来太夫人下了船舱,更换衣服以后看看时光还早,红日还没有衔山,传下谕话,着令管船的收舵去锚,快快开船,以便早归故里。“镗镗镗”的锣声敲动,官舫便向西开行,渐渐的离岸,渐渐的远了远了。这一急,真急得唐寅非同小可,恨不得身轻如燕附着大船而行。看官们看到这里,要说编者描写唐寅未脱弹词家的窠臼,为着一名婢女便这般的失魂落魄,怕不辱没了解元的身份?编者却说,事实虽假,情节却真。其中约分四层原因:唐寅既然有托而逃,隐于好色,实做他的桃花痴,当然不能顾及自己的身份,这是第一层;在家中曾受八美调笑,仿佛说他再也觅不到一个绝世佳人,现在既已遇见了绝世佳人,怎肯失之交臂?这是第二层;祝枝山说的“九秋香满镜台前”,他认为一句佳谶和那俊婢的芳名巧合,冥冥中自有前定,这是第三层;方才秋香盈盈一笑,他以为谁能遣此,未免有情,这是第四层。有这四层关系的妙人儿竟离开了河滨,坐着官舫远远的去了,他没计可施,只有沿着河滨紧紧的去追赶官舫。他鼓励着双足道:“足下足下,烦你走一遭,追上去,追上去”!但是舟行和轿行不同,轿儿行得缓,唐寅追得上;船儿行得速,唐寅便追不上了。他骂一声无情的风,为什么不把官舫吹送回来。他又骂一声无情的水,为什么载着美人向西去不向东流。他依着这条塘岸追赶,心头着急,不知道前面可走得通。要是一水横阻,亦做了秋水伊人,那便完了。他又喃喃的念着《诗经》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道言未毕,早见前面一行秋柳,柳阴中系着一只小艇,艇子上有一个老人在那里板臂捕鱼。唐寅上前问讯道:“哙,问你一声,前面这条路可走得通么”?捕鱼人抬头一看,见是一个斯文朋友,便自言自语道:“这问信的倒也奇怪,阿猫阿狗有称呼,怎么一个‘哙’字当称呼”?唐寅道:“你要什么称呼才行?”那捕鱼人道:“譬如见了开店的使唤一声‘开翁’,见了财主人便唤一声‘财翁’,见了打柴的便唤一声‘樵翁’,老汉在这里捕鱼,你便该唤一声‘渔翁’,怎么没称没呼,开口便是一个‘哙’字?你敢是读了几句捞什子的死书,便把眼睛移到额角上,瞧不起我辈捕鱼人。须知我辈资格比甚么人都高,只听得说渔樵耕读,没听得说读耕樵渔。我吃我自己的饭,谁有闲工夫管你的路程?究竟这条路走得通走不通你跑上去自会知晓”。唐寅问路问出了一场气,苏州人俗语“撞了一鼻子的灰”,便悻悻的走了,口中还骂着:“狗头,岂有此理”!忽一转念,《论语》中载的子路问丈人,也是受了丈人的一顿责骂。子路不怒,知道他是个隐君子向他行了一个拱手礼。方才的渔翁大有丈人之风,我何妨效法于路,回去拱这么一拱,或者他肯把路程告我,亦未可知。”唐寅正待返身,忽听得咿哑咿哑的橹声,侧面小浜里摇出了一叶扁舟,不禁满怀欢乐。他便不敢把“哙”字相称,忙唤:“船上的仁兄,快快停舟,我有要事借趁宝舟”。摇船的是个三旬左右的村汉,面目黧黑,状态可憎,抬头向唐寅看了一看,手不停橹依旧摇个不住。唐寅连连喊道:“船上仁兄,快快停橹,我要借趁宝舟!”那舟子没好气的说道:‘什么仁兄仁兄,你要趁船我要赚钱,难道唤了仁兄便可借趁我船白摇你去?’唐寅笑道,“有钱给你,有钱给你,快快拢岸”。舟子听说有钱,便把船儿停橹拢岸。
唐寅暗暗好笑,方才的渔人是图名的,现在的舟子是图利的。可见人生世上,无非为名为利。
小舟既已拢岸,舟子点住了竹篙,唐寅一跃上船晃了两晃,几乎晃入水中。舟子便说;“相公上岸罢,这不是我的生意经”。
唐寅道:“我已下舟,为什么又催我上岸?”舟子道,“我摇船有个规矩,叫做‘三不摇’。性急的不摇,酒醉的不摇,年迈的不摇”。唐寅道:“这是什么缘故?’舟子道:“因为性急的上船是舞头劈拍;酒醉的上船是举步歪斜,年迈的上船是周身摇摆。只怕扑通一声就此送终,船钱落了空,反而打官司,算我行凶。相公一不酒醉,二不年迈,单是性急一些,要不是我点住了竹篙你早巳做了个大大的汤团”。唐寅道:“船家休得取笑,我有要事,刻不容缓,你快快儿摇,我自然重重有赏。”舟子道:“摇往那里去?”唐寅道;“休问那里去,你只向西摇便是了。摇一天给你一天的船钱,摇得越快给钱也越多”。舟子笑遭:“相公,你好象读过书的,怎么这般不通世务?做文章要有个题目,摇小船也要有个地方。”唐寅道:“实向你说,有一号大官船适才向西开去,我趁你的舟便是要追上这条大官船。”舟子听说,才把篙儿几点。船已离岸,放下篙儿,赶紧的向西而摇。一壁摇一壁问道:“相公,这一号大官船可是桅杆上挂起长旗子的?”唐寅道:“正是”。舟子道:“这是东亭镇华太师的太太到杭洲进香的船,现在烧罢了天竺的香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烧罢了回头香赶回东亭镇。日间赶不到夜间总赶得到的。我恰才停船在小浜里。眼见这号官船向西而去的,船上的饭司务是我同村的人,所以我知道其详。”唐寅无意中得了烧香人的来历,原来这是华鸿山家眷的船。“相府侍女毕竟与众不同。我知道了桃源路径,怎肯错过这问津的机会?”他心里这么想,口头却那么说道:“船家,你说的不错,这号官舫确是华鸿山华太师宝眷的船,我也是同他们一起上天竺的,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只为我贪玩山景,什么五十三参,什么虎邱塔,我都去登临,耽误了时刻。太夫人急于回乡,便不及等待,先行上船去了,我随后赶到已不及上船去见太夫人。船家,你快快摇撸,紧紧赶上去,我自有重赏。”舟子道;“相公,你要见华太太做什么?”唐寅道:“我是华府中的亲戚”。舟子道:“奇了,华太师是无锡人,相公口音是苏州人。”唐寅道:“你太蠢了,难道苏州人便不该和无锡人做亲戚?你可知华太师的大媳妇是娶的城隍庙前杜翰林的女儿?华太师的二媳妇是娶的山塘上冯通政的女儿?他们都是苏州人”。舟子道:“那么相公和华府可是儿女亲?”唐寅道:“不是,我和他们是表亲”。舟子道:“相公尊姓?”唐寅想了一想道:“我姓田”。舟子道:“相公为什么不姓唐?”唐寅听了愕然,便问是何道理。舟子笑道:“相公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糖不是甜的么?甜字姓得糖字也姓得”。唐寅自思:“我只道他认识我,不料他误田为甜,误唐为糖,这蠢汉真蠢的可笑”!于是身坐舟中,和舟子谈谈说说,也可解除寂寞。论及船钱,唐寅许他一两银子,另加五钱做酒资。那时生活程度很是简单,舟子听说有一两五钱银子到手,摇橹便加倍用力。行了一程,看看一轮红日渐向西落,唐寅的一叶扁舟正迎着残照而来。
天半晚霞红得可爱,映在水中好比波心濯锦。唐寅忽想着昔人的一句词,叫做“波底夕阳虹湿”。今日身处其境,觉得这六个字确是传神之笔。想到这里,便引动了他的书生结习,伸手抹一抹鼻子,身体便乱晃起来。舟子道:“唐相公,坐稳些”。唐寅道:“船家错了,我姓田不姓唐啊”!
舟子道:“我心里想唤田相公,嘴里却又唤出唐相公来,实在糖既是甜,甜既是糖,容易缠误。唉!相公,幸亏你是田相公,不是唐相公”。唐寅道:“是了唐相公便怎样?”
舟子道:“是了唐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桃花坞里的唐相公。”唐寅道:“是了桃花坞里的唐相公便怎么?”舟子道;是了桃花坞里的唐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唐伯虎唐相公”。
唐寅道:“是了唐伯虎唐相公便怎样?”舟子挫一挫牙道:“老实不客气,拦嘴几下巴掌,打得他鼻青嘴肿,牙缝里进出血来”。唐寅听说猛吃一惊,便问舟子道:“你和唐伯虎何仇何怨,却要把他这般毒打?你可知道大明律例上殴辱斯文的罪是很重大的么?”舟子笑道:“我和唐伯虎前世无仇今世无怨,只为他有八房美妻,我只有一个邋遢婆娘。自古道:‘人比人气煞人’,为这分上我不服气,我便要打他”。唐寅笑道:“他有八房美妻,这是他的艳福,和你何干?”舟子道:“他若是堂堂正正娶来的,这是他的福分,和我无干。唉,相公不要说起,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偷偷摸摸得来的,我因此心中不服,要打这偷香窃玉的贼”。唐寅道,“你休冤枉了他,我听说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明媒正娶的,怎说他是偷香窃玉的贼?”舟子把嘴一披道:“相公别信他,唐伯虎专会偷香窃玉,他干的勾当区区肚里自有一篇细帐”。唐寅道:“我不信你会得深知其细”。舟子道:“唐伯虎有个僮儿叫做唐兴,唐兴有个表母舅叫做铜匠阿根,铜匠阿根有个老乡邻叫做快嘴三太,快嘴三太有个干女儿叫做拖鼻涕阿巧”。唐寅道:“这般牵丝扳藤说他傲甚”?舟子道:“凡事总有个来源,盐从怎样咸起,醋从怎样酸起,话从怎样说起,这一篇窃玉偷香的细帐是唐兴告诉铜匠阿根。
铜匠阿根告诉快嘴三太,快嘴三太告诉拖鼻涕阿巧,拖鼻涕阿巧告诉区区。相公,你道拖鼻涕阿巧是谁?便是我的老婆”。唐寅道:“谁耐烦管这闲事?’舟子道:“相公不喜管闲事,我也不喜管闲事,你坐你的船,我摇我的撸,大家都不用嚼这空闲舌头罢’。唐寅正听得尴尴尬尬的当儿,他要从舟子嘴里探探社会上对于本人的品评,便再三央求舟子披露这一篇细帐。舟子装腔傲势,怎肯便讲?唐伯虎许他另给五钱银子。舟子听说有钱,便一壁摇橹—壁开讲唐伯虎的艳史道:“相公,提起这狗贼真叫人不服气”。唐寅皱了皱眉头,暗想这真是出钱买骂了,便道:‘船家,你讲便讲,不用骂人。无端骂人是罪过的”。舟子道:“这狗贼连偷了八个婆娘不算罪过?”我骂了他一声狗贼便算罪过么?相公你怕罪过我便不讲了。
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笑道:“船家别放刁,骂也由你,不骂也由你,快讲快讲”。舟子道:“那便开书了。唐伯虎是有名的色中饿鬼,他看中了陆翰林的女儿昭容,便想试一试他的窃玉偷香手段,乔扮着一名青衣,取名四喜,投靠陆府,混入闺楼。陆昭容那里知道这四喜丫环是唐伯虎假扮的?也是狗贼的贼运亨通,先和春桃婢女鬼鬼祟祟,叫他做红娘,陆昭容做了莺莺小姐,一箭双雕,都被他射中。陆昭容便是他的大娘娘了。唉!唐伯虎这狗头,有了这美丽妻子还有春桃做他的偏房,合该知足了。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又扮着村姑,取名翠姑,去看元宵灯彩,假做走错了路程,在罗家墙门口哀哀哭泣。罗太太看他可怜,便把他留到里面,那么‘金鱼缸里出了黑鱼精’了。只为罗太太的女儿罗秀英、外甥女谢天香同在闺中,和那西贝村姑谈得入港,这狗头真厉害,借着吟诗搭对又把这二位千金小姐迷上了,一个是他的二娘娘,一个是他的四娘娘。这色鬼的色星高照,扮女人扮出滋味来了,依旧扮做村姑翠姑混进尼庵,又看中了俏尼僧九空,演一出潘必正偷情陈妙常,那九空尼憎便做了他的三娘娘。谁料扮女人扮出报应来了,有一个浪子马文彬看中了翠姑,骗到家中要和他成其美事。唐伯虎这臭贼真不是东西,在先扭扭捏捏,自称奴家奴家,后来破露机关,他便板起面孔说马文彬将男作女,戏弄一榜解元,吓得马文彬无法可施,只好把妹子马凤鸣嫁给唐伯虎,这便是他的五娘娘。唉!相公,别人家娶一个老婆千难万难,这狗贼偷老婆宛比探囊取物。后来他又偷上了两个,他去访蒋文龙不遇,蒋太太好意留客。唐伯虎贼心不死,又偷上了他的女儿蒋月琴,这是他的六娘娘。后来他和祝枝山去嫖院,他又看中了清和院子里的李传红,真叫做贼不空手,李传红便做了他的七娘娘,连同陆昭容的丫环春桃做了他的八娘娘,一共是八位娘娘。都是这狗才仗着自己是个小白脸,又是个解元,用着偷香窃玉的手段骗到家里,尽他一个人受用。谁料偷婆娘偷出报应来了”。唐寅被他骂得狗血喷面,不是狗贼定是狗头;不是狗才定是臭贼。他捺着这口气只不做声。现在听到这一句,似乎语中有因,便问什么报应。舟子慢慢的答道:“他要偷人,人家也要偷他。他偷了八位姑娘偷得有趣,谁料无锡有一位美人,常州有一位娇娘,也想把他偷这么一偷”。唐寅暗暗奇怪:“这舟子竟是个异人,常州娇娘我不晓得是谁,或者应验在将来?他说的无锡美人敢是应验在秋香身上?方才的一笑留情是不是秋香要想偷我”?想到这里,便很起劲的问道:“船家,你怎么知晓有一位无锡美人,又有一位常州娇娘,要想偷那风流解元唐寅唐伯虎呢”?舟子笑道:“相公,你又是聪明一世蒙懂一时了,唐伯虎娶了八美到苏,免不了朝欢暮乐,过他的快活光阴。这一位无锡美人,那一位常州娇娘,便想趁他十分快活的时候把他偷去”。唐寅道;“那一位常州娇娘你且慢些讲,先讲那一位无锡美人怎样的要把唐伯虎偷去?是不是一笑留情把他引诱到无锡,和他成就了百年之好?”舟子道:“这一位美人和那一位娇娘,是分拆不开的,他们吃了齐心酒,要把唐伯虎偷去。”唐寅听了又自奇怪:“敢是三香里面有一个是常州人,和秋香—般的有情于我,要效法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么?果有其事,那么我这番追舟倒有娶得九娘、十娘的希望。”便道:“快讲快讲,怎么两人吃了齐心酒?要把我……”说到这里,暗想要露马脚了,连忙改口道:“怎么两人吃了齐心酒,要把我苏州的唐伯虎偷去”?舟子道:“恰才讲的唐伯虎连偷八美,相公已许下我五钱银子,现在又要讲到无锡美人、常州娇娘两人吃了齐心酒,合偷一个唐伯虎,止少也得给我三钱银子。你若舍不得破费我便不讲了,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道:“依你三钱银子。”舟子道:“相公,你想想一个人究竟有多少精力,经着八位女将军车轮大战?便是生力军也要变做了战败的公鸡。但看我摇得动橹、撑得动篙,吃得下三碗白饭十个馒首,都只为家里单有一个拖鼻涕的阿巧,没有扭扭捏捏的八美多姣。”唐寅道:“船家你怎么讲这许多废话?我要听的是无锡美人、常州娇娘怎样的合偷一个吴中才子唐寅唐伯虎。”舟子道:“要是唐伯虎也和我一般的摇得动橹、撑得动篙,吃得下三碗白饭、十个馒首,那么这两个女子休想把他偷掉!无奈唐伯虎贪欢过度,害了色痨,端阳一病直到今朝,面黄肌瘦,瘦得不可开交,肌肉全失,只剩一张皮把骨头包。阎罗王写了勾魂票,差遣这两个女子把唐伯虎的灵魂勾到,一个是‘无’锡美人,一个是‘常’州多姣。这叫做‘无常’一到,性命难逃。”唐寅听到这里,捺不住一腔怒火,捏着一个锥钻拳头,要骗那舟子进舱锥他两下。忽听得舟子唤道:“相公恭喜你,转着顺风了。待我挂起篷来,顺风顺水的追将过去,包你一追便着”。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到球抛化子篮。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四 回窥玉貌三生有幸倾银盆二笑留情风流自命的唐解元今日里大搠霉头,出了五钱银子买骂,又出了三钱银子买咒,凭他涵养功深也要忍无可忍,捏着锥钻拳待向舟子头上连凿几下。在这当儿,舟子高呼着转了风咧,急急的张起一方千补百衲的布帆。唐寅发生了一种新希望,怒气顿然平了。小船上得着风力,便如跑马一般快。唐寅默思舟子之言,觉得“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自己避着宁王的目标,玩世不恭,隐于好色。舟子是个粗人,怎会知道本人装痴作颠的苦心?但是好色也须有个分寸,我和八美成亲虽然带些滑稽性质,但是到了舟子口中益发把我说的卑劣不堪,未免污辱了我的品格,将来以讹传讹,传到后人嘴里便要把我当做一个登徒子看待。再经唱小书的描头画角,捕风捉影,开口一声滑头闭口一声魇子,似乎我的一生专在裙带下讨寻生活。却把我在宁王府中洁身远引的一种风骨完全埋没了。
我的声名越大,我的品格越低,这便是我的千秋不白之冤了。看来逢场作戏也只好适可而止,我此番得与秋香圆满了笑的因缘,以后决计忏除绮想,不再发这狂奴故态。明月在上,你便是我的证人。原来这时候阳鸟已落月兔初升,唐寅指着东方这轮圆到八分的明月,默默的立下誓愿来。唐寅这誓愿,到了后来果然不曾背负。他在九美团圆以后,宁王宸濠举兵反叛,便被巡抚王守仁率师讨伐,一鼓成擒。
宁王失败以后,唐解元便不用装这桃花痴了,闭户焚香忏除绮孽,不再有窃玉偷香的风流案发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小船上挂起片帆,舟子益发空闲了,有的没的和唐寅闲谈。唐寅问起他的姓名,舟子道;“不瞒相公说,我的姓端的太多了,‘九头鸟拾着了帽子。没戴一头处’,叫我姓那一个姓好呢?”唐寅笑道;“你怎么有这许多姓”?舟子道:“‘开了天窗说亮话’,只为我的亡过的妈妈是个猪八戒。”
唐寅大笑道:“这又奇了,你妈妈在生时难道跟过唐三藏到西天去取经不成?”舟子道:“我的妈妈初嫁姓朱,后来死了丈夫便嫁,嫁了一个又死一个,再嫁一个再死一个,如是这般,嫁过七次,连同初嫁总计嫁过八次,人人道他是个朱八嫁。娘做了朱八嫁,叫儿子去姓那一个姓才好?相公,你是喝过墨水的,替我拣一个姓,顺便还替我取一个名字。”寅道:“你妈妈嫁了八个丈夫,就中可有姓米的?”
舟子道:“姓米的没有,打米的却有。”唐寅道:“就中可有姓田的?”舟子道:‘姓田的没有,种田的却有。”唐寅笑道:“那便再好也没有了,你的老子打米的也有,种田的也有,可见打米种田一共都是你的老子,你便叫做米田共罢。”舟子不识字,这一下却吃了唐寅的亏。不知道唐寅恶作剧,反而抱着拳几向唐寅连连拱手道:‘多谢相公,替我定下这个好名字,我从此便叫做米田共了。”唐寅暗暗好笑:“这也是一个小小的报应,我方才出了八钱银子买他的毒骂恶咒,他现在向我连连打拱,连连道谢,换得这一堆三橛分开的肥粪。”舟子的名字取定以后,远远地已望见这号大官船。米田共高声呼唤道:“大船上的朋友听者,你们太太的表亲有一位田相公……”慌得唐寅连连摇手道;“米田共,切莫大惊小怪。”米田共道:“相公又来了,你不是华太太的表亲么?
从虎邱追到这里,好容易追上了,正该打个招呼,叫他们接你上船。”唐寅道:“米田共有所不知,我本是陪着太夫人上虎邱烧回头香的,只为在山上贪了游玩,错误了时刻,要是便上大船,难免被太夫人严加训斥。长辈训斥小辈倒也不妨,只是当着许多家奴侍婢的面未免令人难堪。我的意思暂时不用声张,只须追上前去,尾着大船而行,且待到了东亭镇,然后上相府禀见太夫人自请处分,太夫人便把我训斥也不会当着千人百眼扫我的脸了。”这几句话果然把米田共骗过了,其时扁舟身轻,又加着风满片帆,孕妇般的凸着肚皮而行。黄昏时分,水面上行舟稀少,只有前面的大官舫点起着数十盏羊角灯,照得水波上面金蛇般的蜿蜒活动。近了近了,相距七八丈了,四五丈了。转了一湾,米田共收去布帆,紧紧的尾着大船,努力摇橹。唐寅见大船虽近,只不见秋香探头舱外,未免有些败兴。米田共道:“相公,我看你没瞅没采,唱几只山歌给你听听,解闷可好”?唐寅道:“再好没有。”米田共道:“唱歌有唱歌的规矩,唱歌一只赏银一钱。我的山歌六门山关都晓得,典当里面都当得。
‘皇帝弗差饿兵’,许了银子再唱不迟,要是不然,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道:“只要唱的好听便依你的规矩。唱歌一曲赏银一钱。”米田共道:“没人记帐是不行的,相公,烦你做一做帐房先生。”唐寅道:“文房四宝一件都没有怎样记帐?”米田共道:“区区自有道理,我来交付相公记帐的东西。”说时取出一件破蓑衣、一只钉搭的破碗,授给唐寅道:“相公,你听我唱一只山歌在蓑衣上摘取—茎稻草,作为筹码投入碗里。一茎稻草便是一钱银子。
假如唱得好你便多摘几茎也不妨。恰才听我讲的新闻共计八钱银子,你先摘下八茎稻草投入碗里。和唱歌钱一并计算”。唐寅要听他唱歌,只得依着他的条件。唐寅的意思,破费些银钱是不生问题的,只要可以引逗秋香出舱听歌,便是一两银子一只歌也还值得。米田共一壁摇橹—壁唱那吴歌。吴歌中也有婉曲动人无伤大雅的,有如相传的“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一样也博得诗人的欣赏,认为吴歌中的绝唱。不过米田共所唱的吴歌大都男女赠答之词。时下靡靡之音没有月子歌这般的文雅,中间还夹着几个猥亵名词。
唐寅听了一只皱皱眉儿,摘下一茎柴草做筹码。又听了一只摇摇头儿,又摘下一茎稻草做筹码。连唱几只都是这般。唐寅道:“太粗俗了,可拣文雅的山歌唱给我听”。米田共道:“有一只《渔樵耕读》的山歌一些不粗俗,相公听者:啥人手把网来张,啥人绿叶压背梁,啥人手拿锄头迷迷笑,啥人三更灯火读文章?捕鱼郎手把网来张,打柴夫绿叶压背梁,种田汉手拿锄头迷迷笑,念书人三更灯火读文章。
唐寅点头道:“这只歌果然文雅一些,我给你二钱筹码的银子。但是还得修改,一下,这个‘啥’字要换‘谁’字。”米田共道:“为什么要换‘谁’字呢?”唐寅道:“唱了‘谁人’别处人听了都懂得,唱了‘啥人’只有苏州人知晓”;米田共笑道;“相公不是苏州人么?唐寅道:“我是很慷慨的,出了唱歌钱却不要唱给我个人听。我们追上前去还得唱给大船上的人听,他们管船的是清江人,还有太夫人随带的家丁又是北方人,听了‘啥人’他们不懂,唱了‘谁人’他们都懂。
再者,这‘三更灯火读文章’也要改换,你须牢牢的记着,迫近了大船,我m{你唱第二遍时不唱‘啥人’要唱“谁人”;不唱‘三更灯火读文章’,要唱‘月宫折桂爱秋香’。这是念书人的好口彩。你唱第二遍时要是依着我的改本,我加赏你四钱银子”。米田共听说有奖,便把唐寅的改本牢牢的记着。
唐寅道:“可再有什么细腻的山歌”?米田共道:“还有一只《千叶桃花》歌,交关细腻,我把喉咙打扫打扫唱给相公听者:
千叶桃花满树开,小箬鱼自言自语托香腮。记得
前年算命先生说道红鸳喜星当头照,交子卯运还要发
大财。罗里晓得雀见砻糠空欢喜,要觅才郎罗里来?
