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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选》·4

晚清文选 郑振铎 著

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听途说,智笑愚骇。

骇者终明,谓女贾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

尤侮既丛,铭以自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

自吾识字,百历及兹。二十有八载,则无一知。

曩者所忻,阅时而鄙。故者既抛,新者旋徙。

德业之不常,日为物迁。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

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马走。

钞朱子小学书后

右《小学》三卷,世传朱子辑。观朱小癸卯与刘子澄书,则是编子澄所诠次也。其义例不无可訾,然古圣立教之意,蒙养之规,差具于是。

盖先王之治人,尤重于品节。其自能言以后,凡夫洒扫、应对、饮食、衣服,无不示以仪则。因其本而利道,节其性而不使纵,规矩方圆之至也。既已固其筋骸,剂其血气,则礼乐之器盖由之矣,特末知焉耳。十五而入太学,乃进之以格物,行之而著焉,习矣而察焉。因其已明而扩焉,故达也。

班固《艺文志》所载小学类,皆训诂文字之书。后代史氏,率仍其义。幼仪之繁,阙焉不讲。三代以下,舍占毕之外,乃别无所谓学,则训诂文字要矣。若揆古者三物之教,则训诂文字者,亦犹其次焉者乎!仲尼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绘事后素。”不其然哉?余故录此编于进德门之首,使昆弟子姓知幼仪之为重。而所谓训诂文字,别录之居业门中。童子知识未梏,言有刑,动有法,而蹈非彝者鲜矣。

是编旧分内外,内篇尚有《稽古》一卷,外编《嘉言》、《善行》二卷,采掇颇浅近,亦不录云。

书归震川文集后

近世缀文之土,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之。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

自周《诗》有《崧高》、《烝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独有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彼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匮者,苟裁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子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

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宏道,无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祭汤海秋文

赫赫汤君,倏焉已陈。一呷之药,椓我天民。

岂不有命!药则何罪?死而死耳,知君不悔。

道光初载,君贡京朝。狂名一鼓,万口嚣嚣。

春官名揭,如纛斯标。奇文骤布,句骛字枭。

群儿苦诵,自瞑达朝。上公好士,维汪与曹。

大风嘘口,吹女羽毛。舐笔枢府,有铦如刀。

侪辈力逐,一虎众猱。曹司一终,稍迁御史。

一鸣惊天,堕落泥滓。坎坎郎官,复归其始。

群雀款门,昨[上四下龟]之市。穷鬼喷沫,婢叹奴耻。

维君不羞,复乃不求。天脱桎梏,放此诗囚。

伐肝荡肺,与命为仇。披发四顾,有棘在喉。

匪屈匪阮,畴可与投?忽焉狂走,东下江南。

秦淮夜醉,笙吹喃喃。是时淮海,战鼓殷酣。

狣夷所躏,肉阜血潭。出入贼中,百忧内惔。

寅岁还朝,左抱娇娥。示我百篇,儿女兵戈。

三更大叫,君泗余哦。忽瞠两眸,曰余乃颇。

沥胆相要,斧门掊锁。嗟余不媚!动与时左。

非君谬寻,谁云逮我?王城海大,尘雾滔滔。

惟余谐子,有隙辄遭。联车酒肆,袒肩载号。

煮鱼大嘬,宇内两饕。授我《浮邱》,九十其训。

韩焊庄夸,孙卿之酝。鏖义斗文,百合逾奋。

俯视符充,其言犹粪。我时讥评,君曾不愠。

我行西川,来归君迓。一语不能,君乃狂骂。

我实无辜,讵敢相下?骨肉寇仇,朋游所讶。

见豕负途,或张之弧。群疑之积,众痏生肤。

君不能释,我不肯输。一日参商,万古长诀。

吾实负心,其又何说?凡今之人,善调其舌;

君则不然,喙刚如铁。锋棱所值,人谁女容?

直者弃好,巧者兴戎。昔余痛谏,君嘉我忠。

曾是不察,而丁我躬。伤心往事,泪堕如糜。

以君毅魄,岂日无知?鬼神森列,吾言敢欺?

酹子一滴,庶摅我悲!

召悔

贤与不肖之等奚判乎?视乎改过之勇怯以为差而已矣。日月有食,星有离次。其在于人,言有尤,行有悔,虽圣者不免。改过什于人者,贤亦什于人;改过伯于人者,贤亦伯于人。尤贤者,尤光明焉;尤不肖者,怙终焉而已。

人之生,气质不甚相远也,习而之善,即君子矣。其有过,则其友直谏以匡之。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退有挞,进有旌,其相率而上达也,奚御焉?习而之不善,即小人矣。其有过,则多方文之。为之友者,疏之则心非而面谀,戚之则依阿苟同,惮于以正伤恩。其相率而下达也,奚御焉?兹贤者所以愈贤,而不肖者愈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与某相好不终,是子之失德。子盍慎诸?”又有某君毖余曰:“闻子之试于有司,则尝以私于人,是大不可。”二子者之言,卒闻之,若不逊于吾志。徐而绎之,彼无求而进逆耳之言,诚敬我也。既又自省:吾之过,其大者视此或倍蓰,而其多或不可枚数。二子者,盖举一隅也,人苦不自知耳。

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与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于大戾,而僚友无出片言相质确者。而其人自视恬然,可幸无过。且以仲尼之贤,犹待学《易》以寡过,而今日无过,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过而因护一时之失,展转盖藏,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则小人之不可近者已!为人友而隐忍和同,长人之恶,是又谐臣媚子之亚也。《书》曰:“有言逆子女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女志,必求诸非道。”余故笔之于册以备现省,且示吾友能为逆心之言者。

求阙斋记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耆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鏓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搤腕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彼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

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

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骛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肖,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馀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老,无为无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耆,皆使留其缺陷。

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问广誉,尤造物所靳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送郭筠仙南归序

凡物之骤为之而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览而易尽者,其中无有也。郭君筠仙与余友九年矣,即之也温,挹之常不尽。道光甲辰、乙巳两试于礼部,留京师,主于余。促膝而语者四百馀日,乃得尽窥其藏。甚哉人不易知也。将别,于是为道其深,坿于回路赠言之义,而以吾之忠效焉,

盖天生之材,或相千万,要于成器以适世用而已。材之小者,视尤小者则优矣。苟尤小者,琢之成器。而小者不利于用,则君子取其尤小者焉。材之大者,视尤大者则绌矣。苟尤大者不利于用,而大者琢之成器,则君子取其大者焉。天赋大始,人作成物。传曰:“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不极扩充追琢之能,虽有周公之材,终弃而已矣。

余所友天下贤士,或以德称,或以艺显,类有以自成者。而若筠仙躬绝异之姿,退然深贬,语其德若无可名;学古人之文章,入焉既深,而其外犹若鉏铻而不安其无所成者与?匠石斫方寸之木,斤之削之,不移瞬而成物矣。及乎裁径尺之材以为榱桷,不阅日而成矣。及至伐连抱之梗枬,为天子营总章太室之梁栋,经旬累月而不得成焉。其器愈大,就之愈艰。浅者欲以一概律之,难矣。

且所号为贤者,谓其绝拘挛之见,旷观于广大之区,而不以尺寸绳人者也。若夫逢世之技,智足以与时物相发,力足以与机势相会,此则众人之所共睹者矣。君子则不然,赴势甚钝,取道甚迂,德不苟成,业不苟名,艰勤错迕,迟久而后进。铢而积,寸而累。既其纯熟,则圣人之徒;其力造焉而无扞格,则亦不失于令名。造之不力,歧出无范,虽有瑰质。终亦无用。

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诚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谓扞格者,以蕲至于纯熟,则几矣。人亦病不为耳。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达于时轨,是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送谢吉人之官江左序

吾湖乡当乾隆时,人才殷盛。邓笔山为云南布政使,罗九峰为礼部侍郎,而谢芗泉先生为御史。三人者,背起家翰林,而御史君名震天下。是时和坤柄国,声张势厉,家奴乘高车横行都市无所惮,御史君巡域遇焉,押之出而鞭之,火其车于行,世所称“烧车御史”者也。

其后二十诗年,御史君之子果堂,以河南县令卓荐召见。上从容问曰:“汝即‘烧车御史’之子乎?”不数月,迁四川知府。又十馀年,而谢吉人邦鉴复以进土出为江南县令。吉人,御史君之孙,而知府君之弟之子也。将之官,其常所酬酢者,或为诗送之。吉人乃索予为序,而乞言以纠其不逮。于是拜手告曰:

于今长人矣。四封之内,尊无与二。堂上颐指,堂下趋者百人。所识穷乏,仰而待命。设馆以延宾友,貌敬而情离。即有不善,彼所谓趋者,待命者、貌敬者,或知之而不谏,或谏焉而不力。吾以其身巍然处于众人之上,而聪明识量又诚越而倍之。前有唯,后有诺,于是予圣自雄之习,嚣然起矣。而左右之人,又多其术以(饣舌)我。内之傲者日胜,外之欺者日众,兹其所以舛也。昔者宓子贱治单父,孔子曰:“子何施而众悦?”对日:“此地民有贤于不齐者五人,不齐事之而禀度焉,皆教不齐所以治人之道。”孔子叹曰:“其大者乃于此乎有矣。”鲁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好善优于天下。”东汉庞参为汉阳太守,先候隐居任棠。棠不与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户屏前,抱儿孙伏户下。参会其意,曰:‘冰者,欲吾清也;拔大本薤,欲吾击强宗也;抱儿当户,欲吾开门恤孤也。”故古人之学,莫大乎求贤以自辅。小智之夫,矜已而贬物,以为众人卑卑,无足益我。夫不及求造已,而一切掩他人之长而蔑视之,何其易与?《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月无),或哲或谋,或肃或(一撇一捺)。”谓求贤而终不能得者,非笃论也。今震泽宰左君青峙,吾湘乡之贤者也。任侠而不矜,谙事而不计利害。子往试求之,必有所以益于者。友仁以顾德,利器以善事。既以上绳祖武,又以绍诸乡先辈之徽。“无弃尔辅,员于尔福”。青峙,子之辅也。抑吾闻江南为仕宦鳞萃之邦,或因青峙而得尽交其贤士大夫,是尤余所望也。

书学案小识后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有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成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绘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也。

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之知如被,而犹好问好察,夜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径阳氏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仍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低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恕谷氏之学,忍暗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来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矫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

我朝崇德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讠皮)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撤,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务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变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目标,无以方隅自圆。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进唐先生南归序

古者道一化行,自卿大夫之弟子与凡民之秀,皆上之人置师以教之。于乡有州长、党正之格,于国有师氏、保氏。天子既兼君师之任,其所择,大抵皆道艺两优,教尊而礼严。弟子抠在趋隅,进退必慎。内以有所惮而生其敬,外缉业以兴其材。故曰:“师道立而善人多。”此之谓也。

周衰,教泽不下流。仲尼于诸候不见用,退而讲学于谦泗之间,从之游者如市。师门之盛,振古无传。然自是人伦之中,别有所谓先生、徒众者,非长民者所得与闻矣。仲尼既没,徒人分布四方,转相流衍。吾家宗圣公传之子思、孟子,号为正宗。其他或离道而专趋于艺,商瞿授《易》于臂子弓,五传而为汉之田何。子夏之《诗》,五传而到孙卿,其后为鲁申培。左氏受《春秋》,人传而至张苍。是以两汉经生,各有渊源。源远流歧,所得渐纤,道亦少裂焉。有宋程子、朱子出,绍孔氏之绝学,门徒之繁拟于邹鲁。反之躬行实践,以究群经要旨,博求万物之理,以尊闻而行知,数百千人,粲乎彬彬。故言艺则汉师为勤,言道则来师为大,其说允已。元明及我朝之初,流风末坠。每一先生出,则有徒党景附,虽不必束修自上,亦循循隅坐,应唯敬对。若金、许、薛、胡、陆稼书、张念艺之俦,论乎其德则暗然,讽乎其言则犁然而当理,考乎其从游之徒,则践规蹈矩,仪型乡国。盖先王之教泽得以仅仅不斩,顽夫有所忌而发其廉耻者,未始非诸先生讲学与群从附和之力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诚珍之也。今之世,自乡试、礼部试举主而外,无复所谓师者。间有一二高才之士,钩稽故训,动称汉京,闻老成倡为义理之学者,则骂讥唾梅。后生欲从事于此,进无师友之援,退犯万众之嘲,亦遂却焉。

吾乡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闽之学,特立独行,诟讥而不悔。岁庚子以方伯内召为太常卿。吾党之士三数人者,日就而考德问业。虽以国藩之不才,亦且为义理所薰蒸,而确然知大闲之不可逾。未知于古之求益者何如,然以视夫世之貌敬举主与厌薄老成,而沾沾一得自矜者,吾知免矣。

丙午二月,先生致仕得请,将归老于湖湘之间。故作师说一首,以识年来向道之由,且以告吾乡之人:苟有志于强立,未有不严于事长之礼,而可以成德者也。

郭璧斋先生六十寿序

庄子曰:“木以不材自全,雁以材自保,我其处材不材之间乎?”旨哉斯言!可以寿世矣。虽然,抑有未尽也。此其中有天焉。魁岸之材,有深自韬匿者,去健羡,识止足,天乃使之驰驱后先弹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锐意进取者,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后而永其年。迹似厄之,实则厚之。材,钓也,或显而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处也,天也。

我年伯壁斋先生,天之处之殆厚矣哉!先生少读书,有大志。既冠,补博士弟子员,旋以优等食饩。屡踬场屋,贡人成均。试京兆,仍绌。权当阳校官数月,儒术济济,翕然景从。其居乡也,外和而中直,不恶而人畏之。优伶杂剧,至不敢入境。谚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直其表而影曲者,吾未之闻也。先生孝友可以施于政,尊行可以加入。课徒而得,与校而上慕附,处于乡而不肖知劝,此天予以有用之材也。使得所藉手,舞长袖而回旋,其展布当何如?顾乃蹭蹬棘闱,连不得志。前岁己未,恭遇栗恩,臣僚得荣其亲。维时先生之家嗣观亭前辈,既由翰林官西曹,两世封赠如例。而先生犹以有事秋试,迁延不得请。于是先生橐笔乡闱,十馀役矣。从游之士得其口讲指画,或皆扶摇直上。而现亭前辈昆仲皆得庭训,而翔步词林,后先辉映。独先生黜抑良久,曾不一骋骐骥不足,固可解乎?夫以先生之德之能,于科名何与轻重?其达观内外,何尝不明青紫如糠秕?然终不自画,诚欲有所白于时,而又恶夫庸庸者,一蹶而不复振,乃借恬退之名,以文陋而售其巧。故思有以厉之耳。以志则如彼,以遇则如此,此岂尽有司之咎哉?盖所谓天也。天者,可知而不可知,无可据而自有权衡。昆山之玉,邓林之大木,生非不材也。贡之廊庙,非不贵也。凿之、琢之,寻斧纵之,剖其璞,伤其本,向之润泽而轮(外囗内禾)者,荡然无馀。天欲厚之,则不如韫于石而光愈远;丛之丰草之中而荫愈广,而枝愈蕃。向使先生假鸿渐之羽,激昂云路,扬厉中外,拒不快于志而裨益于时?而所发既宏,所积渐薄,天与于前,或断于后。精神有时而竭,福荫有时而单,是亦琢玉研木之说也。谓能优游林泉,颐神弥性,如今日也乎?谓能泽流似续,光大门阀,如今日也乎?

本年某月,先生六十寿辰。次嗣君雨山,与余为同年发,谬相知爱。将称觞介寿,嘱余以言侑爵。吾闻君子之事亲也,可以无所不至。独称其亲之善,则不敢溢词以邻于诬。君子之于友也,四人,季者早殇,二长者并穷约不得怡。独朱氏妹所处稍裕,而少遘痼疾,又离娩厄以死,何命之不淑也!妹卒以八月晦日,不逾月而吾祖母弃养。国藩窃禄京朝,发一家书而两遭期功之丧,又何痛也!于是泣识其略,使咏春追埋清幽,且叙其内外家之系而声以铭诗,以宣吾悲。铭曰:

有女曾姓圣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两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

鞠兹惠质艰厥从,嫔朱其先国比莒。纳夫方轨辔如组,君舅镇湘乡所举。

铭者母兄涤生父,滥羼朝官无寸补。

满妹碑志

满妹,吾父之第四女子也。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妹班在末,家中人称之满妹,取盈数也。生而善谑,旁出捷警,诸昆弟姊妹并坐,虽黠者不能相胜。然归于端静,笑罕至矧。道光十九年正月晦日,以痘殇。明日,吾儿子祯第相继亡。妹生于世十岁,儿三岁也。即日瘗诸居室之背,高嵋山之麓。吾母伤弱女与家孙,哭之绝痛。间命诸子曰:“二殇之葬也,无碑以识之,即坟夷级隆,谁复省顾者?”国藩敬诺。亡何,系官于朝。公有执,私有濡,久不得卒事。越八年,而适朱氏妹徂逝。以其新悲,触其夙疚。怆然不自知何以为人也。于是粗述一二,遗家人植石墓北,且缀之辞,使有垂焉。铭曰:

去家不能三百武,二殇相依宅兹土,狐免安敢侮!

君子慎独论

尝谓独也者,君子与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为独而生一念之妄,积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懔其为独而生一念之诚,积诚为慎,而自谦之功密。其间离合几微之端,可得而论矣。

盖《大学》自格致以后,前言往行,既资其扩充;日用细故,亦深其阅历。心之际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丽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则夫善之当为,不善之直去,早画然其灼见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实有所见,而行其所知。于是一善当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则越焉而不决。一不善当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则去之而不力。幽独之中,情伪斯出,所谓欺也。推夫君子者,惧一善之不力,则冥冥者有堕行;一不善之不去,则涓涓者无已时。屋漏而懔如帝天,方寸而坚如金石。独知之地,慎之又慎。此圣经之要领,而后贤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为外求,而专力于知善知恶,则慎独之旨晦。自世儒以独体为内照,而反昧乎即事即理,则慎独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诚,非格致则慎亦失当。心必丽于实,非事物则独将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原才

风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欲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告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

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土大夫得晋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而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槐阴书屋图记

吾师江阴季先生,自名其寓舍曰“槐阴补读之室”,而属人为之图。图成于道光癸卯之厦,时先生方官内阁学土,职思简易。曰“补读”云者,以为统学不夙,仕优而后补之,谦退之词也。是年冬,先生视学安徽。三年还朝,则已掌吏部,或摄户部。又督游于潞河,厘盐于天津,荡涤田赋积亏于两浙。庶政倥偬,刻无暇晷,间遂有巡抚山西之命。于是先生手图而告国藩日:“吾昔名吾居室而图之也,将以读吾书也。今五六年间,腐精于案牍,敝形神于车尘马足。曩之不逮,竟不克补。则今之悔,又果可补于后日乎?子为我记之,志晋疚焉。

国藩尝览古音多闻之君子,其从事文学,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远州之时。虽苏武、黄庭坚之于诗,论者谓其注京之作少逊,不敌其在外者之珠绝。盖屏居外郡,罕与接对,则其志专,而其神能孤往根绝于无人之域。若处京师浩穰之中,视听旁午,甚嚣而已矣,尚何精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兴,号为迈古。然如瞧州汤公、仪封张公、江阴杨公、高安朱公、临桂陈公、合河孙公数贤人者,大抵为外吏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即在京朝,其任职也专,其守法也简,亦常日有馀光,人有馀力。今六部科条之繁,既三倍于百年以前。而先生之所历,或一身而兼数职,一岁而更数役。每夕丑初趋离宫,待漏尽午而后返。曹官白事、判牍,莫夜不休。又以其间宾接生徒,宴会寮友,伺隙以求终一卷焉而不可得。视数贤人者之处京朝时,势固不悻矣。此先生所用为恍然也。今者先生持节山西,政成而神暇,尽发遗编以补素愿。盖将与数贤人者角其实而争其光。而国藩忝窃高位,乃适蹈先生之所疚。往者不可偿,来者不可必。故略述时事,令异世官朝籍者有考焉。

书王雁汀前辈勃海图说后

《书》孔氏疏云:“尧时青州,当越海而有辽东。”杜氏《通典》云:“青州之界,越海分辽东、乐浪、三韩之地,西抵辽水。”而胡氏谓曰:“汉武所开乐浪、元菟二郡,乃古(山禺)夷之地。(山禺)夷,羲和所宅,朝鲜箕子所封。皆应在青州域内,不仅辽东而已。”据此数说,则禹时青州,逾海而兼营州之地。理若可信。齐召南氏所谓“势固自然”者也。前明辽东郡指挥使,隶于山东布政司。明初,辽东土子尚附山东乡试。厥后,以渡海之艰,改附顺天。而辽东各州卫隶于山东,则终明之世不改。盖亦犹上古之青州,兼辖曹州云尔。

我朝定宅燕京,与明代同。而辽左为陪都重地,则与前明之二州二十五卫,视同羁縻者,轻重迥别。故勃海之襟带,旅顺之门户,视前世犹加慎焉。雁汀先生之意,欲于隍城、石岛之间,驻水师将领一员,登州、金州,南北兼巡。内以防盗匪之狙伏,外以慑夷人之闯入,可谓谋虑老成,操之有要者已。道光二十九年,御史赵东昕,建登州设立水师之议。宣宗成皇帝下其事,令兵部军机处会议。当事者以迹近更张,格而不行。国藩时承乏兵部,颇知旅顺要隘,宜别置严镇。而不知康熙年间有嵩祝请登州水师。巡哨金州、铁山之说。亦选附和,未退他议。今观先生《图说》所载实录各条,知国家机务尤大者,列圣庙谟,皆已筹及之。苟能推行而变通,则收功不可纪极也。故述前说以互证,亦以志余不学之耻焉。

