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鈺福等,正在談得高興,忽見一人走過,會了祥某的茶資,約同著去看熱鬧。德樹堂听了此話,不胜惊疑。暗想阿氏過部,怎么這般快。莫非阿氏口供,已經确定了不成?因向神眼在福丟個眼色。鈺福會意,讓了回同坐的茶資,同著德樹堂走出茶館。鈺福道:“啊,德子,你給我參謀一回。我不是愛犯財迷,莫非北衙門里,阿氏圓供了嗎?”德樹堂道:“若真定准了謀害親夫,咱們的話,就算押寶押紅啦。”德樹堂道:“狗咬尿泡,不用瞎喜歡。案子到部里,翻案的多著呢。如今的年月不像從先。早年營翼辦案,滿是一個套子。辦案之先,先跟科房先生商量好了。臨到過部,那部里科房,也是通同一气。定案之后,連兵部辦保冊的,都是一手。你說那個年頭儿,有多么好辦哪。如今你東奔西跑,費九牛二虎的火車勁,臨完了的話,還不定怎么樣呢。漫說這宗事,就是破出死命,拿獲盜案的事,也許在部里翻供。及至于有了保舉,也是官儿在頭里,咱們得倆錢,究其實的話,你說是誰的功勞?”鈺福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想阿氏一案,街市喧傳,都是疑范氏所害。獨我一人,偏說是春阿氏。別說旁人,就是烏翼尉全鬧猶疑。如今北衙門里,業已問出口供,雖說是渺渺茫茫,未見的确,然而揣情度理,不是阿氏所害,那么是誰呢?若說蓋九城的話,不過是穿飾打扮,有些妖气,其實也沒什么。”德樹堂道:“話不要這樣說。一言四口,駟馬難追。走錯道回得來。說錯話回不來。現在一万人中,足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說是范氏,獨有你我,按葫蘆掏子儿,偏偏的犯死鑿儿。要据我說,咱也得摟著來。不是別的,丟面子事小,保飯鍋實大。我勸你不用提了,以后得了消息,隨時報告。見了連二他們,也不必抬杠斗嘴,圖什么為這個得罪朋友呢?”
二人一面說話,已來至帽儿胡同西口,望見翼里槍隊,并甲喇達德勒額等,皆在衙門對面小茶館的門首乘涼。見了鈺福等,道說辛苦。鈺福亦陪笑問道:“天這般早,就這里候著里呢?”德勒額道:“事沒法子。昨天翼里頭,傳的是辰刻嗎。”說著,有左履小隊,帶著文光,范氏等一干人証,進了角門儿。鈺福道:“你忙什么!得什么時候走?怎么的話,我得治餓去。”德樹堂道:“你忙什么!天沒到晌午呢。”鈺福搖首道:“不成您那。昨天晚上,我就沒吃飯。為著不要緊的事,鬧了一夜,不但沒吃,而且沒睡。回頭天橋的話,我可不奉陪了。”說著,進了茶館,因為當差日久,常來北衙門送案,所以茶館中人,都极熟識。這處茶館,也沒有旁人喝茶,左右是提署當差、營翼送案的官人;這處茶館,也沒有來此探監的人;或是衙門里頭,有外看取保的案子,都在茶館里頭去說官事。鈺福、德樹堂等,俱是熟人,將一進門,伙計就過來周旋,忙著沏茶,又打听阿氏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德樹堂隨聲附和答了几句,忽見門皂常某,同著几人進來。衣服打扮,俱是鄉人模樣。進門要壺茶,坐在一張桌上,在回右顧的,啾咕半日。鈺福道:“常爺,什么事這樣呵?”常某轉過頭來,看見鈺福在此,叫過伙計來,便讓茶錢。鈺福謙讓一回,還是常某給了。鈺福稱謝道:“爺們儿什么事?這樣忙和?”常某見左右無人,走至鈺福耳邊,悄聲道:“這几位是東直門外的朋友,被賊所攀,先在東直汛收了半個月。昨天有朋友見我,討保出來的。”因見德樹堂在旁,又問起阿氏事來。鈺福把前前后后,述了一番。常某連連贊好,又道:“少不了你,得下賞來的話,別忘了我。”說著答答訕訕,又向那桌上去了。鈺福一面說話,已令伙計烙過餅來,与德樹堂二人吃了。一時德勒額等,自外進來。嚷說車已來齊,立時就要起身,鈺福等忙的出來。