总有一日拖住一个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年少风流客,宛
比十二月里的铜炉抱满怀。
唐寅点头道:“这只山歌也不错,中间几句长的句子你能够一口气唱出,而且唱的字字清楚,很非容易,我给你四钱银子的筹码。但是‘小箬鱼’三个字别处人听了不懂,要唱‘小娘儿’便懂了。还有‘交子卯运’的‘子’字,要改唱“了”
字,‘罗里’的‘罗’字要改唱‘那’字,别处人听着自然句句都懂了。还有“千叶桃花”四个字不合时景,要改唱‘桂子秋香’,‘清清秀秀’的下面要添‘虎邱山上’四字。
你须牢牢的记着,叫你唱第二遍时你唱的不错,我赏给你一两银子”。米田共听得愈赏愈多,益发告着奋勇把所改的句子一记了。他问唐寅道:“为什么两只山歌都要唱到秋香,”
唐寅道;“我爱的是秋香,我喜的是秋香,唱了秋香重重有赏。不唱秋香,赏也平常。”米田共道:“相公既然欢喜秋香,米田共倒有一只秋香山歌,待到贴近了大船我便接二连三的唱来可好?”唐寅道:“那便益发好了!你先唱给我听,待我替你修正字句。”说话时,两船相离愈接愈近,渐渐小船已摇到了大船旁边。唐寅忙向船头上坐,但见官舫里面灯火荧荧,人影憧憧。那时还没有玻璃窗,隔着碧纱认不出谁是秋香的倩影,连忙授意米田共叫他唱歌。他便乡朗朗的唱将起来,夜深人静,益发觉得余音袅袅,唱了一只又唱一只,依着唐寅的攻本,果然没有错误。第—歌道:
谁人手把网来张,谁人绿叶压背梁,谁人手拿锄
头迷迷笑,谁人月宫折桂爱秋香?捕鱼郎手把网来
张,打柴夫绿叶压背梁,种田汉手拿锄头迷迷笑,念
书人月宫折桂爱秋香。
吴歌的吸引力是很大的,大船上有一部分喜听歌谣的仆妇丫环都是捱肩叠背的前来听唱山歌;单是秋香不肯轻离太夫人左右,也不喜听什么私情山歌,依旧伺候着太夫人在灯下吃饭。米田共又唱第二歌道:
桂子秋香满树开,小娘儿自言自语托香腮,记得前
年算命先生说道红鸾喜星当头照,交了卯运还要发大
财。那里晓得雀见砻糠空欢喜,要觅才郎那里来?总
有一日拖住一个白白净净清清秀秀虎邱山上年少风流
客,宛比十二月里铜炉抱满怀。
大船上有—名家丁唤做王俊,其人有些呆头呆脑,不喜听风月山歌。他见舱边过路的所在立满了许多仆妇丫环,出入时好不便利;他便迁怒到唱歌人身上,走到船头吆吆喝喝,不许小船上高声唱歌,吓得米田共连咽几口涎沫不敢出声。仆妇丫环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抱怨王俊多事煞这风景,便去告禀太夫人,说小船上唱歌和王俊没相干,不该靠官托势欺侮平民。
太夫人便传下谕话,任凭小船上唱歌,家丁们不得多事。仆妇丫环们传出太太的谕话,高唤小船上的唱歌人不用害怕,只管唱你的歌便是了。他便唱他的第三歌道:
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穿花来去忙。
春天梅香香得寒澈骨,冬天水仙花香不久长,夏天荷
花香得热暑暑,那里及得桂子秋香弗冷弗热正风凉?
园里种了千千万万红杏、碧桃、牡丹、芍药、珠兰、茉
莉都无用,秋香只有桂花香。桂花桂花开在月宫里,
月里嫦娥爱秋香。
秋香不独仙人爱,小郎君千思万想想秋香。
唐寅坐在船头上,听他唱那改本的秋香山歌唱得字字清、句句准,不觉连擦着鼻尖道:“妙极了,妙极了”:谁知道郎在船头头妙妙妙,姐在舱中恼恼恼。秋香虽没有到舱边去听歌,但是歌声呖呖吹入他的俏耳朵里,左一个秋香右一个秋香,顿觉胸头别别的作跳,暗思:“这山歌很是奇怪,明明和我开玩笑。听说是一个摇小船的在那里唱歌,摇船人怎会出口成章?大概总有人在暗地里教唆罢。自己在相府里除却太师爷和太夫人,谁敢轻呼我的名字?休说下人们,便是两房少奶奶也唤我一声‘秋香姐’。不料被一个村汉呼唤不休,这指点的人端的可恶!”又想到日间在云岩寺遇见的少年诈痴诈癫,说些话都令人懊恼,大约今天日子不好,日间被人跪住裙角。夜间被人滥呼芳名。……那时太夫人夜餐已毕,秋香伺候太夫人洗过了脸,便端着银盆向船外去倾弃脸水。这般的职役秋香本可以交付与粗使丫环,不必她亲临其事。但是秋香要瞧瞧外面唱歌的是谁,倘使有人在旁边指点,他便要禀报皇封,严加查究。这一下子秋香便入了唐寅的彀中。唐寅吩咐米田共唱歌,便是要吸引那匿居舱里的秋香出来。唱了好几遍,投下了许多筹码,秋香竟似深居广寒宫中的嫦娥,不肯在云端漏脸,教书痴怎不失望?可见虎邱一笑出于偶然,并非是留情的表示。照此看来,便是到了东亭镇也没希望,还不如悬崖勒马,走那回头的路。在这当儿,忽见纱窗开处,有一个美人捧着银盆向船外倾弃脸水,恰值唐寅坐在船头上,小船的方向斜对着大船的中舱,大船高小船低,唐寅抬头看时,见那人正是秋香。秋香俯着粉颈也向小船上看,不期的双方视线两两相接。
那夜月光正好,又有大船上的灯光相助,秋香冷不防这船头上坐着的又是日间跪住裙角的少年,不禁芳心一跳。自古道“心无二用”,他一时着了慌,便把银盆里撩下的水一半撩在小船上,浇湿了唐寅的衣襟。唐寅全不知觉,依旧呆呆的向秋香注视。秋香暗想天下有这般的痴人,被人浇湿了衣服不则一声。想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是微微一笑,便即缩进娇躯回到中舱去丁。唐寅伸着两个指头儿道:“这是二笑留情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米田共道:“相公道些什么”?唐寅道:“我在这里吟诗,你不知晓。”米田共笑道;“相公在船头上迎水,怪不得你一件衣服湿了半件。”唐寅经这一说才觉得身上黏黏的有了水渍,连说:“奇怪奇怪,好好的星月满天怎会降下雨来……”大船上见主人用过了晚餐,仆妇丫环人等纷纷的在那里吃夜饭,酒香肉味飞越而来,米田共便问今夜的饭食作何计较:“俗语说‘见人吃饭喉咙痒’,相公,你的喉咙痒不痒呢?”唐寅笑道:“我也有些痒了”。
米田共道:“相公既是大船上的亲戚,只须向大船上通知一声,自有整席菜肴搬将下来。相公吃不下,米田共可以帮着相公吃。改山歌的本领相公大,吃东西的本领米田共大。”唐寅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向大船上索取晚餐,一定要被太夫人知晓,要是把我传进中舱一顿训斥,当着许多人,我的颜面何在?”
米田共道:“相公顾了颜面饿了肚皮。”唐寅道:“你可替我办一顿晚餐,所有船钱、饭钱,以及破碗里的筹码,待到东亭镇一总付给你。”米田共笑道:“相公要吃我米田共的么?”
唐寅顺了他的口吻道:“要吃你米田共的。”转念一想:“要吃米田共便是要吃粪,我怎么可以随声附和呢”?便转变着论调道;“要吃你的,不是白吃你的,有钱给你。”米田共笑道:“谁说相公要白吃米田共的?米田共的东西虽然不好吃,可是也得用钱买来。相公吃了米田共的东西,还了米田共的钱。”唐寅皱着眉道:“惹厌极了!不用牵名搭姓,左一个米田共右一个米田共……”米田共船里的饭食唐寅怎么吃的惯?
粗米饭、臭冬莱,米田共吃的很快,唐寅难以下箸,只向着饭碗发怔。米田共道:“相公不是嫌着米田共的东西不好吃么?”唐寅怒道:“早已吩咐你不用牵名搭姓”!米田共道:“相公你倘嫌着我的东西不好吃,我有一个方法,叫做‘说菜想滋味,宛比相公吃的是臭冬菜,我在旁边不说着臭冬菜,却说是溜虾仁,你便把溜虾仁的滋味想这么一想,连吃几口饭。
如是这般,饭便容易下咽了。这叫做‘说莱想滋味’。”唐寅听了点头赞成。米田共道:“先来的四样冷盆:又嫩又肥的白斩鸡,半精半壮的金华腿,浓油赤酱的挂炉烧鸭,酒香扑鼻的透味醉蟹。”米田共说这么一样菜,唐寅想这么一想滋味,顺便吃这么一口饭,果然灵验异常,大有“望梅止渴”的功用。饭已吃了大半碗,米田共又说四样热莱,唐寅的饭碗中已无余粒。又行了一程路,前面已是浒墅关。明朝年间,浒墅关地方异常重要,除却关吏以外,还有供奉内廷的织造大人驻扎在这里。节署森严,防范很密。因此到了黄昏便即锁住水关,不许大小船只出入。华府的宫舫当然可以叫放关门,早有家人预备着治愚弟华鸿山的柬帖,登岸坐轿直到织造衙门,向号房投递,织造大人看过后,随即差人一同登舟缴帖请安,一面吩咐开放水关。华府的官舫已过了水关,米田共摇的小舟却捱不过去,这关门又将紧闭。
正是:
将登蓬岛风偏转,已近仙源路不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五 回客中况味又苦又甘梦里姻缘疑真疑幻华府的大船过了,这座浒野关守关的兵土们待要把关门紧闭,那便吓坏了唐伯虎,呆坐在船头没做理会处。要是关门一闭,三笑因缘仅有两笑,以下的许多艳闻趣史无法可以产生,编者所编的一部唐祝文周传也只好就此停笔了,还有什么可以描写呢?不料事有凑巧,大船上的饭司务正在后艄头和艄工闲谈,第三回书中不是说大船上的饭司务和小船上的舟子都是一村的人么?米田共喊住了饭司务,向他霎霎眼儿,歪歪嘴儿。饭司务会意,便通知守关兵士道;“后面一号小船也是我们相府里的,须得随同过关。”
只这一声招呼,米田共所摇的小船便安然度过了难关。这座难关一度,编者便不愁没有描写的材料了。米田共紧紧跟着大船,又努力摇了一会子的橹。这时候夜分渐深,月光渐被浮云掩蔽,要是黑夜行舟,恐怕有种种的不方便。
忽听得大船上一片传呼道,“太太吩咐,就此拢岸过夜,待到来日清晨赶回府第。”这谕话传将下去,大船便拢岸停泊了。这地方叫做李家村,离着东亭镇不过十里左右,只为是水程往来的要地,例有汛官守护。附近灵官庙中便是汛官老爷的停驻地点。华府大船泊岸,汛官已得了消息,连忙整理冠服,率着一名兵丁挟着黄皮护书夹径到船头,投递手本向华太夫人请安。太夫人照例饬丁挡驾。汛官去后,兵丁们大起忙头,呜呜的掌起号来,点炮定更,花头十足。有人照着篾(此字模糊)掮着大灯笼,在河埠一带彻夜梭巡。太夫人到了宋朝自有赏赐,不在话下。原来明朝年间,地方官对于告归林下的宰辅恭谨万状,仍以现在宰辅的排场相待。但看当年申时行申相国告老回来闲居吴门,地方官每过申相国的府第,坐轿的下轿乘马的下马,断然不敢吆吆喝喝的打从相府门前经过。这不但申相国府第有这体制,凡是告归林下的宰辅都是这般的。而且每逢朔望总得上相府投递手本,叩请钧安。当时退职的宰辅依旧有这声势,不比满清季年轻视宰辅。但看翁同()出身状元,官居宰相,又是光绪皇帝的师傅,一旦放归林下便传下谕旨,着令常熟昭文两县的县令把翁同()严加管束。所以常熟地方有“状元宰相两县看管”的歌谣。从这一点上观察,清朝的绅权便还不及明朝了。
闲话剪断,且说大船停后小船当然跟着大船停泊。大船停时,有一棒锣声敲动,以助声威。
米田共到会作耍。取一根毛竹筷儿当当当的敲起饭碗来。唐寅便问何事敲碗,米田共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叫做见人敲锣手指痒,大船上有锣敲,小船上没有锣敲,只好敲一只饭碗了。”停船以后,大船上还听得人声嘈嘈,过了一会子人声沈寂了,只听得岸上更夫的打更声来来去去,没有断绝。唐寅待要安睡却无被褥,便和米田共商量。米田共笑道:“八月里天气,要什么被褥!”唐寅道:“夜深露冷,没有遮盖是不行的。”米田共道,“相公权把帐簿遮盖遮盖也是好的。”?田共说的帐簿便是方才的一件破蓑衣。
自古道:“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唐寅到这地步也只好将就将就。米田共摇了半天的橹倦极易眠,才把身子横倒在后艄头,早已鼻息连连睡得如死狗一般。唐寅是睡惯牙床锦被的,而且夜夜并头,有八位娘娘轮流作伴。若说孤眠独宿要算破题儿第一宵。他和衣睡在舱中,把破蓑衣掩盖着身躯。他暗暗好笑道:“要是有人把我绘入图中,这便是一幅‘不脱蓑衣卧月明’的画稿了。”又因米田共把破蓑衣唤做帐簿,他又暗暗好笑道:“我把帐簿压上身躯,我真个担负着满身的债了,我担负的什么债呢?一不欠皇粮,二不欠私债,我所欠的只不过是风流债罢了。回想日间的艳遇,殿前一笑,舟中二笑,有人说千金一笑,照此推算我便负着秋香二千金的债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却这一笔风流债呢……”他睡在舱中胡思乱想,只是睡不沈着,他想:“小舟傍着大船停泊,我的卧处和秋香的卧处相距是很近的,但是‘咫尺间,天样阔’,我在小船中纪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大船中可曾纪念着我?横竖睡不着,自问自答,自话自商量,分明是唐寅和唐伯虎对话,唐子畏和唐六如密谈。秋香秋香,在大船中可曾安睡么?大船中静悄悄地不闻声息,当然是睡的了。秋香秋香,一到被窝中便睡熟了么?他怎会便入睡乡?但看我辗转不能成梦,他一定也是辗转不能成梦。秋香秋香,究竟有意于我么?当然有意,他的有意自有他的凭证。初次相逢他的眼波中已有了我唐寅,此之谓一有意。大殿拜佛我压住了他的裙角他并不发怒,只和我婉语相商,此之渭二有意。
婉商无效,他只是浅嗔薄怒,此之谓三有意。三香把我辱骂,他说我们伺候太太去,分明是替我解围,此之谓四有意。秋香秋香,究竟留情于我么?怎说不留情?他的留情自有他的凭证。
临上轿时微微一笑,此崔莺莺的临去秋波。尤其十二分情重,此之渭一留情。船舱会面时微微—笑,此杨贵妃的回头一笑。尤其千娇百媚,此之谓二留情……”唐寅胡思乱想的当儿,米田共的鼻息一声紧似—声,和夏日庭院中的鸣蝉相似,不禁又起子幻想:“半夜孤舟,摇船的已入梦了,除却一个清醒的我还有谁来?秋香秋香,你真个有情于我,你何妨到我舱里谈谈心事?这是很秘密的,你知我知以外更无第三个知晓。……唉!唐寅错了,他是个鞋弓袜窄的人,夜半过船不当稳便,还是我去移樽就教的好。”当下把盖在身上的一件帐簿式被蓑衣撩过一旁,悄悄的一翻身子扒将起来,小船的后艄正靠着大船的中舱,小船低大船高,宛似楼下望着楼上一般。他悄悄的走到船艄,知道米田共便睡在这边,他打定了主意;“假如米田共被我惊醒了,我只说到船艄去解手;假如米田共依然酣睡,那便不妨碍我的偷香窃玉,再好也没有了。”果然天从人欲,他跨上后艄,米田共依然睡如死狗,毫无觉察。抬头看那碧纱窗子里面,隐隐约约的灯光闪动,私念秋香:“秋香是否睡在里面?待我弹指三下看里面作何动静。”他便起着两个指头儿,一弹再弹三弹,弹声甫毕,里面隐隐听得一声假咳嗽,是个女郎口吻。他便还他一个咳嗽,宛比海上兵舰相逢,甲舰放了礼炮,乙舰当然也要答还他的礼炮。唐寅嗽声才毕,碧纱窗里的红烛比方才顿增着光度,他恍然大悟道:“方才有窗幔遮蔽着,里面隐隐约约不大明嘹,现在秋姐姐多情,把窗幔拽过了,只隔着一层碧纱,所以里面红烛光摇比方才益发明显了。”他见窗纱上面有一个拇指大的圆孔,春色满船关不住,一灯红焰出窗米。他便一眼开一眼闭的在圆孔里张。这一张,不张犹可,一张时便把不住这颗活跳的心,在腔子里(蹿)上落下。原来纱窗里面正是秋香的睡眠所在,绣榻前面放着一张红木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凤颈银灯,银灯上面点着一枝绛蜡,绛蜡上面吐着红焰,红焰里面结着一双颤颤的并蒂灯花。这其间异香扑鼻,从圆孔中直透出来,似这般的别有洞天便是空空如也,没有人住在里面已足使人心醉魂销,何况“七尺龙须方锦席,已凉天气未寒时”,银灯光中照见一个将睡未睡的雏环,倦眼惺忪,丰姿绰约,披着一件欲褪未褪的碧罗衫子,露出红艳艳的抹胸,映着白腻腻的肌肤。唐寅见了自夸眼福不浅,忍俊不禁的低低叫道“秋香秋香,小生便在这里。”秋香轻轻的问道:“谁是小生?小生是谁?”唐寅凑着窗孔说道:“小生便是你的意中人,佛寺相逢蒙你一笑留情,头舱再见蒙你二笑留情。”秋香道:“我看你一表非凡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端的姓甚名谁?”唐寅道:“你开了纱窗,待小生到了里面一一奉告。”秋香道:“你不谈我不开。”唐寅道:“开了再说。”
秋香道:“说了再开。”唐寅道:“既这么说,小生便照实奉告了,小生是南直隶一榜解元从江西宁王府里托病归来,娶有八房美妻,享了许多艳福,家住苏州桃花坞,人称江南风流才子唐寅唐伯虎唐子畏唐六如……”才说到这里,呀的一声纱窗双启,秋姐姐掌着银灯,悄声儿说道:“解元爷不要惊醒了同船的人,跨窗过来须得小心在意。”这时候乐煞了唐寅,比着跳龙门攀仙桂尤其喜出望外。小船低大船高,须得有人接引着才能够越窗而过,从来色胆如天,一切的一切都不管了。妙在秋香那时已放下银灯,垂着两条玉藉也似的手腕,挽着唐寅上船。列位看官,才子雕龙的手挽着美人描鸾的手,这是何等的甜蜜与愉快啊!不料甜极变苦,乐极生悲。唐寓才离着小船,还没有上那大船,四手相挽两脚脱空,冷不防有人高唤道:“拿捉风流贼!拿捉偷香贼!”唐寅唤声“哎哟!”待向小船上跳,跳又跳不下,只的下死劲的拉着秋香五腕,口喊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相公放手!相公放手!”这两句话算是个哑谜儿,请诸位掩卷猜这么一猜,要是猜做秋香口吻,那便是猜谜大失败。原来这“相公放手”的呼声不出于秋香的香口,而出于米田共的臭嘴。米田共身卧后艄,两条又黑又粗又毛的臭腿挂在舱中,恰和唐寓的卧处接近,唐寅梦想颠倒,以为关人伸手接引他,喜孜孜的四手相挽。谁料不是、四手相挽,却是握住了米田共的两条臭腿,连声呼唤。
只为他听得有人拿捉风流贼和偷香贼,这一吓真个非同小可,只得紧拉着秋香的玉腕连声呼救。他的理想上是秋香的玉腕,谁知实际上却是米田共的毛腿。任凭米田共睡的似死狗一般,经他几拉也拉醒了,因此连唤着“相公放手!
相公放手!”可笑唐寅的痴梦还没有醒,依旧紧紧拉住了叫道:“娇娘娇娘,你不救我谁来救我?”米田共大笑道:“相公,你要取笑也不是这般的取笑,要是我米田共变了娇娘,再也不来干这摇船的生活了。”唐寅道:“娇娘娇娘!”米田共把脚一踢道:“相公,你睁开眼睛来,是娇娘不是娇娘?”这一踢才踢破了唐寅的幻梦。拭眼看时天色大明,那有秋香的玉腕?只有米田共的毛腿搁在自己身旁。连忙撩去掩体的破蓑衣,坐将起来笑问米田共道:“我在睡梦中可曾说什么话?’米田共道:“待我把船上的许多痱子一古脑儿都扫干净了,再讲给相公听。”唐寅看了看船舱道:“船里没有什么痱子啊!”米田共道:“这倒奇了,方才我听了相公说梦话,满身肌皮都起着痱子,说不出的几阵肉麻,以为肌肉痱子都落了个满船满舱,谁料仔细看来却是一粒都没有。”唐寅道,“端的我说了什么梦话却要惹你肉麻?”
米田共道:“说的不肉麻,听的却肉麻;梦的不肉麻,醒的却肉麻。相公你究竟瞧见了什么?梦里西施,左一声‘娇娘救我’,右一声‘娇娘救我’,把我一双腿子紧紧的握住,宛比‘蚂蝗叮住鹭鸶脚,无血也不放’。我是有烂膀病的,你用劲把力的拉住我的痛腿,你太会开玩笑了!相公,你和你的梦里娇娘干快活事,却苦了我的痛腿,”唐寅听了好生惭愧,毕竟他是个才子,便用话掩饰道:“真好危险,我在睡梦中梦见一头羊竟和我讲起话来。”米田共道:“这倒奇了,羊怎会讲话?”唐寅道:“这便叫做乱梦颠倒啊!