养晦堂记

凡民有血气之性,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终身幽默,暗然退藏。彼岂与人异性?诚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

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平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挈论短长矣。余尝即其说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今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而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亦无以甚异也。然则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异。岂不哀哉!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日“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昔周之本世,庄生闹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泥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称董梧、宜僚、壶子之伦,三致意焉。‘而场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手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火亘)赫之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火昆)耀者哉?余为备陈所以,盖坚盘容之志,后之君子,亦现省焉。

朱慎甫遗书序

冽阳朱君文休所为书,曰《易图正旨》者一卷,曰《五于见心录》者二卷,曰《从学杂记》一卷,《文集》一卷。嘉道之际,学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风,袭为一种破碎之学。辨物折名,梳文栉字,刺经典一二字,解说或至数干万言。繁称杂引,游衍而不得所归。张已伐物,专抵古人之隙。或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文,一切变更故训,而别创一义。群流和附,坚不可易。有来诸儒周、程、张、来之书,为世大诟。间有涉于其说者,则举世相与笑讥唾辱;以为彼博闻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虚之域,以自盖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

朱君自弱冠志学,则已弃举子业,而谁有来五子之求。断绝众源,归命于一。自《六经》之奥,百氏杂家有用之言,无不究素其终,折衷于五子。家贫,负助渡湖,招徒授学,取其入以为养。养则独腆,身有饥色,或劝以稍易其途,从事于时世所谓辨物流文林字之学者。足以倾(马戒)耳目,植朋广誉。君笑日:“吾于科目且弃而背之矣,其又屑觊彼耶?”卒以不顾。日抱遗训,以自镌留其躬,绳过无小,克敬以裕,暗然至死而不悔。

呜呼!君之于学,其可谓笃志而不牵于众好者矣。惜其多有放佚,如《大易粹言》、《春秋本义》、《三传备说》诸篇,今都不可见。其仅存者,又或阙残,难令完整。其《易图正旨》推阐九图之义,与德清胡谓、宝应王懋guong氏之论不合。山居僻左,不及尽睹当世通人成说,小有歧异,末为(左上米左下系右页)也。予既受谈终篇,因颇为论定,以治乡人知观感焉。

书周忠介公手札后

往余读《史忠正公集》,见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遗书五通,又什一回绝笔一纸,其言至深痛,不可终读。盖视杨忠愍公狱中家书,刘腾鸿峙衡、吴坤修竹庄、普承尧钦堂,率五千人以行。而巡抚朝公奏请以温甫统领军事,出入贼地。盛暑鏖兵,凡攻克咸宁、蒲圻、崇阳、通域、新昌、上高六县。以六月三十口锐师翔于瑞州,由是江西、湖南始得通问。而温甫亦积劳致疾矣。七月十六日,棹小舟异疾至南昌。兄弟相见,深夜(忄音)(忄音),喜极而悲,涕泣如雨。弟疾寝剧,治之多方不效。至九月乃痊,复还瑞州营次。

瑞州故有南北两城,蜀水贯其中。刘腾鸿军其南,温甫与普承尧军其西北。贼于东隅通外援,市易如故。七年正月,予率吴坤修之师,自奉新至东路,始合长围。掘堑周三十里,温甫则大喜:“吾攻此城,久不举。今兹事其集乎!”不幸遭先君子大故,兄弟匍匐奔丧。入里门,宗族乡党争来相吊,亦颇相庆慰。国藩得拔其不肖之躯,复有生还之一日,温甫力也。温甫既出嗣叔父,以咸丰八年二月降服期满,复出抵李君续宾迪庵军中。李君与温甫为婚姻,益相与讲求戎政,晨夕咨议。是时九江新破,强悍深根之寇一扫刮绝,李君威名闻天下。又克麻城,蹴黄安,喋血皖中,连下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四县。席全盛之势,人人自以无前。师锐甚。温甫独以为常胜之家,气将竭矣,难可深恃。时时与李君深语惊切,以警其下;亦以书告予时上。竟以十月十日军败,从李君殉难庐江之三河镇。呜呼!痛哉。

曩吾弟以新集之师,千里赴援,摧江西十万之贼而无所顿;今以皖北百胜之军,苹良将劲卒,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而吾弟适丁其厄,岂所谓命耶?常胜之不足深恃。吾弟之智,既及之矣,而不有退师以图全。营垒以十三夜被陷,而吾弟与李君,以初十之夕并命同殉,又不肯少待,以图脱免。岂所谓知命者耶?遂缀词哭之。词曰:

(角黄)(角黄)我祖,山立绝伦。有蓄不施,笃生哲人。

我君为长,鲁国一儒;仲父早世,有季不孤。

恭惟先德,稼穑诗书。小子无状,席此庆徐。

粲粲诸弟,雁行以随。吾诗有云:“午君最奇”。

挟艺干人,百不一售。彼粗秽者,乃居吾右。

抑塞不伸,发狂大叫;杂以嘲诙,万花齐笑。

世不喜与,吾不世许。自谓吾虎,世弃如鼠。

相外相背,逝将去女。一朝奋发,仗剑东行;

提师五千,往从阿兄。何坚不破?何劲不摧?

跃入章门,无害无灾。埙篪鼓角,号令风雷;

昊天不吊,鲜民衔哀。见星西奔,三子归来。

弟后李父,降服以礼。匝岁告阕,靡念苞杞。

出陪戎幄,匪辛伊李。既克浔阳,雄师北迈。

划潜剜桐,群舒是嘬。岂谓一厥,震惊两戒!

李既山颓,弟乃梁坏。覆我湘入,君子六千。

命耶数耶?何辜于天!我奉简书,驰驱岭峤。

江北江南,梦魂环绕。卯恸抵昏,酉悲达晓。

莽莽舒庐,群四所窟。积骸成岳,孰辨弟骨。

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峥嵘废垒,雪渍风飘。

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实负弟,茹恨终古。

予于道光甲辰寄诸弟诗有云:“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谓弟澄候,生庚辰岁。午君谓温甫,生壬午岁。老沅谓沅甫也。

欧阳生文集序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木魁),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籍老,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衤+颤之左)之后进,义无所让世。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挈非、宜兴曼德旅仲论。挈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陈博广敷,而南丰又有吴嘉宾于序,皆承索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

什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椅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锡振定甫,皆步趋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煮伯深、淑浦舒素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趋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土,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尤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内,惟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欧血死矣!

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整之馀,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土转徙无所。两广西用兵几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臣又物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涛前卒,欧阳生亦以瘵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竞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脐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谓之非命也耶?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没于咸丰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几。其文若诗,清缜喜往复,亦时有乱离之慨。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昆弟亲戚之(上声殳下言)咳其例者乎?余不之不闻桐城诸老之(上声殳下言)咳也久矣!现生之为,则岂直足音而已!故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俾后之人得以考览焉。

圣哲画像记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普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来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竞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欤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馀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场,史巨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师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苟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来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粲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能哉!

诸葛公当扰壤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现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换有来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号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齿斤)(齿斤)焉而未有已。吾现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请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明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聩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济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辩尝而后供一摆,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现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瑞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社、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抬,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议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水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镇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意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阁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信之大成,重乎不可见已。故以殿焉。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份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土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泊酒市脯,暄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培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激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辎铁,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外门内上四下袁)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结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日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细;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偏不怍,乐也。

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干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排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被自借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社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阻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经史百家杂钞题语

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分为十三类。余稍更易为十一类:曰论著,曰词赋,曰序跋,曰诏令,曰奏议,曰书读,曰哀祭,曰传志,曰杂记,九者,余与姚氏同焉者也。曰赠序,姚氏所有而余无焉者也。曰叙记,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无焉者也。曰颂赞,曰箴铭,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词赋之下编。口碑志,姚氏所有,余以附人传志之下编。论次微有异同,大体不甚相远,后之君子,以参观焉。

村塾古文有选《左传》者,识者或讥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土,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骊之文而退之于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学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余钞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归,无所于让世。

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中,录《庄子》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庄子》三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乎?余今所论次,采辑史传稍多,命之曰《经史百家杂钞》云。

经史百家简编序

自六籍播于秦火,汉世摄拾残遗,征诸儒能通其读者,支分节解,于是有章句之学。刘向父子勘书秘阁,刊正脱误,稽合同异,于是有校雠之学。梁世刘勰、钟嵘之徒,品藻诗文,褒贬前哲,其后或以丹黄识别高下,于是有评点之学。三者皆文人所有事也。前明以四书经艺取土,我朝因之。科场有勾股点句之例,盖犹古者章句之遗意。试官评定甲乙,用朱墨族别其劳,名曰圈点。后人不察,辄仿其法以涂抹古书,大圈密点,狼藉行间。故章句者,古人治经之盛业也,而今专以施之时文圈点者,科扬时文之陋习也,而今反以施之古书,末流之迁变,何可胜道!惟校雠之学,我朝独为卓绝。乾嘉间巨儒辈出,讲求音声故训校勘,疑误冰解的破,度超前世矣。

咸丰十年,余选经史百家之文,都为一集,又择其尤者四十八首,录为简本,以诒余弟沅甫。沅甫重写一册,请余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别节次,句绝而章己之,间亦厘正其谬误,评骘其精华,雅与郑并奏,而得与失参见,将使一家昆弟子侄,启发证明,不复要途人而强同也。

王船山遗书序

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民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馀事。军中鲜暇,不克细细全编,乃为序曰: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推言执礼。孟氏亦仁礼并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自孔孟在时,老庄已鄙弃礼教。杨墨之指不同,而同于贼仁。厥后众流歧出,载籍焚烧,微言中绝,人纪紊焉。汉儒掇拾遗经,小戴氏乃作记,以存礼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远承坠绪,横渠张氏乃作《正蒙》,以讨论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其于古昔明体达用,盈科后进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目睹是时朝政,刻核无亲,而十大夫又驰鹜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树党代仇,颓俗日蔽。故其书中黜申韩之术,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为行人司。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

圣清大定,访求隐逸。鸿博之士,次第登进。虽顾亭林、李二曲辈之艰贞,征聘尚不绝于庐。独先生深(外门内必)固藏,追焉无与。平生痛诋党人标谤之习,不欲身隐而文著,来反唇之讪笑。用是,其身长邀,其名寂寂,其学亦竟不显于世。荒山敝榻,终岁孽孽,以求所谓育物之六,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先生没后,巨儒迭兴,或攻良知捷获之说,或辨易图之凿,或详考名物,训访、音韵,正《诗集传》之疏,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号为卓绝。先生皆已发之于前,与后贤若合符契。虽其著述大繁,醇驳互见,然固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嵩伯山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后之学者,有能秉心敬恕,综贯本末,将亦不释乎此也。

新宁刘君墓碑铭

君讳时华,字廷材,号宝泉。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宁。曾祖有义。祖儒禹,府学增生。父世贵,太学生。家贫,为商贾,化居以自给。君生有至性,不忍其父久劳市廛,乃跪请曰:“大人直少休。兄学且有成,弟弱,儿愿代父劳而服贾矣。”遂游资于江汉之间,量物度时,广取而节用;后人而往,先人而归;家用阜康,亲以大悦。父病,在视终宵。医者言痰咸可生,淡则死。君辄以手承痰尝之,味淡,因大哭。父没,母亦前卒,则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继母。归自武昌,继母不泽,长跪自陈迟归之咎。继母病,服劳达旦,营治药物,必自其手,不自他人。继母没,则推其所以事亲者以事长兄,而蓄季弟。兄病,调护年除。兄卒,弟后卒,则又推恩以恤其嫠,以鞠其孤子。厥后两家孤儿皆成立,两嫠皆旌表于朝,寿皆七十、八十,涕泣颂君之德不敢忘云。

新宁,山邑也。僻在楚南、黔、粤之交,巨岭层峦,穹窿杂袭,郁饶而不得少舒。自古未闻伟人杰士出于其间,亦乏甲乙科第。居民治生纤啬,有唐魏之风。独君与江太公一峰,轻财好义,不屑屑于自殖。江君之子溢忠烈者,仕至安徽巡抚;而君之子前渠,今为直隶总督;并有勋伐,为时名臣。盖褊陋之俗一变,而山川之气昌矣。当君初贾异县,颇求饶益以娱亲心。既而经纪有方,智足以扩其业,利足以仁其三族。所得资财,随手散去。一以济物为功,息耗都不普省。乡里除道成梁,捐金钱惟恐不赡;施药疗疾,惟恐不周。尝遇益阳大水,买小舟拯百人,蒿葬数百人。新宁大饥,饩邻里亲旧粟,日半升,全活无算。又尝修育婴堂,建忠义节孝打,皆县中前此所无,自君创之。城东北有义冢,岁岁常以冬春培其(阝也)茔,而植其仆碑。城南有义塾,器物缺乏,常于君家取给焉。人或谓君:“岁入几何?施诸人者什七,而自谋不及什三,后将难继。何不颇买田宅,为子孙稍立基业产’君笑谓:“家有薄田,自足供疏食,焉用多为?吾以人情为田,以培养上类为种。耕不计年,获不计世。庸讵知留路子孙者,不更大乎?”逮君没而门内鼎兴。

君子四人:长名长佑,即荫渠也,以拔贡生历官广西巡抚,两广总督,直隶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次长佐,某官;次长伸、长健,某官。孙某某。曾孙永柞、永棋。天子褒长佑功,赠君暨君之祖父皆为光禄大夫。君配郑氏,暨祖妣荣氏,妣李氏、曾氏,皆为一品夫人。盖君言于是果验。为善之报,抑何捷也!郑太夫人恭俭宽仁,悉秉夫教,姒妇娣妇寡居,敬之,终身有思纪。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日,寿六十有一。太夫人先三日卒,寿五十有九。是岁十二月某甲子,合葬新宁西乡杨溪村之驾岭。昔道光丁末、戊申间,江忠烈公尝为余称道荫渠之贤,兼述其世德。及荫渠入京,闻亲之讣,求余文铭其墓。展转兵间,久疏文字,越今十有七年,始得表而铭之。铭曰:

举世奔利,独行抱义。庸德庸言,感格天地。

外救饥溺;内抚诸孤。仁心难谦,百优一愉。

孰云不显,在幽弥馨;孰云无报,如影随形。

神觌在室,奇福在庭。郎君崛起,为国干城。

削平寇乱,鼎祭钟铭。自无锡宠,褒荣先陇。

夫彝之南,万山环拱。我表其吁,来者钦竦。

国朝先正事略序

余尝以大清达人杰士超越古初,而记述阙如,用为叹憾。道光之末,闻嘉兴钱衍石结事仪吉,仿明焦越《献征录》,为国朝《征献录》,因属给事从子应符写其目录,得将相、大臣、循良、忠节、儒林、文苑等凡八百馀人,积二三百卷,借名人之碑传,存名人之事迹。自别京师,久从征役,而此目录册者不可复睹。同治初,又得鄢陵苏源生文集,具述其师钱给事于《征献录》之外,复节录名臣,为《先正事略》。于是知钱氏颇有造述,不仅钞撰诸家之文矣。又二年,而得吾乡李元度次青所著《先正事略》,命名乃适与钱氏相合。前此二百馀年,未有成书。近三十年中,钱氏编摩于汴水,次青成业于湖湘,斯足征通儒意趣之同,抑地下达人杰主,其灵爽不可终阅也。

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火鼎盛。若汉之武帝,唐之文皇,宋之仁宗,元之世祖,明之孝宗。其时皆异材勃起,俊彦云屯,(火昆)耀简编。然考其流风所被,率不过数十年而止。惟周之文王暨我圣祖仁皇帝,乃阅数百载而风流未沫。周自后稷十五世,集大成于文王。而成康以洎东周,多士济济,皆若秉文王之德。我朝六祖一宗,集大成于康熙。而雍乾以后,英贤辈出,皆若沐圣祖之教,此在愚氓亦似知之。其所以然者,虽大智莫能名也。圣祖尝自言:年十七八时读书过劳,至于咯血而不肯少休,老是而手不释卷。临摹名家手卷,多至万馀;写寺庙扁榜,多至千馀。盖虽寒酸,不能方其专。北征度漠,南巡治河,虽卒役不能逾其劳。祈雨祷疾,步行天坛,并酸酱亩盐而不御。年逾六十,犹扶病而力行之。凡前圣所称至德纳行,范无一而不备。上而天象、地舆、历算、音乐、考礼、行师、刑律、农政,下至射御、医药、奇门、王遁,满蒙、西域、外洋之文书字母,殆无一而不通,且无一不创立新法,别启律途。后来高才绝艺,终莫能出其范围。然则雍、乾、嘉、道,累叶之才,虽谓皆圣祖教育而成,谁曰不然?

今上皇帝嗣位,大统中兴,虽去康熙益远矣,而将帅之乘运会立勋名者,多出一时章句之儒,则亦未站非圣祖馀泽陶冶于无穷也。如次青者,盖亦章句之儒从事戎行。咸丰甲寅、乙卯之际,与国藩患难相依,备尝艰险,厥后自领一队,转战数年。军每失利,辄以公义纠劾罢职。论者或咎国藩执法过当,亦颇咎次青在军偏好文学,夺治兵之日力,有如庆生所讥挟策而亡羊者。久之,中外大臣数荐次青缓急可倚,国藩亦草疏密陈:“李元度下笔千言,兼人之才,臣音弹劾太严,至今内疚,惟朝廷量予褒省。”当时虽为吏议所格,天子终右之,起家,复任黔南军事。师比有功,超拜云南按察使。而是书亦于黔中告成。

圣祖有言曰:学贵初有决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进之心,末有坚贞永固之力。次青提兵四省,屡蹶仍振,所谓贞固者非耶?发愤著书,鸿篇立就,亦云勇猛矣。愿益以贞固之道持之,寻访钱氏遗书,参计修补,矜练岁年,慎褒贬于锱铢,酌群言而取衷,终成圣清巨典,上济周家雅颂誓诺之林,不允足壮矣哉!

重刻茗柯文编序

武进张大令式曾,将重刻其曾祖王父皋闻先生《落柯文集》,而以写本示余,属为之序。

盖文章之变多矣。高才者好异不已,往往造为瑰球奇丽之辞,仿效汉人赋颂,繁声僻字,号为复古。曾无才力气势以驱使之,有若附赘悬疣,施胶漆于深衣之上,但觉其不类耳。叙述朋旧,状其事迹,动称卓绝。若合古来名德至行备于一身,譬之画师写真,众美毕具,伟则伟矣,而于其所图之人固不肖也。吾尝执此以衡近世之文,能免于二者之讥实鲜,蹈之者多矣。

皋闻先生编次七十家赋,评量殿最,不失铢黍。自为赋亦恢闳绝丽,至其他文,则空明澄彻,不复以博奥自高。平生师友多超特不世之才,而下笔称述,适如其量。若帝天神鬼之监临,褒讥不敢少溢,何其慎欤!

自考据家之道既昌,说经者专宗汉儒,厌薄宋世义理、心性等语,甚者低毁洛闽,披索疵假。枝之上(艹下鬼)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遗其源。临文刚繁征博引,考一字,辨一物,累数千万言不能休,名曰汉学。前者自矜创获,后者附和偏(讠皮)而不知返,君子病之。先生求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前圣制作于《礼》郑氏,辨《说文》之谐声,剖晰毫芒,固亦循汉学之轨辙。而虚衷研究,绝无陵驾先贤之意萌于至隐;文辞温润,亦无考证辨驳之风。尽取古人之长,而退然若无一长可恃。意其蕴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敛焉而欲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谓大雅者欤!

张氏之先,两世贤母抚孤课读。一日不能再食,举家习为故常。孝友艰苦,远近叹慕。自粤贼纵横,东南糜烂,常润等郡,室庐荡然。张氏之穷约,殆有甚于畴告。书籍刻板,皆摧烧不复可诘矣。余昔读张氏诸书,既钦其笃行;兹重览《茗柯文编》,乐其复显于世也。乃忘其陋而序之。

君,穷年磨厉,期于有成。王考气象尊严,凛然难犯。其责府君也允峻,往往稠人广坐,壮声河斥;或有所不快于他人,亦痛绳长子。竟曰(口高)(口高),诘数愆尤。间作激宕之辞,以为岂少我耶?举家耸惧,府君则起敬起孝,屏气扶墙,(足叔)(足昔)徐进,愉色如初。王考暮年大病,痿痹(疒音)哑,起居造次,必依府君,暂离则不怡,有请则如响。然后知夙昔之备资府君,盖望之厚而爱之笃,特非众人所能喻耳。

咸丰二年,粤贼窜湘,攻围长沙,府君率乡人修治团练,戒子弟,讲阵法,习技击。未几,国藩养母丧回籍,奉命督办湖南团练。明年,又奉命治舟师,援剿湖北。府君僻在穷乡,志存军国。初令季子国葆募勇讨贼,既又令三子国华、四子国荃,募勇北征鄂,东征豫章,粗有成效。而府君遽以咸丰七年二月四日弃养。阅一年,而国华殉难于三河。又四年而国葆病没于金陵。朝廷褒恤,并予美溢。而国藩与国荃遂克复安庆、金陵两省。虽事有天幸,然亦赖先人之教,尽驱诸子执戈赴敌之所致也。

初,国藩以道光间官京师,恭遇覃恩,封正考暨府君皆为中宪大夫,祖妣暨先母皆为恭人。逮咸丰间,四遇覃恩,又得封赠,三代皆为光禄大夫,妣皆一品夫人。今上嗣位,四遇覃恩,又以战绩,兄弟廖膺封爵。于是曾祖腐君儒胜,王考府君玉屏,暨府君皆封为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候爵;曾祖姚氏彭,祖姚氏王,先妣氏江,仍封一品夫人。呜呼!叨荣至矣!