梦里的羊向我说道:‘相公相公,这里有一处好玩的所在,我可以领你去玩耍。’我便糊糊涂涂的跟着羊走,走到独木桥上,羊便赚我回头,猛力的把我一撞,我站立不稳,险些儿跌入万丈深潭,亏得手快拉住羊的两条后腿,连喊救命。”米田共道:“那时候可有小娘儿在旁边!”唐寅摇头道:“没有啊!只有一个我,一头羊。”米田共道:“相公休得瞒我,你在睡梦中还连唤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
唐寅笑道;“你听错了,我吃了羊的亏,险些儿滚入水中,这头羊狡滑无比,我因此连唤着‘狡羊救我,狡羊救我!’我喊的是‘狡羊,’你却听做了‘娇娘’,难怪你要肉麻了。”
米田共道:“后来怎样么样呢?”唐寅道;“我梦中拉住了狡羊的腿,却在心头疑惑,羊腿是很瘦的,怎么握入手中这般痴肥?怕不是两条羊腿,却是两条狗腿罢……”镗镗镗锣声敲动,大船开行了。这一棒开船的锣打断了小船上的痴人说梦。大船开行,小船也只得开行了。唐寅要脸水,要点心。米田共道:“这里没有,到了东亭镇再说。”列位看官,这东亭镇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地方。东亭镇又称龙亭镇,在那元朝末年天下骚乱,青田刘伯温先生早识真主于风尘之中,又到四方去访寻开国元勋,曾到龙亭镇访问华云龙,便是这个地方。
后来明太祖统一寰宇,华云龙也在功臣之列。东亭镇上的华姓便成了阀阅之家,前有华云龙,后有华鸿山。“山间宰相无双品,天下文章第一家”。当时东亭镇上的乡绅谁也比不上这位华鸿山太师,可是造物忌盈,成为公例,无论什么人总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即如华鸿山官居极品,林下优游,年近花甲,夫妇齐眉,生有二子,娶下两房媳妇,又都是诗礼之家,四德兼备。如此家庭。总算美满,所不足的,两个儿子都非俊物,大儿华文生有口吃病,期期艾艾满嘴胡柴,而且是个呆子。江南人把呆子唤做踱头,所以华文有“大踱头”之称,简单一些唤做大踱。二儿华武是个刁嘴,走路时随带着口头锣鼓,总是“铡柏隆冬详”的叫个不休,也有些呆头呆脑。不过比较乃兄稍胜一筹。他的浑名唤做二刁嘴,简单一些唤做二刁。兄弟俩单是呆头呆脑倒也罢了,可惜山川云秀之气都被华鸿山一人占去,轮到两位文郎竟和文墨无缘。大踱的肚皮上可以黏着“火烛小心”的警告,此中何所有?只是一团茅草乱莲蓬。二刁的腹中也是个实质弄堂,可以在肚皮上大书特书道:“此路不通”。在家念书,连延了几位西宾,无论先生怎样卖力,两位高徒太不堪领教了。历年以来,闹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笑话,要是编为‘踱头特刊”数十万言都纪载不尽,现在不过略举一二端罢了。先生出了“子华乘肥马”五个字,说是《四书》中的故典,最好也对《四书》中的成语。大踱二刁都是两脚书厨,《四书》读的烂熟,可是要他们讲解那便须敬谢不敏了。而且句子背得出,字却写不出,以讹传讹,一句中总有几个别字。所以听得先生说《四书典故要对《四书》成语,他们便把《四书》从头至尾背涌起来。大踱背到“尧舜其犹病诸”,他自以为这是天造地设的巧对,便对了一句“尧舜骑病猪”。二刁背到“太王事獯鬻”,他把“獯鬻”读作了“獯鱼”,便也很起劲的对了“太王嗜熄鱼”五个字。先生摇头以为不通,他们老不服气,说先生没有眼光,见了这般妙对不知道击节欢赏。又有一天,先生出了“康子馈药”四个字,为着内急便到厕所里去大便。比及回到书房,却见大踱、二刁扭做一团,大踱扭着二刁的衣领,二刁揪住着大踱的发髻,一个说一定是丸药,一个说一定是汤药;一个说决不是汤药,一个说决不是丸药。倒把先生怔住了,不知兄弟俩闹的甚么一回事,好容易把他们劝开了,便问争执的缘由。原来先生出了“康子馈药”四个字,累他们争了一场闲气,大踱以为康子馈的是丸药;二刁以为康子馈的是汤药。大踱论定是丸药,只为上文有“乡人傩”三个字,他把“傩”字当作“挪”字解,若不是丸药为什么要叫乡人用手去挪呢?二刁论定是汤药,只为下文有“厩焚”二个字,若不是汤药便不用火煮,不会烧去马棚了。彼此各执着一个理由。
当着先生依旧两不相下,要请先生下一断语,可把先生为难了。说了丸药,二刁不服;说了汤药,大踱不服。只好说药是丸药,不过也好煎着吃。大贤契说是丸药,果然不错;二贤契说是汤药,也很确当。亏得先生说了这两可的话,一面打墙两面好看,才解释了这一场扭打。
这两个踱头单是文理不通倒也罢了,而且兄弟俩的尊容又是丑陋难堪。大踱生得眼目歪斜,一眼高一眼低,一眼大一眼小。二刁生得鬼头鬼脑,说话时两个拳头扛着一张嘴。虽然有—句“人莫知其子之恶”
的古语,可是兄弟俩生得这般丑模丑样,华鸿山的心中毕竟有说不出的苦痛。亏得相府公子才貌虽陋,一般也有四德兼全的大家闺秀做他的妻子。要是平民社会中生着这般的痴儿,只好一辈子的守那独身主义了。华府的西席先生已连换了几位,总算现在这位王本立先生教得最久,比较之下稍有进步。华鸿山急于望子成名,敬礼西宾始终如一。这几天内,王本立回到太仓本籍,过那中秋节去了,兄弟俩在书房中自修。名曰自修,实则在书房中做歪诗。
只为王先生临行时留下儿个诗题,吩咐两位高徒每天依旧在书房中用功。就中一个题目唤做“射不失鹄”,是给大踱头做的;一个题目叫做“兰亭雅集”,是给二刁做的。王先生恐怕他们不明题旨,先向大踱说道:“射不失鹄出于礼记》。鹄是箭的垛子,用皮制成的。
朱夫子说‘栖皮曰鹄’,射不失鹄便是箭箭射中的意思。大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又向二刁说道:“兰亭雅集是出于《兰亭序》。兰亭是在山阴地方,王羲之约了朋友在这里仰观俯察,饮酒赋诗。二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先生去后,华鸿山叮嘱兄弟俩每天照常入书房,先生留下的题目须得用心去做,不许贪懒。兄弟俩没奈何,只得在书房中学蚊子叫,分咏这两个诗题。大踱得了一句“栖皮许共钻”,得意非凡,以为确切这个鹄字。二刁得了一句“昂首入山阴”,以为确是王羲之在兰亭中仰观—切的神气。谁料口头吟哦时并未说错,一经写在纸上彼此都闹出笑话来了。二刁见大踱写的一句“妻皮许共钻”,“栖皮”的“栖”字落去了木旁,不觉大笑道:“老冲,……为着刁嘴关系。”二刁唤老兄总唤“老冲。”大踱道:“阿阿二,什什……好笑?”二刁道,“老冲,你的器量太大了,竟把嫂嫂公诸大众,吟出一句‘妻皮许共钻’。”
这句话提醒了大踱,忙在妻字上加了一个木旁。他也把二刁的诗句细看,却见二刁把“山阴”写做了“阴山。”也笑着说道:“阿阿二,你你吟的‘昂首人阴山’,昂的是大头还是小头?”二刁知道出了岔儿,看这草稿果然把“山阴”二字倒写做“阴山”,连忙提笔把来钩转了。兄弟俩一个半斤—个八两,都在书房里格格的好笑。忽的家人进书房报告说:“太太烧香回来快要进府了,太师爷吩咐大爷、二爷出外迎接。”这一对踱头打断了诗兴,便到外面去迎接母亲。正是:
富家子弟聪明少,相国门庭缺陷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六 回华秋香三笑留情唐伯虎一身作仆大夫人烧香回来,华文、华武在大门口迎接,华鸿山在轿厅上恭候出轿,两房媳妇率领丫环都在中门旁边欢迎婆婆回家。不消说得,太夫人依然坐着大轿进那相府墙门,三香各座小轿紧随在后。停船的所在离着相府没多几步路,这是相府的排场,上岸时须用挽轿。秋香也有坐轿的资格,只为他是太夫人的心腹丫环。所有太夫人随带的东西须得秋香帮同料理,监督家人们把来起发上岸以后,他才可以随后进府,这也是能者多劳,所以四香中间太夫人特别爱怜秋香。秋香看看箱笼物件都已起岸,没有一些遗漏了才令船家打扶手,款款盈盈的上得岸来。一乘小轿候在河埠,抬轿的候的焦烦,在附近茶寮中喝茶,船上人忙去呼唤道:“轿夫快来,秋香姐要进府咧!”这是天赐唐寅一个好个会,秋香在河埠候那轿夫到来的时候旁无他人,唐寅上前一揖到地,口称:“船头上承蒙玉女银盆,洒了小生半身甘雨,今天特来谢赏。”秋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唐寅作揖时他已倒退了几步,在先含着微嗔,后来听得他口中喃喃有词:“为着昨夜盆中洗脸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今日裹特地向我谢赏,天下的痴人痴到这般,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忍俊不禁,又是微微一笑。唐寅抬起头来,他的笑容兀自未敛。美人的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笑且然。何况三笑!唐寅如痴如醉的当儿,秋香已坐着小轿迳进相府去了。相国门庭毕竟是个铁门槛,没相干的人怎许闯入?休说闯入,便在门口舒头探脑也得饱受豪奴们的呵斥。唐解元呆若木鸡,没法可想。正待举步时,冷不防有人把他拖住道:“相公慢走,还我船钱、饭钱、唱歌钱,还有演讲唐伯虎偷香新闻许我的八钱银子。”唐寅笑道:“要钱好说,何用这般穷凶极恶?你算只一算,究要多少钱?”米田共道:“不多不少,恰是七两八钱银子。”唐寅道:“区区之数值得罗唣?”米田共道:“相公休得说这写意话,给了银子再由你说得嘴响。”唐寅道:“我出门匆忙,没有携带银囊。”米田共惊道;“没带银囊,难道……”唐寅道:“你不用忙,银囊没有带得,银矿却在这里。”米田共道:“银矿在那里?”唐寅起着左手,指那右面的衣袖道:“银矿便在这里,只须我指头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米田共呸了一口道:“青天白日说什么梦话!你不是吕祖师下凡,你又不会点石成金,怎么手指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唐寅道:“我虽不会点石成金,我却会点墨成金,你船里有笔砚么?”米田共道:“相公又来取笑我了,米田共不识字,怎有笔砚?宛比相公不会摇船也没有橹儿、篙儿。”唐寅道:“这也不妨,好向人家去借的。”米田共道:“陌生地方,大清早向人家借笔砚,没的受人嘲骂”。唐寅道:“这也不妨,向小茶寮里去泡一碗茶,洗一个面,买些点心充饥。然后向茶博士告借一副笔砚,谅来没有什么难事。”米田共道:“茶钱,点心钱相公可会带得?”唐寅道:“你暂时垫付了,待我点墨成银以后照数还你。”米田共没奈何,只得陪着唐寅到小茶寮去泡茶坐定。
乡镇上的小茶寮叫做“来扇馆”,须有客人到来方才煽动风炉。这时正在清早,茶铺子里除却他们两个更无他人。洗过了脸,买些粗点充饥,向茶博士借了一副破砚断墨秃笔,磨得墨浓,添得笔饱,扯开手头所执的空白摺扇,用纸擦了几下,落笔飕飕,仿着宋人笔意画几笔远水遥岑。
茶博士提着铅吊也在旁边参观,假作内行,在那里批评道:“这几笔太淡了。”看他的模样,恨不得放下铅吊来替唐寅执笔。没多时候,这山水扇面早已绘就,落款“吴趋唐寅”四字。银盒子里的晶章和八宝印泥幸而随身携带,加着图章,准备晾乾了墨迹交付米田共。
忽的那个茶博士叫将起来道:“你写错了!”唐寅猛吃一惊道:“错在那里?”茶博士指着落款“唐寅”二字道,“错在这里,今年是庚戌,不是庚寅啊!”唐寅笑道;“多谢你指点,错便错了。”猛听得拍的一声,炭炉里的木炭爆将起来,茶博土才拎着铅吊走到炉边去了。
趁这当儿,唐寅轻轻吩咐船家道:“你把这柄扇子到当铺子里去当银子,大概一二十两银子可以稳取荆州。”米田共道:“相公休得作弄我米田共,一柄摺扇怎好上当铺子?没的被徽州朝奉三拳两脚打出门去。”唐寅道:“你大着胆去上当铺便是了,我在这里候你。当得了银两,切莫大惊小怪,只许轻轻的告诉我。”
米田共道:“相公,天在头上,良心是肉做的,你不能遣开了我,就此滑脚脱逃。”唐寅道:“你不相信,尽可通知茶博士,你不曾回来时休放我出去。”米田共笑道:“好在茶钱没有付去,权把相公押在这里。你要滑脚,茶博士也不放你滑脚。”米田共取了摺扇;临走时向茶博士说道:“这位相公呆头呆脑,我不回来休放他离这茶寮。我去去便来,回来以后给你茶钱。”说罢,一缕烟的走了。唐寅很从容的在茶寮里面守候。这时没有钟表,若照现在的时间计算约莫十分钟,米田共已从当铺子回来。草鞋走着青石街,踏得腾腾的响,多分他快活达于极点了,一进了茶寮便向唐寅唤一声;“唐……”唐寅忙丢眼色道:“糖不要吃,有话和你到船里去说。”米田共才不敢大惊小怪付去了茶钱,陪着唐寅下这小船。一进了船舱,米田共向着唐寅纳头便拜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在船上胡言乱语。
得罪了唐大爷。”唐寅道:“你且起来,不知者不罪。方才的扇儿当了多少钱?”米田共道:“我把扇儿放上柜台,只道朝奉见了一定撩将下来,谁料他们捧宝似的捧在手里,三四个人围着观看,都说是很好的唐画。问我要当多少银子,我便伸着两个指头。朝奉道:‘可是二十两?’我点了点头,朝奉便喊将下去道:‘山水扇子一把,当银二十两。’没多时候,小郎已写就当票,连银交给我手。我私问朝奉:‘这扇子是谁画的,可以当得这许多银子?’朝奉笑道:‘这是唐伯虎的亲笔,我们东家华太师几番央恳他的画件,他只托辞回绝。
所以我们当铺子里专收唐画,肯出善价,这扇子当银二十两并不算贵。要是你肯绝卖给我们,还可以多给你十两银子。”唐寅取了银两、当票,便道:“从丰给你十五两银子,这当票也赐给你,还可向当铺子里取十两银子,注销当票,作为绝卖。”米田共听说有这许多银子,喜的又要下跪。唐寅道:“你不用跪,你只替我瞒起追舟这桩事,不许在外面一字宣扬,以后遇见了坐船的人不许演讲我的新闻,不许左一声狗头,右一声狗贼,把我骂个狗血喷面。你若依得,我便不咎既往;你若任意捏造新闻,又在外面损坏我的名誉,那么两罪俱发,我—定把你送官究办。”米田共伸手自打嘴巴道;“米田共的话屁都不如,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放屁了!”唐寅开发了米田共离船登岸,在东亭镇上行行止止,想一个怎样混入相府的方法。想了一会子,被他想出一个哀党的方法。什么叫做哀党?便是装出穷途落魄投足无门的样子,宛比水门汀上题诗乞哀的露天文学家一般。好在自己身上只是个平民装束,扮做哀党也很相称的。不过哀哀哭泣,那里来这一副急泪?忽然想到他的老祖宗唐衢在那大唐时代和白乐天号称莫逆,白乐天是乐观派,唐衢是悲观派,白乐天素**酒,唐衢索**哭。所以古代善哭的才子,阮藉以外便是唐衢。唐解元准备坐在华府阶石上,继承着唐姓的善哭家风,哭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况且人世间事,乐观的少,悲观的多。想到奸佞满朝,一宜哭;想到宁王跋扈,二宜哭;想到自己中了解元,才高招忌受人中伤,三宜哭。他从悲观处着想,涕泪便滚滚而来,真个坐在相府阶石上哭个不住。自古道:“热心肠招揽是非多”。相府的阍人王锦听得哭声,出来喝问原因。唐寅只说是出门访亲,路遇骗子,把随身行李盘费一齐骗去,现在回家不得,在此痛哭。王锦是个硬性的人,喝令离开这里,要哭到别处去哭。唐寅叹了一口气道:“天哪?身遭颠沛的人有了眼泪无处哭,要这残生何用?不如死的乾净。’说时着眼泪,忽然起立直向河滨走去,似乎要去觅死模样。那时王锦背后跑出一人追上前去,把唐寅衣襟扭住道:“小伙子,休说这决绝话,好死不如恶活,有话讲给我听,我自有法子,……”说活的是王锦的兄弟王俊。昨天在大船上禁止米田共唱歌的便是他。
唐寅装腔做势的说道:“阿叔,你休得扯住我,迟早总是一死,今天不死明天也要死。
宇宙虽宽怎有我容身的所在?不如死的干净。阿叔放手!”这两声“阿叔”叫得王俊遍体舒服,只为他在相府中得了一个“戆”字的徽号,所有年轻僮仆谁也不肯唤他一声“阿叔”。
不是唤他“王戆,”定是唤他“戆坯。”他虽然带些戆性,却不自认为戆,尤其不愿人家唤他“王戆”和“戆坯。”相府中的僮仆再也刁钻不过,越是他不愿人家这般称呼越是把“王戆”和“戆坯”叫得怪响。今天遇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向他恭恭敬敬的唤两声“阿叔”,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他怎不满怀欢喜呢?更兼他这次跟着太夫人到杭州进香,也曾在灵隐寺中求签,他默默通诚道,“太太是个人,我王俊也是个人。太太身做相国夫人,齐眉到老,有子有媳,享不尽荣华富贵;我王俊的妻房早故,无子无女,孤凄凄好不伤心,不知下半世可有开眉的日子?请菩萨指引前途。”通诚完毕,求得一签,上有签诀四句道:“只要存心行善,胜比满口弥陀;只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这签诀何等直捷爽快?
老妪听了也都了解,王俊切记在心。正要觅得一个救人的机会,恰巧遇见这少年自称要去觅死,他以为机会到了,上前紧紧拖住,无论怎么样总不肯放弃这建造七级浮图的材料。
唐寅哭道;“阿叔放手,你救了我这落难人也徒然,便是留得性命也没法可以回转姑苏。”王俊道;“你不用哭,回去的盘费我来担任便是了。”唐寅道;“便是回到姑苏也难存活。
不瞒阿叔说,落难人此番出门,为着访寻表叔,求他提拔一下,在外面可以胡乱糊口。谁料访亲不遇谋事无成,到了姑苏怎有面目见人?不如死的乾净!阿叔放手。”王俊猛想到相府里正斥革一名书僮华安,悬额以待,还没有补缺的人。这小伙子相貌很好,充个书僮也使得。
忙道:“你不用说这绝话,自古道;‘天无绝人之路’,你遇见了我王俊,总有法子可想。
你只把你的姓名、年龄、籍贯一一告诉我知晓。”唐寅才止住了哭声。这一篇鬼话他早已胸有成竹了:自称姓康名宣,今年一十八岁,家住姑苏城外野猫弄。原是个农家之子,只为读了几年的书不耐种田劳苦,在乡间做个村塾先生,借此度日。无奈命运多舛,父母双亡,一切衣衾棺木都是借贷而来。村塾先生的修俸能有几何?负了这满身的债四面楚歌,天天都有人来索债。没奈何出外访寻表叔,又遇见了骗子。自念死在这里是个死,被那债主逼死也是个死,前后一死不如死在这里的乾净。王俊听得他教过村垫,料想粗知文字,很有充当那承值书房的僮儿资格,便把相府中斥退书僮悬额未补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你肯充当书僮倒是一个好机会。”
唐寅道:“若得阿叔提拔感恩不尽。”王俊道:“你投靠时找得到保人么?”唐寅道:“客路无亲,教难生何处觅保?”
王俊道:“可惜可惜!”唐寅道:“可惜什么?”王俊道:“可惜我这阿叔是叫来的阿叔,不是真的表叔,要是真的表叔,你便不用觅保了。”唐寅道:“这倒不妨,只须一拜,便成了中表叔侄。”说时便在招墙旁边的槐树下拜将下去。口称,“表叔在上,小侄康宣拜见。”喜的王俊搀扶不迭,引着他到门房中讲话。王俊便介绍他的哥哥王锦和唐寅相见。唐寅兜头一揖便呼表伯,王锦很不以乃弟的举动为然,凑着王俊的耳朵说道。“你不要上了他的当罢!”
王俊那里肯听?反说:“哥哥不肯成人之美,我们兄弟俩都是膝下凄凉,认了这个表侄又同在相府中办事,多少有些照顾。”王锦没奈何,也只得承认了。这时华鸿山正在二梧书院中看书,王俊上来回话说:“小的有一个表侄姓康名宣,姑苏人氏,今年一十八岁,曾教村塾,略通文理,为因家况清贫来到相府投靠。请太师爷开恩收录。”华鸿山正在需要书僮的当儿,听得王俊这么说,便道:“且把你的表侄带来见我。”王俊谢过主人,引着唐寅来见老太师。毕竟华鸿山老眼无花,才见唐寅走将进来便捋着长髯,不自禁的道出“奇啊”两个字。列位看官,毕竟唐伯虎是个一榜解元,行路时不脱文人气象。他虽然打扮做平民模样,不过清秀之气现于眉间,这是掩藏不得的,古人说的好,“腹有诗书气自华”便是这个意思。
华老在这当儿方寸中涌起疑云,觉得此人定有来厉,未必是王俊的表侄。转念一想:“王俊是个老实人,素不说谎。况且方才禀过的,他的表侄是村垫先生,料想腹中有些书卷,所以一举一动和寻常家奴不同。……”华鸿山思潮上下时,王俊已带着唐寅跪见太师爷,照例要太师爷吩咐罢了才好起立。唐寅跪了下去,华鸿山只是捋髯沈吟,这倒急煞了唐寅,不要被他窥破了行藏,在相府当场出丑。隔了一会子,才听得华老道一声“罢了”,唐寅谢了太师爷站立一旁。华老问他家世,他便把成竹在胸的鬼话又说了一遍。华老道;“老夫瞧你是个文墨之人,因甚要屈身家奴上门投靠?”唐寅道;“小人只为读了几句死书,不能够在田亩问耕作,以致弄得这般狼狈。素仰太师爷驭下有恩,人人悦服,因此上门投靠。”这一顶高帽儿戴上了华老的头颅,把方才的一片疑云化为乌有。论及身价银,华老以为他是做过塾师的人,不好和寻常家奴一般看待,使一口允许他纹银五十两。唐寅谢过华老,又预先声明道:“小的进了相府便在老太师阴庇之下,暂时无须要什么银两。
况旦小的年龄还轻,有了银两在手头不免浪用,请太师爷把小的身价银五十两暂存帐房,待到小的三年内没有过失才许支取。到了那时,小的或有其他的正用……”什么正用,唐寅没有说出。华太师已听出了弦外馀音。看不出这小子倒是个少年老成,他在三年之后要把这身价银留作娶妻之用,端的其志可嘉。自念儿子在书房中正要着一个少年老成的书僮,今天有这康宣来投靠,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便问康宣;“你会写你的卖身文契么?”唐寅道:“小的会写。”华老道:“你便写来。”唐寅道:“字系仓圣所造,太师爷吩咐小人执笔,请赐座头。”华老便吩咐家人在临轩设着纸墨笔砚,任凭唐寅坐着书写。唐寅拂拭花笺,便即飕飕下笔,写出一纸藏头式的卖身契来。写道:
我康宣,今年一十八岁,姑苏人氏,身家清白,素无过犯。只
为家况清贫,鬻身华相府中,充当书僮。身价银五十两,自
秋节起,暂存帐房,俟三年后支取,从此承值书房,每日焚
香扫地,洗砚、磨墨等事,听凭使唤。从头做起。立此契为凭。
唐寅写完以后,写了年月日,署了“康宣”两字,又画了押。另写保人王俊,也叫他写了一个“十”字。然后呈给华老观看。未看文理,先看书法,这一笔米南宫派的书法,已使华老点头不已。又看了这买身契,虽然不合格式,但是字句也很通顺,并无格格不吐之处。
便即收藏好了。
唉!华鸿山出身词林,放了好几回的试差舆学差,平日阅卷老眼无花,今天这一纸卖身契那便上了唐寅的大当。但看每行的首一字,语里藏机,平头看去,分明是“我为秋香”四字。表面上字卖身契,实际上唐寅已把来意说明,况且后面还有“从头做起”四个字,妙语双关。这个头字便是指着每行的头一字,便是指着“我为秋香”四个字。华鸿山一时怎会想到这上面?待到后来,祝枝山道破情由,才自诲当时疏忽,不曾看出卖身契上的平头四个字。
这是后话,接下慢提。
且说华老赏识唐寅的书法,又看他的文理也不错,便存心要试试他的才情。想个上联,看他对得成对不成。正在搜索材料,忽的华平来报道:“启禀太师爷,亲家老爷杜翰林来了。”华老听了,准备离座出迎,临走时向唐寅说道:“有个上联在此,叫做‘太史多情,快意人来云路外’。你且慢慢思索,待我会客以后再来问你下联。”华老才走得三步,唐寅迎上前去道:“小人对就了:‘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满月宫中”。华老连连称赞他才思敏捷。于是靴声橐橐,到客厅上会客而去。正是:
胸中锦绣三都赋,笔底烟云五岳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七 回驮青石允明恶作剧进中门子畏惹人怜杜翰林和华太师是儿女亲家,第三回书中唐寅曾向米田共说过华太师的大媳妇娶的是城隍庙前杜翰林的女儿。
原来这位杜翰林官名颂尧,姑苏人氏,少年科甲,和华太师最为莫逆,数十年的旧交始终如一。杜翰林膝下无儿,只有两颗掌珠,大女儿雪芳嫁给华文为妻,二女儿月芳还没有许字。只为雪芳嫁到华府,虽然是堂堂相国门庭,享不尽荣华富贵,无奈夫婿痴呆常闹笑话,雪芳心中总不免有几分不快。亏得当时不曾提倡女权,“一与之齐,终身不移”的两句老话还没有打破。雪芳嫁了大踱,分明是彩风随鸦,但是雪芳抱定“嫁犬随犬,嫁鸡随鸡”的主义,只好诿诸命运,还有什么话说?这便是古代女界的苦处。要是近代妇女误嫁了痴儿,早已提出很充分的离婚理由,还有“巧妻常伴拙夫眠”么?……杜翰林为着大女儿嫁了痴婿,二女儿的亲事再也不能疏忽了。加着他又钟爱着月芳,论到月芳的姿色和才情,又处处胜过雪芳,求亲者纷纷不绝。杜翰林苛于择婿,依旧不曾物色着一位如意郎君。……今天杜翰林来到东亭镇,一者访访老友,二者看看女儿、女婿。华老听说良友到来,不胜欣喜。偶然触机,便有“太史多情,快意人来云路外”的出联,唐寅对的“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满月宫中”。要是读作破句,上七个字便是“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词意明显,说破他的来意。可惜华老当时只道他用的是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却不曾理会到此。待到将来,大受祝枝山的奚落,后书自有交代。且说华老见唐寅才思敏捷,大为欣赏。靴声橐橐,待去会客。不过走了几步又停止了,口唤着康宣过来。唐寅忙即上前。华老道:“康宣,你认得社翰林么”?唐寅肚裹寻思:“杜翰林是我的诗友,怎么不认识?不过说了认识,华老便要带着我去相见,那么秘密尽破,与我有很大关系。只得禀告道:“回太师爷话,杜翰林是玉堂人物,小的是蓬门贱子,相隔云泥,索不相识。”华老道:“那便好极了!杜翰林也是嗜才若命的人,你去见他,他一定也会特别赏识。你随我出去便是了。”这几句话真急死了唐寅。初入相府,尚没有会见秋香,便受了这重大的打击。要是跟着华老出去,杜翰林见面以后,便要说:“伯虎也在这里么?”那便拆破西洋镜了。要是不跟着华老出去,初入相府,主人第一次呼唤便即违命,俗语说的“第一个炮仗便不响”,华老怎不恼怒?……总算他有急智,忙屈着一膝向华老请罪。华老愕然,问他有什么罪,唐寅道:“小的得蒙太师爷收录,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但是杜翰林和小的同乡,见面以后,便不免问及小的姓名,回苏以后,又不免告诉人家知晓。小的卖身投靠,出于无奈,意在不给故乡人知晓,免得玷辱了祖宗。
这是小的一片苦衷,请太师爷格外矜全。”华老点头道:“不错不错,这叫做‘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你不用跟我出去。”又回头吩咐华平道:“你把康宣顶了华安的名字,引他去更换衣服,然后到里面去叩见太夫人、少天人。叩见以后,再到书房中去叩见小主人。小心伺候便是了。”华老吩咐完毕,袍袖招展,纸扇轻摇,径到客厅上会见他的亲家杜颂尧翰林。
知己相逢异常快意,颂尧问及女婿,华老便遣家丁去唤大公子出来拜见丈人。颂尧道:“文郎近来一定大有进步”。华老皱眉道;“不瞒知己说,两儿顽劣依然,要他们有些进益,难若登天。不过前几年中,还没有辨清平仄吟诗作对屡屡失黏。自从延请王老夫子以后,平仄大半明白了,只是思路窘迫,动不动便闹笑话”。颂尧点了点头道:“只要辨明了平仄,再加些工夫,自然思路开辟,可以左右逢源。”才说到这里,只听得里面格格不吐的念着“栖……栖皮许共钻”。原来便是大踱头一路行吟而来,他听得老丈人来了,丑人多作怪,便思卖弄卖弄自己的才能,—路行吟念着‘射不失鹄”诗中的佳句“栖皮许共钻”。才走到遮堂门口,已被华老吆喝道:“休得满口胡柴,且来拜见岳父!”大踱只得上前拜见丈人,口称着“岳岳……岳”了多时,一个“父”字还没出口。杜翰林早把他挽起,连称:“贤婿少礼,贤婿坐了谈话。”相府规矩华文怎有坐处?只好站在一旁。杜翰林和戆婿没话可谈,除却问无恙外,便问他的诗文近来一定很有进境。大踱道,“先先生回回去了,留个题目,叫做射、射……”射了片晌才说出“射不失鹄”。杜翰林道:“这是一个典制题,很难着笔,贤婿定有佳句。”大踱道“不不有佳句,不告诉、诉你岳、岳”。
华老喝道:“休得狂言,须向岳父虚心请教!”大踱道:‘岳岳,这这题目实在难做。
‘鹊、鹄’字的典故又是很少只只有一句“栖皮曰鹄”,我我便做了一句‘栖、栖皮许共钻’”。杜翰林点头道:“果然平仄不错,只是率直一些,再加工夫,一定改观”。要是大踱知趣一些。就此告退自回书房,便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偏是言多必败,他又格格不吐的说道:“岳、岳,真、真好危险啊! 忘、忘却了十八,几、几乎做忘八”。杜翰林莫名其妙,便道:“什么叫做忘却了十八,几乎做了忘八呢”?大限道“岳、岳,这、这‘栖’字不是有个木字偏傍么?这、这木字偏傍不是‘十八’二字么?我我一时误笔‘忘、忘却了个八’,写,写一句‘妻皮许共钻’,该、该死的阿二,说、说我贪,贪做忘八,把、把妻皮公诸同好。”这几句说得杜翰林面都红了。华老痛骂儿子道:“踱头,狗嘴不出象牙,快快滚进去”!大踱讨了没趣,退出客厅自言自语道:“这、这是阿二说的,不、不是我说的,倒、倒是我去捱骂。”
踱头去后,华老一声长叹,杜翰林道:“老太师何用愁闷?
令郎文才虽然欠缺一些,但是天真烂漫,不失赤子之心。
庸人多厚福,将来未可限量,不比兄弟后顾茫茫。”说到这里便不由的微微叹息。华老道:“我们莫谈儿女事,且谈谈吴中近闻唐、祝,文、周四才子近来可有什么趣事发生?”杜翰林道:“伯虎有三四天不见面了,枝山常常相见,徵明和我踪迹很疏,文宾常住在杭州,本月内曾到过苏州一次。他们四个人都是玩世不恭,尤其是唐解元,他的趣闻很多,去年上已有客到桃花坞去访他,他辞不见面,说在里面洗澡。这位客人明知也是托词,上巳天气,并不是洗澡的时候,于是怏怏而去。后来到了六月六日,伯虎忽去答拜这位客人,客便如法泡制,也是辞不见面说在里面洗澡;伯虎大笑,便索了一枝笔,向壁上题着四句道:‘君昔访我我沐浴,我今访君君沐浴。我昔沐浴三月三,君今沐浴六月六’。老太师你想唐寅淘气不淘气?
苏州俗语叫做‘六月六狗忽(左边加三点水)浴’,他便用这俗语故典。”华老大笑道:“唐伯虎玩世不恭,很有一种风趣,可惜老夫和他没有一面之缘,不比祝枝山常到这里来走动。”杜翰林道:“老太师还是少和老祝往来的好,洞里赤练蛇其毒无比。”华老道:“他可有什么趣事发生?”杜翰林道:“趣事是有的,不过他以为趣,人家太没趣了。提起这事,又好气又好笑。有一天,兄弟吩咐家丁杜升到祝解元府中去送信。信中不过寄几首唱和的诗,没有什么要事。无如杜升路途不熟,到处问信,说‘祝阿胡子住在什么地方?我是杜翰林府中的家丁奉命前来送信’。问信不打紧,却被枝山的小厮祝僮听得,回去告诉主人,说杜翰林的家丁无礼,沿途问信直呼‘祝阿胡子’,枝山听了便想出一个恶作剧的方法,待到杜升上门投递书信,他拆看以后便道,‘你主人向我借一件古玩,可惜不在家中,已被虎邱云岩寺的方丈和尚借去把玩。但是我和你主人的交谊非比寻常,不能教你空手回去,你且随我到虎邱山去走一遭,待我向方丈索还以后交付你带回去呈上主人’。杜升道,‘这倒不妨,且待大爷索还以后缓日到府领取’。枝山道:‘不是这般说,你主人急于要赏玩我的古玩,迟延不得,屈你跑一趟罢’。杜升不知道信礼中说些什么,只道是真,便跟着枝山到虎邱去。”华老道,“这倒是远道咧,从城中到虎邱总有十里的光景。”杜翰林道:“可不是呢!枝山坐轿,杜升步行,轿又飞快,追随在后面跑这十里路,已跑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到了虎邱,杜升休息了一会汗还没有乾枝山已捧出一个封裹完密的纸包,很郑重的交付杜升,教他压上肩头,约莫有—二十斤的重量。而且再三嘱咐道,‘这是一件价值昂贵的古玩,万不能放在地上着了潮湿便要有裂痕,辛苦贵管家,千万当心’。杜升那知是计?
从虎邱跑回城中又是十里路程,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我见了这包裹好生诧异,拆开看时,里面—方青石,上有一柬,写着四句俳体诗,叫做‘尊价太无礼,唤我祝胡子,罚他驮青石,往返二十里’。原来为着‘胡子’二字捉弄杜升,累他筋骨疼痛,卧病三天才得下床。”华老听了掀髯大笑。谈了片刻,中门管家婆传出消息,说大娘娘知道杜老太爷来了,在内厅迎候。华老道:“亲翁,你去会会令嫒罢”。翰林离坐入内,自有家人引导。华老道:“再会再会,少顷和你弄盏传杯,畅谈心曲。”按下他们父女相逢。
且说华乎引着唐寅见了老总管,发下家丁衣服一套,无非是罗帽、直身、黑带、虾蟆头靴。自古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唐寅照着青铜镜,不觉暗暗好笑:“活像一名俊仆,谁也不知道我是解元的化身。”华平道:“相府中书僮分着平安吉庆四人,你便是顶着华安的缺,从此以后我便唤你华安兄弟了。”唐寅道,“岂敢,我便唤你平哥。”华平笑道:“尊称谨壁,苹果是容易腐烂的东西。”唐寅道:“那使唤你广声华平哥哥……”唐寅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交际工夫何等敏捷!华平又是索**朋友的,见新来兄弟是个漂亮少年,又有才情,太师一见便叹赏不置,当然有意要和他结交。便道:“新来晚到,不知坑缸井灶,你尽管问着我便是了。”唐寅连连道谢,跟着华平到里面去拜见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拜见太夫人不妨,拜见少夫人也不妨,所妨碍的便是二公子的夫人冯玉英,是他的表妹。只怕他一见之后道破机关,那便如何是好?转念一想:“决计无妨,表妹是个爱面子的人,即使识破我乔装假扮,不见得当着众人道破我的秘密。”他一路寻思已到了中门左右。中门的婆子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孀妇,华平知道无儿无女的最喜人唤他一声“阿母”。南方人唤娘叫做“阿母”,不过把“母’字唤做‘每”字。他含着笑脸上前尊一声“阿每”,又指着唐寅道:“这是新来的华安兄弟,奉着太师爷之命来到内堂参见太夫人、少夫人。”又指着管家婆向唐寅介绍道:“这便是管家亲娘,你该唤他声老婆婆。”唐寅道:“他既是华平哥哥的阿每,也是我的阿每。”便恭恭敬敬亲亲热热的上前唤一声“阿每”。管家婆上了年纪,心有所思,便不免念念有词,他把唐寅端相了一会子。唐寅的脸蛋儿本是有目共赏,又加着满面春风,唤这很柔媚的“阿每”两字,管家婆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个儿子便好了。”
唐寅便也装腔做势的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个阿每便好了。”管家婆忙道:“有了我做你的阿每便怎样?”唐寅也问道:“有了我做你的儿子便怎样?”管家婆拭着真泪道:“有了你做我的儿子,我便不会看守中门。”唐寅拭着假泪道:“有了阿每做我的亲娘,我也不会卖身投靠。”唐伯虎这种催泪术端的厉害,把管家婆的眼圈儿都催的红了,忙道:“阿每,你好端端起什么伤感?”华平道:“这也难怪他,他有一个几子,生的眉清目秀,不幸三年前亡过了。
因此见了华安兄弟,要起伤感。”唐寅道:“阿每没有儿子,我也没有亲娘;阿每不妨认我做乾儿,我也不妨认阿每做乾娘。”即刻便妥改换称呼了:“乾娘乾娘,待你乾儿子叩见了太夫人,少夫人后,择个好日再到乾娘面前来行礼……”这几声“乾娘”的魔力非常伟大,而且又是名副其实,方才的管家婆是个湿娘,淋淋漓漓的挂着许多鼻涕眼泪,经唐寅连唤着“乾娘”,真个变做乾娘了,破涕为笑,面孔上立时乾净,鼻涕也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华平在旁暗暗佩服这个新来兄弟,端的手腕敏捷,门槛精通,片言可以使人哭,片言可以使人笑。……进了中门,里面都是些仆妇丫环,见华平领了一个陌生书僮入门,当然引起了人人的注意。唐寅不待华平指点,早已见人奉揖,周到非凡。自古道:“逢人便呼不蚀本,舌头上面打个滚”。年长的便呼婆婆,婶婶,年轻的便呼姊姊,妹妹,众妇女们鉴别小伙子的眼光个个不弱。孟子道得好,“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相府僮仆何止二三十人?下一个精密的批评,有了这般白净,没有这般清秀;有了这般清秀,没有这般温文。昔人说的“看煞卫阶”。到今朝真个成了事实。相府中仆妇丫环,谁也都要取出手帕拭抹拭抹眼睛,争先恐后的来看这个新来兄弟。可惜华平不曾利用时机做一笔投机生意,要是利用众妇女欢迎唐寅的心理,把唐寅引入一间屋子里面,外面挂着“入内观看每位百文”的广告,吾想那些婆婆、妈妈、姊姊,妹妹一定把他们平日磕头请安赚下来的赏号钱都来买券入门,饱看这个漂亮书僮。……仆妇丫环的宣传本领比什么人都厉害,任凭三分才貌,到了他们嘴里也会说的完全无缺,何况唐寅本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得见一面便自夸眼福非凡,窃窃的私议道:“这个新来兄弟端的人间独一,世上无双双莫怪太师爷—见以后便把他夸奖不绝。”也有这时不在中门以内,错过了欣赏机会的,后来听得人家宣传新来兄弟怎样漂亮,怎样温和,便自恨眼福不佳,不能够先睹为快。尤其是管理小厨房的石榴丫环,他素性崇拜美少年,志在得一个如意郎君,品貌双全的和他做一对儿。但是本身不过一名婢女,许配终身也不过是个家僮之辈。家僮里面也有几个清秀人物,不过面貌好了品性不好,有些喜饮杯中物,动不动便撒酒风。石榴自思:“我为什么去嫁酒鬼?”也有嗜赌成癖,辛苦得来的金钱都向赌场中去报效。石榴自思:“我为什么去嫁赌鬼?”左也不配,右也不配,他的芳龄便在“不配不配”的声中蹉跎过去。他进相府时恰交一十八岁,太夫人为着他办事能干,很想指定一个僮儿和他白首偕老。为着他择婿甚苛,却把太夫人的一片热心渐渐的冷了。秋月春花,等闲虚度,现在二十四岁了。他抱定“年年十八岁”的主义,人家问他芳龄几何,他总说今年一十八岁。他的一十八岁恰和唐寅的一十八岁同一虚假。不过唐寅实年二十四岁,说少六岁,人家见了并不疑惑。石榴的一十八岁,华府中除却两个踱头以外,谁都不肯相信。今天唐寅进中门参见女主人,恰值石榴到小厨房中去料理羹汤,所以没有会面。后来有人告诉他,石榴异常懊恨,累他澈夜思量,辗转不能成寐。未见面先害相思,这是受了宣传的影响,以致来日见了唐寅,发生着片面的恋爱。这是后话,按下慢提。且说华平领着唐寅直到紫薇堂的庭心中,声称奉了太师爷之命,带领新来僮儿华安参见太夫人,那时太夫人恰在内堂,和丫环们闲谈,所谈的便是今天老相国收买一名俊秀僮儿,会得出口成章,似乎有些怀疑,不信僮儿中有这般人才。正待吩咐丫环出去传唤这个新来僮儿,忽听得华平已把他带领入内行那叩见之礼。立命丫环着他进见,丫环打起软帘传唤新来兄弟,唐寅道:“来也……”这“来也”两个字随风送入,何等清楚。
唐寅的身子未到里面,唐寅的声浪早已灌进了太夫人的耳朵。毕竟相国夫人,不比等闲之辈。太夫人不由的暗唤一声:“奇啊!”奇在那里?奇在这“来也”两个字。发音清朗,简直不易听得,既不是堕落少年的口吻,也不是村夫俗子的呼声。有了这般的音调,不该卖身投靠,来做低三下四之人。太夫人正在思潮上下,软帘动处, 新来的僮儿早已进了紫薇堂。里面上下人等都觉得眼前一亮,唐寅为着秋香分上,免不得向着皇封太夫人行个全礼。
他虽然屈膝,他却有个譬解,秋香是太夫人的宠爱丫环,宛比女儿一般,我向太夫人屈膝,宛比新女婿见丈母娘,当然也要行个跪拜之礼。因此抢步上前,尊一声:“太夫人在上!
新来家僮华安叩见。”说时双膝跪下。这时候,紫薇堂上寂静无声,几乎绣花针落地都听得微细的声音。为什么这般静悄悄呢?原来大家都看得呆了。正是:
荀令熏香留坐席,何郎傅粉浣朝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八 回乱磕头俊婢戏书生频屈膝解元拜表妹紫薇堂上一主四婢都看得呆了,变做了静悄悄不闻声息。他们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春香,夏香、冬香三人,虽在虎邱山上见过唐寅,但是当时没有注意他的面貌,只为唐寅跪倒拜佛时,三香也是跪倒拜佛。后来夏香把唐寅用力一推,这时唐寅依旧伏在蒲团上,不曾抬起头来。所以三香只觉得新来兄弟的俊俏,却不知道便是虎邱山上相逢的少年。秋香和唐寅曾打几个照面,怎有不认识之理?
一见唐寅上这紫薇堂,便不觉芳心怦怦,暗想:“这傻角真好大胆,从苏州追到东亭镇还不算数,竟会卖身投靠,混入相府。他存的什么心?当然注意在阿侬身上。唉?傻角傻角,你太痴心妄想了?‘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你卖身到相府,徒然眨落了你的身分;你要在我的身上占着分毫便宜,今生休想!相府中两位公子尚且近我不得,稍有非礼太夫人便要罚令踱头长跪,何况你是一个童儿呢?”……太夫人听得“来也”两个字,已觉得这僮儿大有来历,软帘一动便注意到僮儿的面貌。他以为音调虽好,面貌上总不免有些破绽,谁料又是一个骨秀神清的好相貌。如此人才竟会沦落到家奴队里,这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事……其实呢,太夫人在虎邱山上烧香完毕,秋香扶他下轿的时候曾和唐寅彼此迎面而过,不过在这时侯,太夫人目不旁视,没有注意到那人面长面短;便算曾见一面,现在唐寅已改换了僮儿装束,太夫人也辨不出来人便是烧香所见的少年了。……唐寅跪伏在地,不听得太夫人唤一声“罢了”,暗自思寻:“他和华鸿山真不愧是同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我见华鸿山,华鸿山不肯便说‘罢了’;我见太夫人,太夫人也是这般。”从前专制时代,国家专制,家族也专制,主母和僮仆的名分如隔云泥,宛比皇后和臣僚的名分也是如隔云泥。主母不唤一声“罢了”,做奴才只有伏地不起的分儿,万不能昂头起立。唐寅跪在地上,却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方法,他注意到一主四婢的五封金莲。他私自忖量道:这居中一封风头鞋大都是太夫人的金莲了,我不须注意及此。其他四名侍女分立左右,我入内时已经留意的了,右面靠着太夫人的便是我的意中人秋香。我不能抬头饱看秋香的面。何妨低头细细赏鉴秋香的脚。太夫人不唤一声“罢了”,倒是付给我一个赏鉴金莲的好机会。他肚里思量,他的视线早射到了秋香的罗裙下面,这三寸光景瘦蹙蹙的金莲,穿一双绿罗挑绣的弓鞋,比着其他三对金莲,尤其超群出众。他竟陶醉在秋香裙下了。但愿太夫人一辈子不唤“罢了”,他便可以一辈子欣赏莲钩。这不是编者形容过甚之词,实在缠足时代的金莲魔力有不可—世之概。
自来有名人物,大抵崇拜金莲。但看杨铁崖,是元末明初的大文学家,用着鞋杯饮酒,流传至今,以为韵事。编者记得二十余年前的金莲魔力,比从前缠足时代已稍衰落了。但是他的余力,尚且可以使当时豪俊拜倒石榴裙下。近代某文豪有《喝火令》两首咏其事云:
心比珠还慧,颜如玉不雕。砑罗裙下拜双翘,立
把刚肠傲骨英气一齐消。
眼借眸波洗,魂随耳堕摇,低鬟一笑过花梢。可
惜匆忙,可惜性情娇,可惜新诗无福写上紫弯绡。再觅
仙源路,刘郎鬓欲雕。苍苔隐约印双翘,拜倒下风偷
嗅香气未全消。
花底炉烟祝,灯前卦盒摇,茫无头绪问收梢。何
日重逢?何日许藏娇?何日腮边双泪亲手拭鲛
绡?
填这两首词的是前清光绪末年的一位吴中名士。其时提倡天足的呼声,已经一呼百应,三寸金莲的立场已经岌岌动摇。但是一部分小脚的潜势力依旧存在,所以这位名士对于妇女的裙下双钩不胜羡慕之至。第一首的意思:只须拜倒石榴裙下,向着两瓣秋莲诚皇诚恐顿首稽首,其他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牺牲了。第二首的意思:但愿拜倒下风,偷嗅三寸金莲上透出的一股香气,便是无上荣宠。当时文士努力捧那金莲一至于此,小脚的魔力大不大呢?当时的小脚已在弩末时代,尚且可以颠倒一般斗方名士,何况明朝年间正是纤纤莲钩的极盛时代。
唐伯虎又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在这当儿当然诧为生平的唯一奇遇了。偏是太夫人见了书僮跪拜,又忘却了照例的“罢了”两个字,只是呆呆地想这书僮好生奇怪:“音调不似书僮,面貌不似书僮,举止行动不似书僮。这抢步上前从容下拜的神气和华胄公子差不多。”想到自己家中两个“读书唱山歌,拜佛翻筋斗”的儿子,正是不堪回首,太夫人暗暗的唤着“老天,”
怎样这般的颠倒人生?窭门于弟有这般的俊物,相府儿郎却是一对踱头!……”太夫人动了感想,益发忘却了“罢了”
两个字。秋香站立在旁,不禁暗暗好笑。笑这位太夫人呆呆不语,合该傻角的双膝倒霉了。唐寅自思:“太夫人真个看呆了么?要实做那‘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两句俗语么?”忽的唐寅的目标动了一动,目标是什么?不问可知,便是秋香裙下的窄窄金莲了。自来缠足女郎不耐久立,要是卓立一处,动都不动,便成了西厢记上说的“脚心儿管教踏破也”。秋姐姐为着久立的缘故,无意之中把鞋尖儿一上一下点拍也似的点了一点。但是唐寅误会了,只道他脚尖儿将心事传,他把鞋尖—点,敢是通知我磕头一下,当下向太夫人磕了一个头。秋香见他良久伏地不动,怎么我的鞋尖一点,他便磕起头来呢?他敢是误把我的莲钩当做了礼生么?这时节,秋香便有意了,暗暗的把鞋尖点了两点,唐寅捣蒜似的磕了两个头;又点了三点,又磕了三个头;又点了五点,又磕了五个头。说一句笑话,秋香的鞋尖仿佛和唐寅的头颅通着电流一般,鞋尖上发了电,唐寅的头颅不由的生了影响。秋香幼年时缠就这一双窄窄金莲,不知吃了多少痛苦,“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这是颠扑不破的老话,却不料幼年时所吃的痛苦今日里在这傻角的头颅上翻本出赢钱,稳受了他的多少响头。秋香一时高兴,索性干些投机营业,把两瓣金莲兔起鹘落的点个无休无歇。慌得唐寅磕头不迭,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个脑袋。任凭拚命磕头依旧赶不上秋香的鞋尖点地。……太夫人毕竟不是泥塑木雕,似这般的大磕其头他老人家也觉察了,忙道:“僮儿罢了。”唐寅方才谢过太夫人站立一旁。
太夫人喃喃自语道:“这僮儿的规矩很好也。”这句话几乎引起唐寅的笑声。他想:“跪在地上时和你的俊婢在鞋尖上传情达意,不知道规矩何在?”但是太夫人说的规矩很好却也有个根据,他是相国夫人,常听得华太师谈起朝堂仪式,凡遇皇帝坐朝召见群臣,群臣伏地听训。有时玉音稍低,群臣中跪得稍远的未免听不清楚,又不好动问皇帝讲些什么话,只有连连碰头做个表示。皇帝知道他不曾听得明白,自会重行宣谕一次,使他了解。再者,群臣伏地过久,或者生理上发生种种疼痛麻木等症,又不好在朝堂上失仪,只得连连碰头做个表示。皇帝知道他跪地过久了,便可以传下谕旨,着令暂退。太夫人为着唐寅连连磕头,自念:“方才我看出了神,多分他跪的腿酸了,便仿照着朝觐仪式,向我碰头示意,这僮儿真奇怪极了,难道在礼部堂上习过朝仪不成?唉,太夫人,你那里知道礼部堂上的导仪员,便是秋香裙下的纤纤金莲。……唐寅起立以后,太夫人当然又要盘问他的出身来历。唐寅又把成竹在胸的鬼话说了一遍,太夫人也被他骗过了,便令华平引导华安去叩见两位少夫人。
华平引着唐寅先到东首的堂楼下面高声唤道:“那一位姐姐在楼上请代禀大娘娘知晓,有新来书童华安求觅见。”大娘娘身边的秋桂丫头闻声来到楼头,问一声:“华干哥哥,新来兄弟在那里?唐寅探首到扶梯旁边,叫声:“姐姐,我便是新来的书僮华安”。秋桂把唐寅钉了几眼,便道:“待我去禀报大娘娘,再唤新来兄弟上楼”。他走了几步,又回到楼头,手扶着栏杆唤道:“新来兄弟”。唐寅道:‘姐姐有什么吩咐?’秋桂道:“忘记交代你一句话,你须站在这里听候消息。”唐寅道:“我理会得”。秋桂又把唐寅钉了几眼才去禀报。
隔了一会子,来到楼头答覆道:“今天大娘娘和他的老太爷在堂楼上会话,无暇接见僮仆。
新来兄弟不须叩头罢。”唐寅听了,宛似皇恩大赦,一者免却叩这不相干的头,二者免却在堂楼上遇见了老友杜颂尧太史,以致机关破露。华平又引着唐寅到西首堂楼上叩见二娘娘。
唐寅且走且问华平道:“向来新进童仆叩见两位少夫人是否一例接见?”华平道:“十次有九次不见。不过当奴才的总得跑这一趟,免得脱节。”唐寅暗自欢喜:“但愿二娘娘也是吩咐免见,便不会破露机关,我和秋香总有相见的机会,待他面许终身,我便可以早日回苏,在八美面前说得嘴响。”
谁料天下的事往往出于意想以外,二娘娘向来对于新来童仆叩见确乎十次有九次不见,但是现在专候新来的童仆叩见,便是不来,他也得发遣丫环去传唤。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二娘娘是苏州冯铸九通政的千金,闺名玉英,姿色不过七八分,文才却有十二分,他和唐寅是中表兄妹,唐寅的一切艳史他都知晓。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和二娘娘最是投机,秋香本来识字不多,经着二娘娘随时指点,居然文理粗通。今天秋香回来以后,曾到西楼去见二娘娘。
二娘娘问他途中的经过,一路可曾遇见什么新鲜奇怪的事?