江太夫人为湘乡处上沛霖公女,来嫔曾门,事舅姑四十馀年,僖曩必躬,在视必恪,宾祭之仪,百方检饬。有子男五人,女四人,尺布寸缕,皆一手拮据。或以人众家贫为虑,大夫人曰;“某业读,某业耕,茶业工贸。吾劳于内,请地劳于外,岂忧贫哉?”每好作自强之言,亦或谐语以解劬苦。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疾卒,九日二十二日葬于下腰里宅后。府君以七年问五月初三日葬于周壁冲,至九年八月某日并改葬于台洲之猫面脑。府君有弟二人,仲曰上台,年二十有四而没。府君视病年馀,营治医药,旁皇达旦。季曰骥云,推甘让善,老而弥恭。无子,以国华为之嗣。后府君王年而没。女四人,其二先卒,其二继逝。诸于今存者,惟国藩与国潢、国荃三人。诸孙七人,曾孙七人。于是略述梗概,以著先人纪德,垂荫无穷。而小子才薄能鲜,忝窃高位,兢兢焉谁不克负荷是俱云。

湖南文征序

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请书而传请世,称吾爱恶悲份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排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非缛而寡实。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来兴既久,欧、苏、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斯文之末。此皆习于义理者类也。

乾隆以来,鸿生硕彦,稍厌旧闻,别启途轨,远搜汉儒之学,因有所谓考据之文。一字之音训,一物之制度,辨论动至数千言。曩所称义理之文,淡远简朴者,或屏弃之,以为空疏不足道。此又习俗趋向之一变已。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革,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逮乎来世,周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两贤者,皆前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倡导不定,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其犹君子棋于择术之道欤!

江宁府学记

同治四年,今相国合肥李公鸿章改建江宁府学,作孔子庙于冶城山,正殿门店,规制粗备。六年,国藩重至金陵。明年,菏泽马公新贻继督两江,赓续成之。凿泮池,建崇圣词、尊经阁及学宫之廨宇。八年七月工竣。董其役者,为候补道桂嵩庆,暨知县廖纶。参将叶圻,既敕既周,初终无懈。

冶城山颠,杨、吴、宋、元皆为道观,明曰朝天宫。盖道士把老子之所也。道家者流,其初但尚清静无为;其后乃称上通天帝。自汉初不能革秦时诸畴,而渭阳五帝之庙,甘泉泰一之坛,帝皆亲往郊见。由是圣王祀天之大典,不掌子天子之祠官,而方士夺而领之。道家称天,侵乱礼经,实始于此。其他炼丹烧汞,采药飞升,符(上竹下录)禁咒,征召百神,捕使鬼物诸异水,大率依托天帝。故其徒所居之宫,名曰“朝天”。亦犹称“上清”、“紫极”之类也。

嘉庆道光中,宫观犹盛,黄冠数百人。连房栉比,鼓舞(田亡)庶。咸丰三年,粤贼洪秀全等盗据金陵,窃泰西诸国诸馀,燔烧话庙,群祀在典与不在典,一切毁弃,独有事于其所谓天者,每食必祝;道士及浮屠弟子并见摧灭。金陵文物之邦,沦为豺豕窟宅。三纲九法,扫地尽矣。原夫方士称天以侵礼官,乃老子所不及料。造粤贼称天以们群神而毒四海,则又道士辈所不及料也。圣皇震怒,分遣将帅,诛殛凶渠,削平诸路。而金陵亦以时勘定,乃得就道家旧区,廓起宏规,崇祀至圣暨先贤先儒。将欲黜邪(匿心)而反经,果操何道哉?夫亦曰:隆礼而已矣。

先王之制礼也,人人纳于轨范之中。自其弱齿,已立制防,洒扫沃盥有常仪,羹食肴藏有定位,(纟委)缨绅佩有恒度。既长则教之冠礼,以责成人之道;教之昏礼,以明厚别之义;教之丧祭,以笃终而报本。其出而应世,则有士相见以讲让,朝觐以劝忠;其在职,则有三物以兴贤,八政以防淫。其深远者,则教之乐舞,以养和顺之气,备文武之容;教之《大学》,以达于本未终始之序,治国平天下之术;教之《中庸》,以尽性而达天。故其材之成,则足以辅世长民;其次,亦循循绳矩。三代之士,无或敢遁于奇邪者。人无不出于学,学无不衷于礼也。

老子之初,固亦精于礼经。孔子告曾子、予更,述老聃言礼之说至矣。其后恶末世之苛细,逐华而背本,所自然之和;于是矫枉过正,至讥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盖亦有所激而云然耳。圣人非不知浮文末节,无当于精义,特以礼之本于太一,起于微妙者,不能尽人而语之。则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事为之制,修焉而为教,习焉而成俗。俗之既成,则圣人虽没,而鲁中诸儒,犹肄乡饮大射礼于冢旁,至数百年不绝。又乌有窈冥诞妄之说,淆乱民听者乎?

吾现江宁全大夫,材智虽有短长,而皆不屑诡随以徇物。其于清静无为之旨,帝天褥祀之事,固已峻担而不惑。孟子言:“无礼天学,贼民斯兴。”今兵革已息,学校新立,更相与讲明此义,上以佐圣朝匡直之教,下以辟异端而迪吉士。盖廪廪乎企向圣贤之域,岂仅人文彬蔚,鸣盛东南已哉!

遵义黎君墓志铭

君讳恺,字雨耕,晚自号石头山人,遵义黎氏。曾祖国柄。祖正训,禀贡生。考安理,举人,山东长山县知县。长山君二子,长曰恂,字雪楼,云南大姚县知县;君其次也。雪楼厚重寡言,气盖一世;君则倜傥通易,周览群书。兄弟间自为师友。长山君少遭不造,备历艰险,既见二号之成,乃大欢慰。二号翼翼趋承,食必佐(饣+俊之右),(而贵)必奉(上般下木),应唯婴儿也。

嘉庆十八年,逆贼林清等倡乱,内煽京师,外起滑县,河南北、山东、直隶震动。时长山君仕山东,雪楼侍于官所,讹言四起。或告于贵州曰:“长山破矣,县令殉城死矣,雪楼殉父矣。亲属都无存者,仅存两孺子,漂转吴楚间去矣。”君于时奉母杨太宜人在家,闻则北望号痛,请于母,刻回戒途,赴山东之难。至长山,则阖门故无恙,传者妄也。由是远近以孝归之。君曰:“父兄得全,幸也。庸有称乎?”

雪楼之自桐乡以忧归也,家居十五六年,君晨夕造请,进止雍雍,语或不合,亦敬应之,而徐理之,终无所讲。雪楼尝病喉痹,绝言与食。君午夜祷于宗礻古,泣曰:“我不及兄,兄不可死。必死者,请以我代。”’喉亦旋愈。其敬嫂也如严其兄,其训群从如教其于,盖历久而不改,至其终身,亦卒不少懈。

居京师,有友曾某之丧,新尸狞厉,虽其死亦畏恶不敢近。君就举而敛之;必格必躬,见者感叹。

君少而善病,长山君雅不欲强之学,而博涉多通,窥见百家要指,以县学生中式道光乙酉科举人,十五年己未大挑二等,补贵阳府开州训导。二十二年十二月李卯,以疾卒官,春秋五十有五。卒之曰,囊无十金之蓄。上无识不识,莫不惜君之位,不称其德,又不获吾寿以昌其教泽也,(口兼)焉若有憾于天地。至其孝友笃行,餍于人人之心者,则诚服而更无遗憾。然则君之自省与后之论世者,亦可以无憾已。君配张氏。妾吴氏、刘氏。子四人:庶焘,咸丰辛亥科举人;庶蕃,壬子科举人,候选知州;庶昌,以诸生献策阙廷,天子褒嘉,特授知县,候补直隶州知州;庶J(讠咸)。女五人,皆适士族。孙四人。孙女五人。咸丰七年四月,葬君于河西小青(左木右惘之右)林。其后阅十五年,庶昌乞余追为之铭。铭曰:

贤圣盛业,岂贵高名?其道甚迩,事亲从兄。

穆穆硕儒,黔南之特。韬敛英奇,以修内则。

闻变趋庭,万里戴星;祷疾身代,感彻百灵。

胡诚不格?何施不普?化彼枭狼,泽以甘雨。

生徒济济,饬尔五常。白华孔絮,馨我胶痒。

亦有贤嗣,文行并卓;理石兹邱,永贞乔岳。

《晚清文选》卷中

☆薛福成○敌情

联泰西各邦,以谋中国,其势可虞,分附近邻邦,以合西人,其势更可虞。日本之依附西人,妄有觊觎,天下共知之矣。然东西皆有约之国,按之公法,一国不协,各国可以从中调停。而今日之中国断不能得之于西人者,何也?彼西人之始至中国也,中国未谙外交之道,因应不尽合宜。彼疑中国之猜防之,蔑视之也,又知中国之可以势迫也。于是动辄要求。予之以利而不知感,商之以情而不即应,绳之以约而不尽遵。今中国虽渐知情伪,而彼尚狃于故智,辄思伺中国有事,以图利也。中国以琉球之故,与日本稍有违言,英德使臣虽未干预,若使与闻此事,彼必虚张日本之声势,以胁持中国,彼必代日本护其短,而故评中国为非,彼必稍损中国以益日本,因以市恩于日本。彼必反谓损中国者,为助中国,因以责报于中国。夫西人于条约公法,研之甚熟。岂真无是非者哉!彼欲善自为谋,势固必出于此也。往者日本将废琉球之时,昌言不愿各国公使与闻。彼素恃西人为党援,尚且如此,中国亦宜用此例,或逆拒于无形,或昌言而布告,勿使西人参与其间,则进止自由,可免制肘之虞矣。

或曰:然则中国有事,各国调停之说,终不可恃乎?曰:此其机仍在中国而已。中国能自强,即邻邦启衅,各国出而调停,未尝无小益。中国未能自强,而狡寇争雄,各国因之玩侮,必致有大损。况今驻华各使,惟利是视,又值修约之际,蹈瑕伺间,诡谋百出,不豫为之防,是倒持太阿以授之也。至若美前总统,位望较崇,宅心敦厚,未染虚诈之习,不妨倚为排解。法、美、荷兰三国旧与琉球有约,其驻倭公使,不妨联为指臂。但恐倭人性情坚韧,未必肯听耳。若幸而转圜,固有裨补,即终不见纳,亦无后患也。

或曰:天下强邦,皆有独亲独厚之国,然后缓急足倚。中国孤立久矣,今诚于修约时,稍让以利,其可使之亲厚我乎?曰:相亲厚之道,在布置于平日,非一朝一夕之故。今中国让之以利,彼且谓恫喝而得之也,必有得步进步之心,是让之仍无益也。若夫英法相亲以拒俄,俄德相亲以制法,德奥相亲以主欧东之政,彼其先未始非仇敌也,一旦释怨修好则一国顺,而全局为之转移。中国与美有相助之约,则美可亲,与俄为最旧之交,则俄可亲。其他若英若德若法,苟可结纳,均宜因势而导之,迎机而赴之,而此中得失,则以识彼性情为枢纽。

盖尝考西人之俗矣,西人以交际与交涉,判为两途。中国使臣之在外洋,彼皆礼貌隆洽,及谈公事,则截然不稍通融。中国之于各使,亦宜以此法治之,是让以虚,而不让以实也。西人于练兵造船制器及一切技艺,喜自耀其所长,未尝秘为独得。中国诚能切实讲求,彼谓我有自强之道,先已敬慕悦服,又知我不相鄙薄,不难罄中藏以相示。或时以微利啖之,是得其技而兼得其心也。西人颇尚豪爽,而又好为不情之请,以绐中国。中国宜择其可允者允之,不可允者,不妨直指利弊,告以必不能行之故。彼亦词穷而气沮,是折其非,乃能折其心也,得此数者,以与西人从事,复由驻洋公使,察其隐情,随宜措注,但能于诸国中得其一国,而诸国无不相助矣。近闻日本与美议立新约,美许归复日本内治之权利,日本许增两口通商,以酬答之。夫此有所赠,彼有所答。是名为相让,而实无所失也。而有事时可得合从连横之助,又何惮而不为哉?且中国地博物阜,西人通商,所获之利十倍于日本。彼于日本何所爱,必厚彼而薄此哉!亦在得其道而已。夫诚得西人以为外援,彼日本区区之国,将从风听命之不暇,尚何桀骜之有。

○变法

窃尝以谓自生民之初,以迄于今,大都不过万年而已。何以明之?以世变之亟明之也。天道数百年小变,数千年大变。上古犭丕犭秦之世,人与万物无异耳。自燧人氏有巢氏包羲氏神农氏黄帝氏相继御世,教之火化,教之宫室,教之网罟耒耨,教之舟楫弧矢衣裳书契,积群圣人之经营,以启唐虞,无虑数千年,于是鸿荒之天下,一变为文明之天下。自唐虞讫夏商周最称治平。洎乎秦始皇帝吞灭六国,废诸侯,坏井田,大泯先王之法,其去尧舜也,盖二千年,以是封建之天下,一变为郡县之天下。嬴秦以降,虽盛衰分合不常,然汉唐宋明之外患,不过曰匈奴,曰突厥,曰回纥,吐蕃,曰契丹,蒙古,总之不离西北塞外诸部而已。降及今日,泰西诸国,以其器数之学,勃兴海外,履垓埏若户庭,御风霆如指臂,环大地九万里之内,罔不通使互市,虽以尧舜当之,终不能闭关独治。而今之去秦汉也亦二千年,于是华夷隔绝之天下,一变为中外联属之天下。夫自群圣人经营数千年,以至唐虞,自唐虞积二千年以至秦始皇,自始皇积二千年以至于今,故曰不过万年也,而世变已若是矣!世变小,则治世法因之小变,世变大,则治世法因之大变。夏之尚忠始于禹,殷之尚质始于汤,周之尚文始于文武周公,阅数百年则弊极而变。或近至数十年间,治法不能无异同。故有以圣人继圣人而形迹不能不变者,有以一圣人临天下,而先后不能不变者。是故惟圣人能法圣人,亦惟圣人能变圣人之法。彼其所以变者,非好变也,时势为之也。

今天下之变亟矣,窃谓不变之道,宜变今以复古,迭变之法,宜变古以就今。呜呼!不审于古今之势,斟酌之宜,何以救其弊?我国家集百王之成法,其行之而无弊者,虽万世不变可也。至如官俸之俭也,部例之繁也,绿营之窳也,取士之未尽得实学也,此皆积数百年末流之弊,而久失立法之初意。稍变则弊去而法存,不变则弊存而法亡。是数者,虽无敌国之环伺,犹宜汲汲焉早为之所;苟不知变,则粉饰多而实政少,拘挛甚而百务弛矣。若夫西洋诸国,恃智力以相竞,我中国与之并峙,商政矿务宜筹也,不变则彼富而我贫。考工制器宜精也,不变则彼巧而我拙。火轮舟车电报宜兴也,不变则彼捷而我迟。约章之利病,使才之优绌,兵制阵法之变化宜讲也,不变则彼协而我孤,彼坚而我脆。昔者蚩尤造兵器侵暴诸侯,黄帝始作弓矢及指南车以胜之。太公封齐,劝其女红极技巧,通鱼盐,海岱之间,敛袂往朝。夫黄帝太公皆圣人也,其治天下国家,岂仅事富强者?而既厕于邻敌之间,则富强之术,有所不能废。

或曰:以堂堂中国而效法西人,不且用夷变夏乎?是不然。夫衣冠语言风俗中外所异也,假造化之灵,利生民之用,中外所同也。彼西人偶得风气之先耳。安得以天地将泄之秘,而谓西人独擅之乎?又安知百数十年后,中国不更驾其上乎?至若赵武灵王之习骑射,汉武帝之习楼船,唐太宗驾驭蕃将,与内臣一体,皆有微指,存乎其间。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俾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吾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复生,未始不有事乎?此其道,亦必渐被乎八荒,是乃所谓用夏变夷者也。

或又曰:变法务其相胜,不务其相追。今西法胜,而吾学之敝,敝焉以随人后,如制胜无术何?是又不然。夫欲胜人,必尽知其法,而后能变,变而后能胜,非兀然端坐,而可以胜人者也。今见他人之我先,猥曰不屑随人后,将跬步不能移矣。且彼萃数百万人之才力,掷数千万亿之金钱,穷年累世,而后得之,今我欲一朝而胜之,能乎?不能乎?夫江河始于滥觞,穹山基于覆篑,佛法来自天竺,而盛于东方,算学肇自中华,而精于西土。以中国人之才智,视西人安在其不可以相胜也!在操其鼓舞之具耳。

噫!世变无穷,则圣人御变之道,亦与之无穷。生今之世,泥古之法,是犹居神农氏之世,而茹毛饮血,居黄帝之世,御蚩尤之暴而徒手搏之,曰守我上古圣人法也,其不惫且蹶者几何也!且今日所宜变通之法,何尝不参古圣人立法之精意也。

○枪炮说(上)

自枪炮兴,而弓矢戈矛之术废,战阵胜负之数,与前迥殊,即所以论将才者亦异。古之将才杰出者,如项羽之拔山扛鼎,其气固盖一世矣。至若汉之黥彭,蜀之关张,唐之褒鄂,明之常遇春,傅友德等,皆以武勇显名于时,奋建奇绩。即岳武穆将才天挺,百战百胜,而其武艺绝伦,亦实非一时诸将所及。夫战勇气也,故自古恃勇而胜者十常七八。今之决战则不然。设以虢猛绝伦之将,而遇快枪精炮,不能不殒于飞铅之下,虽拔山扛鼎之雄,亦奚益哉!往者粤寇之乱,将才辈出,塔罗杨彭多鲍诸公,出百死入一生,撤去捍蔽,立群子最密之处而不避,用能累战累捷。语人曰:炮固有眼,不吾伤也。此亦倡勇敢之一法。然究当听命于天,不尽以人事为胜负。且当时粤寇之用,不过中国旧式枪炮耳,否则西人所废弃之枪炮耳,若有今日至精之枪炮,恐应之之法,又稍不同。居今日而论将才,不外筹款之裕。鸠工之良,取法之精,操练之勤,四者备矣。善用之则胜,不善用之则败。智勇固不可阙,所以用厥勇者不同矣。若夫恩威兼济,赏罚必信,法令简肃,实用兵机要所最先。此又古今不变,中外不变者也。

○枪炮说(下)

泰西诸国枪炮之精不越四端,曰力之猛也,发之速也,击之准也,至之远也。诸国竭其才物力,苦心经营者数十年,遂于猛力速准远大端,各有极至之处。今其隽士巧工,覃精研思者,当未已也。或谓果若此,则西国四端之精进,将终无已时,恐复再阅数十年,今日所谓精枪利炮,又成废物矣。余不然。凡物生长各有止境,人之长七八尺而止,象犀马驼之巨逾丈而止,千年谓古木高数百寻而止。西国枪炮殆已止于极至之境,末由再精之时也。何以言之?今日至精至利之枪炮,如欲再加其猛,必有转移重滞之病,有不能多开之病,如欲再加其速,必有子药骤竭之病,有不暇命中之病,如欲再加其准,必有运掉不灵之病,有应机迟钝之病。如欲再加其远,必有目力不及之病,有子力坠下之病。是故欲加一端之胜,或反为三端之累。且过一端之胜,亦必势有所穷,利不胜害。此余所以决今日之猛远准还,为不能不止之境也。若夫随宜而变通之,相机而损益之,盖造者用者,无时可已之事,乃其范围,固莫能轶矣。或问百世以下,事久而术迁,机熟而智生,倘能别创新法,以制枪炮,则枪炮可终废乎?答之曰:理固有之,然此究在百世下,非余所能悬揣也。

○条议一则

自中外交涉以来,中国士大夫拘于成见,往往高谈气节,鄙弃洋务而不屑道,一临事变,无所适从,其处为熟习洋务者,则又唯通事之流,与市井之雄,声色货利之外,不知有他,此异才所以难得也。今欲人才之奋起,必使聪明才杰之士,研求时务而后可。昔汉武帝诏举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域者。似宜略仿此意,另设一科,饬令内外大臣,各举所知,亦不必设有定额。其新科进士,大挑举人,优拔贡,如有洞达洋务者,亦许大臣保荐,仿学习河工之例,别为录用。其用之之道,如胆识兼优,辨论横生者,宜出使;熟诸条约操守廉洁者,宜税务;才猷练达,风骨峻整者,宜海疆州县。求之既早,斯用之不穷。彼士大夫见闻既熟,亦可转移风气,不务空谈矣。

○海关征税叙略

总税务司赫德属驻英税务司金登干送来光绪十八年海关贸易总册。余受而阅之,条分件系,经纬分明,是年征税之数,凡进口正税银四百五十九万余两,出口正税银八百二十五万余两,复进口半税银八十二万余两,洋药税银二百二十八万余两,船钞银三十八万余两,内地半税十四万余两,江汉关征银一百八十九余万两,闽海关征银一百六十八万两余,潮海关征银一百四十八万余两,浙海关征银一百二十五万余两,九江关征银一百零四万余两,厦门关征银九十七万余两,芜湖关征银七十余万两,津海关征银六十九万余两,淡水关征银六十三万五千余两,镇江关征银六十三万一千余两,山海关征银五十四万余两,九龙关征银四十七万余两,台南关征银四十四万余两,拱北关征银三十八万余两,东海关征银三十三万余两,北海关征银二十五万余两,重庆关征银二十万余两,宜昌关征银十一万余两,琼海关征银九万八千余两,蒙古关征银七万三千余两,瓯海关征银三万六千余两,龙州关征银一千七百余两。以上二十四关,征收之总数,即前七项征收之总数。