秋香悄悄的把虎邱撞见书呆,到了舟中又见他,到了东亭镇又见他,讲给二娘娘知晓。
且说:“这桩新闻,我在他人面前都没有说起,免得被人家知道了都来取笑。二娘娘是不会取笑我的,所以照实奉告,顺便还求二娘娘不要告诉他人……”秋香去后,二娘娘暗自忖量道:“秋香所说的书呆模样倒和我的表兄唐寅差不多。我表兄自离了宁王府,便一心一意在女色上用功夫。秋香的姿色比我的八位表嫂都好,不被表兄瞧见便罢,要是瞧见了,他一定不肯轻轻放过……”隔了一会子,二娘娘的贴身丫环名唤素月的得到了一个消息,说太师爷新买一名书僮,才貌都好,太师爷十分赏识。二娘娘暗想:“不好,敢是我表兄又做他的拿手好戏。”二娘娘是个有心人,便遣发素月到老总管处探听新来的僮仆姓甚名谁。素月去后不多时,便由老总管处抄出一纸横单,上开新来书童康宣,苏州城外野猫弄人。二娘娘见了暗唤一声:“怎么了?果然不出我料,这书呆不做解元做奴才,竟投靠到我们相府中来了。
恰才听得秋香所述,十分中有二三分是他。现在投靠入府的书僮偏是姓康名宣。
‘康宣’和‘唐寅’字形相似,又是姑苏人氏,他捏造住在野猫弄,明明以偷食的猫儿自待。我也是姑苏人,不听得城外有什么野猫弄……”二娘娘为这分上,耽着满腔心事。他知道秋香这婢女不是个寻常青衣,唐寅想做偷食的野猫,只怕馋涎空滴,欲壑难填。再者,相府门庭不是三瓦两舍的人家,万一闹出什么乱子,不但唐寅的颜面削尽,便是二娘娘本人也觉得脸上无光。事在两难,声张也不是,缄默也不是。要是立时声张,这僮儿是唐寅改扮的,这便是破人好事,唐寅一定记下莫大的仇恨;要是缄默不言,将来破露后,要受翁姑责备,说他欺蒙尊长。他左思右想了一回子,便定下一个警告的方法,他想:“向例新来僮仆应该上楼叩见小主母,我从前总是引嫌不见。今天尽可任他上楼磕头,我便话里藏机,说破他的来意。顺便还劝他回头是岸,早返家乡。他若听从我的言语,在这几天内回转姑苏,那么我便可以脱卸我的干系,将来见了八位表嫂,他们也得感谢我咧!”二娘娘打定了主见,便叫素月在堂楼下守候:“倘使有人引领新来僮儿上堂楼叩见小主母,你不用禀报,只说我吩咐你守候已久,就此陪着他上楼便是了…
…”可笑这“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的唐解元,还以为大娘娘传话免见,二娘娘一定也是传话免见,还以为华平所说的十次有九次不见已成了永无改变的刻板文章。谁料走近西面堂搂,华平尚没确开口,转是素月迎将前来道:“华平哥哥,可是送新来兄弟上楼叩见二娘娘。”华平尚没有回答,唐寅已上前作揖,尊声:“姐姐,小弟便是新来的华安”。素月瞅看着唐寅,还礼不迭道:“新来兄弟,难怪相爷看中了你。”华平才说道:“有烦素月姐姐禀报一声二娘娘,是不是叫他上楼叩见?”素月道:“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唐寅道:“拜烦姐姐上楼通知一声,说僮儿华安已来过了,只因二娘娘不喜见新来书童,改日再来请安罢。”说罢,转身便走,素月忙唤道:“新来兄弟不要走,还有话说。”唐寅且走且说道:“姐姐的话小弟都已理会了,缓日再来请安罢”。素月见他脚底揩油似的,头部不回的出去,连忙追在后面道:“华平哥哥,把新来兄弟拦住了,二娘娘要他上楼叩见呢!”华平便把唐寅扯住了,连连埋怨道:“你怎么这般性急?素月姐姐的话还没有完咧!”
唐寅无奈,只得折回,向素月搭讪着说道:“我是老实人,你别和我开玩笑。方才已说过二娘娘不见新来书童,怎么又要我登楼呢?”素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你这般的性急的人,话尚没说完人已八丈远。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但是你却交了好运,这一番出于例外,准许你上楼叩见。你见过后,便可向帐房中领取一份赏号钱。”唐寅央告道:“小弟是命苦的人,无福享受二娘娘的赏赐。拜烦姐姐通知一声,说华安来过便是了。”说毕待要返身,已被华平一把拖住道:“新来兄弟,人人道你漂亮,这一回却不漂亮了,新来的僮仆全仗叩见主人得些赏号钱,多见一位多得一分赏号钱。”唐寅道:“我不贪这份赏号钱。
华平哥哥,假如你欢喜金银,你便代我去叩见,这笔赏号钱凭你向帐房中去领取,和我无干。”华平道:“好兄弟,越说越呆了,‘千里为官只要财’,何况是做个书童?假如我可以代你叩见时,我早已上楼磕头去了,还待你说么?”华平既这么说,素月又催着上楼,唐寅发极道:“华平哥哥,你不该骗我,你说新来僮仆,叩见小主母十有九回免见,怎么这一回却不然?”华平笑道:“好兄弟,十有九回免见,连次免见已有九回了,你恰轮到第十回。
好兄弟,你大着胆跟随素月姐姐上楼,横竖你总不吃亏,我在外面候你。”说时华平脱身走了。唐寅被素月强逼着登楼。“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且把头上罗帽拉这一下,低低的压过了眉毛,然后走上堂楼:“但愿月下老人有灵,起一个障跟法,使我表妹没有认出我的庐山真面。”走上了楼头,素月恐怕新来兄弟要滑脚,一手拉住了他的直身,然后隔着纱窗启禀道:“娘娘,新来书僮上楼了”。二娘娘已在居中一间客座中坐定,唤一声:“着他进来!”唐寅自思;“又要屈膝了。对着麦妹屈膝我真不愿意。横竖我是为着秋香屈膝的,所有一切磕头帐我都划在秋香项下。总有一天向他清算的”。在这当儿,硬着头皮走入里面。约莫估量,上首坐着的就是二娘娘,他便远远的跪在下首,改变着一种不自然的声调,口称:“二娘娘在上,新来僮儿华安叩见”。扑通扑通的在地板上碰了两个响头。准备起身下楼度这难关,却被素月喝住道:“华安兄弟,你怎么规矩全无?奴才见主母,主母不唤你起立,你擅敢起立。”搠霉头的唐寅经这一场,只得长跪不起。二娘娘见这情虚光景,确是他的表兄无疑。
他越是躲闪,却越要叫他漏脸。便道:“华安抬起头来!”
唐寅暗想:“这头抬得的么?低着头是华安,抬着头便不是华安了。”忙禀报道:“童仆见主母理当低首,怎敢抬头?”二娘娘道:“恕你无罪便是了。”唐寅没奈何,便把头儿抬高了寸许。二娘娘道:“听你口音像是苏州人。”唐寅道:“小的虽住苏州,却在城外乡间。”二娘娘道:“谁管你住在城内住在乡间,你爱住在那里便住在那里。”唐寅听得这口气不对,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毕竟姓甚名谁?……”这“毕竟”两个字,语中有刺,唐寅假作痴呆,说:“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强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华安,人家的通病便是藏头露尾,你的病根是露头藏尾……”
这几句话唐寅又不敢置辩,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这“露头藏尾”的四字批评下得何等确切!“康宣”二字确是露着“唐寅的头,藏着“唐寅”的尾,只得央恳道:“小的病根总求二娘娘海量包涵。”二娘娘见这情形很是可怜,又问道,“华安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业不好干?为什么来做奴才?”
唐寅道;“不瞒二娘娘说,小的连遭颠沛,父母双亡,没奈何才到相府中来投靠,幸蒙太师爷收录,得庆再生。君子有成人之美,小的没齿不亡。”二娘娘暗想:“他越说越可怜了,这“成人之美”四个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过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表兄表兄,到了今日,也用得着我表妹么?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绘一幅人物立轴。
先送润笔,并不想占什么便宜,这时的表兄,全没有亲戚情分,坚执不绘,退还润资,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为什么不肯成人之美呢?”想到这里,便不肯就此发遣唐寅下楼。尽着他直僵僵的跪着,又向他盘问道;“华安,你便是连遭颠沛,也该向亲戚。人家恳求帮助,难道偌大的苏州没有你的亲戚么?”唐寅恨着表妹太作恶了,便没好气的答道:“苏州地方并无亲戚。”二娘娘道:“亲戚到那里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暗暗好笑道:“他竟当着面咒我呢!”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一步楼梯唤一声“侧柏隆冬详”。素月道:“二公子上楼来了。”正是:
骏马每驮痴汉走, 巧妻常伴拙夫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九 回冯玉英苦口进良言周文宾乔妆赚名画走路时随带着“侧柏隆冬详”的口头锣鼓,不问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场了。二娘娘听得夫君到来,也只得离座相迎,可怜的唐寅依旧在楼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着窗问道:“相公,凉秋天气,正好勤读。无端上楼,有何贵干?”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师,三怕妻。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厉害。爹虽可怕,难得见面;师虽可怕,出了书房便不怕;惟有妻是一件着肉布衫,管得他服服贴贴。他听得二娘娘诘问他因何上楼,便不敢跨入里面,搭讪着说道:“希(书)房里冷凄凄,无心向(想)望望你。”二娘娘道:“大伯呢?”二刁道:“老冲的丈人来了,老冲上东楼陪丈人去。希房里冷凄凄,捉得出鬼来。”二娘娘道:“大伯陪丈人,相公不陪什么丈人,快快下楼去读书。岂不闻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二刁正待返身下楼,眼光一瞥瞧见里面跪着一个书僮,忙道:“娘鸡(子)堂楼上那里来的东洋人?”二娘娘道:“有什么东洋人?二刁指着唐寅道:“这个矮人其(是)谁?”二娘娘道:“这是新来的书僮,才上堂楼叩见。我还没有开发你便来了,累他长跪,你快下去罢。”二刁道:“新鲜话巴戏,我怕我的家婆,用不着希僮替我跪踏板做矮人。”二娘娘道:“胡说,快快下楼!”又是一片声的“侧柏隆冬详”,直向楼下去了。二娘娘回到里面坐定道:“华安,你来投靠的意思我都明白,无非为着‘叶下洞庭,荷开水殿’,是不是呢?”唐寅跪着不做声。虽不做声,却很佩服表妹的灵心慧口,“叶下洞庭,荷开水殿”这八个字是很工细的对句,其实却是秋香二字的歇后话。这二句都是古人名句,骆宾王诗云:“叶下洞庭秋”,徐陵诗云:“荷开水殿香”。表妹说这隐语,明明防着丫环泄漏消息,看来表妹心思周密,决不会打破我们的姻缘,不如求他从中周旋的好。便说:“回二娘娘的话,小的投靠端的出于无奈。二娘娘既然如见肺肝,但求始终成全则个。”二娘娘道:“华安,你须知晓,堂堂相府礼法森严,桂子天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难而退,还不失为识时豪杰。要是不知进退,闹出笑话我们苏州人的面皮不是被你削尽了么?金玉良言你须记取。”唐寅饱受了一顿训斥,只得谢了二娘娘下楼而去。素月送下楼来,笑问唐寅道:“华安兄弟,我们娘娘教训你的什么话?”唐寅笑道:“姐姐又来了。二娘娘教训小弟,姐姐也在旁边,倒来问我。”素月道:“有几句容易明白,还有几句咬文嚼字的话听在耳朵里,‘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唐寅道:“二娘娘吩咐我好好承值书房,休得贪懒惹人笑话。”素月听了,并不疑惑。唐寅别了素月,仍由华平引导出那中门。管家婆已候了多时,笑说道:“干儿子,辛苦了。”唐寅笑道:“靠着干娘的福,太夫人、少夫人见了我都是奖励了一番。”管家婆道:“阿弥陀佛!干儿子有暇常来谈谈。”唐寅答应而去,这时候,外面传唤华平去值席,只为华老款待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饮酒,在座的儿女亲家以外,华文、华武都在那里陪席。华平手指着回廊道:“华安兄弟,你依着这条回廊经过三个转折,这便是书房了。我不陪你,我要去值席了。”唐寅依着华平的指导,曲曲折折的走去。相府的书房所在,毕竟与众不同:向外一方院落,苍松古柏间堆叠着玲珑假山,清水一池,小桥九曲,一阵风来,带着金粟气息。原来小池的对岸种着几株岩桂。点缀秋香,益发令人起着艳想。他把院落中浏览了一遍,从一个月洞门走出才是书房,划分前后两大间,都是雕栏缭绕,珠帘掩映,外面的一间除却书卷桌椅以外,静悄悄不见一人。书舍扁额“金粟山房”,署款“王鏊”二字。
唐寅笑道:“这又是我的老友王守溪笔墨。”其余屏条书画,沈石田、祝枝山、文徵明等作品应有尽有,单单少了唐画。唐寅自思:怪不得老头儿要我的画件,原来物以希而见贵。这里补壁的东西竟觅不到一幅六如画品,唉!华老华老,你不须着忙,只消把秋香嫁给我,那时候凭你点景,我总从命。要屏条便是屏条,要中堂便是中堂。他又看看两位公子的案头可有什么作品。听说华老二子此窍不通,乘他们不在,看看他们的文字工夫。却见书案上书籍乱叠,课本上文字荒唐。最奇怪的,他们书包底下各发现着歪诗一首。一首题目咏“香叔”,是五言四句:
香也香之叔,香乎叔亦香。而香其扑鼻,香叔上爷床。
唐寅暗暗好笑道:“香叔香叔,太约是个娈僮罢。末句‘香叔上爷床’,难道华老这般年纪还恋着娈僮么?”又看一首,题目是咏“香”,看他的诗句。却是一首七绝:
去年今日此斋中,香与区区相映红,
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唐寅笑道:“这首诗益发荒唐了,这个‘香’字大概是说婢女,难道踱头也知道欣赏秋香么?非也非也,他们所欣赏的一定是春、夏、冬三香。要是踱头也知道秋香最美,便不成其为踱头了。”他又走到先生的书案旁边翻阅书本,都是些八股文章。就中有一册钞本,上题“揣摩纯熟”四个字,唐寅要看这位先生揣摩的何种文章。揭开看时,第一页的题目叫做: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三节。宏治十一年应天府乡试题。
再看作者姓名:
第一名解元唐寅,苏州府学附学生,习诗。
唐寅道:“奇怪奇怪,这位先生也知欣赏我的抡元文章么?但见他抄写得字字工整,一笔不苟,还加着许多浓圈密点。后面有几行评语道:
至理名言络绎奔赴腕底,非绝顶聪明人那得有此境界?观止矣!作者抡元时年仅弱冠,愧余七踏槐黄,未得一第。读此文,不禁感慨系之。假令得见此人,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娄东王本立谨识。
唐寅点头道:“原来这里延聘的是一位太仓先生。但是‘王本立’三个字似乎不甚著名,看他‘七踏槐黄,未得一第’两句,分明是个久困秋试的不第秀才。他对于这篇文章可谓五体投地,甚至愿为执鞭都说了。唉,那里知道我竟在他的手下做书僮?他不曾真个替我执鞭我却要准备着供他使唤。他那里来这福分?这都是秋香玉成他的……”
不提唐寅独在书房中喃喃自语,且说华老陪着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开怀畅饮。两个儿子叨陪末座,觉得百般的不自在。他们都是天吃星转世,假令华老不在座,早已吃得杯盘狼藉,不成了模样。华老预先吩咐不许他们多开口,也不许他们多吃东西。遇着他们插嘴讲话时,华老把眼睛一努,他们便不敢说了。遇着他们举起筷儿没好样的抢吃东西,华老把脸儿一沉,他们的筷儿便即吓回去了。亏得杜翰林常把所上的佳肴夹给他们受用,华老又吩咐他们谢赏。所以席上的说话,除却主宾畅谈以外,只听得大踱说:“谢……岳……”二刁说:“低谢低谢姻伯。”他们谢一声便是有一味佳肴到嘴。华平、华庆两僮儿分站左右,专司上菜筛酒,华老道:“亲翁,恰才所谈的唐、祝趣事很可解颐;枝山有‘洞里赤练蛇’的诨名,料想附近居民都要侧目而视,避他的毒焰了。”杜翰林道:“这倒不然,附近一带的乡评并不把祝希哲说得其毒无比,只为他这‘赤练蛇’有三毒,也有三不毒。对于贪官污吏他便毒了;对于循良有司他却不毒。对于土豪劣绅他便毒了;对于正直绅士他却不毒。对于刁奴悍仆他便毒了;对于鳏寡孤独他却不毒。就是方才所说的杜升上当的事,枝山固然恶作剧,杜升也太放肆了,如何沿路访问起‘祝阿胡子’来?咎由自取,这一方青石他驮得不冤枉。他现在也知道枝山的厉害了,休说不敢沿路议论‘祝阿胡子。’便是在屋子里谈到枝山,他总说一声‘祝大爷。’从前的无礼行为改好了许多,这便是枝山把他惩戒的功效。”华老道:“枝山的书件狂草居多,楷书便名贵了。”杜翰林道:“收藏唐、祝两家的书画的,惟有李典史家中最多,而且多是精品。”华老道:“李典史是谁?”杜翰林道:“李典史名唤一桂,在苏州做典史,虽是微末小吏,却喜和唐、祝二人往来。知道唐寅好色,便陪着他到花街柳巷中往来;知道枝山好赌,天天邀着枝山去赌博。枝山输了,他不向枝山要钱,任他拖欠。
他若输了,按照筹码一一付清,并不短少分文。他用了这两种手段,所以唐、祝两家的精品。
他收藏得最多。”华老道:“亲翁看见李典史有什么精品?”杜翰林道:“李典史收藏的画件足有一大箱。今年夏间,他奉着太守差委到吴淞江去监督挑浚工程,他带着家眷去赴差。
临走时却把一大箱书画等件寄藏兄弟家中,他又交付兄弟钥匙一枚,假使到了六月里他还不曾工竣回省,便托兄弟开了箱子,把所有一百二十件书画代为晒晾三天。兄弟受了他的重托,便把画箱抬入二小女房中,教他代为照料,今年伏月中,李典史还没有工竣返省,兄弟曾把各件晒晾一次。顺便逐一展玩,真个琳瑯满目,美不胜收。”大踱忽的插嘴道:“岳什……令令郎满目?难难道里面藏的都是你的儿子?”华老怒目看大踱,喝道:“吩咐你不许胡言乱语,你岳父说的‘琳瑯’是美玉的别名,你误会到‘令郎’二字,不通之至!”又问杜翰林道:“亲翁的眼福不浅,请道其详。”杜翰林道:“其中有倪云林的《春林远岫》图,倪云林的《隔江山色》小帧,这都是古画中的神品。至于枝山的楷书,他却搜罗着不少,有小楷《黄庭经》,计共千三百余言。妙能于楷书之中,别具一种豪放奔逸之气,宛如杨贵妃著了霓裳羽衣,在翡翠盘中跳舞。”二刁听了又忍俊不禁,唤一声:“姻伯,杨贵比(妃)生得怎样的标机(致?)华老怒喝道:“谁要你打扯!这不是真的杨贵妃,不过把美人比他的笔墨罢了。”杜翰林道:“单是《黄庭经》已很可贵,他又有枝山的小楷《北西厢》及《琵琶记》书法极精。至于其他行草等件益发不可胜举了。”华老道:“唐子畏的佳作他收得有多少种?”杜翰林道:“种类虽不多,但是很有价值。有一幅唐子畏《越城吟月图》系纸本,水墨画,用烘锁法。自题一绝句,兄弟还记得,诗云:
柳沈雾气蒙蒙湿,月荡湖光晃晃明。翠幕楼船红拂妓,越城桥下夜三更。”华老点头道:“好诗,还有其他呢?”杜翰林道:“其他如《云山烟树图》、《水墨松坡图》都是六如居士得意之笔,尽被李典史所有,令人又羡又妒。”华老道:“可不是呢!老夫官居相国,比着典史末秩,相隔云泥,谁料区区典史藏有六如佳品;堂堂相国竟徵求不到唐寅的画件。一托吴县知县到桃花坞去相恳,二托小媳写信前去干求,都是无效。唐寅的架子端的太大了!昨天我们隆昌当铺曾有乡民来当唐寅画扇一柄,当银二十两,又给他十两作为绝卖。老夫所收的唐画这是第一件。虽然画笔很佳,不过零碎小品,算不得希奇。总须求得唐寅的屏条几条,中堂几幅,才不忝辱了我们的门第。亲翁既和子畏相识,可否代老夫徵求他的名画?所有润笔自当从丰酬送。”杜翰林道:“子畏的脾气异常怪僻,越是相需甚殷,他便相遇甚疏。
休说兄弟和他不过是诗友,求他画件未必如愿,便是唐、祝、文、周四人号称莫逆,遇着笔墨上的事情,也不见得便肯挥翰。记得两年前有一桩趣事传播苏城,唐伯虎号称机警,也会上这大当。”华老道:“上的什么当呢?”杜翰林道:“这一天,不记何月何日,大概是暮春时节罢,周文宾恰在苏州,央恳唐寅绘一幅《待月西厢图》最好在三五天内绘就,以便带往杭州去装裱。谁料犯了他四不绘中的第三条,毅然拒绝。周文宾心中未免有些怏怏不乐,其时周文宾在苏州正待向一家姓崔的乞婚,这崔姓女子单名一个璧字,闺号素琼,在苏州素有艳名。恰值唐寅遨游城南纲师园,忽见两名雏婢捧着一位娇艳如花的女郎,走入一间复室里面。湘帘掩映,窥见云鬟,不禁神魂飘荡,知道是大家闺秀,未敢搴帘闯入,只在外室坐定。以为这是必由之路,美人走出时,定从他身旁经过。坐不多时,忽见里面走出一名雏婢,向唐寅询问姓氏,唐寅便把自己姓名说了。雏婢听了裣衽致敬道:‘原来是唐大爷。’唐寅也问:‘里面这位小姐是谁?’雏婢道:‘我们小姐,姓崔名璧。’正待讲下去,帘中娇声唤那婢子进去。隔了不多时,雏婢又出来央告道:‘小姐知道大爷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解元,意欲恳求绘一幅人物册页,不知大爷允许否?’唐寅起立道:‘小姐要唐寅画,自当惟命是听。’雏婢道:‘小姐也喜欢绘事,一切画具笺纸,出外时总是随带的,以便明窗净几,随意写生。既蒙大爷允许,便请拂纸挥毫。绘就以后,小姐还得亲自染翰,向大爷求教。’唐寅为着美人分上,竟打破他的规例,便在外室绘这手卷。一时想不出什么点景,便绘了一幅《西厢待月图》。唐解元笔下很为敏捷,见方盈尺的册页只须半个时辰便已脱稿。雏婢接了册页,正待收去画具,唐寅道:‘且慢,要请崔小姐出来对客挥毫,作为琼瑶之报’。雏婢还没回答,早听得复室里面有一个男子笑将出来道:‘伯虎伯虎,你堕入我的毂中了,’这人是谁?便是假扮美人的周文宾。……”华老大笑道:“周解元倒也有趣,比着萧翼赚兰亭,尤其诡谲有趣。”大踱轻轻的说道:“阿阿二,唐唐寅倒奇怪,男叫他绘,他他不绘;女教他绘,他就肯。”二刁悄悄的答道:“老冲,你可听得么?老生活两次教他绘,他总不肯绘,譬如老生活抄了周文宾的文章,也扮一个好娘娘,你遭他肯绘么?”大踱道:“一一定肯的。”二刁摇头道:“不欠(见)得,不欠得。老生活扮了女人,也不过和中门上的管家婆差不多。唐寅喜欢好娘娘,不欢喜老太婆。再者,老生活扮老太婆,一定要把胡须剃去。
剃去了胡须,依旧换不到画,就其(是)蚀本生意了。”大踱道:“偷偷鸡弗着,蚀一把米。”二刁道:“老冲不其(是)这般说,求画不成,蚀去一把胡须。”兄弟俩在先还是窃窃私议,后来说得响了,杜翰林忍俊不禁,把含在口中的酒喷湿了自己衣襟。华老难以为情,便令僮儿先替两位公子各盛了饭,叫他们吃罢以后回到书房中去自修。兄弟俩巴不得离开了老子,吃饭揩面完毕,自回书房。两个踱头进了金粟山房,见里面有一个少年在那里徘徊瞻眺,看他面目却不相识,大踱道:“阿阿二,里面什么人?”二刁摇头道:“不相识。”大踱道:“看看来,是代馆……生。”二刁道:“不对不对,要是代馆天打(先生),应该其(是)天打装束,为什么罗帽直身?”大踱道:“我我想,一定是生……死了,派派个奴才来报丧。”二刁道:“不对不对,要其天打死了,派个奴才来报丧,该到帐房,不该到希房。”唐寅见这两个踱头面目可憎,憨态如绘,在书房门外这般窃窃私议,索性戏他们一戏,连忙微嗽一声,起着指头把鼻子一揩,洒一洒袖子,在书房中踱去踱来。两个踱头益发莫名其土地堂,大踱道:“让让我来问他……问。”忙道:“朋朋友,你从何处来?”唐寅道:“我从来处来。”二刁道:“奇怪奇怪,他从兰溪来,其(是)个兰溪相好。”唐寅道:“不是兰溪人,我是苏州人。”大踱道:“你你来做什……事?”唐寅道:“特来相伴二位。”大踱道:“可可是教我们子曰子曰。”唐寅道:“不是教二位子曰子曰,但是要我子曰子曰,我也会子曰子曰。”二刁道:“可其(是)教我们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唐寅道:“不是教二位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是要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我也会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两个踱头犹豫不决,唐寅益发目中无人,大跨其方步。二刁毕竟比着乃兄稍胜一筹,便去访问唐寅的姓名。唐寅道:“小可姓康名宣。”二刁恍然大悟:“原来老总管曾经通知,新来的书僮名唤康宣,已向里面去参见太夫人少夫人去了。又想到方才在堂楼上做矮人的,定是这个奴才,怪不得娘子要罚他长跪,原来他是一个刁奴。”想到这里勃然大怒,喝一声:“可恶的希(书)僮!试试你二公子的瞎夫(黑虎)偷睛(心)!”当下—个兜心拳打去,慌得唐寅躲避不迭,正是:
刁嘴黄莺初学舌,尊拳黑虎试偷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十 回假书童一戏呆公子痴丫环初识美解元二刁幼年所受的小说化是很深的,常听得童仆们演讲江湖上的好汉打架,动不动便是当胸一拳,叫做“黑虎偷心”。二刁听在耳朵里,后来每逢打人总是道一句“试试二公子的瞎夫偷睛”。唐寅何等鲫溜,轻轻一闪便躲到了旁边,倒累那二刁跌跌撞撞,几乎扑一个空,栽倒在地。大踱道:“阿阿二动手,我我来动口。”原来大踱也有一种看家本领,便是扑的一口臭涎沫向人面部乱唾。他迎上几步骂道:“奴奴才,照照法宝?”扑的一口涎沫向着唐寅面部唾来。唐寅又是轻轻一闪,躲到旁边去。恰巧二刁撞将过来,代人受唾,面部上唾个正着,忙把衣袖拭面道:“老冲撤烂污。”唐寅忙道:“大公子不用唾人,二公子不用打人,小人奉太师爷钧谕顶名华安,前来伺候公子,承值书房。”二刁道:“华安,你既然来做希童,希房里的奇(事)务你会搬(干)不会搬?”唐寅道:“会干的,都会干。”二刁道:“可有什么不会搬?”唐寅道:“不会干的便不会干。”大踱道:“请请教什什……不会干?”唐寅道:“一不会拎水,恐怕酸了我的手臂。若要拎水,二位公子须得助我一臂之力。”大踱道:“你你不会……水,我我助一臂。”唐寅道:“多谢你大公子。我二不会扫地,恐怕折了我的腰肢。若要扫地,两位公子扶着我扫地。”二刁道:“老冲,笑话奇谈,只听说搀了奶奶扫地,没听说搀了奴才扫地。”大踱道:“阿阿二,你你不搀,我……搀。”唐寅道:“多谢大公子。我三不会叠被铺床,我在家中时每天都是旁的人替我铺叠的。”二刁道:“这倒不妨,我们都住在楼上的,不住在希房,不用你叠被铺床。”大踱道:“华华,……你的床不会,……我来。”唐寅道:“多谢大公子。”二刁道:“老冲,你专做滥好人,华安拎喜(水),你助一臂。华安扫地,你去搀扶。华安不铺床,你去代他铺床。奴才不服奇(事)主人,主人去服奇奴才。妻(岂)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阿阿二,不……心急,他有不会,一一定也有会。”唐寅道:“我会的很多咧!一会弹琴,二会焚香,三会对奕,四会做文章,五会吟几首风花雪月,六会弹一曲鸣凤求凰,七会绘几笔山水人物,八会奏一套箫管笙簧,九会未卜先知猜人隐事,十会风流自命,窃玉偷香。”大踱听了吐了吐舌头,便道:“你你本领大大的了……得,比比……生的本领还大。”大踱口中的“生”便是指他的先生。二刁道:“实在大的了不得,不但比天打先生的本领大。而且比老生活的本领更大。”二刁口中的“老生活”便是指他的老子。那时两个踱头一个要试验他的窃玉偷香,一个要试验他的未卜先知。唐寅道:“窃玉偷香不是寥寥数语说得尽的,待我慢慢儿讲给二位公子知晓。若说未卜先知,便是猜得出人家的心思,即如两位公子与我初次识面,我一见之下便猜得二位公子心心挂念的事。”二刁道:“我不向(相)信,你来推推(猜猜)我的心思。”唐寅道:“我猜二公子的心思,记挂着臭的对头,侄的对面。”二刁道:“臭的对头,侄的反面,其(是)什么?”唐寅道:“臭的对头便是香,侄的反面便是叔。二公子心心挂念的叫做香叔。”二刁奇怪道:“华安,你真个未卜先鸡(知),我要唤你一声半仙咧!”大踱道:“你你猜猜我……心。”唐寅道:“我猜大公子的心思叫做走进花粉店,大嗅其鼻头。”大踱道:“我我不懂什……讲究。”唐寅道:“走进花粉店,到处都是香,大嗅其鼻头,实在香啊香啊!大公子心心挂念的便是香啊香啊!”大踱道:“大大叔,佩佩服!”二刁道:“你叫谁?”大踱道:“我我叫华,……叫他大叔。”唐寅暗暗欢喜道:“这两个痴公子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只须小试手段已把他弄的服服贴贴,一个唤我半仙,一个唤我大叔。”在这当儿,华平忽来招呼道:“华安兄弟,天香堂上散席了,撤下的余肴照例值席的弟兄们享受。但是奉着太师爷吩咐,新来的华安也叫他坐在一处吃。华安兄弟快快去受用罢。”唐寅道:“二位公子,小人去去便来。”大踱道:“岂岂敢,大大叔请。”二刁道:“半仙,怨送恕送。”大踱道:“亡亡弟不送,先兄来代送。大大叔请。”可笑这痴公子华文竟送唐寅到书房门口,方才返身入内,华平且走且说道:“华安兄弟,你的神通广大,管家婆为着你掉泪;两位痴公子见了你这般恭敬。”唐寅道:“两位公子倒也有趣,大公子心心挂念着香啊香啊;二公子心心挂念着香叔香叔。你可知道香啊是谁?香叔又是谁?”华平道:“除却秋香还有谁呢?”唐寅道:“他们呆头呆脑,也知道欢喜秋香么?”华平道:“秋香是婢中之王,谁都欢喜他的。他是太夫人的心腹婢女,谁都不敢欺侮他。二位公子虽是呆头呆脑,看女人的眼睛却不呆。有几回在狭路上遇见了秋香,上前去摸摸索索。
秋香何等乖巧,摔去了返身便走。回到内厅,哭诉太夫人知晓。太夫人罚令两个踱头在紫薇堂上跪了大半天,以示惩戒。从此以后,遇见了秋香便有几分忌惮。”唐寅听着安慰了许多。
秋香这般守身如玉,当然是个无瑕的太璞。二刁诗中说的“香叔上爷床”大概写了别字,把“牙床”写做了“爷床”……这时候,华吉、华庆都在天香堂的后轩等候新来兄弟入席,一见了唐寅互相让坐。平安吉庆四童儿便在后轩开怀欢饮,努力大嚼。只为华老和杜太史的食量都是很平常的,两个踱头食量虽洪,但是碍着老生活在座,不曾吃个爽快。所以撤下的余肴依旧是很丰盛的。唐寅享受这余肴,比着二位公子所吃的整席受用多矣。
按下四个童儿饮酒的事。且说两个踱头在书房中,互相猜测这新来的书童:“难道真个从仙山上降下来不成?我们并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写上自己面孔,怎么他一见了我们的面孔,便会知道我们的心思?”两个踱头中间毕竟二刁乖觉一些,忽的喊将起来道:“老冲,我们上了奴才的当了,我本来有些疑惑,天下决不会有仙人,仙人一定其(是)假的。不错不错,被我二公子推(猜)中了!老冲,我们做的希(诗)稿不其(是)摊在桌子上么?我的题目其(是)咏相(香)叔,你的题目其(是)咏相(香)。
他在希房中偷看了我们的希稿,其(自)然推着我们的心思了。”大踱道:“照照啊,奴奴才可恶?”二刁道:“他的西洋镜都被我们拆穿了,待他进希房,老冲依旧放出你的法宝。我二公子依旧请他吃一个瞎夫偷睛……”唐寅怎知书房里的情形?吃饭完毕,重入书房,又是微咳一声,鼻子一揩,衣袖一拂,神气活现的踱进书房。以为两个踱头一定奉命维谨的了。大踱道:“照照法宝。”这句话分明打了一个照会,唐寅有了准备,把头一偏,大踱的一口浓涎吹落在雕栏上面。二刁道:“奴才进来。尝尝你二公子的瞎夫偷睛。说什么未卜先鸡(知)!”唐寅怎敢进去?隔着书房门说道:“二公子又要胡闹了,难道我的未卜先知是假的么?”二刁道:“你看了我们的希稿,其(自)然猜着了。你的未卜先鸡其假的,不其真的。”唐寅道:“诗稿上没有说的话我也会未卜先知。”二刁道:“那么你倒推推(猜猜)这个香叔到底是谁?”大踱道:“我我的香到底是谁?”唐寅道:“这有何难?大公子记念的香便是二公子记念的香叔。”二刁道:“算你推着了,你推推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大踱道:“是个怎样人?”唐寅道:“若问名字,两字‘秋香。’若问品格,婢中之王。”大踱道:“又又被你猜……了,大大叔。”二刁道:“你还替推两推,推得对唤你半仙;推得不对,两下瞎夫偷睛。”唐寅道:“要猜什么?”二刁道:“你推我们和秋香可有什么话巴戏?”唐寅道:“你要我推算,怎能摈我门外?”二刁道:“你进来便其(是)了。”唐寅到了里面才说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你们爱秋香,秋香不爱你们。”大踱道:“照照啊,大大叔,请你猜,怎怎香不爱我?”唐寅道:“你们问我怎能使我久立?”二刁道:“请坐请坐。”唐寅坐定后才道:“撞见秋香,摸摸索索,这般手段未免太恶。宜乎秋香急于退却告诉太君,风波发作。” 二刁把舌一伸道:“半仙真个半仙,我们备弄里的其(事)体都被你推着了,你好象也在备弄里一般。秋香告诉了阿每,后来怎么样?”唐寅道:“你们絮问不休,说得我口干了,喝杯茶再说。”二刁道:“老冲,你真其(是)个踱头,半仙到来也不送一杯香茗。”大踱道:“我我倒……便了,大懒差差小小懒。”当下送过了一杯香茗。唐寅正用得着,喝干以后才说道:“紫薇堂做矮人。兄弟俩,左右分。跪在地,泪纷纷。兄八两,弟半斤。齐出丑,难为情。”二刁道:“都被你说着了,你编了三其(字)经倒好听。”大踱道:“戒戒……之哉,宜宜……勉力。”自此以后,两个痴公子对于唐寅竟是百般佩服。名曰书童,而实做其半仙与大叔。痴公子屡向唐寅询问窃玉偷香的方法,唐寅道:“这不是片刻工夫学得会的,须得细细的视察两位公子的性质,才可以因材施教。”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到了来日便是中秋前一日,大踱、二刁清早便入书房,未免要茶要水。唐寅虽曾声明不会拎水,但是伺候茶水毕竟责无旁贷,忙提了一把紫铜吊壶到厨房里去取水。他曾询过华平厨房在何处,便抄着备弄直到厨房里面。但已转错了一个湾,这里面不是大厨房,竟是小厨房。唐寅见里面地方虽小,打扫的异常清洁,小小的灶头,光漆光油的碗厨,他想:“错了,这是误进小厨房里了。”正待返身出外,不料石榴丫头正坐在碗橱后面呆呆的发怔。为着一橱之隔,所以唐寅没有见他。石榴呆呆的想什么呢?便是想到:“昨天不巧,新来兄弟进中门,姐姐妹妹都会面,独有我却不曾。要想到书房门外去张望张望,又是一时不得闲暇。天啊,不知那一天才可会见这冤家的面啊!……”猛听得一阵脚步声,石榴探头看时,却见一个美貌书童手提着铜吊正待退出,石榴慌忙的唤道:“新来兄弟请进来啊!”唐寅见是一名丫环,大约有花信以外的年纪,兀自打扮做少女一般,连忙放下铜吊,口唤姐姐时,便是深深一揖。慌得石榴还礼不迭,携一条广漆长凳请唐寅坐了这端,自己老实不客气的坐了那一端,中间相去大约三四寸光景。彼此通过了姓名,石榴在长凳上挪过一些,便问:“华安兄弟,听你口音不是这里人。”唐寅道:“小弟是苏州人。”石榴道:“巧极了,我也是苏州人。请问华安兄弟,住在苏州那一处。”唐寅道:“小弟住在苏州城外野猫弄。”石榴道:“巧极了,我也住在苏州城外野猫弄。”说时又挪过了一些。唐寅看他渐渐的和他接近了,要是秋香肯这般的殷勤迁就,那便肉体上起着快感,正所谓求之不得咧!石榴不过是个中人之姿,更兼这几年来所求不遂,郁郁寡欢,身子未免日形消瘦了。
消瘦也要看个部位,要是面部不瘦而瘦了腰部,便益发可以出落得楚楚可怜。李笠翁词中说的“天意怜依,但瘦腰肢不瘦容,”未尝不合乎审美的观念。可惜石榴的瘦适得其反,可以改窜几个字,却叫做“天不怜侬,未瘦腰肢早瘦容,”这一副削肉脸,纵使含着笑意也觉得秋气多而春风少,似乎有些不堪接近。石榴的身子渐向右挪,唐寅的身子也跟着渐向右挪,总要使中间留上一些缓冲地步。石榴问道:“华安兄弟,你今年多少青春?”唐寅道:“一十八岁。”石榴道:“巧极了,我也是一十八岁。”说时又右挪一些,唐寅暗思:“这丫环左一句巧极了,右一句巧极了,索性凑个趣儿,迎合他的意思,叫他再唤几句巧极了。忙道:“请问姐姐是什么日子生的?”石榴道:“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时。”唐寅道:“不信天下会有这般巧事,小弟出世的日子也是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时啊!”石榴听了,这一片热恋的心益发兴奋了,身子又挪过了寸许。且挪说道:“新来兄弟,真个和你有缘,我们是坐着一只船儿来了。”这句话却使唐寅猛吃一惊,他想:“石榴果然和我坐着一船来的么?记得米田共的船中坐客和摇船的只有二人,石榴躲在那里?难道躲在舱底下不成?”他一壁想,一壁把身子右挪,一条长凳空了左面的半条,重量便向右倾。唐寅挪到了尽头处,便无可再挪了,石榴道:“我们有缘人真个坐着一船来的。”唐寅道:“没有坐着一船来啊!”石榴道:“华安兄弟,人人都道你绝顶聪明,无有不知,无有不晓,你怎么理会不出我的意思呢?我和你既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那么投生的时候我和你一定结伴同行,我说坐着一船来的,便是坐着投生的船啊!”唐寅笑道:“原来如此,哎呀!”……列位看官。唐寅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为什么接着“哎呀”两个字?“哎呀”者惊讶之词也,一定遇着可惊的事才有这般的呼声。看官们何妨掩卷猜这一下,也是个消遣方法,不必急急阅看下文。要是诸位不喜猜这谜谜儿,我便来说破了罢。原来长凳的一端重量激增,“哎呀”之声未毕,并坐的两个人早扑翻了一双。那条凳便直竖的竖将起来。唐寅赶紧扒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灰。石榴装腔做势的说道:“华安兄弟,快来扶我一下啊!”唐寅没奈何,只得扶了他起来。石榴娇喘吁吁的说道:“我们两个人同时跌倒,是一个好口彩,这叫到(倒)成双啊!”唐寅笑了一笑道:“石榴姐姐再会,小弟要到大厨房中取热水去了。”石榴抢去他的铜吊道:“不用忙,你用热水我自有热水给你。大厨房中人多手杂,地方又很脏,不是你这般漂亮人物可以去得的。”又笑了笑道:“方才这一交筋斗要是在大厨房中栽倒了,身上的衣服非得完全净过不可。”又取出了香罗手帕,把身上略略掸了几下,顺便也在唐寅身上掸了两掸,摆平了板凳,又请唐寅坐了。唐寅道:“我们立谈罢,不坐了,小弟跌怕了。”石榴笑道:“你别胆怯,我们各坐一端,不会跌的。”说时两人重又坐下。石榴道:“我的性子最爱同乡人,你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现在又同入相府,同在一个锅子中吃饭,天老爷生我两个人正是很有意思的。据我看来,将来同的地方很多咧?华安兄弟,你猜这么一猜。”唐寅道:“小弟猜不出,姐姐说了罢。”石榴道:“羞人答答的,不要直说罢,横竖你总是心照不宣的。华安兄弟,今天是八月十四日,离着我们的生日只有五天了,华安兄弟,你预备斋一个星官么?”唐寅道:“姐姐又来了,飘泊异乡,做了低三下四之人,还有什么星官可斋?”石榴道:“这倒不妨,横竖到了这天我总要斋星官的,添客不添菜,我顺便替你斋了也好。”唐寅道:“破费姐姐,心有不安。”石榴笑道:“破费什么?只不过多备一贴星官纸马罢了。你的星官是寿星,我的星官是王母,两贴星官纸马同供在一起,倒得很好玩的。”唐寅点头道谢,心里思量:“横竖我的生辰是假的,由他胡闹便是了。”石榴又道:“苏州人总帮着苏州人,年纪轻轻在外面做童儿,举目无亲多少可怜!你要洗衣不要教外面人去洗,外面洗的衣服乌糟糟不成模样,穿在身上岂不脏了你洁白的皮肤?你只交付我石榴便是了,包管你洗得一干二净,外加松子浆,穿上了身益发漂亮了。”说时又向右挪,慌的唐寅站将起来道:“姐姐,跌了一交还不怕么?”石榴笑道:“再来一个‘到老成双’也不妨啊!”唐寅道:“姐姐休得取笑,时候不早了,两位公子已进了书房,正催着茶水,请姐姐指导小弟大厨房在那儿。”石榴道:“谈几句也不妨,横竖他们都是踱头啊!”唐寅道:“他们虽是踱头,脾气却是很大。二公子的黑虎偷心尤其不堪领教。好姐姐,来日正长,小弟要告辞了。”这一声“好姐姐”叫得石榴神魂飘荡,知道小厨房里不是调情的所在,只要他有心我有意,月下老人自然会把红丝系。便道:“华安兄弟,你去便去,但是不要忘了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石榴。”唐寅道:“姐姐放心,决不忘怀。我要到大厨房去了,姐姐指引我。”石榴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时把指头儿在墙边一个八角小窗上拨这一拨,这扇小窗便拔入了墙缝中间。原来大小厨房只是一墙之隔,管理小厨房的石榴和太夫人是很接近的,他有权可以命令大厨房里的厨役。石榴道:“大厨房里走一个人来。”接着一声答应便来一个厨役,隔着窗洞问道:“石榴姐姐有何使唤?”石榴把铜吊授给他道:“快去舀一吊热水来,不许太满,也不许太浅,只是八分光景。”厨役接了铜吊,无多时刻便在窗洞里授了过来。石榴又把八角小窗拨上了,便道:“华安兄弟取水去罢。这一下便省了你的许多脚步。”唐寅谢了石榴,提了这一吊热水才走得三五步,还没有出这小厨房,石榴忽的又把唐寅唤住了,接去这把盛水的铜吊,正是:
纵无宿果三生证,应有灵犀一点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小厨房送抱推襟天香堂出乖露丑唐寅正待走出小厨房,却被石榴唤住了,手中的铜吊被他接去。唐寅道:“姐姐做什么?”石榴道:“华安兄弟,我见了你替你可怜,又替我可怜,彼此都是好出身,做这低三下四的人,端的可怜。”说时有些泪汪汪的模样,倒把唐寅怔住了。究竟这丫环因何伤感?实在莫名其妙。隔了片晌,石榴才说道:“什么鸟叫什么声,什么人走什么路。恰才见你华安兄弟走这儿步路,衣袖招展,步履从容,便知道你是个好出身。但是提了铜吊,不配这么样走的,你不见铜吊里的水被你泼出了许多么?要是这么样的走到书房里,包管锕吊里滴水全无。好兄弟,我方才吩咐大厨房里只舀八分满的一吊水,便是防着你不容易拎着走,谁知依旧泼翻了。泼去些热水还是小事,烫了你的脚便怎么样?华安兄弟,你可知道烫在你的脚上,痛在我的心上。”这两句话把唐寅的肌肤上起了一种似痒非痒似冷非冷的感觉,正似《红楼梦》中所说的“麻犯了满身鸡皮疙瘩。”但是石榴那里知晓?两眼骨溜溜的在唐寅脚上看了一遍,忙道:“还好还好,没有泼到你脚上。好兄弟,我告诉你,记得六年前,我新到相府中充当婢女,也和你一般,做不惯这些粗笨事务,太夫人吩咐我取面水,盆中的水便变做了岭南朋友,“广东广东”的晃个不止,一盆水总要打个七折八扣。好兄弟,我也是个好出身,做惯小姐的来做婢女,当然有些不在行,宛比你方才提这铜吊一般。唉!年纪轻轻的人充当着书僮、婢女,何等可怜!”唐寅道:“彼时姐姐多少年纪?”石榴道:“也和你一般,一十八岁啊!”唐寅道:“奇了奇了,方才我问问姊姊的芳龄,你说一十八岁,怎么六年前的姐姐依旧一十八岁?”这句话分明截破了石榴的猪尿脬,他不好说我是年年十八岁,六年前是十八岁,六年后依旧是十八岁。总算他有急智,忙道:“我只道华安兄弟问我现在的年纪,若问六年前我只得一十二岁啊!”唐寅道:“姐姐还我铜吊,再要延迟热水要变做温水了”。石榴瞟了唐寅一眼道:“铜吊里的水温了一些是不妨的,只须……”唐寅道:“只须什么?”石榴道:“只须你爱我的心,不要和铜吊里的水一般,隔了片刻,热水变做温水;再隔片刻,温水变做了冷水。”唐寅暗暗好笑道:“我遇见了你,这颗心似冷水一般。
温字且谈不到,何况热字?”他心里这么想,口里却那么说道:“姐姐放心,我这颗心始终是热腾腾的,还我铜吊,水冷了怕被公子责罚。”石榴道:“待我传授你拎水的方法,你且看着,你要挥手只可挥那空手,那只拎水的手须得平平稳稳,万万不能动摇。要是这只手拎得酸麻了,换过一只手倒不妨。你依旧摇动着空手,便不酸麻了。”他一边说,一边拎着铜吊在小厨房里打了几个转,方才交付与唐寅。送他到小厨房门口,兀自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称赞道:“冤家的,你不但面貌好,背影也好!”蓦然间被一个情敌遮断了情人的背影。情敌是谁,便是备弄里的一只墙角。原来唐寅已转了弯,这只墙角竟做了石榴眼中的障碍品。