近年沪粤等关,收税所以益旺者,以洋药厘金归并之故,闽汉等关,收数所以渐衰者,以茶叶销路日衰之故。综计是年进口洋货,价银一万三千五百十万余两,进口正税,并洋药税,得银六百八十八万余两。覆诸值百抽五之数,无大悬殊。然洋药厘金,固尚不在内也。出口土货,价银一万零二百五十八万余两,出口正税得银八百二十五万余两,已逾值百抽八之数,所谓值百抽五者不符,则以土货之价,已大减于初定税则之时之价。盖丝茶二者为之也。

尝考夫财用盈虚之故矣。大凡土脉膏腴,物产充羡,壤博民殷,商货所趋,如水归壑,则税可赢。又或众力勤劬,工艺精良,流?日广,为遐方日用所必需,则税可赢。又或地虽硗瘠,专产一物,如丝如茶,居民持恒业,远人闻而欣羡,则税可赢。又或绾谷通衢,因利而乘便,官山府海,发天地自然之藏,都泉布输写之会,则税赢。此数者,贵审其地形,开其风气,尤视大水之经纬脉络,以定群商之辐辏与否。夫上海扼长江之要,故税最多,广州扼粤江之要,故次之,汉口扼汉江之要,福州扼闽江之要,故又次之。北方之水溜急沙淤,不便行舟,故虽以黄河之大且长,独无榷税极盛之关。夫殖财之源,因地势亦随人事天时而变者也。至若核其所征之税,而地之冲僻,民之贫富,物之衰旺,岁之丰歉,俱可借以考镜焉。余故摘记其大略如此。

○海关出入货税叙略

光绪十八年,进口洋药价银二千七百四十一万余两,洋布羽绫棉纱棉线价银五千二百七十万余两,泥羽哔叽毡绒价银四百七十九万余两,钢铁铜铅锡价银七百十三万余两,米价银五百八十二万余两,煤油价银五百零四万余两,海货价银五百二十万余两,煤价银二百万余两,自来火价银一百四十二万余两,其余杂货价银各数十百万两不等。都洋货价银一万三千五百十万余两,而纱布呢羽等几居进口货价之半,洋药亦几居四分之一。为中国宜设方略,计渐杜洋药来源,而劝导商民,仿洋法织布纺纱为第一要义。其次开矿,其次炼铁,其次仿织呢羽毡绒,其次仿造自来火及制炼煤油。夫风气既开,而致富之能事尽此矣。出口丝茧价银三千零三十四万余两,绸缎价银七百九十六万余两,茶价银二千五百九十八万余两,棉花价银五百零八万余两,草帽缏价银二百零五万余两,糖价银二百零七万余两,纸价银一百五十七万余两,席价银一百二十九万余两,豆价爆竹价银各一百十八万余两,瓷器窑货价银一百零八万余两,其余杂货价银各数十百万余两不等。都土货价银一万零二百五十八万余两,丝茶两项为大宗,几占土货价十分之六。如欲整顿土货,仍须注力丝茶,庶能握其纲领。其余如棉、糖、纸、席、草帽缏等物,苟能随事讲求,随时整理,亦有大益。此外土货俟铁路开通,必有于无意中畅销。如草帽缏之类者矣。

窃查光绪元二年间之约价,出入口货,略足以相抵,今以出货与入货相比较,中国馈银至三千二百五十余万两之多,何哉?近两年中洋货洋纱进口之价,逾于元二年间之价约三千四百万两,则中国亏银皆纱布畅销为之也。从此中国织妇机女,束手饥寒者,不下数千万人,岂细故哉!而谓道民纺纱织布尚可缓乎哉!抑余又闻纺纱之效,逾于织布。今日本通国经营,已获厚利,即华民自织之布,亦乐购用洋纱,以其价廉质良而易售。故华商偶设一二纺织之厂,亦无不获利者。然则有提倡之责者,盍劝商民购机器设局,先仿洋法纺纱,以蕲渐及织布乎?

○海关出入货价叙略

是年货由英国运到者,值银二千八百四十七万余两,香港运到者,值银六千九百八十万余两,印度运到者,值银一千三百八十六万余两,新加坡运到者,值银一百九十一万余两,澳大利亚大浪山,加那大运到者,值银一百零一万余两,以上英国及英属地来货,都值银一万一千五百四十八万余两。由中国运之英国,之香港,之印度,之新加坡,之澳大利亚,大浪山,加那大者,都值银五千五百六十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亏银五千九百七十万两。货由美国运到者,值银六百零六万余两。由中国运之美国者,值银一千零七十八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银四百七十二万余两,货由欧州诸国运到者,值银五百十二万余两,由中国运之欧洲诸国者,值银一千七百十六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一千二百零四万余两。银货由俄国运到者,值银五十五万余两。由中国运之俄国者,值银七百零四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银六百四十九万余两。货由日本运到者,值银六百七十万余两。由中国运之日本者,值银八百五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银一百三十五万余两。货由澳门运到者,值银三百十七万余两。由中国运之澳门者,值银一百六十八万两。出入相较,中国亏银一百五十万余两。货由小吕宋、越南、暹罗、爪哇、埃及五国运到者,值银三十一万余两。由中国运之五国者,值银一百八十六万余两。出入相较,中国赢银一百五十五万余两。总而观之,中国之银,耗于英国及英属地者甚巨,而销取赢于通商诸国。然绌者多,而赢者少,势尚不足相补。故一岁中亏银至三千二百五十余万之多。华茶销于英国者,年少一年,销于俄国者年多一年。俄之用茶,虽未能逮昔日之英,然华茶不至壅滞者,以俄人为之运用也。中国之货销畅于日本,则以日本纺纱骤盛,不能不用中国之棉花。盖中国与日本互分其利云。

今之论时务者,动曰英人耗蠹中国,颇欲联俄以摈英,此与儿童之见无异。夫民所以乐购此货者,皆为日用所必需,而又质良价美之故。当其不用,虽君父不得而劝之,于远人乎何爱?当其必用,虽君父不得而禁之,于远人乎何?尤即如日本二十年来专精奋力,研求工商之利,遂能仿造洋货及华商货,质良价廉,几掩其上,英人非但不悬挠之,且极口称道之。中国乐用其货者,比比然矣。中国地博物广,人工甚廉,数倍日本,诚知病英人耗蠹乎何?有日本之成法在。又何必出不能行之下策哉。

或谓中国虽亏银三千二百五十万两,然各关所收税厘既得二千二百六十余万两,加以洋商自募牙侩,凡进口七厘,出口八厘,用费共有一千数百万两,皆入华人之手。以彼?此,中国尚赢数十万两,是中国之银未尝锱铢漏入外洋也。斯又不然。考光绪元年,出入货相准,华货尚赢百余万两,以关税用费合计之,是中国且多银二千余万金矣,当时岁赢二千万金,中国且日见贫耗,况如今日之势乎?是不能不亟为之计者。牧民之政也,保邦之本也,为上之责也。

○通筹南洋各岛请设领事官保护华民

奏为英国属埠,拟添设领事官保护华民,并通筹南洋各岛派员先后次第,恭摺仰祈圣鉴事;窃臣查光绪十二年南广督臣张之洞派遣委员副将王营和、知府余璀,访查南洋各岛华民商务奏称:该委员等周历二十余埠,约计英荷日三国属岛,应设总领事者三处,设正副领事者各数处,经总理衙门议复在案。臣于光绪十六年七月,准总理衙门咨称:据海军提督丁汝昌文称:此次巡洋,如附近新嘉坡各岛曰槟榔屿,曰麻六甲,曰柔佛,曰芙,曰石兰莪,曰白蜡,皆未设领事。华商因受欺陵剥削之苦,无不环诉哀求。拟请各设副领事一员,即以随地公正殷商摄之,统辖于新嘉坡领事。因先与该外部商定核给凭照,如能办到,实于华民有裨等因。到臣当经办文照会英国外部,援照公法及各国常例,声明中国可派领事官,分驻英国属境。俟商有端倪,拟再咨明总理衙门详筹妥办。臣窃思领事一官,关系紧要,而南洋各岛华民繁庶,若不统论全局,则一事之利弊无以明;若不兼筹各国,则一隅之情势无由显。臣谨综其始终本末,为圣主敬陈之。

大抵外洋各国,莫不以商务为富强之本。凡在他国通商之口,必设领事,以保护商人,遇有苛例,随时驳阻。所以旅居乐业,商务日旺。即游历之员,工艺之人,亦皆所至如归。而西洋各国领事之在中国权力尤大。良由立约之初,中国未谙洋情,允令管辖本国寓华商民与地方官无异。洋人每有人命债讼等案,均由领事官自理,往往掣我地方官之肘。从前中国各国之枝节横生,亦实由于此。然即在他国不理政务之领事,仅以保护商务为名者,各国亦视之甚重,稍有交涉,即筹建设。盖枝叶繁则根本固,耳目广则声息灵,民气乐则国势张,自然之理也。

中国领事之驻外洋者,在英则有新嘉坡领事,在美则有旧金山总领事,有纽约领事。在西班牙则有古巴总领事,有马丹萨领事,在秘鲁则有嘉里约领事,在日本则有长崎、横滨、神户三处领事,有箱馆副理事。盖南北美洲与日本各口,迭经总理衙门与出使大臣,筹画经营,建置较密。惟南洋各岛,星罗棋布,形势尤为切近,华民往来居住,或通商,或佣工,或种植,或开矿,不下三百余万人,即委员王荣和等所到之处,亦已报有百余万人。臣窃据平日所见闻,参以张之洞原奏,计华民萃居之地,荷兰、西班牙两国所属,应专设领事者约四处,曰苏门答腊之日里埠曰噶罗巴,曰三宾陇等埠,曰小吕宋。英法两国所属应专设领事者约五处,曰香港,曰新金山,曰缅甸之仰江,曰越南之北圻与西贡。他如槟榔屿等处,已可相机设法,或以就近领事兼摄,或选殷商为绅董,畀以副领事之名,略给经费,而以就近领事辖之。斟酌盈虚,随宜措注,要亦所费无多。就南洋各岛而论,只须设领事十数员,大势已觉周妥,加以略有添派,综计岁费当不过十万金。窃查各关洋税项下,每岁提拨一成半作为出使经费,约银一百数十万两。而近年出使各馆所需,暨游历人员所用,统计当不过六十万两。

总理衙门原议,以其赢数预备添派各国使臣之用。臣愚以为西洋头等强国,均已派有使臣,即二三等之国,亦由各使就近兼摄,似暂无须多派。惟逐渐添此十数领事者,则商政日兴,民财日阜,息息有与内政相通之故,且慰舆情于绝远,不启华人觖望之端,收权利于无形,不开外人姗笑之渐,所获裨益,较之所费奚啻十倍。臣尝阅各国贸易总册,以洋货土货出入相准,每岁中国之银流入外洋者,约一二千万两。又考数年前美国旧金山银行汇票总数,每岁华民汇入中国之银,约合八百万两内外。虽该处工资较丰,而人数尚非最多,则推之古巴秘鲁可知,推之南洋各岛又可知。夫中国贸易与各国相衡,亏短甚巨,然尚有可周转者,以华民出洋所获之利,足资补苴也。倘此源再塞,则内地之银,必更立形匮乏,民穷已甚,窃恐事变丛生。即就新加坡一埠而论,设立领事已十三年,支销经费未满十万金,然各省赈捐海防捐所获之款,实已倍之。而商佣十四五万人,其前后携寄回华者,当亦不下一二千万。盖领事一官,在彼外洋,虽无管辖华民之权,实有保护华民之责。纵令妥订条约章程,必得领事随所见闻,与彼地方官商办,则洋官亦得藉以稽查,而土人不敢任意苛虐。即驻洋使臣,欲与外部辩论,亦必以领事所报为凭,方能使洋官有所顾忌。此领事一官所以不能不设之由,而已设领事之处,未尝无显著之效也。今华民出洋之利,已稍不如前矣,诚能于南洋各岛酌添领事,尚可挽回补救,而收固有之利源。

然所以议之稍久,迄少就绪者,盖亦因立约之初,中国未悉洋情,并不知华民出洋之众,于是但给彼在中国设领事之柄,而无我在外洋设领事之文。又各国开荒岛为巨埠,专赖招致华民,而洋人实属寥寥,一经我设立领事,彼不免喧宾夺主之嫌,又碍其暴敛横征之举,所以始必坚拒,继则宕延。外部以咨商藩部为辞,藩部以官民不便为说,虽管秃唇焦,而终无如彼何。此惟在局中者深知其难。而局外之视事太易者,又或称就地可集巨资,无需另筹经费,或狃于洋官驻华之例,几谓一设领事,华民即为所辖,竟无异管理地方者。此皆阅历未深,实多隔阂。当局者知其断难办到,不论矫枉过正之议,几谓徒多耗费,无甚裨益,斯殆有激而然。

臣窃以为望之过奢,转滋流弊。领事所收之身格费船照费,原可略资津贴,正不必敛巨赀以招物议。今已设领事之处,验民船,稽民数,原可稍分彼权,正不必揽政柄以启猜疑。但如臣以上所陈,则不求近效,而其效最大,惟须认定主见,中外一意,合力坚持,得寸得尺,相机筹办,必可循序就范。即如新嘉坡初设领事,英之外部示尽力阻挠,当时颇费周折,至今仍无异议。窃查英、法、荷、日四国属境,其苛待华民不愿我设领事者,以荷日二国为最,而法次之,英又次之。荷日国势皆昔盛今衰,其立国命脉乃在南洋诸岛。岛中垦田开矿,招商征税各事,又恃华民为根柢,惟其政令不甚明肃,呼应不甚灵通,洋官往往征取无艺,侨寓之西人又侵侮华民,或迫之入籍,或拘之为奴,或禁其往来,或?其生计,若有华官在旁理论,究可补救一二。虽商设领事之始,彼必枝梧推宕,然我苟据理执言,因势利导,始终坚持,谅彼亦无辞以难我。及早图之,则难者或渐化为易,失今不图,则易者亦渐觉其难。想总理衙门,必仍知照出使美日秘臣崔国因催商日国外部,先在小吕宋设立领事,俾便次第推广,以符原议。至英国待我华民,较为公允,臣观各国在英属地设一领事,视为泛常之举,向无搁阻。又知英国君臣用意,颇欲与中国互敦睦谊,或不于此等事件,稍露歧视中国之形。近与该外部商议,请照各国之例,在英地随宜派设领事,即彼未肯速允,臣拟坚持初议,至再至三,与之磋磨。先就香港、仰江、新金山等埠,酌设一二员,而槟榔屿等六处,亦当审其地势人数,从长筹画。由此推之,法荷各属,亦或较易为力。臣非不知洋人性情坚韧,每商一事,必多波折。然苟不惮笔舌之繁,不参游移之见,不紊缓急之序,或稍有效可图。盖庇荫周则民生厚,而不独开商务,财用裕则近忧纡,而非以勤远略,布置广则众志联,而兼可通敌情,呼吁少则国体尊,而即以销外侮。臣为海外数百万生灵起见,不敢稍安缄默。所有英国属埠拟设领事,并通筹南洋各岛派员次第缘由,恭摺具陈,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振百工说

古者圣人操制作之权,以御天下,包牺、神农、黄帝、尧、舜、禹、周公、皆神明于工政者也。故曰: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圣人之制,四民并重,而工居士商农之中,未尝有轩轾之意存乎其间。虞廷?拜垂殳,┥伯与禹、皋、夔、稷、契同为名臣。《周礼》冬官虽阙,而考工一记,精密周详。足见三代盛时,工艺之不苟。周公制指南针,迄今咸师其法。东汉张衡文学冠绝一时,所制仪器,非后人思力所能及。诸葛亮在伊尹伯仲之间,所制有木牛流马,有诸葛灯,有诸葛铜鼓,无不精巧绝伦。宋明以来,专尚时文帖括之学,舍此无进身之途,于是轻农工商而惠重士。又惟以攻时文帖括者为已尽士之能事,而其他学业,瞢然罔省,下至工匠,皆斥为粗贱之流,浸假风俗渐成,竟若非性粗品贱不为工匠者。于是中古以前,智创巧述之事,阒然无闻矣。

泰西风俗以工商立国,大较恃工为体,恃商为用。则工实尚居商之先。士研其理,工致其功,则工又兼士之事。吾尝审泰西诸国勃兴之故,数十年来,何其良工之多也?铁路火车之工,则创其说者,曰罗哲尔,曰诺尔德,而后之研求致远者不名一家。火轮舟之工,则引其端者,曰迷路耳,曰代路尔。曰基明敦,后之变通尽利者,不专一式。电报之最阐精者微考,则有若嘎刺法尼,若佛尔塔,若倭斯得,若倭拉格,若安其尔。炼钢之工,最擅声誉者,则有西门子,若马丁,若别色麻,若陪尔那,若回特活德。制枪之工,则有若林明敦,若芸者士得,若毛瑟,若享利马梯尼。制炮之工,则有若鲁克伯,若阿模士庄,若荷乞开司,若那登飞。其他造船造钢甲之工,则有德之伏尔铿,英之雅罗,法之科鲁苏。造鱼雷造火药之工,则有奥之怀台脱,德之刷次考甫,德之杜屯考甫。当其创一法兴一厂,无不学参造化,思通鬼神。往往有读书数万卷,试练数十年,然后能亘古开一绝艺者。往往有祖孙父子,积数世之财力精力,然后能为斯民创一美利者,由是国家给予凭单,俾独享其利,则千万之巨富,可立致焉。又或奖其勋劳,锡以封爵,即位至将相者,莫不与分庭抗礼,有坎然自视弗如之意,则宇宙之大名可兼得焉。

夫泰西百工之开物成务,所以可富可强,可大可久者,以朝野上下敬之慕之,扶之翼之,有以激厉之之故也。若是者人见谓与今日之中国相反。吾谓与古之中国适相符也。中国果欲发愤自强,则振百工,以预民用,其要端矣。欲劝百工,必先破去千年以来科举之学之畦畛,朝野上下,皆渐化其贱工贵士之心,是在默窥三代上圣人之用意,复稍参西法而酌用之,庶几风气自变,人才日出乎。

○治学术在专精说

中国上古之世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孟子讥其以大人小人之事,并而为一。盖洪荒朴略之时。文明尚未启也。厥后耕织陶冶之事,不能不分。分之愈多,术乃愈精。是故以禹之圣,而专作司空,皋陶之圣,而专作士,稷契之圣,而专作司农司徒,甚至终其身不改一官,此唐虞之所以盛也。管子称天才,其所以教民之法,不外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此齐国之所以霸也。宋明以来,渐失此意。自取士专用时文试帖小楷,若谓工其艺者即无所不能,究其极乃一无所能。仕于京者忽户部忽刑部忽兵部迄无定职,仕于外者忽齐鲁忽吴楚忽蜀粤迄无定居,忽治河,忽督粮,忽运盐,亦迄无定官。夫以古之圣人所经营数十年而不敢自谓有成效者,乃以今之常人于岁月之间,而望尽其职守,岂不难哉!

泰西诸国颇异于此。出使一途,由随员而领事而参赞而公使荐升为全权公使或外部大臣,数十年不改其用焉。军政一途,由百总而千总而都司而副将氵存升为水陆军提督,或兵部大臣,数十年不变其术焉。他如或娴工程,或精会计,或谙法律,或究牧矿,皆倚厥专长,尽其用不相搀也,不相挠也。士之所研,则有算学、化学、电学、光学、天学、地学、及一切格致之学,而一学之中,又往往分为数十百种,至累世莫殚其业。工之所习,则有攻金攻木攻石攻皮攻骨角攻羽毛及设色搏填,而一艺之中又往往分为数十百种。即如造炮攻金之一事也,而炮膛炮门炮弹炮架所析不下数十件,各有专业而不相混焉。造船攻木之一事也,而船板船桅船轮船机所分不下数十事。各有专家,而不相侵焉。所以近年购订船炮,每由承办之一厂,向诸厂分购船料,汇集成器,而其器乃愈精。

余谓西人不过略事管子之意而推广之,治术如是,学术亦如是,宜其骤致富强也。中国承宋明以来之积弊,日趋贫弱,贫弱之极,恐致衰微,必也筹振兴之善策,求自治之要图,亦惟详考唐虞以后,宋明以前之良法而渐扩充之,而稍变通之,斯可矣。

○矿屯议

今天下日趋于贫之故,大端有二:一则商务不盛,利输于外,犹水之渐泄而人不知也。一则矿政未修,货弃于地,犹水之渐涸而人不知也。盖天地生人养人之具,火化之用,莫大乎煤。转移之用,器械之用,莫大乎五金。此中外不易之势也。中国于取煤之法,虽研之未精,而民间犹或务之。其取五金之法,则废而不讲久矣。《周礼》矿人一官,掌金玉锡石之地,若以时取之,则物其地图而授之。知古圣人经纬天下,所以为斯民利用厚生者,筹之綦详。《汉书地理志》,州郡有铜官铁官者凡数十处。迄于唐宋,未尝不采取五金。其事时见于史传。自明之晚季,以矿税为厚敛之端。宦竖四出,征求无艺,有司因之苛派百姓,海内骚然。当时既受其弊,后世遂相戒不敢复议。此矿政所以不修也。

近数百年来,天地菁英之气,郁而不发。乡曲土豪,与无业游民,遂敢纠党开矿,作奸犯科,抗拒官吏。幸而逐之。当事者虑其易聚难散,不得不封闭矿硐,垂为厉禁。而矿政益以不修矣。由前之说,弊在所任非人,藉其名以渔利,而并无其实,固不当因噎而废食也。由后之说,弊在委弃宝藏,与玩法者欲起而攘之。将防玩法之民,先收自然之利。苟上有治之之法,而民自难遁于法之外也。然而犹有狃于故见,而或疑为多事者。亦可谓不审于时与势之宜者矣。

夫民于五金之用,一日不可缺,一人不可无。今以天下之大,而所用铜铁,皆仰给外洋。至于金银,如英美所属之新旧金山,每岁出于矿者数千万,奚啻取之如泥沙。中国无生之之道,仅以古昔所有,互相转输,又已用之尽锱铢。通商以来仅三十年,而外国日富,中国日贫。复数十年,则益不可支矣。是可不筹所以振之哉!且中国矿产之饶,甲于地球诸国。苟善取而善用之,固大可为之资也。

而论采取之道,则官商分办之外,惟矿屯一法为最善。何以言之?今天下额设绿营之外,每省各有防营。无事坐食,既糜巨饷,去之又不足以建威销萌,益示弱于邻敌。是以新疆之豫军,畿辅之淮军,莫不经理屯田,以裨军食。其他如河防水利,炮台城垣诸工,亦往往借助于各营。此诚撙节财用酌剂盈虚之要道也。窃闻西南滇黔楚粤陇蜀诸省,五金并产,宝气充积。诚择矿苗最旺之山,每省先拨一二营,试行采炼。于以创开风气,逐渐推广。有六利焉。向闻佣工开矿,一人所获,每敷一人之食。如得佳矿,即有赢余。营勇开矿,计每丁终岁所获,即不能抵所支之饷。如或仅抵十之五六,亦可省营饷之半也。若矿屯渐多,即所节甚巨。其利一。勇丁游闲无事,浸至习成骄惰,骚动闾阎,今于操练之余,课以矿务,使之勤动于山谷之间,犹得葆其朴勇之气。其利二。矿产皆在穷岩绝峤辽廓之区,于此分屯各营,则苗蛮有慑服之心,客匪绝占踞之望。其利三。官商开矿,筹本最难。本之难筹,尤以工费为大宗。营勇有额支之饷。经始之初,只须购机器,订矿师。成本既轻,事乃易集,其利四。矿务既兴,则运送必有舟车,淘炼必有工匠。未始非小民谋食之资。其利五。无论金银铜铁,中国之所出渐多,则外洋之来者渐少。一年计之而不足,数十年计之而有余。其利六。有此六利,则矿屯之举,尤胜于官商之经营也审矣。

若夫选将领,择官吏,联民情,定规制,则恃乎各省大吏之体察情势,访求人才,视其意之轻重,而效之大小判焉。昔宋苏轼治徐州,以利国监为铁官,商贾所聚,凡三十六冶。冶各百余人。采矿代炭,多强力鸷忍之民。欲使冶户各出十人,借其名于官,授以刀槊,教之击刺,每月庭集而阅试之,以待大盗。此寓强于富之术也。而矿屯之说,则足以寓富于强。推而行之,富一方可,富天下亦可。譬犹导水者之引其泉,将滚滚而不竭也,而岂有泄涸之患也哉!

○拙尊园丛稿序

光绪十九年秋,余友黎君莼斋裒所为古文辞百余首,邮致上海,付之石印。贻书海外,征序于余。余与莼斋相知久,其敢以不文辞。

当同治纪元,莼斋以廪贡生应毅皇帝求言之诏,上书论时事万余言。是时河内李文清公棠阶,以名儒入政府,建议宜擢用风示天下。会曾文正公驻军安庆,进剿粤寇于江南,天于命以知县发往安庆大营差遣。中兴新政,颇有采用莼斋议者。天下因以诵莼斋之文而想见其人。越二年,余入曾文正公幕府。文正告余幕中遵义黎君暨淑浦向师棣伯常可交也。余始与二君以学业相砥镞。伯常志豪才健,不幸遘疾以没。莼斋恂恂,如不胜衣。而意气迈往,若视奇绩伟勋可捩契致。文正意不谓然。顾时时以文事奖勉僚属。一见许余有论事才。谓莼斋生长边隅,行文颇得坚强之气,锲而不舍,均可成一家言。居常诲人,以为将相者天下公器,时来则为之,虽旋乾转坤之功,邂逅建树,无异浮云变幻于太虚,怒涛起灭于沧海,不宜撄以成心。文者,道德之钥,经济之舆也。自古文周孔孟之圣,周程张朱之贤,葛陆范马之才,鲜不藉文以传。苟能探厥奥妙,足以自淑淑世。舍此则又何求!

当是时,幕府豪彦云集,并包兼罗。其治古文辞者,如武昌张裕钊廉卿之思力精深,桐城吴如纶挚甫之天资高隽。余与莼斋咸自愧弗逮远甚。文正没后,同人散之四方,罕通音问。莼斋踪迹虽隔,而情意益亲。数万里外,往往互达手书。有无未尝不相通也,升沉未尝不相关也,文艺未尝不相质也。莼斋自出幕府,浮沉州县者近十年,充出使英、法、西班牙三国参赞者又五六年,颇以未尽所用,郁郁不乐。既而天子骤用为出使日本大臣。任将满,遽丁内艰。服阕复用之。前后凡奉使六年。适值朝鲜内变,强邻隐集战舰,将驶往袭取其国都。莼斋侦知,密电驰报。余时在署北洋大臣张靖达公幕府。力劝速发兵轮,统以大将,风驰电迈,遂执戎首以归。敌军迟到半日耳。至则内乱已定,受盟而退,朝鲜无事。今傅相合肥李公追论莼斋前劳,天子简授川东兵备道,监督重庆新关。莼斋莅官两年,诸所规画,卓然可观。来书自以生平志事,垂老无成,若有未慊于怀者。莼斋莼斋,胡不追味文正之言而不自得若此乎?

余昔盘桓幕府,静观世变,垂二十年。出而任事者逮十年,始知文正之论,实不我欺。大凡经世百务,机之已至,我一措注,推挽者四出而助之,非必恃权位之重也。机之未至,我极经营,??者四出而挠之,不尽由权位之轻也。莼斋惟置其难自主者。静以俟时,珍其所固有者,聊自怡悦足矣。莼斋为文,恪守桐城义法,其研事理,辨神味,则以求阙斋为师。文凡六卷,颜曰《拙尊园丛稿》,仓卒未及钞示。然莼斋之文,大半皆余所及见。其翘然杰出者,犹往来余胸中也。可传也。

○出使四国奏议序

奏议,古文之一体也。昔曾文正公选钞奏议,宗贾长沙、陆宣公、苏文忠三家。鸣原堂论文,专论奏疏,亦既涵其涯而抉其奥矣。盖古今奏议,推西汉为极轨。而气势之盛,事理之显,尤莫善于贾生陈政事疏,刘子政封事。忠爱恳款,发生至性。诸葛武侯《出师表》,规模宏远,诰谟之遗,皆与贾氏文相辅翼。惜乎其不多觏也。汉氏以降,文章道衰,风骨少陨。唐代韩柳有作,奏事之文,为之不多,限于位与时也。陆公以骈偶之体运单行之气,文正谓其理精则比隆濂洛,气盛亦方驾韩苏。洵非虚语。苏文忠奏议,终身效法陆公。盖以敷奏君上之体,宜乎条畅轩豁。能如是,亦足矣。夫长沙究利害,宣公研义理,文忠审人情,三家各有深诣。文正宗之,允矣。窃又以为文正奏疏,参用近时奏牍之式,运以古文峻洁之气,实为六七百年来奏疏绝调。每欲汰幕客代拟之作,专存文正手笔,汇钞数卷,私资揣摩,卒卒未果。然奏疏一体,前则三家,后则文正,皆福成所服膺弗失者也。曩在幕府,尝裁奏牍,均系代作。奉使四国以来,忝列京卿,有奏事之责,非使职所及者,不敢妄陈。癸巳之秋,期满将归,[A12J]行箧得疏稿数十首,稍删循例诸作,厘为二卷,俟质当世,亦以自镜云。嗟夫,经济无穷,事变日新。今方面洋诸国情状,贾陆苏三公与文正所不及睹者也。福成既睹四贤未睹之事矣。则凡所当言者,皆四贤所未及言者也。惟其为四贤所未及言,居今之世,乃益不能已于言。安得起四贤于今日,抒厥壮猷,一启后人之不逮耶?夫古人虽往,事理则同。论事者不得因其事为古人所未谂,遂谓奋笔纂辞可不师古人也。此福成所以益睾然高望于四贤。光绪十九年冬十月,无锡薛福成自序于英伦使馆。

○出使四国公犊序

公犊之体,曰奏疏,下告上之辞也,曰咨文,平等相告者也,其虽平等而稍示不敢与抗者,则曰咨呈,曰札文,曰批答,上行下之辞也。其施之官稍下而非所属者,则曰照会,曰书函,上下平等,皆可通行者也,曰详文,曰禀犊,皆以下官告其上官者也。官在两司上者可勿用。大臣出使,有洋文照会者,盖以此国使臣告彼国外部大臣之辞,亦即两国相告之辞也。执笔者宜审机势,晰情伪,研条约,谙公法。得其?,则人为我诎;失其?,则我诎于人。是非于此明,利害于此形,强弱于此分,实握使事最要之纲领。使事既有端绪,然后述其梗概而奏之,而咨之札之。意有未达,则再为书以引伸之。胥是物也。故凡治出使公犊者,必以洋文照会为兢兢。而诸体之公牍,皆由此生焉。电报虽为昔日所无,迩来筹襄公务之机要,大半浑括故此。故亦当附公牍之列。

余奉使海外,四阅寒暑。既甄录疏稿,都为一集,复裒咨函札批之稍关国计民生者,暨洋文照会与电报,厘存八卷,时自览观,以备考镜焉。自我中国通使东西洋诸大邦,所以谘政俗联邦交保权利者,颇获无形之益。然使职难称之故,盖由中国风气初开,昔日达官不晓外务,动为西人所欺。西人狃于积习,辄以不敢施之西洋诸国者,施之中国。为使臣者,遂不能不与之争。争之稍缓,彼必漠视而不理,其病中于畏事。争之过亢,彼必借端以相尤,其迹疑于生事。迩来当事愿生事者较少,而习畏事者较多,故失之刚者常少,而失之柔者常多。余生性憨拙,

凡遇交涉大事,辄喜??争辩。争之之具,必以洋文照会为嚆矢。有时用力过锐,彼或怒而停议。然未尝不得自转圜,未尝不稍就我范围。盖我虽执彼所不愿闻之言,而其理正,其事核,其气平,出以忠信之怀,将以诚恳之意,知彼不能难我也。然后断然用之以难彼而勿疑。其端倪可见于文牍者,亦仅十之四五而已。久之,彼且积感而释疑,转?兼而为敬。欺者不敢复欺,争者可渐息争矣。顾欲与争辩,则平日之联络布置,尤不可不慎。譬之关弓者必和其干,调其丝,引矢一发,彀力虽劲,不至弧折弦绝者,审固于先事也,洋文照会,皆余授意译者所拟,然后再译为华文。中西文法,截然不同,颇有诘屈聱牙之嫌。余恐汨其真也,未敢骤加删润。后之览者,亦会其意焉可耳。光绪十九年冬十月。无锡福成自序于英伦使馆。

○叙曾文正公幕府宾僚

昔曾文正公奋艰屯之会,躬文武之略,陶铸群英,大奠区宇,振颓起衰,豪彦从风,遗泽余韵,流衍数世。非独其规恢之宏阔也。盖其致力延揽,广包兼容,持之有恒,而御之有本。以是知人之鉴为世所宗,而幕府宾僚,尤极一时之盛云。

窃计公督师开府,前后二十年,凡从公治军书,涉危难,遇事赞画者,闳伟则太子太傅大学士肃毅伯合肥李公,礼部侍郎出使英吉利总理各国事务大臣长沙郭公嵩焘筠仙,(郭公原籍,因避家讳,改书其郡,下从此例。)兵部侍郎巡抚陕西长沙刘公蓉霞轩,云南按察使平江李元度次青。明练则四品卿衔内阁侍读长沙郭昆焘意城,候补道长沙何应祺镜海,武冈邓辅纶弥之,歙程桓生尚斋,主事甘晋子大,直隶清河道溧阳陈鼐作梅,河南河北道奉新许振?仙屏,四品卿衔吏部员外郎嘉兴钱应溥子密,候补道长洲蒋嘉?或莼卿,定远凌焕晓岚。渊雅则知和州直隶州长沙方翊元子白,江苏按察使中江李鸿裔眉生,四品卿衔刑部主事歙柯钺筱泉,候补道黟程鸿诏伯?候选知府阳湖方骏谟元征,江苏知县淑浦向师棣伯常,出使日本记名道遵义黎庶昌莼斋,知冀州直隶州桐城吴汝纶挚甫。右二十二人,李公功最高。公之志业,李公实继之。郭公、刘公与公交最深。所议皆天下大计。

凡以他事从公,邂逅入幕,或骤致大用,或甫入旋出,散之四方者,雄略则太子太保大学士恪靖侯长沙左公,兵部尚书衡阳彭公玉麟雪琴,前布伦托海办事大臣汉军李云麟雨苍,权福建布政使护巡抚事益阳周开锡寿珊,侯补直隶州赠太常寺卿云骑尉长沙罗萱伯宜,安徽布政使权巡抚事新建吴坤修竹庄,甘肃甘凉道合肥李鹤章季荃。硕德则兵部尚书总督两江开县李公宗羲雨亭,兵部尚书总督湖广合肥李公瀚章筱泉,前兵部侍郎总督东河河道南昌梅启照筱岩,前兵部侍郎巡抚安徽衡阳唐训方义渠,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川陈兰彬荔秋,兵部侍郎巡抚山东桂阳陈士杰俊臣,光禄寺少卿江夏王家璧孝凤。清才则太仆寺卿瑞安孙衣言琴西,监察御史乌程周学浚缦云,前知建昌府江阴何杖莲舫,候补直隶州湖口高心夔碧湄。隽辩则候选道阳湖周腾虎韬甫,前湖南布政使剑州李榕申甫,兵部侍郎巡抚广东望江倪文豹盖岑,前山西冀宁道东湖王定安鼎丞。右二十二人,左公彭公功最高。李云麟闻公下士,徒步数千里从公。皆才气迈众,练习兵事,而受知于公最先。

凡以宿学客戎幕,从容讽议,往来不常,或招致书局,并不责以公事者,古文则浏阳县学教谕巴陵吴敏树南屏,前翰林院编修南丰吴嘉宾子序,候选内阁中书武昌张裕钊廉卿。闳览则前翰林院编修德清俞樾荫甫,芷江县学训导长沙罗汝怀研牛,诸生新城陈学受艺叔,知永宁县当涂夏燮谦甫,江苏知县独山莫友芝子?,举人衡阳王开运纫秋,秀水杨象济利叔,刑部郎中长沙曹耀相镜初,出使俄罗斯参赞道员武进刘瀚清开生,知易州直隶州阳湖赵烈文惠甫。朴学则海宁州训导嘉兴钱泰吉警石,知枣强县桐城方宗诚存之,候补郎中海宁李善兰壬叔,举人江宁汪士铎梅村,候选道石埭陈艾虎臣,诸生南汇张文虎啸山,德清戴望子高,仪征刘毓崧北山,其子寿曾恭甫,海宁唐仁寿端甫,宝应成蓉镜芙卿,候选知府金匮华蘅芳若汀,候选县丞无锡徐寿雪村。右二十六人,吴敏树、罗汝怀、吴嘉宾名辈最先。敏树与张裕钊之文,所诣皆精。莫友芝、俞樾、王开运、李善兰、方宗诚、张文虎、戴望皆才高学博,著述斐然可观。

凡刑名钱谷盐法河工及中外通商诸大端,或以专家成名,下逮一艺一能,各效所长者,干济则苏松太兵备道南海冯??光竹儒,徐州兵备道歙程国熙敬之,候选主事海宁陈方坦小浦,候选教谕宜兴任伊棣香,候选知县江宁孙文川澄之。勤朴则前两淮盐运使泾洪汝奎琴西,候选直隶州汉阳刘世墀彤阶,候补道浏阳李兴锐勉林,候补知府衡阳王香倬子云。敏赡则监察御史武昌何源镜芝,江西知县忠州李士?芋仙、候补同知宣城屠楷晋卿,候补知府富顺萧世本廉甫。右十有三人,皆能襄理庶务,?繁应琐;虽其用之巨细不同,亦各有所挟以表见于世。凡福成所尝与共事,及溯所闻而未相觌,或一再晤语而未共事者,都八十三人。其碌碌无所称者不尽录。

古者州郡以上得自辟从事参军记室之属,故英俊之兴,半由幕职。唐汾阳王郭子仪精选幕僚,当时将相,多出其门。降及晚近,舍实用而崇科第,复为壹切条例,以束缚贤豪,而登进之涂隘矣。惟公遭值世变,一以贤才为夷难定倾之具。其取之也,如大匠之门,自文梓?便楠,以至竹头木屑之属,无不储。其成之也,始之以规矩绳墨,继之以斧斤锥凿,终之以磋磨文饰。其用之也,则楹栋榱?,?畏?店楔,位置悉中度程。人人各如其意去。斯所以能回乾轴而变风气也。昔公尝以兵事饷事吏事文事四端,训勉僚属。实已囊括世务,无所不该。幕僚虽专司文事,然独克揽其全。譬之导水,幕府则众流之汇也。譬之力穑,幕府则播种之区也。故其得才尤盛,即偶居幕府,出而膺兵事饷事吏事之责者,罔不起为时栋,声绩隆然。夫人必有驾乎天下之才之识之量,然后能用天下才,任天下事。福成居公幕仅八年,于未及同游者知之不详。然于公知人之明与育才之心,粗有所睹矣。谨诠次公宾僚姓名,并叙其爵里著于篇。而于所未知者则姑阙焉。

○白雷登海口避暑记

英伦四面环海,水气和而得中,无严寒亦无盛暑。然邦人士之富贵者,咸以避寒暑远徒。一岁中恒四三月。而避暑必在新凉之后。当夫秋高日晶,天宇澄旷,去邑适野,舍业以游,西人名之曰换气。盖都会之中,人民稠密,居之久,则气浊神昏而百病生。必易一地以节宣之,则气清体健而百病却。此于养生要术,研之颇精,意不专在避暑也。其避寒之用亦然。

癸巳七月之秒,余从西俗避暑白雷登海口。海口为巨绅豪商必至之地,以海气养人躯体,尤善于郊垌清气也。白雷登在伦敦西南三百余里,乘火轮车,约熟五斗米顷,即至。邦人士营此胜区,罔惜财力,岁异月新。有穹林以翳炎阳,有幽园以栽名花,有陡入海中之新旧二堤,以待游者涵濡海气。岸高也,则有升车以省纡绕。波平也,则有小舟以恣荡漾。海上中下三层俱罗花木,可步可坐可纳凉焉。余初来此,神气洒然,如鸟脱樊笼而翔云霄之表。所居高楼,俯瞰海氵唇,夜卧人静,洪涛訇う,震耳荡胸,涤我尘虑。少焉风止日出,波澜不惊。西望辽?,想像亚墨利加大洲,如在云烟杳霭中,未尝不觉宇宙之奇宽也。

于是携侣扶筇,任意所之。见有驶电气车者,夷然登之。风驰云迈,一瞬千步。制造之功,逾于火轮。数百年后,其将行之我中国乎?俄而下车,步往长堤听西人奏乐,披襟以当海风。或遥睇水ㄛ,而羡鸥鸟之忘机,或旁ツ钓徒,而悯众鱼之贪饵。于斯之际,蠲烦涤嚣,心旷神愉。窃意世间所谓神仙者之乐,不是过也。晷移意倦,浩歌以归。归而倚枕高卧,亦得佳趣。梦中如游邃古之世。既觉,偶?窗外,海景奇丽,皓曜万重,恍睹金碧世界。盖日将西匿,倒景入海也。无何,瞑色已至,秉烛朗诵杜子美诗十余首,以畅余气。如是者旬余始返。其诸所访名迹尚多,不尽记。

余自春初期满未归,羁怀?傺,悄焉寡欢。今而知天与人以自得之趣,随地可以领会,初无遐迩之别也。夫诚默体古君子素位而行之旨,将焉往而不乐哉!光绪十九年八月十三日记。

○书科尔沁忠亲王大沽之败

英吉利法兰西以咸丰七年冬十一月攻陷广州,执总督叶名琛,久踞不退。注谋在改约章,索偿款,增商埠。自谓据城为质,必可如其所请,讲解以罢也。于是总督两广兼通商大臣者,为侯官黄宗汉。宗汉亦承平文俗吏耳。盱衡厉色,操下如束湿薪。退驻惠州,既不激励兵练,筹克会城,又不与英使会议立约退师事。习见通商以来,主和者例干清议,挑衅者亦膺严谴,举凡驭远绥边暨战守方略,惟以闭口不言塞耳不闻为能。英使额尔金久不得我要领,乃纠法美二国,驶兵船北上。