他恨恨的说道:“不做美的墙角,总有一天告禀了太夫人,把你这只墙角拆去,看你再会遮断我的情人么!”唐寅拎了铜吊,回到书房去冲茶水,书房里的踱头只有华武一个。唐寅道:“大公子到那里去了?”二刁道:“老冲送胡调去了。”唐寅奇怪道:“谁是胡调?”二刁道:“半仙,你也有不小(晓)得的么?这个故典出在希希(四书)里面。你推(猜)得出么?”唐寅毕竟玲珑人,便笑道:“大公子送他的岳父去了,是不是呢?”二刁把舌一伸,便问唐寅:“怎么一推便着?”由着唐寅说得嘴响,说这是《论语》上说的,“遇丈人,以杖荷(艹条)”,所以说到“荷(艹条)”便知是指着丈人。这一下子益发把二刁佩服得五体投地,便认定华安的才学比着先生还高。只为今年三月里杜太史来时,华文为着陪伴丈人,托华武向先生请假半天,先生问华武道:“你的哥哥为什么请假?”华武也说:“老冲陪伴胡调去了。”先生也问“谁是胡调?”二刁也说:“这故典出在希希里面”。却教先生去猜,先生猜了多次没有猜中。待到华武说破了,方才明白。他虽是个踱头,却也辩得出学问的优劣。就这一点上他便知华安的本领在这位王本立老夫子之上。……杜颂尧到了相府,和老友西窗剪烛,只住了一宵,为着来日便是中秋,急于回去过节,便向华老辞别返苏。华老也知道庆赏中秋是家庭一桩乐事,杜翰林要回去,未便强留。杜翰林临别时向华老再三声明,只为自己五十生辰便在本月下旬,意欲邀请女婿伴同女儿到苏州去吃一杯寿酒。华老道:“亲翁华诞,做女婿的登堂祝嘏理所当然,但是我们大郎生性痴呆,到了苏州大庭广众之间一定闹出许多笑话。亲翁面上不好看,老夫也觉得惭愧难堪。”杜翰林道:“女婿不来,女儿一定要来的。”华老道:“这是当然的事。不但令爱要向堂上祝寿,便是到了华诞的正日,老夫也该捧觞上寿。顺便还得赏鉴赏鉴李典史寄在府上的字画呢!”于是双方约定过了中秋节,杜翰林便须派船到来接取女儿归宁。华老也说:“到了八月廿三,无论如何老夫总得到苏一行。”只为杜翰林的五旬正诞是八月廿四日。大踱听了,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华老不许他去祝寿,只许媳妇归宁,这几夜孤眠况味,很难消受。喜的是到了本月下旬,华老也要到苏州去祝寿,至少总有三四天耽阁,这几天内没有人管束,尽够他的快活。……杜翰林动身返苏,大娘娘送到中门以外,华老送到大门前,华平领着大踱送到船边。杜翰林道:“贤婿,后会有期,须得努力用功,替堂上挣气。”大踱诺诺连声。送别归来,重到书房,不在话下。
过了一天,便是中秋佳节。唐寅屈指计算,到了相府业已三天,只有紫薇堂上见过秋香一次,却不曾讲过一句话。以后人面杳然。秋香无事不出中门,唐寅不奉呼唤也不能闯入内堂。今日里佳节团圆,撇却如花美眷,却在相府里孤眠独宿,这况味真教人难受。但是华老那边却又兴致勃勃,准备庆赏中秋。日问召集僮仆都有犒赏,许多僮仆中间,他只属意于华安一人。因此今岁中秋比往年顿添兴致。相府里的大香斗已从十三日起唤了巧匠扎就玲珑台阁,一只香斗扎的是唐明皇游月宫故事,供在天香堂的庭心中;一只香斗扎的是蟾宫预织登科记故事,供在紫薇堂的庭心中。中秋节的天缘又好,红日恰恰西没,这一轮圆到十分的明月早已冉冉上升。天香堂的庭院中金粟盛开,芬芳四溢。对面一个大月洞门,从大月洞门出去,一带花木假山,还豢养着珍禽异兽,这花园唤做“适园”。适园的东面有精舍数楹,唤做“论文堂”。华老每逢春秋佳日,时时柬请同文,在论文堂上举行适园雅集。适园的西面,从九曲桥过去便是“金粟山房”。上回早已交代,便是华文、华武读书之地。中秋筵宴,天香堂上的一席,是华老和两个儿子坐的。紫薇堂上的一席,是太夫人和两个媳妇坐的。紫薇堂上早已开宴,天香堂却没有入席。华老要待到浮云散尽的时候举杯邀月,才觉得增长精神。
开宴的迟早,和他人不生问题,却急煞了两个踱头,只因华老治家严肃。淡泊自甘,倘非良辰佳节,不许有整尾的鱼、整块的肉进门。弟兄俩虽然惫赖,却也无法可想。幸而有整桌筵席可吃,就要穷凶极恶般争先抢食,没一毫贵胄子弟的斯文。加之昨天在天香堂上眼前摆满着极丰盛菜肴,却因碍着杜翰林在坐,不曾吃个爽快。今天是家宴,菜肴既然特别加多,礼节上也可以脱略一些。并且华老的食量又不好,吃过几色菜便不吃了。记得去年中秋,华老才喝得半壶酒,便已带些醉意离坐入内。这一席酒都是兄弟俩开怀欢饮,吃个杯盘狼藉,大偿夙愿。他们既有成例可援,以为今夜的一席酒名曰父子三人同饮,实则兄弟二人狼吞虎咽。
吃一个照单全收。可笑的大踱头先把裤带放松,好教脏腑中扩大范围预备几间菜的公司、酒的栈房。二刁特地在傍晚时候努力大便一次,肃清了里面的腐败分子,好教五脏殿里换一班簇簇生新的人才。这一夜,天香堂上开宴比往年迟了一些,兄弟俩恭候大嚼,也比往年急了一些,红日未落便在金粟山房中等候宴会的消息。等了一会子,饥肠辘辘;又等了一会子,饿火中烧。大踱要遗人去取些干点来充饥,二刁竭力反对。他反对的理由便是:“和蛔虫宣战,蛔虫越是作祟,我们越要硬挺劲的挺将过去。情愿人做蛔虫的主,不要蛔虫做人的主。
况且这一顿佳肴迟早总须入肚。要是先把干点吃饱了,少停见了佳肴只好眼向他看。”这一席话说的大踱点头播脑,认为有采用的价值。每逢饥肠雷鸣时,他便拍着肚皮做那蛔虫的宣慰使道:“老老蛔,不不要闹,快快了,管教你吃一……饱。”大踱肚里的呼声稍稍停顿,二刁的肚肠中又呜呜的掌起号来,二刁也拍着肚皮说道:“蛔虫天打(先生)不要响,打一套锣鼓给你听,侧柏隆冬详,侧柏隆冬详……”忽听得一阵步履声,从适园中向西而来,兄弟俩迎出书房看时,原来是华安奉了太师爷之命来请二位公子入席。大踱道:“蛔蛔……的救星到了。”二刁道:“侧柏隆冬详’,吃他一个精打光。”为着园中月明,唐寅便陪着公子从适园中抄到天香堂。二刁且走且说道:“半仙,你推推看,老生活唤我们去其(是)专诚吃酒不作别用,还其饮酒以外另有花头?”唐寅道:“据我看来,饮酒中间或者要出个题目,试试两位的才学。二刁道:“那么,不好了。”大踱道:“不不好了,大大叔,救救我。”二刁道:“半仙肯帮忙,我们搬(感)恩不尽。”唐寅道:“遇有可以帮忙之处总肯帮忙的。”将近天香堂,大踱忽见粉墙上面有个头颅的影子摇动,头颅上面还插着两朵金花,不禁惊怪道:“插插金花,是是谁?”二刁道:“老冲,大谅小怪,其(是)一只鹿的影子也不小(晓)得。”说话时,已过了月洞门,早望见天香堂上灯火齐明,肴核陈列,两个踱头的眼光中先见了筵席,才见这位胡须飘飘的老父端坐在居中的一张太师椅上。免不得趋步上前拜见父亲。大踱一见,便闹了笑话,拜了父亲,恰才站起,只为他的裤带太解放了,这条裤儿落篷也似的落到脚背上面。幸而外面穿了一件海青,要不然险些儿阳货欲见老子。华老见了摇了摇头儿。这时华文好比河工抢险似的,赶把裤腰抢在手中,胡乱束好了。华老道:“大郎坐在这壁,二郎坐在那壁,华安斟酒。”琥珀也似的陈年绍酒斟满了三杯,但是旧家庭的规矩,家长没有举杯,幼辈不能抢饮,偏是华老捋着颔下长髯举眼看明月,看出了神,一时忘却举杯。华老看月看出了神,两个踱头看酒也看出了神。自古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这时候踱他们对着美酒佳肴,眼看手不动,怎不引起了食欲?大踱自言自语道:“不不好,馋馋虫爬到喉喉……了。”二刁道:“老冲,馋虫爬到喉咙口还没要紧,我的馋虫爬到舌头上来了。”华老怒道:“这么大的年纪专讲些口腹之欲,好不羞惭!”便闷闷的干了一杯酒。华老的酒杯一举,大踱、二刁忙不迭的抢酒在手,一饮而尽。待到杯儿一空,唐寅不待吩咐,滟滟的金波又筛满了三杯。华老略一举箸,两个踱头却变做了双枪将董平,奋勇当先,在席面上猎取东西。这便让二刁乖巧了,口中塞满了南腿,腾起空筷又在那里夹取熏鱼,大踱眼光不锐,手腕也不灵,象牙筷夹取白斩鸡,狮子搏兔竟用全力,好容易夹住了,正要收筷只因手一颤动,这块白斩鸡直跳到盛瓜子的碟子里面。大踱不自禁的喊道:“捉捉捉,中中途脱逃。”华老把箸向桌子一拍道:“踱头!”吓得大踱放下牙筷不敢去搜寻这个中途脱逃的白斩鸡。这时候,华平上了溜鸡片,热气腾腾,直向两个踱头的鼻孔扑来,华老偶然抬头,瞥见月洞门外月光如水,玲珑假山上面这头梅花驯鹿,在那里徘徊瞻眺。华老忽的想起一个上联,叫做“假山真鹿走”,吩咐兄弟俩快快对来。又恐他们不明题旨,说:“上联‘真’‘假’二字一正一反,山是假的鹿却是真的。你们对的下联也须有一正一反的字句联合才行。”哎呀,出了这个上联急坏了两个踱头。一个是肚皮上有“火烛小心”的警告,一个是肚皮上有“此路不通”的招贴。仓卒之间怎么对得出?只向着唐寅颠眉霎眼,拍着速发救兵的无线电报。唐寅乘着华老举首望月的当儿,指头儿蘸些酒在桌子角上写了“死”“活”两字,赶紧抹去了,幸不被华老瞧破。两个踱头有了“死”“活”两字,再凑三个字便可交卷了。大踱东张西望,见华安手执着酒壶,便道:“有有了,我我对‘死酒活人筛’”。华老摇头道:“杂凑成文”。二刁道:“我也有了,我对‘死菜活人烧’。”华老皱眉道:“岂有此理!”回转头来,便道:“华安你来对一个。”唐寅道;“两位公子把“死活”对“真假”很有思路,只须略换几个字,叫做‘死水活鱼游’。”华老大喜道:“这五个字对得很好!经你一换便是点铁成金,华平过来!”华平垂手上前便问:“太师爷何事呼唤?”华老道:“你把这一次溜鸡片撤下,赏给华安吃。”哎呀,这可不得了!热腾腾的溜鸡片上面已有了两个踱头的许多眼毒,谁料一些没有到嘴便宜了书僮。心中怎不冤苦?幸而鸡片撤去后又上了一次走油蹄胖,两个踱头以为失之东隅,总可收之桑榆。二刁运用他的精密眼光在蹄胖上面测度形势,只须华老略略动筷他便要把象牙筷代替如椽大笔,用劲把力的在蹄胖上面签一个“十”字。谁料蹄胖上面“十”字没有写,华老口中却道出了一个“十”字来,华老道:“大郎、二郎我又有一个上联在此,叫做‘十口心思,思国思家思社稷’。大郎、二郎,快快对来。这是个拆字格,‘十口心’三字合成一个‘思’字。你们所对的也要三个字合成一个字。”大踱发极道:“不不好,这只生疮……膀又又只好眼看手弗动了。”原来大踱不识走油蹄膀,只当做生着天泡疮的蹄膀。二刁道:“老冲,今天不其(是)赏中秋,好像祭祖一般,只可以闻闻热气”。华老道:“休得胡说,快快对来!对得好尽你们吃个爽快;对得不好,哼哼!”华老口中“哼哼”,眼光向他兄弟俩注射,益发吓得他们对答不出。又只好连拍无线电,向唐寅讨救兵。唐寅又觑个机会以指蘸酒,向大踱写了一个“赏”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尚”。又觑个机会向二刁写了一个“贺”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加”。两个踱头中二刁的对子先好了,便道:“我对‘八目加贺’”。华老道:“贺什么?”二刁想了想道:“‘贺来贺去贺希(书)僮’。”华老道:“胡说!为什么贺起书僮来呢?”二刁道:“他有溜鸡片吃,其(自)然要贺贺他。”华老回顾华安道:“你替二公子删改一下。”唐寅道:“回太师爷话,二公子对的‘八目加贺’这一句很好,下一句略改数字,可以改做‘贺花贺月赏嫦娥’。”华老大喜,又吩咐撤下走油蹄膀赏给华安吃。唐寅两次道谢,大踱、二刁两次失望。这时候,上了一次馨香扑鼻的鲜鱼汤。华老又催促大郎快快对来。大踱道:“我我对‘八目尚赏”。华老道:“赏什么?”大踱道:“赏赏”。华老道:“快说!”大踱道:“‘赏鸡赏肉赏鱼汤’。”华老叹了一口气,二刁道:“老冲,鲜鱼汤还没有赏给华安,你怎说‘赏鸡赏肉赏鱼汤?’”大踱道:“早早晚要要赏给他,你你我总无分。”果然华老又唤华安删改大公子的对联。唐寅道:“‘八目尚赏’这一句不要改,下一句即景生情,可以改做‘赏风赏月赏秋香’。”华老又吩咐把鲜鱼汤赏给华安。唐寅正向华老谢赏,二刁忽的喊将起来道:“爹,不要上了华安的当,鲜鱼汤可以赏给华安,秋香不可以赏给华安。”只这几句话说的唐寅这颗心在方寸中跳个不住。正是:
公子一言偏中的,美人三笑总相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老相国刮目赏书童太夫人平心论义子华武虽然生性不慧,但是爱慕秋香的心并不亚于唐寅。听得“赏秋香”三个字怎不着急?便不由的喊将起来,请华老不要把秋香赏给他。这时唐寅猛吃一惊,他想:“我的心事却被呆公子一言道破了,我这番更名易姓。来做低三下四的人,想的什么?只想华老把秋香赏给我。呆公子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警告华老休得上当。唉,不要把机关破露了罢!我借这对仗一语双关,做个将来的佳兆。所以把‘赏秋香’三个字嵌入其中。华老已被我朦过了,呆公子却朦不过。奇哉怪哉!”华老向二刁怒目相视,喝道:“你道些什么?”二刁道:“华安存心不良,他要赏秋香,偏不要把秋香赏给他。”大踱也随声附和道:“香香啊,赏赏他不得。”华老道:“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做赏?什么叫做秋香?”大踱道:“赏赏者赐也”。二刁道:“秋香者阿每鸡(之)婢女也。”华老又把象牙筷在桌上一拍道:“你们两个都是不可雕的朽木,枉读了多年的书。连那‘赏秋香’三个字都不会解释!”唐寅暗笑:“他们没有误解,怕是你老头子误解了罢。他们做了多年的朽木,这一会却没有做朽木。你老头子说的不可雕的朽木,怕是夫子自道也罢。”华老连叹了几口气,很严重的教训儿子道:“大郎、二郎听者,你们读了多年的书,只是读的死书。须知道书是死的,解释是活的,万不可拘泥不化,执定这种解释,而不想变通的方法。即如这个‘赏’字,大郎说的‘赏者赐也’,固然是一种解释,殊不知赏赐以外。还有欣赏的赏。昔人说的‘奇文共欣赏’,这个‘赏’字便不作赏赐解,却是和赏风赏月的‘赏’一般意思。‘秋香’二字是指着满圆金粟而言,和你母亲的侍婢毫不相关。华安对的‘赏风赏月赏秋香’,他是即景生情,指着满园金粟而言。
你们竟误会要把秋香侍婢赏给他。可谓不通之至了!”说罢又是几声长叹。大踱、二刁受了这一顿训斥,当然俯首无语。但是到了来年,却被他们说得嘴响。那时华安已挈着秋香夜遁,待到发觉以后,华老知道上了唐寅的大当,不免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两个儿子上前相劝,便提起去年中秋的事,以为唐寅对的“赏秋香”三个字兄弟俩都知他存心不良,曾在老父前提起警告,休得把秋香赏给他。彼时老父把兄弟俩一顿大骂,以为徒读死书不通之至。现在不幸已应了兄弟俩警告的预言,究竟兄弟俩是不是读的死书?到要请教。华老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也只好俯首无语。这是后话,未来先说,表过不提。在这当儿,席面上又来了一次八宝鸭,华老素来食量不佳,又加着胸怀不快,所以上了佳肴并不举箸。大踱、二刁却是一眼不霎,监视着这只又肥又嫩又香的八宝鸭。华老道:“华安,你把方才的上联给我另对一个下联。要是合着我的身分,我便把八宝鸭赏给你吃。”唐寅道了一句:“遵太师爷吩咐。”二刁道:“老冲,我们真个来做活祖宗了,这一席酒其(是)祭祖宗的酒,不其赏中秋的酒。
这只八宝鸭又要飞去了。”大踱道:“祭祭祖宗还有纸锭化,现……现在锡锡箔没……张。”唐寅道:“启禀太师爷,小人对的:‘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这个下联直把华太师喜的拍手叫好。‘今天中秋佳节,华老曾经当天烧过一炉香,喃喃祷告道:“我华鸿山自经告老回乡,赏食全俸,君恩浩大没齿不忘,身在江湖心在魏阙。但愿国泰民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华老既存着不忘君国的心,所以出的上联有“思国思民思社稷”的字样。唐寅对一句“谢天谢地谢君王”既合着华老的身分,又猜透了华老的心思,怎不拍手叫好?立命把这一次八宝鸭撤下去,赏给华安。唐寅又上前谢了太师爷。二刁道:“老冲,你看华安道一声谢,便有一样好东西吃。他真个其(是)寸身言谢咧!”大踱道:“他他是寸身言谢,我们只好十口心思。”二刁道:“思什么?”大踱道:“到到了来日,一一定害了相思症,我我的相思害在生天泡疮蹄膀上面。”二刁道:“你害的其(是)蹄膀相思,我害的其八宝鸭相思。”那时席上又来了两次菜,两个踱头知道没有他们的分儿,索性瞧都不瞧了。华老道:“大郎、二郎,各把近来所作的诗稿念一首给我听,要是做的不错,所有席上的佳肴由着你们吃个爽快。”两个踱头正害着吃食的相思,华老把食欲打动他们,他们又不自量力,愿告奋勇了。二刁道:“我有一首近作,题目其(是)咏香……”华老道:“香什么?”二刁本要说“香叔”,忽想“叔字”说不得,便道:“咏的其(是)香斗。”华老道:“香斗为题,即景生情。你且把诗句背给我听。”二刁念道:
香斗香之斗,香乎斗亦香。而香其扑鼻,香斗上爷床。
华老道:“一派胡言!全无诗味。大郎你呢?”大踱道:“我我也是咏香斗。”华老道:“诗句呢?”大踱期期艾艾的念道:
去年今日此堂中,香与区区相映红。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华老道:“尤其放屁了!却不料今宵美景良辰被这两个踱头大杀风景。要没有个聪明书童伴我无聊,端的今夜要被他们气死了。华安!”唐寅道:“有。”华老道:“你方才替二公子删改的对仗有‘贺花贺月’四字。我便把花月为题,限你咏七律四首。咏得好,这全席的菜都赏给了你罢。”唐寅道:“小人遵命,容想。”说到“容想”二字。便放下酒壶,在天香堂上徘徊了两三次,照例做书童的不应有这般态度,但是华老教他做诗,便该把诗人相待,不该把家童相待。诗人结习,大概信步索句,且行且吟,断没有手捧洒壶站立一旁可以做出诗来的道理。所以华老见唐寅这般态度并不斥他无礼,转以为是诗人应有的态度。不禁捋着长髯点头不已。二刁道:“老冲,你看奴才踱起方步来了。我们规规矩矩的坐在这里,只其(是)挨骂,他放下酒壶去踱方步倒没有人骂他。”大踱道:“我我不要做公子了,我我要做奴才,公公子倒灶,奴奴才吃饱。”华老道:“你们从今也该觉悟了,做了少年人,第一要有才学,有了才学便是奴才有人抬举他,没有了才学枉做了公子,也只好天天捱骂。
这叫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华老正在策励两个踱头儿郎,唐寅所咏的花月词四首早已打成了腹稿,恭恭敬敬的上前禀告道:“回太师爷话,四首花月词,小人吟就了。”华老道:“你且背给我听。”唐寅清清朗朗的背着他的得意之作道:
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花艳似人临月镜,月明于水照花香。扶筇月下分花入,携酒花前带月尝。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将花月作寻常。
花香月色两相宜,惜月怜花卧转迟。月落漫凭花送酒,花残还有月催诗。隔花窥月无多影,带月看花别样姿。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
花发千枝月一轮,天将花月付吟身。权为月主兼花主,暂作花宾又月宾。月下花曾留我酌,花前月不厌人贫。好花好月知多少,弄月吟花有几人。
高台明月满花枝,对月看花有所思。今年月圆花好处,去年花病月昏时。三杯酬月浇花酒,几首评花品月诗。沈醉欲眠花月下,只愁花月笑人痴。