咸丰八年夏四月,骤至大沽海口。大沽绿营兵素不练,多忄匡怯。一见敌船惊溃。洋兵踞我南北岸炮台。直隶总督谭廷襄提督张殿元等,皆以疏防获罪,遣戍监候有差。洋兵以大小轮船七,暨舢板船驶入河内,直薄天津。额尔金等照会内阁:此来非用兵,盖欲修好。请面见天子诉其事。文宗特遣侍郎衔耆英谕止之。不能。耆英归,赐死。遂命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以钦差大臣视师通州。遣大学士桂良。尚书花沙纳,往议和约。英人多索偿款及商埠。许之,恐伤国体,拒之,虑挑强敌。乃以两江总督何桂清兼通商大臣。特派桂良花沙纳驰赴上海,会同桂清先与英人商定税则,再议约章。亦欲姑退之以纾近患,修戎备也。六月,英法美三国兵船退去。秋七月,王移军海口,修筑大沽北塘营垒炮台,购巨炮分布要害,檄州县伐大木,输之海?Й,植丛桩水底,以御轮船。又奏请调吉林黑龙江察哈尔及蒙古两盟马队。前后赴军者,可五千骑。

九年春三月辛未朔,怡亲王载垣驰赴天津,察勘海防事务。桂良等在上海与额尔金商定税则。额尔金遣其弟卜鲁士率兵船北驶,声言将入京换约。桂良等告以大沽设防,当进自北塘。夏五月庚寅,卜鲁士至拦江沙外。壬辰,遣其兵船闯入大沽海口,先觇形势。王故羸师以张之。癸巳,洋轮十七艘驶进鸡心滩,用炸炮摧断铁练,甲午,鼓轮直进,毁我防具。皆树红旗催战。直隶总督恒福派员持天津道照会,告以桂相已由上海驰还,请移驰北塘口外,静待换约。否则,暂令换约官数人,由北塘至天津。英人标使者,不受照会,开炮击我炮台,分遣步队蚁傅登岸。王挥鞭上马,督军鏖战。戒炮台同时开炮,沉毁数船,击杀登岸洋兵数百,生擒二人。英领队官伤股而?。殒焉。洋轮入内河者,皆已中炮,不能驾驶。惟一艘遁至拦江沙外。是役也,英人狃于往岁海口之无备,且窥见台中炮力微弱,未知我增置大炮也,贸然轻进。迨我炮击坏数船,洋兵相顾?Ф眙,心手瞀乱,纵炮骛击,多不能中。海潮方上,易进难退,仓卒不能出口。而我台了击敌船,蔑不中者。是以获捷。

英船未入口者,留驻大沽以南,分向旅顺、威海卫、大连湾、大孤山游泊测绘,皆海口形胜也。或在此购煤汲淡水,转若为济寇后路焉。疆吏营将闻之瞠然。咸谓荒岛无足?者,会英粮船且尽,始悉南驶。当英兵开战时,美使华若翰由北塘登岸,诣京师,呈遽国书。款以优礼,换约而返。华洋巨商知英人耻其败挫,必兴师报复,惧妨互市也,自议集捐白金二百万两,输偿英饷,沮其再举。于是英使法使照会通商大臣何桂清。若事事遵八年原约,即可罢兵。桂清据以入告。得旨,卜鲁士辄带兵船,毁我海口防具,首先背约,损兵折将,实由自取,并非中国失信。所有八年议和条款,概作罢论。若彼自知悔悟,必于前议条款内择道光年间曾有之事,无碍大体者,通融办理。令其有以回报本国。仍在上海定议,不得率行北来。倘再有兵船驶入拦江沙者,必痛加攻剿,毋贻后悔。

当是时,庙谟以获胜之后,欲改前约,冀英法二国或就范围也。然犹申戒疆臣帅臣,不得见敌辄先开炮,致碍和局。又命留北塘一口,为通使议和地。顾北塘地势扼要,不亚大沽。明代防倭,已有炮台。康熙道光年间皆修葺之。迨王督办海防,营度于大沽北塘之间,已二三年。北塘用帑百余万金,仅成南北三炮台。曾有言宜纵寇登岸击之者。王心韪其说。旋奉旨撤北塘之备,退就大沽营城,移其巨炮,置大沽南北岸炮台。营城距北塘陆路三十七里,水路七十里。议者谓御寇不于藩垣而于堂奥,失计已甚。北塘绅士御史陈鸿翊密疏争于朝,不听。翰林院编修郭嵩焘在幕府,亦力争之。王狃于大沽之捷,谓彼以船来,不能多携马队。俟其登岸,我以劲骑蹙之,可以必胜。洋兵伎俩,我所深知,何足惧哉!嵩焘以议论不合,遂辞去。

十年夏,英将额尔金,法将噶罗率轮船帆船,共百艘入寇。复至大沽口。讠?我设备严,惩前败不敢阑入。徐窥北塘之弛防也遂移向北塘。先纵小火轮船至海岸,以铁链系巨桩,鼓轮拽之。须臾桩则自拔。一桩去,复拔一桩。不二三日而数百桩拔尽矣。六月丁丑,英法马步队各挽炮车登岸,先据炮台。官军犹以其来换约不之御也。大吏委员持照会,请其使臣入都换约,不应。王整军以出,所部马队,已调赴他军,不满五千,合京旗步队,几及万人。英军马步可一万,法军八千。壬午,洋船由北塘进内港。我军驰往扼之。适值潮缩,船不能动。惧为我军所袭也,高悬白旗,示欲议和状。我军信之,不敢纵击。比潮长,洋兵出不意,薄我师。我师被挫。洋兵由北而南,将逼大沽。抵新河,我军御之。洋兵先以七百人出战。王瞰其寡也,麾劲骑驰之。洋兵退,乘势蹴之。洋兵各执一枪,精利无前。数十步外,即不能近。俄而七百人为一字阵,每人相去数十步,阵长数里,辂我马队三千,渐围渐迫。我军不能退,突围欲出。洋兵发枪无不中我军如墙之ㄨ。纷纷由马上颠陨。近世火器日精,临阵者以俯伏猱进,为避击之术。骑兵人马相依,占地愈多,且高,遂为众枪之的。然后知枪炮既兴,骑兵难以必胜,或反足为累也。

戊子,王师败绩于新河。收合马队,出者七人而已。精锐耗竭,势遂不支。退保唐儿沽。英法军张甚。出全队攻军粮城,又攻副都统德兴阿之营于新河,皆陷之。大沽北塘,如左右户。新河复居大沽之背。是时洋轮由北塘分向大沽,驾大炮拟我炮台以扼我前,步骑踞新河以鱿我后。大沽炮台益危。炮穴外向,不能反击。王所经理三载之工程,与数百万之帑金,悉置无用之地。王始悔纵敌登岸之非计。而事已不可挽矣。庚寅,我军复退。洋兵进踞唐儿沽。辛卯,奉朱谕云:僧格林沁握手言别,倏逾半载,大沽两岸,正在危急,谅汝忧心如焚。天下根本,不在海口,实在京师。稍有挫失,须退守津郡,自北而南,迎头截剿。万不可寄身命于炮台。以国家依赖之身,与丑夷拌命,太不值矣。南北岸炮台,须择大员代为防守。汝身为统帅,固难擅自离营。今有特旨,非汝畏葸。若不念大局,只了一身之计,殊负朕心。握管凄怆,谆谆特谕,汝其懔遵。壬辰,特派侍郎文俊武备院卿恒祺,驰往北塘海口,伴送英法二国使臣,入都换约。秋七月癸巳朔,上命大学士瑞麟尚书伊勒东阿,统京旗马步官兵九千防通州。

丁酉黎明,洋兵攻大沽北岸石缝炮台。一开花弹飙入火药库,訇然震发,雷砰电飓,土崩石飞,炮台失陷。提督乐善死之。惟南炮台尚存。王念屡挫之后,精锐伤亡,南炮台孤立难持久。适奉密旨退防后路,乃撤营城及南炮台防兵,次于通州之张家湾。与瑞麟军相依护。庚子,以疏防故,夺王三眼花翎领侍卫内大臣镶黄旗满洲都统。洋兵进至天津。会和议屡讲不就。遂逼通州。八月戊辰,光禄寺卿胜保,率偏师邀战于八里桥,胜保红顶黄褂,骋而督战。洋兵丛枪注击,伤颊坠马。师奔。瑞麟军闻风凶惧,宵溃。王军朝阳门外。已巳,天子以秋?巡幸热河,洋兵纵火燔圆明园。甲申,王军亦溃。闻恭亲王在长新店,与瑞麟等皆往从之。英法按军郭外,欲邀恭亲王主和议。恭亲王用恒祺居间排解,往复关说甚苦。浃两旬,和约始定。九月壬寅,暨英人法人平。当是时,曾文正公国藩督师祁门,胡文忠公林翼驻军太湖,进剿粤寇。相持甚急。闻变合疏奏请于两人中简派一人,率精兵万人入援。会和议成,乃不果行。

英法军以海口封冻为虞,皆于初冬退去。议者始悟咸丰七年广州被陷之后,未始不可善为讲解。内外大臣无一谙洋情者,遂于刚柔缓急取与操纵之诀,未能适中机宜。又或专为身谋,玩视大局,瞢然置之不理。使彼激而生变,纷纭者数年。局势乃弥棘矣。不然,则乘大沽挫败之后,隐示转圜。倘得能者善为迎距,则八年原许之款,或可择其重者抽去一二。即使仍用前约,其愈于十年所定之款犹多。且敌情叵测,大沽北塘与各海口,皆当严备。夫濒海设防,犹在海驾舟也。舟之大数十丈,凿方寸之孔,纵水漏入,则全舟沉矣。寇一入口,内地震惊,防不胜防。彼且反客为主。又以津沽屏蔽京师,而能战之兵,实不满万。亦觉军势过单。况骑队不敌枪队,更出人意计外乎?自古战守和互相为用,两国修好,军卫不撤,设防之无害于和,亦明矣。是故战愈奋,守愈固,则和愈速。不战不守,和亦虽久。要挟孔多,和固受瘥,自然之理也。北塘撤防为议和地,时论颇归咎于载垣、端华、肃顺之误大计。彼时三人赞襄密勿,其责自无可辞。盖战和两歧,断非万全之策。若十年之役,仍能却敌,勿令深入,则彼已频年动众,师劳饷匮,势当自沮。然后遣明炼沉毅夙有威望之大臣,驰赴上海,揆时度势,与之定议,岂不愈于天津立约哉!岂不更愈于京师立约哉!

☆黎庶昌○周以来十一书应立学议

昔周衰,孔子自卫反鲁,忧道不行,退而赞《易》、叙《书》、删《诗》、定《礼》、《乐》修《春秋》,垂范百王,是为六经,尊盛与道无极。《乐经》遭秦而阙,仅存其五。然而孔子没门弟子各阐师说,曾子述《孝经》,游夏之徒撰《论语》,左丘明公羊谷梁传《春秋》。至战国而有《孟子》。《尔雅》、《礼记》,浸尤晚出。自是而七经九经十一经之名以立。及至孟蜀刻石成都,十三经遂著为令,其于孔子所删定,固已增益其七八矣。唐虽以经升老子,而不久即废。南宋时,朱子作集注,始于《戴记》中摘出《大学》《中庸》,以配《论语》《孟子》,题曰四书,诏学者读书当自四书始。淳熙以降,翕然宗之。元皇庆中,定制以四书试士。明代乐其易简,因仍不革,学使者校艺,专以《论》《孟》《学》《庸》发题,先四书而后五经,废注疏而遵朱说,道术因之一变。

我圣祖仁皇帝高宗纯皇帝深维其弊,力矫末流,诏撰七经、传说、汇纂、义疏等,颁诸学官,示天下以实事求是之旨,包举汉宋,不名一家。康熙乾隆以还,巨儒云兴,经学由是盛绝。然所废举,亦只系传注之间,非于经外别立一书,以崇配者也。尝谨按国家自府厅州县学政校士,以及乡会试,虽以四子五经垂教,舍是莫由进身,而私家诵读,往往溢出令甲,颇有视为不刊之典者。

当周末时,庄子著书多寓言,然其指事类情,于诸子中最为瑰放特出。陆德明释文,已列为经,而作之音义。淮南王安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离骚》兼之。王逸注《楚词》,尊《离骚》曰经,朱子从而不废。后世骚学选学,相因为用,欲祛文章流别之伪,《文选》其最要矣。司马迁《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其闳识孤怀,盖未易几也。班孟坚纪述汉事,断代为书,文字之渊源,经书之大法,粲然毕备。许叔重《说文解字》,博奥精严,六艺遗文,赖以不坠,实轶《尔雅》一经之上。本朝蔚成绝学。《仪礼》十七篇,士礼虽存,颇阙王朝邦国旧典。欲观后世帝王因袭之迹,惟杜氏《通典》,马氏《通考》,博要能通。《通鉴》上续《左氏》,事始三家分晋,体大而思精,言驯而不杂,则亦优视圣作矣。杜子美冠绝古今诗人,韩愈文章粹然一出于正,其道自比孟子。使孔门用诗文,二子者入室矣。校此数家之言,兼包大小,岂非文武道不坠地在人,卓然俟圣不惑者哉。故其书之传远者,一二千岁,少亦七八百年,非有名爵利禄之资。然而历世相承,诵习不绝,精深博笃,取用宏多,有以协人心众好之同,如饥渴饮食不可一日离也,其视为经固已久矣。

往者尝与曾文正公讨论群籍,公独以谓子若庄子,词若《离骚》,集若《文选》,史若两司马氏班氏,小学若许氏,典章若杜氏马氏,诗文若子美杜氏,昌黎韩氏,所谓旷代命世大才也。跻其书以配经典,谁曰不宜?今以功令之所颁若彼,学士大夫之所诵习若此。记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又曰:民之所好好之。窃谓《庄子》以下十一书,宜因私家肄习,特为崇异,立入学官,使列十三经后,以《庄子》次《孟子》,《楚词》、《文选》、《杜诗》、《韩文》次《毛诗》,《史记》、《汉书》次《尚书》,《通鉴》次《左氏》,《通典》《文献》、《通考》次《三礼》,《说文》次《尔雅》,各降一等,命曰亚经。俾天下人士,益隆所习,咸驰骛乎通儒。于以广学甄微,翼赞圣业,非复讠叟闻曲学之私,将乐与海内知言君子,一平其议也。

☆张文虎○书清芬集后

明归熙甫以女子未婚守志为过礼。近世江都汪容甫复作议以佐其说。甚哉,二君之不知礼也。古圣人缘情以制礼,度夫中人所能行者著之,而不责以卓绝过高之行,此礼之所以通于天下万世也。然其中有隐微疑似之间,不能显著之令者,则以俟知其意者之善择焉。哀公问于孔子曰:礼男必三十而有室,女必二十而有夫也,岂不晚哉!孔子曰:夫礼言其极也,不是过也。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道,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推此,则礼文之不可泥明矣。是故三年之丧,礼也。世有若刘瑜之服除二十余年,布衣蔬食常居墓侧者,君子不以为非也;不能食粥,羹之以菜,有疾饮酒食肉,礼也。世有若张敷杜栖隐之不食盐菜,哀毁伤生者,君子不以为非也;师没心丧三年,礼也,世有若子贡之三年以外,筑室独居者,君子不以为非也;汪?殇也,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则丧之如成人,君子亦不以为非也。若如二君论,则兹数子皆可议矣。

且二君所执者,曾子问之文也。其文曰:既纳币有吉日,婿之父母死,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丧,不得嗣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许诺而不敢嫁,婿免丧,女之父母使人请,婿弗取而后嫁之。夫其不敢嫁者,正以女已许人而重之也,婿弗取而后嫁,而不责以坚守者,所谓度中人所能行也,而后嫁者难辞也。又曰:取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注曰:女服斩衰,何服也?服以斩衰,则俨然其夫矣。而不责以守节者,亦度中人所能行也。设于时有矢志不嫁,或以身殉,或愿事舅姑者,君子亦悲其情而许之。而容甫氏乃比之齐楚之君死,鲁卫之臣号呼而自杀,则必为狂易失心之人。呜呼!是何言也!

婚礼纳采,主人筵于户西,西上右几,注曰:将以先祖之遗体与人,故受其礼于祢庙。曲礼女子许嫁缨。注曰:女子许嫁系缨,有从人之端也。许嫁之初,其重如此,而比之鲁卫之臣于齐楚之君,其不为狂易失心之论乎?昔者齐侯之女嫁于卫,至城门而卫君死,保母曰:可以反矣。女不听,遂入持三年之丧。弟立请同庖,女不听。卫?于齐,齐使人告女,女作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又卫女嫁于齐太子,中道闻太子死,问傅母曰:何如?傅母曰:当往持丧。丧毕,不肯归,终之以死。此二女者,岂不知有既葬除服之礼哉?矢志不嫁,节著千载,容甫又将比之鲁卫之臣号呼而自杀乎?高子问于孟子曰:夫嫁娶者,非己所自亲也,卫女何以得编于诗也?孟子曰:有卫女之志则可,无卫女之志则怠。此即所谓卓绝过高之行,不可以责之中人者也。以卓绝过高之行,而谓之狂易失心,吾不知容甫之心何心也?

熙甫氏曰:女子在室,惟其父母为许聘于人,而已无与焉。夫己身,父母之身也,以己身许嫁者,父母也,父母许之,而曰己无与焉,此复成何说乎?且夫礼非强人而束缚之驰骤之也,亦求其心之所安而已。微箕比干,皆谥为仁,伊周夷齐,各成其是。孔子闻孔悝之难,曰柴也其来,由也死矣。而无所褒贬于其间,此所谓各求其心之所安也。礼,三代不相袭,今古异宜。父在为母,妇为舅姑,服皆期,而今则皆三年,二君其能执古礼以反之乎?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以今世俗波靡,日浮趋薄,苟有卓绝过高之行实足以激励人心。而二君者,又从而非议之,其亦异乎孔子之论礼矣。然熙甫亦自知其言之过,故于张氏女贞节记斡旋之,举三仁夷齐为况。而容甫遂怙终焉。奉贤徐母吴孺人,未婚夫死,在室守志十五年,闻姑病,泣请归徐事姑,抚嗣子得厚成立。事闻于学使者,旌其庐。士大夫有歌咏其事者,得厚汇刊为《清芬集》,乞言于虎。虎读临川昆明两学使序,辨熙甫之谬,引而未发,又未及容甫所议,故为推而详之,不自觉其辞费也。

○新译几何原本序

《几何原本》前六卷,明徐文定公受之西洋利玛窦氏,同时李凉庵汇入《天学初函》。而《圜容较义》《测量法义》诸书,其引几何颇有出六卷外者,学者因以不见全书为憾。咸丰间,海宁李壬叔,始与西士伟烈亚力续译其后九卷,复为之订其舛误。此书遂为完帙。松江韩绿卿尝刻之,印行无几,而板毁于寇。壬叔从余安庆军中,以是书视予,曰:此算学家不可少之书,今不刻,行复绝矣。会余移驻金陵,因属壬叔取后九卷重校付刊。继思无前六卷,则初学无由得其蹊径,而乱后书籍荡泯《天学初函》,世亦稀觏。近时广东海山仙馆刻本,纰缪实多,不足贵重。因并取六卷者,属校刊之。

盖我中国算书,以九章分目,皆因事立名,各为一法,学者泥其迹而求之,往往毕生习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遂有苦其繁而视为绝学者。无他,徒弦其法,而不知求其理也。传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然则数出于象,观其象而通其理,然后立法以求其数。则虽未睹前人已成之法,创而设之,若合符契。至于探赜索隐,推广古法之所未备,则益远而无穷也。《几何原本》不言法而言理,括一切有形而概之曰,点线面体。点线面体者象也,点相引而成线,线相遇而成面,面相叠而成体,而线与线,面与面,体与体,其形有相兼,有相似,其数有和,有较,有有等,有无等,有有比例,有无比例。洞悉乎点线面体而御之以加减乘除,譬诸闭门造车,出门而合辙也,奚敝敝然逐物而求之哉!

然则《九章》可废乎?非也。学者通乎声音训诂之端,而后古书之奥衍者可读也;明乎点线面体之理,而后数之繁难者可通也。九章之法,各适其用,《几何原本》,则彻乎九章立法之原,而凡九章所未及者无不赅也。致其知于此,而验其用于彼,其如肆力小学而收效于群籍者欤?

○十三间楼校书记

西湖宝石山之半,盖有宋十三间楼旧地,为东坡守杭时治事之所云。今地入弥勒院。郡人瞿君世瑛,重葺楼三楹,仍旧额曰:十三间楼。己亥庚子秋,钱君熙泰,续文澜阁校书之役,偕予两寓于此楼。前为后湖,夹岸即锦带桥,西南袤对孤山之放鹤亭。予诗所谓:开窗看放孤山鹤,万古逋仙共髯翁是也。动止飧寝,皆在竹荫岚翠中,临窗Г笔,绿映毫楮,执卷而讽,与梵呗相应。天未曙,闻钟磬声悠然,披衣顿起,视群山犹梦梦也。中间出游湖上诸胜地,西至天目九锁,南渡江,登会稽,探禹穴,访兰亭修楔处,或一再宿,或逾旬乃返。返则仍校书于此楼。

时绩溪胡农部竹村,元和陈文学硕甫,同寓湖上。胡君精三礼,方为《仪礼正义》,补贾氏之疏漏。陈君专治诗毛传,亦作疏以纠孔氏,时时过从,商榷疑义。盖读书之乐,交游之雅,登临游览之胜,三者兼之矣。昔东坡居杭,游迹止于洞霄宫,未尝过浙东。其时牵于一官,读书交游之事,能如今日与否,固未可知。而吾两人以物外之身,兼斯三者而有之,非厚幸与!钱君笑曰:东坡读破万卷,交遍贤士大夫,身行半天下,而子乃以是傲之,亻真矣。予曰:东坡大矣,何敢言。虽然,茫茫宦海,名编党籍,舟车所至,曾不得一日安处,老窜穷荒,备历忧患,其视吾两人闲鸥野鹜,翱翔山水间,安知不顾而乐之。抑岂惟东坡,将当世实有企羡之者。钱君慨然太息曰:有是哉!子之言盖有为而发也。既归,倩工作《十三间楼校书图》,遂书其语为记。

☆张裕钊○归震川评点史记后序

归熙甫氏评点《史记》,治古文家多褒之,传相┢写,然彼此参错异甚。马平王少鹤太常,取归氏及望溪方氏评点,摘录起讫,合而刊之曰:《归方评点史记合笔》,自以为得其真。以余观之,亦尚多可疑者,顾视诸所见本为善耳。往者余尝欲专取《史记》本书,附益以归氏评点,梓而公诸同好,苦乏刊赀不果。以语友人吴挚甫。挚甫则力赞其事,且为谋诸庐江吴小轩军门,慨以千二百金相假。于是鸠集梓人,经始光绪二年正月,讫四年七月刊成。归氏评点,旧系丹黄二笔,今刊本墨本也。其黄笔为锐形识之,其丹笔为圜形识之,其评点既无定本可据,无已则一仿王氏,昭画一也。

自秦并天下,专任私智,蔑弃圣制,汉兴,一踵习秦故,三代之盛,渺焉不可复睹。司马氏生当汉定百年之间,?焉伤之。重值汉武侈心多欲,任用武力酷烈导谀之臣,毒乱海内,又身遭刑辱,抑郁?傺,发愤著书,其孤远之旨,深痛之思,轶荡谲激之辞,乃至微妙难识。世传裴る司马贞张守节诸注本,用力故不可谓不勤,然皆邈不得司马氏之意。且其间多可笑者。是书?录归氏评点,三家注世既多有,今并不复录。

夫古人之书,待说而明者十之三四而已,因说之而晦者,盖十五六焉。好学深思之士,颛取古人之书,反复而熟读之,以意逆志,达于幽渺,其所得盖有远出寻常解说之上者矣。拘文牵义,骛华炫博,好为枝词碎说之徒,乌足以知此哉!望溪方氏,究心义法,其说亦多所发明。然归氏所得为深矣。今别为方望溪《史记评点》四卷附于后,俾览者兼采焉。与校是书者,余门人大冶刘炳燮及长子沆也。

○书艺文志后

余读班固艺文志,甚高其辞,与班氏它所为文异甚。后读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刘向《别录》语,则班氏志所有者,往往而在,然后知为向之辞而固取之者也。固为《汉书》,所取司马迁杨恽冯商杨雄刘向父子甚众。今?知太初以前本司马迁,三统历木刘歆而已,其它并已不可见。而是篇杰然出于班氏之书,考求而乃知其出于刘向。甚矣文高下不可假也!固之文,于东汉人最为崛出,而与司马迁相如刘向杨雄较,则不逮远甚。其中时有其辞之高而非固所能为者。虽于今不可考,然可以意而知也。乌乎!非夫昔之人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彼且不以为妄言乎哉。

○赠吴清卿庶常序

人才之贵于天下,无古今一也。虽然,才应世而世需之,其间则亦有辨焉。运会之所趋,气机之所启,魁桀俊异之士,云兴?合,肩臂相摩于前,而趾相蹑于后,虽有盘错钜艰,而才皆足以周其用。若是者,常乐才之盛而忘其难,朝野祉福而康乐,薄海内外,晏然而无事。中庸之士,平进富贵,守成法,袭故迹,皆足以施于世。若是者,虽乏才而犹未以为忧。

若夫时数之厄,屯艰之会,寇讧于内,敌伺于外,民穷而俗敝,兵疲而财匮,?冗嵬琐之徒,纷纶杂?,浩浩若萧艾之被乎野。间稍能自异,又窘?儒缓不适于时用。中外之安危,生民之植若僵,泛泛乎若群木之漂于中流,四顾而不知所届。其如是人才之足贵,乃倍蓰什伯于向所称二者之时,虽疲行者之资车,病涉者之资舟,寒者之于裘褐,饿者之于饣?粥,不足以喻之矣。夫自古祸难之兴,其需才也尤至,而人才之寡乏,每独甚于此时。幸有其人,又或有所抑沮牵系,而不获底于成。能成矣而世或不能尽其用。需之如彼其亟也,其成而为世用也,又如此其难,则其可为慕望而爱惜何如哉!

吴中吴庶常清卿,懿才而远志,服儒者之学,而不忘当世之务。凡今日之利病,民氓之疾苦,无所不究其意。裕钊以同治戊辰冬,识之于江宁,明年春,复相从游处于吴门者十有余日。及今兹来武昌,行从合肥李相国西入秦。盖将益练习于时务以畜其才,而非有时俗人之见也。且行,索裕钊一言为赠。裕钊废于时久矣,自度其才不足拯当今之难,退自伏于山泽之间。然区区之隐,则未能一日以忘斯世。其耳之所闻,目之所接,怆焉感于其心。今见庶常则欣忭爱慕,而不知所以置其情,其乐徇其请而为之言也,岂有爱乎?于是极道其然而书以诒之。虽然,尤望庶常之终底于成而为世用,以副望君者之志也。

○送李佛生序

佛生既罢官,居于江南,日读书不辍,尤愈笃好庄子,为书后数百言,称其有合于圣人之道。余谓庄子者,负绝异之资,乘于时而一切以取自快者也。其于圣人之道,本差之不能一发,末乃大驰而绝远。至于流极而弊益不胜。释氏得其精以为空寂,王何得其粗以为诞纵。诞纵之弊,蔑弃礼法,荡废时务,天下于是大乱。空寂之弊,去人伦,无君臣父子上下,乃胥斯民而为夷。庄子疾时垢浊,务?洋激诡,以讥切当世奔趋势物之徒,不知其弊乃至于此。道之不明也,愚不肖不及,贤智过之。由庄子而后,高才伟异之士,身不得其处,而误于所之者,岂可胜道哉!

盖尝试论事功之途,诗书文章之业,与人世所谓势位富厚,君子未尝必舍而不事也,有道以御之,故所之而不穷。后之君子,溺志富贵无论已,其少有志者,欲有所树,则务取天下之业之可以为名者托焉,期自章异于流俗,而未尝循于其本。故方其志得气盛,力足以观骇一世贵贱贤否之伦,横厉乎无双。及其久之,倦而思返,顾视身世,邈不足以自乐。反之内而砀无可据,爱恶攻取,又从挠之,睹老庄浮屠之书,一旦得其所为一死生齐得丧而渺万物者则大熹之。于是蠲弃百为,解弛堕坏,颓败不可振救。生犹是人也,而质则已亡矣。

且学儒者之学,服圣人之言,于卒也乃以异端为归,何其悖欤!夫彼未知圣人之道之有其自得者也。惴栗以为危,荡夷以为安,不以荣喜,非必于恶而逃之也,不以悴悲,亦非其往而不能返也。得志则措诸事,事立而世正焉斯已耳,我无与也。不得志则寓诸言,百世之下有能遵而行之者,犹其在吾身也。其衡诸道也不过,而传之久也无弊。ㄨ乎其至适,确乎得其所归,以与夫老庄浮屠之所称,孰为同乎大顺,而即乎人之心者乎?知道者以谓孰贤乎?佛生将北游,索一言以为赠。余以佛生才高而不得志,惧其过而流于是也,为书此以诒之。

○与黎莼斋书

前在金陵,相从谭艺,讥评古今人,私心甚快。别后倏忽月余日矣,寒窗短檠,时时隐几思足下不可弭忘。裕钊自惟生平于人世,都无所耆好,独自幼酷喜文事。顾尝窃怪学问之道,若义理考据辞章之属,其途径至博,其号称为专家,亦往往而有。独至于古文,而能者盖寡。自曾文正公没,足下及至甫,又不得常聚晤,块坐独处,四顾茕然,无可与语。近者李佛生乃颇有意于此,时相从问为文法,所入虽未深,然佛生故天亮出于人人,乃时有解悟处,此差足语耳。

夫文章之事,非资才?绝,而程功致力之深且久者,则必不能以至。才优而力深矣,其能至以几于成,与不能成,则亦有天焉。既至而几于成矣,其传不传,与传之显若晦若近与远,则又有天焉。且诚令其至而几于成,成焉而传,传焉而显且远,而吾文信不敝于百世,吾身则既泯然死矣。其取吾文而叹慕贵惜之者,吾皆不得而见之矣。捐弃一世华靡荣乐之娱,穷毕生之力,苦形瘁神,以侥幸于或成或不成,或传或不传之数,而慕想乎千百岁后,冥漠杳渺,邈不及见之虚誉,而不以自止,岂非所谓至迂而大惑者哉!宜彼世之所谓贤俊,能一切以取富贵显荣者,讪笑而背驰之也。

虽然,庄周有言:民食刍豢,麋鹿食荐,鲫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人生之嗜好,各赋受于其生初,其不齐至不可以巧历算。则夫孳孳焉勤一世于文字之业者,无亦所嗜出于其性,而不能以自解者欤?

且吾观古之能文者,若司马迁韩愈欧阳修之徒,其始设心措意,亦无过存乎以文自见,卒其所至,世不得徒文人目之。是故深于文者,其能事既足以自娱[B12L],及其所诣,益邃以博,乃与知乎圣人之道,而达乎天地万物之原。独居讴吟一室之中,而傲然睥睨乎尘??之外,虽天下又孰有能易之者哉?又遑暇较量于我生以前与身后之赢失,而为之进退哉?思足下不得见,索居无聊,辄一吐其胸臆之所积,自怡取快意而已。非足下仆亦不发此也。天气骤寒,惟万万保练自爱。不宣。

○答吴挚甫书

春间奉到往岁除夕惠书,承已改官畿甸,将以儒者之学,泽我民萌,敬贺敬贺。六月初旬,李佛生太守复递到三月晦一函,适裕钊有悼亡之戚,先期归里。一昔始来鄂城,匆匆未及报。所需姚氏评点汉书,一时未遑钞寄,请以异日可耳。来书过以文事见推,且虚怀谘度,谆谆无已,裕钊则何足以知此?虽然既承下问,不敢不竭其愚。

古之论文者曰:文以意为主,而辞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也。欲学古人之文,其始在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则意与辞往往因之而并显,而法不外是矣。是故契其一而其余可以绪引也。盖曰意、曰辞、曰气、曰法之数者,非判然自为一事,常乘乎其机而绲同以凝于一。惟其妙之一出于自然而已。自然者无意于是,而莫不备至动皆中乎其节,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宁惟日星山川,凡天地之间之物之生而成文者,皆未尝有见其营度而位置之者也,而莫不蔚然以炳,而秩然以从。

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已。观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后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则务通乎其微,以其无意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讽诵之深且久,使吾之与古人?合于无间,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极其能事。若夫专以沉思力索为事者,固时亦可以得其意,然与夫心凝形释,冥合于言议之表者,则或有间矣。故姚氏暨诸家因声求气之说为不可易也。吾所求于古人者,由气而通其意以及其辞与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为文,则一以意为主,而辞气与法胥从之矣。

阁下以为然乎?阁下谓苦中气弱,讽诵久则气不足载其辞。裕钊迩岁亦正病此往在江宁闻方存之云:长老所传刘海峰绝丰伟,日取古人之文纵声读之。姚惜抱则患气羸,然亦不废哦诵,但抑其声使之下耳。是或亦一道乎?裕钊比所遇多乖舛,?迫忧患,于此事恐终无所就。阁下才高而志远,年盛而气锐,它日必能绍邑中诸老盛业。用敢进其粗有解于文事者,以为涓埃之裨。惟亮?不宣。

○游虞山记

十八日与黎莼斋游狼山,坐萃景楼,望虞山乐之。二十一日买舟渡江,明晨及常熟。时赵易州惠甫适解官归,居于常熟,遂偕往游焉。

虞山尻尾,东入常熟城,出城迤西,绵二十里,四面皆广野,山亘其中。其最胜为拂水岩,巨石高数十尺,层层骈叠,若累芝菌,若重钜盘为台,色苍碧丹赭,斑驳晃耀溢目。有二石中分曰剑门,?砉擘屹立,诡异殆不可状。踞岩俯视,平畴广衍数万顷,澄湖奔溪,纵横荡?其间,绣画天施。南望毗陵震泽,连山青翠相属,厥高钅?云,雨气日光,参错出诸峰上,水阴上薄,荡摩阖开,变灭无瞬息定。其外苍烟渺霭围缭,光色纯天,决眦穷睇神与极驰。岩之麓为拂水山庄旧?,钱牧斋之所尝居也。嗟乎!以兹邱之胜,钱氏惘不能藏于此终焉,余与易州乃乐而不去云。

岩阿为维摩寺,经乱泰半毁矣。出寺西行,少折逾岭而北,云海豁开,杳若天外,而狼山忽焉在前。余指谓易州亦昔游其上也。又西下为三峰寺,所在室宇,每每可憩息。临望多古树,有罗汉松一株,剥脱拳秃,类数百年物。寺僧具酒果笋面,饷余两人。已日昃矣。循山北过安福寺,唐人常建诗所谓破山寺者也,幽邃称建诗语,寺多木樨华,由寺以往,芳馥载涂。返自常熟北门,至言子仲雍墓。其上为辛峰亭,日已夕,山径危仄不可上,期以翌日往。风雨复不果。二十四日,遂放舟趣吴门。行数十里,虞山犹蜿蜒在蓬户,望之了然,令人欲返棹复至焉。

○莫子?墓志铭

子?,姓莫氏,讳友芝,自号吕阝亭,晚号?耳叟,世居江南之上元。明宏治中,其远祖曰先者,从征贵州都匀苗,遂留居都匀。至高祖云衢,又迁独山州,自是为独山州人。曾祖嘉能,祖强,州学生,皆以君考贵,赠如其官。考与俦,嘉庆己未进士,翰林院庶吉士,改官为四川盐源县知县,再改官为贵州遵义府学教授,曾文正公表其墓曰:教授莫君者也。教授故名进士,日以朴学倡其徒教其子弟。子?独一意自刻厉,追其志而从之。当是时,遵义郑子尹珍,亦从教授君游,与子?相靡刂以许郑之学,积五六年,所诣益邃。黔中官师徒友,交口推毂莫子?郑子尹,而两人名遂冠西南。

子?之学,于苍雅故训,六经名物制度,靡所不探讨,旁及金石目录家之说,尤究极其奥赜,疏导源流,辨析正伪,无株寸差失。所为诗及杂文,皆出于人人,而于诗治之益深且久,又工真行篆隶书,求者肩相摩于门。

子?癯貌玉立,居常好游览,善谈论,遇人无贵贱愚智,一接以和,暇日相与商较古今,评骘术业高下,正论诙嘲闲作,穷朝昏不倦。自通州大邑,至于山陬岭海,公卿钜人,学土大夫,咸推子?以为不可及。下逮武夫小吏,闾巷学徒,语君名字无不知,及其他尝与君晤,无不得其意以去者。然君虽乐易,而中故介然有以自守。自道光辛卯举于乡,其后连岁走京师,朝士贵人,争欲与之交,然君必慎择其可。有权贵介君友求书,辞不应。某相国欲招致授子弟读,婉谢之。既屡试礼部不得志,以咸丰八年截取知县,且选官。顾君意所不乐,弃去不复顾。以其年六月出都门,从胡文忠公于太湖,明年复从曾文正公至安庆,越四年又至金陵。胡文忠曾文正公,皆君尝所与游,旧知君者也。及今合肥相国李公巡抚江苏,请州县吏于朝,而是时中外大臣,尝密荐学问之士十有四人。诏征十四人往,君其一也。于是文正公暨李相国,及诸朋好,争要君出仕,敦劝甚至,君一辞谢不就,携妻子居金陵,时独出往来于江淮吴越之交。子?既好游,而东南故多佳山水,又儒彦胜流,往往而聚,乃日从诸人士饮酒谈咏,所至忘归。

同治七年冬,余与子?自金陵偕送文正公于邗上,返过维扬,登焦山,道丹徒,至吴门,并舟行者累月日,日接膝谈,语十事而合者七八。余寻别子?赴杭州,明年复来吴,与子?益买舟遍览灵岩石栖石壁之胜,观梅于邓尉,越日至天平山,谋且上其颠。子?苦足力乏,坐寺中待余。余乃独从一小童,攀藤葛,凌怪石,陟绝顶以望太湖。既下,子?迎余而笑,相诧以为极一时之乐,距今忽忽四五年,日月梦想,屡欲寻旧游不复果,而子?则且卒矣。

子?之卒,以同治十年九月辛丑,春秋六十有一。生平所为书,日《黔诗纪略》三十三卷。《遵义府志》四十八卷,《声韵考略》四卷,《过庭碎录》十二卷,《吕阝亭诗钞》六卷,《樗茧谱注》二卷,《唐本说文》《木部笺异》一卷。其编订未竟者,尚有诗八卷,《吕阝亭文影山词》,《吕阝亭经说古刻抄》,《书画经眼录》,《宋元旧本书经眼录》,《旧本未见书经眼录》,《资治通鉴索隐》,《梁石记》,各若干卷,藏于家。配夏孺人,子彝孙,附贡生,先一岁卒,绳孙,两淮候补盐大使,女二人,孙一人,尚幼。子?兄弟九人,多有名于时。子?既卒,其季弟祥芝官江宁知县者,请假于大府,以十一年二月,与绳载其柩归于贵州,卜六月壬申,葬于遵义县东八十里,青田山先茔之次。且行,征铭于余。余与子?故相得也。既逾月,为之铭而归之。其辞曰:乌乎子?!迹半天下,名从之驰,卒归藏于故丘,无所不慊矣。其又何悲?

☆李慈铭○答仆诮文

先生客居,作文守岁。呼仆瀹研,仆倚屏睡。先生叱之,仆起而谇。官穷至此,官文是祟。谁使官幼?识字不忒。哦诗上口,听经能背。谁使官长,作文无害。镂膺周秦,胝手汉魏。不今是逢,而古为媚。思涩苦痴,意迷若醉。官今已壮,所得者累。官之西家,佻兮崽子,货倒?犬杖,乳臭青紫。官之东邻,乌献家儿,丹豉布算,猗裸埒赀。官有薄田,岁丰以蓼,三载不治,责税荒草。官应诏科,字必俗矫。六上不收,三十发皓。官既世赘,眦?戚即休。以专而壑,以首而邱。云胡是歆,而仕之求。云胡是?,而都之游。鹰春则鸠,橘淮而枳。谓官此来,当殊厥趾。距今匿景,畏画于市。结舌四坐,移愿百氏。刺毛已?享,径艾绝轨。上车秘书,平头绿鞲。而我于官,互更褐裘。五陵驺卒,锦帐大马。而我于官,薄笨骖驾。官穷至此,官犹有家。乐和旧坊,面城背涯。堂庋织具,门停钓车。养亲课稻,娱宾治花。官今墨{尸木},进退何择?局疒束 磋搓资,以至今夕。而犹文为,文将奚适!官固耐穷,我请自绝。先生闻言,冁然而笑。谓仆且退,尔无我嬲。我心太虚,白云在天。尔蕲速改,请以来年。因濡笔以为之文曰:吾拙吾力,吾默吾识。吾饥吾寒。匪吾文是职,乃天之所以全吾真而养吾逸。

○越中三子传

陈寿祺,本名源,字子谷,一字珊士,浙之山阴人。祖抡英,嘉庆庚午举人,官秀水训导。训导生三子,曰锡,曰书烈,曰文杰。文杰早殇,锡娶妇黄,五月而卒,无子。书烈娶妇陶,生君,训导命以后世父,而书烈卒无子。故君兼后小宗。训导故贫,君早丧所生母,育于黄恭人。幼善病,黄恭人日夕纺绩以营药饵。顾读书敏甚,训导深К之,携以之官。及训导?卒,君所生父以毁亡。时君年十四矣,随黄恭人扶四丧还。山阴无期功之亲,无田无宅,赁大木桥旁陋巷三橡以居。黄恭人并日而食,为针黹或数夕不寝,得钱以给君入塾。学为文而君益锐进。更五年,补县学生。又二年,举于乡。又七年,咸丰六年进士改庶吉士。又三年?枚馆,改刑部主事。同治元年,粤贼据绍兴,君请急浮海至沪,迎黄恭人及其孥入都。旋充提牢厅主事,兼办秋审,补奉天司主事,擢员外郎,随尚书绵森公赴湖北勘狱,京察一等。未及引见,以丁卯夏四月?卒于京邸,年三十有九。初训导娶于李,予高叔祖孝廉府君之孙也。故予与君为中表兄弟。君之补渚生也,予祖父行皆喜曰:训导有后矣。君天性伉爽无城府,见人无亲疏,皆率胸??与语,人亦乐近之。事亲孝。尝自塾归,黄恭人持稻糗及肉食之。君问曰:母食乎?曰:食矣。及夜,黄恭人诣厨下暗中食,君持火烛之,则冷菜羹半瓯淘麦屑也。君持瓯泣,黄恭人亦泣。及岁甲子二月,黄恭人年七十,君称觞于京师,予与平君步青谢君钺往祝,夜同宿君家,君言之,泪犹涔涔下也。君文章警敏,不由师授,尤喜为诗词,情藻艳发。既年少入翰林,篇什流播,人争传诵,而竟不得留馆职。既改官,勤习曹事,援律比例,钩抉爬梳。日步行人署治狱,夜阅爰书,辄至漏尽。尝召试军机章京列高等,竟不用。既迎家至京益困,敝衣垢面,跋涉泥淖,而吏事益精。曹中疑狱悉委之。又自授其三子经,以其暇事吟咏治小学。故甫三十发尽白,竟以积瘁死。君娶于刘,生子三,长者娶妇有子矣。君既卒数年,而黄恭人犹在堂。