唐寅背一首,华老赞一首。四首背完,赞声不绝。便向着两个踱头发话道:“你们懂得惭愧么?一个书童有这大么的才学,你们枉做了贵胄公子。只是胸中漆一般黑。”大踱不服道:“爹,你你不是我的蛔蛔虫,你怎知道我腹中漆一……黑?”二刁道:“漆一般也不妨的,天天到园子里去捉油火虫吃,肚皮里就会亮了。”华老越听越没趣,拂袖而起,吩咐把这一席酒完全赏给华安吃。自有家丁掌着灯照他到中门里去了。紫微堂上的赏月筵席早已散去,二位少夫人都已回了堂楼。太夫人为着老相公没有进来,坐在内堂守候,好几次遣丫环到天香堂上探望太师爷,是不是在外面开怀欢饮,丫环回报太师爷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只和两位公子呕气。惟有见了新来兄弟华安却是和颜悦色,上一次菜肴,太师爷总说赏给华安吃。太夫人暗暗自思:“这也难怪他,两个儿子端的太不挣气了!”忽听得中门上传进消息,太师爷来了。这时候华吉、华庆已把太师爷送进中门以内,自有仆妇丫环等掌灯迎接,华吉、华庆重又折回,不在话下。太夫人离座叫唤老相公,却见华老面上大有不豫之色,太夫人问一声:“老相公缘何不乐?”华老枉为相国,却说出一句可笑的话,指着太夫人的腹部说道:“都是你的肚皮不挣气。”编者写到这里,说一句公道话道:鸿山错了,这是合作的问题,决不能抱怨着一方面。太夫人的不挣气,也是老相公的不挣气。……太夫人听着老相公说的几句气话,毕竟相国夫人四德俱优,不比小家妇女没有涵养性,在这一句上便要和丈夫淘出一场气来。当下待华老坐定以后,便吩咐丫环道:“你们快去预备醒酒汤,太师爷醉了。除却秋香,都不要在这里侍立。”于是紫微堂上只剩着老夫妇、秋香三人。华老说了一句气话,出口以后自知失言,便向太夫人说道:“我没有醉:但是方才一句话自知冒昧,请你不要介意。”太夫人笑道:“老相公说的气愤话,谁来介意?不过儿子的贤愚关于天赋,老相公气愤也没有用,枉自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两个痴儿依旧是痴儿,有什么值得?”华老道:“这两个痴儿,只好由着他昏昏沉沉度这一辈子糊涂日子,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但是见了儿子的痴呆,益发见得书童的聪明绝世。”说时便把方才吟诗作对的经过述了一遍,又轻轻的说道:“我有一桩事要和夫人商量。”太夫人道:“请教。”华老向秋香看了一眼道:“你也暂且回避罢。”秋香正待避走,太夫人道:“不用回避,你是我的知心婢女,又是守口如瓶,甚么话都不肯搬嘴弄舌。”秋香应了一声,只得依着太夫人站立一旁,玉手搭住交椅的背,一寸芳心不由的砰砰地跳。……原来秋香误会了。误会什么?误会太师爷看中了书童,要把自己终身许给他。他想:“太师爷不要上了书童的当罢,他是从苏州一路尾随到东亭镇又卖身到相府。他的意思是专在我身上做工夫,我又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虽是个低三下四之人,却也有几分气骨,我的终身怎肯许给这不知底细的浮薄少年?”他心要这么想,耳朵里却注意着太师爷所说的话。华老道:“夫人,自从华安入门以后,我已存着这条心。”忽忽三天,我的意思越发决定了,但是我不能一个人擅专,总得夫人允许了才能定局。”秋香的心越发跳得厉害了。太夫人很从容的问道:“老相公定下的什么计较?请道其详。”华老道:“这童儿端的超群出众,若不把他竭力抬举,只怕他高飞远走,不肯久居人下”。太夫人道:“老相公你要抬举他尽可抬举他。何用与妾身商议?”华老道:“寻常的抬举当然不用和夫人商议,现在我要抬举这书童,不是寻常的抬举,非得请了夫人的示不可”。秋番听这话越逼越近,图穷而匕首现便在这时了。不但心头怦怦地跳,而且面上烘烘地热。太夫人道:“老相公,倒也好笑,你说了半天还没有把你的意思说出。是不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华老道:“我的意思一言可了,我意欲把华安承继膝下作螟蛉义子,请问夫人意下如何?”秋香暗暗好笑道:“原来如此,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多疑了。”在这当儿,他的心也不怦怦地跳了,他的面也不烘烘地热了。太夫人凝神片晌,才说道:“老相公的意思,妾身也深以为然。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怎能取决于俄顷之间?华安入府前后不过三天,在这三天中的华安,不但老相公见了赞不绝口,便是妾身也赏识他是个超群出众的人物。不过《左传》上有一句话,叫做‘有甚美者必有甚恶’,华安的美处我们见了,华安的恶处我们却没有见。也许他有美无恶,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但是在这三天以内谁也不敢下这断语。
要是仅把他当做书童,我们只须妈妈虎虎便是了。如今要把他做义子,却不能不谨慎一些。
华安在这时候并无破绽,万一做了我们的儿子,却是破绽百出,到那时木已成舟,懊悔嫌晚了。就妾身的愚见,要把他继做螟蛉,也只可存在心中,却不可即时宣布。在这一年半载中,我们只须精密观察,处处留意,果然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并无破绽授人口实,那时我们实行这过继的办法也不为迟。老相公亦以妾身之言为然否?”华老连连点头,赞成太夫人的缓进办法。紫薇堂上一席话,只有老夫妇和秋香三人知晓,按下不提。且说唐寅领受了华老的厚赏一席盛筵,由着他一人独享。他不是巨毋霸的肚皮,怎能够“一口吸尽西江水”呢?大踱道:“大大叔,老生活走了,你你这一席酒怎怎……吃得下?”唐寅道:“吃得下便吃,吃不下便剩了。横竖是太师爷赏给我吃的。吃不吃由我支配。”二刁道:“半仙,八月里天气叫做木犀蒸,天气其(是)很热的,过了一夜菜肴便馊了,台(罪)过台过。”唐寅笑道:“过了一夜不见得便馊,便是馊了也可以豢狗,也可以饫猫。”大踱道:“大大叔,你你譬如给狗吃,请请……我罢,可可怜我,这这裤带依依旧要褪……脚背上。”二刁道:“半仙,你譬其(如)拌猫饭,请我吃了罢。可怜我坐在席上做活祖宗,只有看的分儿,嗅的分儿,旁的没有吃,只吃了两个汤团。。大踱道:“阿阿二,什什么汤团?我没有吃着啊”!二刁道:“我吃的汤团不其(是)真的汤团,其老生活眨的一个个白眼。”唐寅看他们说的可怜,横竖一个人吃不下,便做了个春风人情,许他们陪着同吃。二刁听得有配飨的分儿,便吩咐把酒席搬到书房中去,开怀欢饮。只为天香堂上的风水不好,换一处地方便可以发发利市。
家人们一声答应,便把筵席搬入金粟山房。唐寅老实不客气,坐了居中一位。大踱、二刁便在左右相陪,他们都是研究实利主义的,不争名分只争吃。名分是虚,吃是实的。古来伯夷、叔齐为着争这“名分”二字,情愿槁饿而死,是多么不值得啊!苏州有两句俗语,“和流处,吃得饱致致;清打清,饿断脊梁筋。”大踱、二刁便是抱的这般主义。金粟山房一席酒和天香堂上大不相同,一不要吟诗二不要作对,由着两个呆公子吃个爽快。大踱道:“饱饱了。
上上达喉门,下下达肛门,腰腰都湾不……了。”二刁道:“我的喉咙口和煖锅一般,一块鸡汆在咽喉上面,取一把调羹来给我舀去了罢……”两个踱头醉饱以后,自有华吉、华庆扶他入内。究竟菜肴太多了还有吃不尽的东西。唐寅把来请了华平、华吉、华庆,彼此可以结结人缘。待到大家都吃罢了时候不早,这一颗明月早已高挂天心。唐寅叹了一口气:“佳节已过,依旧见不得秋香。我在这里忆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内室可曾念我?”正在呆呆地想,忽听得呜呜的一片箫声从秋风中飘来,不由的起了一种感想,想到:“去年中秋,我们三娘娘九空在桃花庵中吹箫,吹得婉委动听,我和二娘娘罗秀英同倚栏杆,他把鞋尖、我把指尖轻轻的在那里击节。秋风容易,又是团圆佳节,箫声依旧,只不知‘玉人何处教吹箫’?明月依然,便想到宋人两句词,叫做‘月到旧时明处,与谁同倚栏干’?差不多替我唐寅写照。”他起了这种感想,便不高兴徘徊风景了,便掌着灯回到卧室去歇宿。唐寅的卧室便在金粟山房的里面一间,和王先生的卧榻相近。王先生没有到馆,这几天来是他一人歇宿。他待要上床安卧,忽的枕边多着一包东西,是挑绣鸳鸯的一方手帕包着四匣宫饼,又有大石榴两只,用红绿丝线络着,还打着两个同心结。一望而知为石榴赠他的东西了。正是:
抛来粒粒相思豆,绣出双双比翼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恋情人枉送鸳鸯帕择佳婿虚张孔雀屏害得单恋的石榴丫鬟忙里偷闲,溜到外面来探窥华安。窥探了几次,“咫尺间,天样阔”,竟没有和华安说话的机会。天香堂上饮酒时,老太师上坐,华安执壶侍立。潭潭相府,家法森严。要是他舒头探脑去吊华安的膀子,万一被老太师看见了,一顿家法板怎肯轻饶?因此他几次要从遮堂门内探出头来,向华安投递照会,慑于老太师的权威,没奈何只得把恐怖之心压住了冲动的情欲。今天团圆佳节,内堂仆妇丫环都有月饼吃,太夫人分赏四香,各得宫饼四匣。其他只赏着小匣月饼,多者两匣,少者一匣。惟有掌管小厨房的石榴特别得着重赏,和四香一律看待,也是四匣宫饼。他便想起了华安兄弟,他想:“我要华安兄弟的因缘可能和宫饼一样圆,我和华安兄弟的下半世日子可能和宫饼一样甜。想到这里,便要讨一个好口彩,把四匣宫饼借花献佛转赠与华安兄弟,这一样圆一祥甜的哑谜儿,华安是个聪明人,一定猜出自己的心思。外面所包的鸳鸯手帕他已绣好了多年,预备赠给他所恋爱的人。
但是鸳鸯易绣恋人难觅,华府中俊仆虽多,都在石榴严格考试之下落了第,谁都不配接受这方鸳鸯手帕。“可怜绣出鸳鸯帕,叠在空箱已六年”,直到昨天在小厨房遇见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华安兄弟,石榴平时理想中的如意郎君到这日才能实现。这方鸳鸯手帕不赠给华安兄弟赠给谁呢?自恨不识字不能够写一封情书,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姐虽然笔墨精通,旁的书信可以托他代写,羞人答答的情书如何可以托他代写呢?“许多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好在他名唤石榴,有实物可以代表,他便买着两只大石榴做自己的代表,上面系了红绿线,打了同心结。自古道,“礼轻情意重。”他想:“冤家的接受了我的一份礼合该想到我怜他的心,管教他翻来覆去忆念我这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石榴……”其实石榴的推测适得其反,他不把礼物赠给唐寅,唐寅孤眠独宿,度此可怜的中秋,不容易深入睡乡,真个要翻来覆去想秋香,覆去翻来想家乡。自从得到了石榴的礼物,唐寅付之一笑,以为天下有这般一厢情愿的痴心女子,真正令人好笑!他笑了一番,所有想秋香想家乡的心反而籍此排遣了,暂把石榴所赠的东西放在一旁,所有大石榴上面经他辛辛苦苦所络的红绿线和同心结被唐寅一一扯去,免得被人家瞧见了发生许多不好听的谣言。安放已毕,扶头便睡,不多时已入了睡乡。当那唐寅鼻息连连的时侯,中门里面的石榴何尝归寝?只把身子紧靠着栏干,望着团团的明月呆呆地发怔。一宵无话,到了来日,华老接到西席王本立的来信,据说在家发病,一时碍难到馆。华老吩咐华安道:“师爷因病缺课,两位公子依旧入书房自修。你虽是个书童,你的学问百倍公子。遇有疑难字面公子问你时,你须随时指点,休得袖手旁观。”两个踱头听得先生因病不来仅有华安伴读,正遂了他们的心愿,对于“窃玉偷香”四个字又有大大的一番研究了。不过大踱心中很有几分不快。这天,苏州隍城庙前杜太史府上已唤了一号大船,遣着一名仆妇、一名丫环到东亭镇上接取姑奶奶回去吃寿酒。仅接姑奶奶而不接姑爷,只为未得华老的许可,大踱只好向隅了。大娘娘拜别翁姑,又叮咛了丈夫几句话,叫他用功勤读,不要分心。妾身小别数天便须回来。一切寒暖都须自珍。叮嘱完毕,便挈着婢女秋桂归宁老父。
编者写到这里暂时按下华府的事,且把杜颂尧杜太史的家庭补叙一番。这位杜太史少年科甲,供职词曹,曾经放过两任学道,得人称盛。明朝的学道便是清朝的的学政,所以学政考试唤做道考。这便是沿袭明朝的旧称。杜太史中年以后便即告归林下,享受清闲之福。可是美中不足仅有两位千金,并未生有子息。尤其美中不足,大女儿雪芳幼年订婚,却配了一个踱头。为这分上,第二女儿月芳小姐的亲事再也不能轻易订婚。月芳小姐的才貌胜过他的姊姊,又擅长着一笔丹青,曾经从过吴中老画师沈石田先生,所以一切笔法都是不凡。他的笔法不凡,他的择婿志愿也是不凡。曾在老父前吐露衷曲,他理想中的夫婿须擅长诗、书、画三绝,而又少年美貌、早得科名才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他这个条件太厉害了。杜太史待要依着月芳的要求,何处觅这如意郎君?待要不依月芳的要求,大女儿的终身已误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江南才子只有唐、祝、文、周四人,唐伯虎兼长三绝,但是他的妻房太多了,堂堂太史的千金当然不肯降心相从。祝枝山年龄既长,貌又不佳,益发不合他的求婚条件。唐、祝以外只有文徵明、周文宾年少未婚,且又兼长三绝。不过杜太史知道周文宾虽是苏籍,久居浙省,要是月芳嫁了周文宾,当然也要住在杭州,那么杜太史两位千金都是远嫁他方,岂不要感受寂寞?所以周文宾才貌虽好,也不能够适合他的东床之选。四才子中只有文徵明一人最为合格。月芳心中对于文徵明的才学也是五体投地,所抱憾的不曾和文徵明识面,未知他的才学可和他的面貌相称。列位看官,须知十六世纪的女郎都是深居闺中,不肯抛头露面和少年男子接近。杜月芳和文徵明虽然同住一城,只是为着礼教上的关系彼此都不曾见过一面。杜太史和祝枝山很有交情,使央他做冰上人,到文姓那边去撮合。文徵明早年丧父,家事都由母亲文太夫人执管。祝枝山上门撮合,当然要谒见这位文太夫人,把杜太史愿结丝罗的话一一说了。文太夫人也知道杜姓小姐才貌双全,且又是翰苑千金,当然认为满意。……且慢,文太夫人既然认为满意,那么这亲事便该成就了。为什么又有换空箱的艳史传播社会呢?原来为着文徵明兼祧问题,亲事上便发生了挫折。文姓的人丁稀少,文徵明既丧长兄,孑然一身,又须承继着伯父名下的宗祧。他以一身兼做两房的后人,在习惯上可以一娶两妻,分承宗祧。文太夫人最重信实,情愿言明在先,不肯含糊过去。他向祝枝山说:“杜府上的二小姐虽未识面,但是听得沈石田老先生说起这位女弟子确是四德兼全。我们娶到这位媳妇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不过先夫病笃时曾有遗言:将来儿子娶妻须得一娶二妇,分承宗祧。一是大房的媳妇,一是二房的媳妇。好教两房都有传宗接代的希望。”此事须得预先声明。杜翰林如肯俯从其请,这头亲事便可克日告成。”祝枝山道:“老伯母的意思自当一一代达,不过就愚见所及,只怕杜颂尧未必允从。他为着大小姐误配了踱头,这位二小姐定要觅个十全十美的郎君,他眼光中的东床妙选便是令郎和周文宾二人,自从崔素琼小姐被宁王抢去,周文宾失去了意中人,未免闷闷不乐。彼时祝某曾向文宾说道:‘老二老二,天下多美女子,你何必执而不化?听说老杜的第二千金面貌不亚于崔素琼,又是老沈的得意女弟子,一笔丹青名满吴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可以替你去执柯,你意下如何?文宾听了非常惬意,便托祝某去撮合。见了老杜道达情由,老杜也很满意。不过定下两条约法:一须守定一夫一妇白首偕老之义,不许再纳偏房;二须久住苏州,不得搬往杭垣居住。
这两条约法,第一条文宾满口允许,第二条却不能遵办。只为文宾虽然生长苏州,但是杭州已成了笫二家乡,置着许多田产,他娶了娘子便须同往杭州居住。为这一层,这亲事便成了画饼。现在祝某替令郎撮合,以为这亲事一说便成,令郎是久住苏州的,无须老杜定下什么约法来。谁料老伯母又出了这么一个难题,该是祝某福薄,这现现成成的一顿谢媒酒又被老伯母打脱了。”太夫人道:“祝贤侄取笑了,老身怎敢出什么难题。无奈先夫在日……”枝山道:“老伯的遗嘱理当遵守,但是也有个变通办法,只须令郎娶了杜二小姐以后夫妇和谐,如鱼如水,然后再向杜二小姐情商,为着宗祧关系须得纳一个偏房分承一房香火,以重遗嘱,我想杜二小姐知书达礼,断然不会拒绝令郎请求的。”太夫人道:“祝贤侄的话本是入情入理,不过老身对于先夫的遗嘱不忍丝毫违背,遗嘱上只说同时娶两房媳妇,没有说娶了正室再纳偏房,所以祝贤侄的变通辨法老身不敢从命。”枝山笑道:“那么这一顿谢媒酒十有九分吃不成了。老伯母买了砖头不买瓦,吃了馄饨不吃面,不肯变通,变做了拆供(吴谚是破裂的意思)。”后来祝枝山回覆杜翰林,道达情由,杜翰林果然摇头不许,这头亲事又不成了。他又去访文徵明,他说:“衡山,这次做大媒又失了风了,令堂老伯母一副金字招牌划一不二的面孔,任凭我老祝说得口苦舌乾,他竟排了一个铁桶阵,一点水花都泼不进去。照这么的媒运不通,我这座撮合山不要立时倾倒了么?实不相瞒,我老祝常年的入款,大半靠着这笔执柯的柯仪。以前做媒从没有失过风,但看唐老大八美团圆,偷香窃玉是他擅长,登门说合是我擅长,老祝在他身上赚了多少柯仪,现在呢?替周老二做媒,第一个炮仗不响;替你做媒,第二个炮仗又不响。周老二那边曾有预约,将来订了他家的婚姻,一定挽我老祝做那坐观其成的媒人,而且柯仪须得加倍致送,补损偿我这番的损失。你呢?”文徵明笑道:“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祝之徒也,既然文宾有了这成例,小弟当然照办。”枝山拍着六指头的手道:“那么还没有吃亏,‘长线放远鹞’,这媒人总得作成我老祝,我可以挂得‘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的招牌。”徵明道:“杜老先生怎么这般固执?三妻四妾是男子汉寻常的事,况且小弟并非贪色之徒,多多益善实为着遗嘱难违。违了遗嘱非人子也。”枝山道:“你说不是贪色之徒,‘多多益善’这句话当着我说是不妨的,要是被子畏听得了,岂不要说你‘当着和尚骂贼秃’么?其实呢,老杜限定要一夫一妇到老,固然是执一不化,尊堂限定要同时娶两位媳妇也是不知变通,好好的亲事被他们你要这般我要那般成了一个僵局。衡山,你不能不佩服唐子畏了,子畏的神通广大,你怎么比得上?子畏的婚姻都是想出种种方法和那意中人觌面相逢,私定终身。当面锣对面鼓的一一讲妥了,然后挽出媒人登门说合,自然一说便成。你没有和杜二小姐见面。仅仗我媒人撮合,又遇男女两家的家长都是拘泥的人,这亲事便难成就了。不过杜二小姐这般花容月貌,绣口锦心,确是苏城数一数二的闺秀。
周老二和他无缘了,只为周老二娶了他要在杭州居住,他们父女两如何分撇得开?你的亲事却不好算十分绝望,却还有挽回的办法。老杜不许女婿另纳偏房,这是无可通融的了。但是杜二小姐的一寸芳心或者不像他老子这般顽固,你只要设法和杜二小姐会面以后,仿照唐子畏的办法,也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订定终身,所有遗嘱上一娶两妇分承宗祧的话你可向杜二小姐详述苦衷。只须杜二小姐允许了,然后挽出我老祝做媒,这头亲事便可以十拿九稳了。”文徵明道:“老祝,你曾亲见过杜二小姐么?”枝山道:“曾在石田那边见过一回。这一天,石田有病,他是石田的得意女门生,听说老师有病便去问疾。其实石田只不过小小感冒,为着笔墨太忙碌了,借此可以展缓笔债。杜二小姐到了沈府,石田便请他到画室中去谈话。我是著名的不速之客,几处老友的家中不待通报往往直闯而入。沈石田虽是我的前辈,但是彼此所订的翰墨缘很深很深。石田的作品大半经我老祝题咏,他所绘的《神仙楼阁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家许为石田翁第一杰作。不过画是画的好了,经我老祝题了七律一首,益发锦上添花。其中的警句想你也记得二、三联‘明蟾滉漾白玉汞,初日错落金芙蓉。一楼领略足人杰,万象描写由化工。’这二十八字,竟把他的画笔捧得和天上神仙一般。”文徵明道:“老祝的谈话轶出范围了,我只问你可曾见过杜二小姐,谁和你说这不相干的诗句呢?”枝山道:“谁说不相干,这是表明我和老沈的交谊很深,所以直闯而入并不冒昧。我揭开画室的门帘,恰恰这位女画家杜二小姐带着侍婢在里面和石田谈论画学。闻名已久的翰苑闺秀却在这里相逢,经着石田翁的介绍,他竟花枝招展般的向我行了个万福礼,呖呖莺声似的唤我一声‘枝山先生’,衡山,我早知石田画室中有杜月芳在内,便该向你告借一件东西。”文徵明道:“什么东西?”枝山道:“向你借一副小白脸”。老祝生了这副小白脸便该唱一出惊艳了,石田的画室便是佛殿,杜月芳便是莺莺小姐,侍婢便是红娘,老祝天然是一位张生了。‘是兜率宫,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文徵明道:“毕竟月芳小姐生得怎样的貌美?”枝山道:“若问杜月芳怎样貌美,我又可惜没有向你告借一件东西。”文徵明道:“又是什么东西?”枝山道:“衡山,你的眼光是敏锐的,一见之下便会判别妍媸。老祝这双看花眼太靠不住了,打了对折还须九扣,我又不好凑近这位女画师觑他一觑。虽然随带着一个单照,却又不好意思取将出来,做那猎艳的宝镜,我只雾里看花,隐隐绰绰有一个女郎在我面前走动罢了。杜月芳略说了几句话,便即挈着侍婢告辞而去。月芳去后,我向石田说:‘我来做了惹厌人,把你的女弟子吓退了’。石田道:‘不相干,他已谈了好一回工夫,你不来他也要去了。’我道:“他谈些什么?”石田道:‘他一来问疾,二来向我借取稿本,预备携回摹仿’我道:‘借些什么稿本?’石田道,便是这幅《神仙楼阁图》他见了异常爱慕他要携回去,费着数月工夫准备摹成副本。好在璇闺清闲,他又是心细如发的人,他的临本一定不错,也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又许他待到《神仙楼阁图》临成以后我便描写他的玉容人画。似他这般花容月貌,确是神仙中人,合该在神仙楼阁中居住’”。文徵明道:“石田先生把他这般称赞,料想这位小姐一定是神仙中人了。”枝山道:“老沈素性不肯谬赞的,他说是神仙中人一定是神仙中人。周文宾要把神仙娶到杭州去,这是痴心妄想。你和这位神仙或者可以联成眷属,只要你有缘会见了神仙,这头亲事便有几分希望了。要不然,神仙眷属当面错过,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他会得和八美联姻,你却一美都不美,未免辜负了风流才子……”。枝山这一席话分明是个激将之法,原来江南四大才子,虽然都是风流绝世的名称,但是比较之下文衡山比着唐、祝、周三人觉得规矩一些。他对于唐寅偷香窃玉行为素来不大赞成。这一回杜姓的亲事不成,他只心中淡然,经那祝枝山说得这位月芳小姐是有才有貌的绝世佳人,衡山听了怎不动心?还加着枝山左一句‘子畏的神通广大,你那里比得上?’右一句‘一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当时江南四大才子都是目空一世,各不相下,枝山把唐子畏抬得太高,把文衡山压得太低,莫怪衡山不服了。
便道:“老祝,你怎的长子畏的志气,灭衡山的威风?窃玉偷香难道只有桃花坞唐姓一家,别无分出?我也来游戏三味,和杜月芳小姐面订终身,要求他允许我一娶两妇分承宗祧,好教唐子畏知晓了不但我文衡山的诗书画三绝不弱于他,便是我的艳福也和他不相上下。广大风流教主不祗是唐寅一人,我也分得片席。老祝,你是诡计多端的,你可有门路介绍我和月芳小姐相见?”枝山道:“锦囊中那怕没有妙计?你准备着金练子,便可以把我的妙计牵将出来。”衡山道:“只须妙计有效,我自不惜重酬。”枝山道:“怎样酬法”?衡山道:“两姓姻缘倘能够因此成就,我愿奉十倍柯仪替你上寿。”枝山大笑道:“只这几句话,我的锦囊妙计便要被你的金练子牵将去了。”衡山附耳过来,正是:
计就月宫擒玉兔,谋成仙岛捉青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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