王星诚,本名子迈,又名章字平子,更字孟调,亦山阴人。父学厚,道光甲午举人,慈湖书院山长。君幼颖异,目多白,眉有奇采。甫成童,为文即刻意自异,不蹈故常。为诗歌镂心钅术肾,见者敛手。山长故予族父青田先生高第弟子也,以文章名一时,少许可,顾奇К君。尝遍携其文以夸于客。甫冠受知于知府徐君荣学使吴公钟骏,试皆第一,补县学生,名大噪。君早失恃,比长而继母又?卒。山长恐君试失时,遂以君出后其从祖父,君不敢违,及为弟子员,释菜于郡,时宣宗崩已逾百日,守令诸官皆吉服莅事,君独衣青衣。徐君以其为国恤也,诘之,君不对。未几而山长?卒。家素贫,时山长三娶妻,甫数月,君姊妹未嫁者二人,一弟眇而甚弱,君已娶妇有子,饣?鬻不能继,于是始客游。初为余姚令采宾王掌书记者数年,继客于萧山。

予自丁未冬,与君角艺于塾,务争胜以能相高,而相得甚。君为《希有鸟赋》以赠,予赋《大鹏行》以答之。皋同补弟子员,益相亲,闲日辄过从,以所业相质证。或上下议论,穷极幽眇,尽昼夜不止,意气凌厉,蔑视一世,以为两人外无可与言者。或出诣人,必两人俱抵掌高论,歌噱互作,坐客辄缩?肉避去。时御史宗先生稷辰方里居,创四贤讲社,招致英俊,予与君皆箸录。一日予与宗先生论学不合,宗先生嗤点予文,君闻之怒甚以告予。予遂不复至宗先生门,君亦不往。宗先生屡好言相谢,两人始复称弟子,然终不以所作示宗先生矣。君既客游,间数月必归,归则必过予信宿,或至十日始去,而邮筒诗文往来曹江上者相望也。及丙辰春,君始远游,由京师至河南,依其叔父故副都御史履谦于河防。副都以忧归,君遂历客豫中诸牧令。尝寓书予曰:自客大梁,始知乡里之多才,而贫贱之可乐。盖数年中无旬日不梦至越缦堂也。越缦堂者,予读书处也。已未夏予入都,君亦来应京兆试,则已病脾泄,精神颓陨。予方被横逆之祸大困,相见唯佗傺抑郁,无复向时意矣。未几同入试,试毕君寓邑邸,病益甚。榜发中副车,越日遂?卒,年二十有七。时君戚谊数人发其箧,得金数镒,买棺以敛。今犹?聿城南扩谊园也。予方与同人谋之,将以明年归丧。君娶于施,生二子一女。

孙廷璋,后更名淳溥,同治元年复故名,字仲嘉,一字莲士,会稽人。孙氏自明正德中,江西巡抚忠烈公燧为名臣,其后益大,阀阅为江以南冠。忠烈本籍余姚,其孙吏部尚书清简公钅龙始居郡城。入国朝稍衰。君曾祖楠为县诸生,祖晟益贫矣。父庆琛以善刑名章奏,客督抚者二十年,家始裕。君幼精悍?斥弛,喜为刻雕藻绘之文,不治小节,好谐侮人,人多疾之。甫冠,应童子试,时学政吴公钟骏,经学大师也,以维黍二字题试会稽,君独本《周礼》《尔雅》故训为说,吴公大奇之,擢第一,补诸生。道光己酉充拔贡生,旋举于乡。明年试国子监学正学录第一,授学录,升助教。癸丑告归,改教职,选遂安教谕,未上,丁父忧,氵存丁母忧。入赀以知府候选,谒故督师胜保于皖,不得当,归。而浙江巡抚王壮愍有龄檄治文案。时军事急,饷不继,浙西嘉湖诸郡已尽陷,饷独恃宁绍,壮愍先与将军瑞昌公劾罢团练大臣邵文靖灿。以王副都履谦柔愿易制,特荐之佐团练,专司越饷以济军。而越人已疲甚,副都不能为,越绅之为副都郊奔走者,类贪污多饱私橐,壮愍娄檄饷不如额,遂积与副都哄。副都劾壮愍侵官擅威福。君既为壮愍所委任,又与副都故交,锐意解纷,以为饷可筹而民不病,乃返越以巡抚檄行事。越诸绅大怒,激副都出疏劾君及浙吏三人,以为巡抚爪牙。壮愍亦疏劾越绅四人为副都党相持。朝廷下其事于学政张文贞公锡庚,而桐庐知县倪某,复讦君索贿冒功事于副都,副都露移巡抚。壮愍遂并疏劾君,请褫职按治,复下其事于学政及将军。谳未定,而绍兴陷,杭州亦破,巡抚学政将军皆死节,副都竟逸去。论者谓浙事之坏,由绅抚之交讧,饷事其枢纽也。而君之疏节阔目,授人抵?,志用不遂,卒至对簿,亦可悲矣!君自贼中间关至越,迎其孥至宁波,至上海,遂入广东。客肇庆知府龙川知县幕者各一年,所至Θ钅吾,乃挈家浮海归。前事得白,复原官,君遂入于潜,赁田数十顷,大治佃于山中,而病作,归,遂剧,以丙寅十月?卒,年四十有二。

君素无乡里名,见俗士辄瞠不言。或示君以所作,君笑而仰视屋,故为谬语,以故益无知君者。比入京师,名乃大起。归而与予交,益治经史,务为本原之学。岁丙辰予馆君家,傅节子以礼者,居亦相近。三人皆嗜书,日出阅市,以所得奇秘相角胜。或互雠戡,有所创获,相告则喜跃大叫。宾客仆隶,见者无不?Ф眙以为狂。间与君为诗词,分题刻烛,君务馋镂隐僻,几至腐颖,每一篇出,千锻百炼,必于奇丽,盖其天性也。君素喜经疏小学,为楷书精绝,而结体必依说文。娶于高,生子一,星华,予门下士也,未冠补诸生,好经学,诗文有父风。

三子者,陈子最和厚,无忤于人,虽甚不肖者,未尝有恶言加之。孙子动与俗违,仇怨日积。王子稍温默,而不可一世之概,则较孙子尤甚焉。孙子长予四岁,予长王子二岁,而与陈子同岁生,皆积瘁早衰,有忧生之嗟。每相聚宴语,日薄西崦,揽浮云,数落叶,辄慨然念岁月之易尽,惧修名之不立。王子之殇于京师也,予与陈子同视殓,泫然流涕,以为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乙丑,予归至杭,孙子亦自粤还,须毵毵矣,语予曰:著书未成,而老已至,奈何?陈子抵予书曰:君归我留,南北乖异,欲如往时宣武街中同居二年,歌哭相答,此生可再得乎?孰知岁未再?其,二子继逝。今又四年矣。予以孤露羸病之身,块然独立,寄家远役,浮湛冗员,且执笔以传三子,而撰定其遗集,悲夫!陈子箸有《纂喜堂诗集》四卷,《青??阁词》二卷,《越语古音证》二卷。王子箸有《西凫山居诗词》若干卷。孙子著有《亢艺堂文集》,《勉喜堂诗集》,共若干卷,《玉井词》一卷。王子诗大半林攵佚,孙子诗词,经乱亦多毁,侍郎为陈子房考师,与孙子故交契,王子则知之于身后者。令次弟刊布其集以集于世。三子之不亡,侍郎力也。

○王母鲍太夫人墓志铭

慈铭自同治壬申,与今国子祭酒王君先谦相识,甚疏也。甲戌会试卷在祭酒房,力荐之,亻危得而以文字违格,卒被摈。心感祭酒,然?从迹益以逖。庚辰成进士,祭酒为邻房同考官,揭榜时见慈铭名,以其老也,感唏之甚。既慈铭呈牒翰林院,乞守故官,祭酒力阻不能得,叹惜累日,慈铭始益感祭酒,交日密,于是始知祭酒之有贤母。而祭酒门祚之单只,太夫人身世之劬劳,始一一闻之。祭酒事亲孝,太夫人年高多病,自昔岁后疾屡作,祭酒朝夕左右若孺子,每为慈铭言之,惨戚不自胜。慈铭亦心忧之,相见必亟问起居。今年三月七日,祭酒有事东陵,越日而太夫人病作,遂以不起。呜呼!鲜民之痛,天下无慈铭之酷者。交游中有亲在者,羡之极而感泣,惟恐其乐之不长,惧其老而忧其病,不啻其在身也。肃肃鸨羽,哀鸣相闻。其相感之悲,有不能喻之它人者。既祭酒以所次太夫人年谱,属为志墓之文,其曷敢辞!

按谱太夫人姓鲍氏,先由徽州迁湖南长沙府善化县。父太学生,讳敦富,母氏熊,幼失恃,终鲜兄弟,事父孝,年十九,归赠通议大夫长沙王公载之。逮事王舅姑及舅姑,皆得其欢心。赠公祖父皆诸生,家贫,世以教读自给。太夫人仰事俯育尽其力,养生送死尽其诚。和娣姒,恤姻党,尝竟日一餐而甘旨无缺。或饭时托故不食。严寒身著夏布中衣,而操作益勤,时堂上温清而裘?之。其兄公卒,迎长姒同居,病视之惟谨,五年无倦色,门以内熙熙如也。生丈夫子四,皆躬自授书,臬长君次君各授室能文,次君以高材生食饩,而先后夭殇,俱无子。赠公以痛子亦卒。时祭酒已补诸生,其季尚少,粤寇方炽,蹂膊遍湖南北。祭酒从军鄂皖之交,太夫人忍死以全厥家,其劳瘁而心伤,盖有不忍言者。既祭酒连掇科第,入翰林,奉使云南,假归省视,季君亦以诸生得官,未及上,夫妇远逝,亦无子。于是祭酒迎太夫人及孀姊寡嫂,俱至京师。凡十年,色养甚备。而祭酒连殇子女。先是赠公有两兄皆无后,太夫人念家世之衰殄,子姓之不育,常戚戚不怡。欲求一日含饴弄孙,以慰暮年,而不可得。此祭酒述之辄号恸也。慈铭窃惟太夫人之所处,诚备生人之极艰,其所行虽亦闺门之庸德。然以富贵妇人处之,有不可以终日者。即其后亲见克家,清华抚养,而殇折之惨,无岁无之。尝读昌黎苗夫人之志,所谓岁时孩婴啼笑满前者,几以为奇福不可幸致也。然以视不肖如慈铭者,母氏劳苦,而无一日之养,兄弟陨替,嗣育?刂绝,而不得以区区之科名,逮亲之存,则祭酒之所以事太夫人者,岂不犹在天衢哉!是亦可以无憾矣。

太夫人生于嘉庆戊辰六月十九日,卒于光绪壬午三月十六日,享年七十有五。距赠公之殇,二十有二年。子四,长先和,次先惠,廪膳生,三即祭酒,同治乙丑翰林,至今官,四先恭,县学生,分省补用知府。女四,次适候选知县善化龚运?,其三皆殇。以祭酒贵,封由太安人晋宜人恭人至太夫人,以某年月日葬某乡某原。铭曰:先儒蕺山刘子有言,平生未尝言及二亲者,伤心之甚,不忍言也。母也天只,孰酬恩也?维太夫人,生备百屯,而终享鼎茵也。象贤有子,为名臣也,胡天靳之,未耄期而抚孙也?维艰维劬,以成厥家,终大其门也。高明令终,归俪于原也。因祭酒之锡类,以恸吾亲,欲附皋鱼之泪于泷冈之阡也。

☆王?运○御夷论(一)

盖自黄帝画野分九州,而常有夷狄之患。中国之于夷,常不敌者势也,必争者情也,代兴者数也,绝之者理也,御之者术也。王道陵迟,四夷交侵,兽蹄鸟迹,交于中国。人皆知敌之强盛,而不咎我之衰弱。闻敌之术略,而不思已之暗蔽。强者愤怼而不知救祸之道。弱者输服而不知坐亡之惨。故自衰周以来,三千余年,三策相乘,二道并用,曰战与和而已。二者互相訾排,迭为其柄。当其盛则皆可以善,魏绛卫青是也。当其衰则同归于亡,卫懿晋末是也。和战者政教之末迹,诤议者谋国之下道。故必先明其致此之由,而后智术乃可言之。

何以明其势之常不敌也?曰夷狄之患,起于我弱。我弱之故,生于失政。夫含生之伦,各安其分,以习为性,以势为用。内不强不足以谋外,人无衅不可以构隙,其尊中国也如天,其觊觎也如鬼。其羡我土地物产礼乐制作之繁富,其欲袭我政事官爵文章之华贵,其闻圣人首出诸侯效命,则蒲伏稽颡,求通属国。其有自负强大,侵轶边界,则驱之而已奔亡矣。是故中国强,夷狄弱,则秦人置百越之郡。中国强,夷狄强,则汉又为渭桥之师。中国弱,夷狄弱,则元成受匈奴之朝。至于中国弱,夷狄强,边患滋多矣。且夫弱非无兵也,非将怯也,非饷饣军匮也,非城之不高池之不深也。主忘其民,夷始俘之,主弃其地,夷始侵之,主忘武备,将帅败之,主忘求贤,谋虹乱之。无幸敌弱,彼必有余,无问寇浅,内必尽虚。无患犬羊之难驯,无狃敌欲之不奢,无皋战阵之失机,无忧凭陵之肆威。人主闻变,赫然奋发于朝{宀一}之上,蹙然自责于宫寝之内,涤荡丛弊,胥与更始。主德朝明,而夷类宵遁,朝政夕清,而兵气旦申矣。

何以明其然也?昔者厉王昏暴,天下荡荡,小疋尽废。中国乃微,则北有犭严狁,西有昆夷,东有淮戎,南有荆蛮。当是之时,四方蹙蹙,岌岌乎殆,文武之地,不战而削。宣王嗣之,未遑用兵,忧旱侧席,求贤自辅,得方叔召虎皇父仲山之臣,然后出师,未至泾阳而匈奴北归,始临长江而徐驿传骚。故其《诗》曰:薄伐犭严狁,至于太原。言无所用战,直驱而去之也。其大雅曰:铺敦淮?,仍执丑虏。言就而系累之也。其南征曰:薄伐犭严狁,蛮荆来威。言先声而后实也。如谋其次,则天子衰废,委任侯伯,发戍守边,亦足暂弭。其在诗曰:王命南仲,往城于方。此言纣用文王,命将遣戍,守卫中国,筑城而居之也。其四章曰:岂不怀归,畏此简书。言戍卒之劳也。其遣戍曰:岂敢定居,一月三捷。言方略也。夫以文王之圣,南仲贤将,兵卒有礼,王道之洽,比之宣王,其词劣焉,其功勤劳,倍于吉甫,岂非以君臣势殊,功固不齐乎?

自此而降,则秦始汉武,挟全盛而谋敌,中国虽暂敝,后世受利,此以强而制弱也。汉文以强备强者也。夷狄积强,中国积弱,然后来犯,故常不敌之势也。已不能战,虽降无益,而妄曰与和,此自欺之说也。然而强敌压境,亦终取盟者,彼知我之可取而度彼不能故也。非爱我也,非忘我也。夫夷之入中国恒易,我之取夷也恒逆。贾生闳议于珠崖,刘安忧费于越南。诚以为敝财力于无益之地,委吏士于毒瘴之域,胜不为功,而败损国威也。

若夫开山海以招鳞虫,假冠裳而饰犬蛇,趋利如骛,争欲内徙,尺寸是竞,贪慕而不去者,虽峻其防而犹患溃延,况引而近之乎?全力专心,累世而图我,抵隙蹈瑕,一朝而疾发,彼固操全胜之算,而熟筹乎彼己之情者也。君相当此,尚不自警,乃愤疾于一战,其为败摧,何必智士而后知哉!今以必争之情,加不敌之势,当战败之后,为苟免之策,此又乞和之议,所由从容而徐进者也。无备而战,战已败矣,败而乞和,其情绌矣。中外交通,民夷习居,国本移矣。鉴亡国之失,论和战之迹,则纳币者病,而议战者又见贤矣。君臣当无事之日,观前代之史,无贤不肖,未尝不恨和夷之非策,称臣纳地之无耻也。及夫边陲小警,庙算已尽,俘囚﹃辱相随逐,而箝口束手,莫敢论一战之利者,其志昏于敌前,而气馁于自强也。其攘臂切齿,主辱臣死而不悔者,虽蹈锋镝,不知亡国之不可存也。其日夜忧敌,觇强弱,论守战,求一去害而并心于外患者,其犹见蚊睫而不睹泰山者也。

夫治乱在一人,转移在俄顷。古无必亡之国,国无不治之理。圣人得位,要荒以限之,朝贡以羁之,夷狄仰望,莫不惕栗,尚无所用战,其术约也。五饵豢敝,效于蒙古,和之上者也。幕南犁庭,战之威者也。若力不足和,而姑望罢兵,强敌压境,乃后言战。朝无正人,野多异议,弱而愈靡,适足自亡。故其咎不在夷狄,而其政不系和战。是本论也。

○御夷论(二)

夫道术立百代之要,机智用一时之利。君无苟且之臣,政有补苴之策。然则内政未举,而议欲攘外者,其亦必有方乎?均之治末,莫若力战。夫锋刃相接,僵伏相踵,而计胜负者,战之末也。有死无二,折而不挠,明敷天之大义,指匈奴期俱灭者,此能战之选也。夷狄之入中国也常远,其畏败也常切。其所欲在和者,利彼之完师,幸我无备故也。其先致死与我争利,其词不绌者,要和亲之必成也。社稷之臣,怀忠贞之节,羞陪妾之名,因民所疾,金鼓而征之,败不足畏,故无败矣。

何以信其然也?敌国之势也。敌之兵必出于一道,我之地不尽于受敌,则出没之情异,我便一也。彼远而攻,士卒有数,我近而征,精锐相接,便二也。远攻者士怀归心,守者亦各为其家,则彼不致死,我能持久,便三也。战则彼失其利,和则我受其敝,弃利而决死,童子不为也,我便四也。讲好请盟,彼常挑衅,守死勿去,焉能责我。其将一举而取我乎?则不至今日矣。如其不能,我便五也。兵以练而精,士以怒而勇。彼屡胜则骄,我屡败则惧,刷耻振弱,我便六也。有战而死,无和而生,则彼之意阻,我之情暴,便七也。明华夷之限,民知国雠,胶固而不解,彼虽得城邑,不能用守,便八也。连兵中国,绝互市之利,他邦解心,外生猜嫌,我便九也。乘九便之势,加十全之算,内可以雪臣民之愤,外可以立旗常之业,上可以拯君父之厄,下可以垂永久之统,救患目前,徐图其终,亦人臣立功之秋,壮士封侯之时也。

然而强藩重镇,变色而相戒,勇夫悍将,束甲而屏息者,不明于敌情,而猥曲于偷安也。向使带甲之将,谋国之士,有分毫忧患救时之心,少留意于夷狄之事。知其示强为虚强之势,议和为挑衅之本,攻其所短,而夺其所挟,明目张胆,而告之待战,则宋襄明英,身虏而复归,国土覆灭,且犹复立,何区区败衄之患哉?今之论夷,不出二策。或以我为不能,或以彼非相吞,将优游而俟之,隐忍而从之。曾不知不能之趋于亡,而相吞之不在用兵也。俄焉而复之,城破君亡,而人臣不知有锋刃之祸。其守疆土者,幸敌不至,而以为无事,岂非古来之奇辱乎?

夫义士含情,则生心以求逞,愚民渐渍,则忘君而向外。诚欲弃其国,不可与危言也。然而鉴往古之失,立后世之法,万一悔悟,而势力已困者,犹莫若论战,以延旦夕之命而已。夫论战而求胜,怯者挠其说,连兵而相持,小人促其败。今言战而不必战,战亦不必胜,此策士之说也。策士之效,得情故也。世有知敌之情,而不能知我之情,能为存国之谋,而不能以喻亡国之人,独且奈之何哉!

○论文

文有时代而无家数,今所以不及古者,习俗使之然也。韩退之遂云: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如是仅得为拟古之文。及其应世,事迹人地,全非古所有,则失其故步,而反不如时手驾轻就熟也。明人号为复古,全无古色,即退之文,亦岂有一句似子长扬雄耶?故知学古渐渍于古,先作论事理短篇,务使成章,取古人成作处处临摹。如仿书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如此者家书账记,皆可摹古。然后稍记事,先取今事与古事类者,比而作之,再取今事与古事远者,比而附之,终取今事为古所绝无者,改而文之。如是非十余年之专功,不能到也。

人病在好名欲速,偷懒姑息,孰肯而刊楮七日,以削棘猴。故自唐以来,绝无一似古之文,唯八家为易似耳。今贬八家不得言文,及其作文,更不如八家,以八家亦自有二三年工力,乃可至也。诗则有家数,易模拟,其难亦在于变化。于全篇模拟中,能自运一两句,久之可一两联,久之可一两行,则自成家数矣。成家之后,亦防其泛溢。诗者持也,持其所得,而谨其易失,其功无可懈者。虽七十从心,仍如十五志学。故为治心之要。自齐梁以来鲜能知此。

其为诗不过欲得名耳。杜子美诗圣,乃其宗旨在以死惊人,岂诗义哉!要之闻道犹易,成文甚难。必道理充周,则诗文自古。此又似易而愈难,非人生易言之境也。孔子大圣,发愤忘食,其教人不愤不启,请一言以蔽,曰愤而已。愤者非人言好,乃愤已之不好。愤则勤学,学则愈愤。终身亻黾勉,惟日不足,而何道之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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