只見看熱鬧的人,人山人海,你擁我擠,有如看會一般。少時把春阿氏帶出來,見她梳辮子身穿白布褲褂,福字履鞋,帶著手銬腳鐐。粉頸之上,帶著极粗的鎖練子。有槍隊官兵等哄用閑人。先有一個官兵,上車臥底。隨有官兵把阿氏攙上車去。阿氏之母,也隨后擁出。那些看熱鬧的人,因見報紙所載,皆替阿氏不平。今見這般光景,紛紛議論。有說是蓋九城害的,有疑是普云害的。更有那少婦長女,見春阿氏這般的慘,為這墜淚。那些官兵,一個個狐假虎威,連呼帶嚷。甲喇達德勒額等,帶著文光等一千人証,并有本旗佐領辦事的官人,帶著投呈保片,隨后相隨。文光是赤紅臉,兩撇黑胡子,穿一件半舊的兩截挂儿。瑞氏、托氏,俱是隨常衣服。范氏是頭挽旗髻,穿一身花布褲挂,標致异常。看那面上顏色,頗有得意之態。阿氏、德氏母女,車在前行。文光等坐車在后。定在刑部對面羊肉館門外會齊,只見那官兵槍隊,盛盛武武的,喝道驅人。看熱鬧的鼻酸眼辣,觀之不忍。一個唉聲嘆气的道:“中國官事,這樣殘忍,不何知年何月才見青天。”更有忍不住气的人,語言激烈,開口就罵。有罵問官受賄的,有罵差役不仁的,鈺福等跟隨在后,听見這般議論,只好裝作不聞。走至大街,德樹堂向鈺福道:“你听見沒有?你我二人,也在挨罵之內。你說這宗議論,可怎么好呢?”鈺福悄聲道:“世上的事,左右是那么著,糊里巴涂,也就算完了。這宗議論,也不是有見識的人,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非是報紙走哄,就便把阿氏剮了,他們也不知其故。碰巧還拍掌稱快,傳作奇聞呢。”二人一面走路,一面談論,又探頭探腦的,細察阿氏神情,不在話下。
單說文光等隨著左翼原辦,到了刑部門首,候著官兵槍隊,把阿氏母女送進衙門去。站在牆陰之下,扇扇乘涼,專等文書投到,傳喚過堂。工夫不大,只見甲喇德勒額自內出來,悄向文光道:“這里您托了人沒有?要不搭個天橋,恐怕報紙上一嘈嘈,就要翻案。那阿氏的口供,問著很難。昨在提督衙門,就是勉強著畫的供。先前過堂時,阿氏至死不認。我听轉子常說,好費手啦。跪鎖上腦,刑法都用遍了,急的座上問官,無法可問,遂將阿德氏帶上,撇開了一收拾,好容易死說活說,才把女儿說好,對對敷敷的,把口供畫了。如今過了刑部,您要不托人的話,可就完啦,”鈺福也湊至跟前,唧唧噥噥的問道:“訂親之時,您怎么不睜眼呢?”文光嘆口气道:“提起話儿長。事已至此,不怕你二位笑話,錯非是親上作親。娶她那一天,也就成了詞啦,一來她扭頭別頸,不肯歸房,二來風言風語,我听了好些個。我若不怕丟人,也早就休了。”鈺福是有心探問,看了看左右無人,悄聲道:“事已至此,你也不用隱瞞。既知道阿氏不正,早該把奸夫指出。日子一久,奸夫可就走了。”文光皺眉道:“話雖如此,我也指不出誰來,不過風言風語,說她不正。究竟同誰不清楚?誰幫她下得手,我是絲毫不知。那天夜里,若非小妾叫我,我還在夢中呢。”說至此處,忽見有言人走說。”阿氏母女,大概是收在北所司務廳里,傳喚原告呢?”
文光听了此話,向鈺福二鞠躬,說是回頭說話儿。遂同了德勒額,隨從那官人進去。到了一處院落,冷气森森,寂無人語。有皂隸高聲喊道:“帶文光。”文光戰戰競競,走至公室以內,垂手侍立。公案之后,坐著位年約四十,面如古月,兩撇黑胡須的官員,左右有書班皂隸。望見文光進來,高聲喝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錄,細細報來。”文光道:“旗人名叫文光,是鑲黃旗滿洲,普津佐領下的領催。”問官道:“你儿媳阿氏,說親是誰的媒人?你儿子春英,是誰給害的?死時是如何情形?你要据實供來。”文光答應聲喳,如將根由,按著以前所供的,細回一遍,隨有旗佐領的辦事人,投了保結,帶了文光下來。然后一起一起的,把瑞氏。范氏籌,挨次問過。查与送案口供并無不合之外。仰告一千人証,下去听傳。福壽德勒額等,帶領官兵槍隊回去交差。鈺福把沿路見聞,也回去報告。文光、范氏等恐怕原述的口供,不能立時治罪,少不得日夜研究,托人弄槍,好令春阿氏凌遲處死。瑞氏是疼愛孫子,痛惜孫媳,又因報上記載,皆替阿氏聲冤。街巷傳聞,亦說范氏不正。老年人心實好气,不免于家庭之間,鬧些麻煩。托氏因儿子被害,儿媳投缸時,自己并未在場,未免也有些生疑,因此家庭骨肉之間,在默默無形中,皆不和睦。那一些瑣瑣碎碎,鬧話流言,不屑細說。
這日刑部已把此案分在山西司,行文本旗,傳喚文光等,到部廳審。文光帶了范氏、并托氏、春霖等一齊到案。那刑部司員,因為報紙暄傳,不能不加意慎重。分司之后,先把送案的原文,細閱一過。然后才開庭審訊,這位承審司員,姓宮名,表字道仁,是恩科舉人出身,為官清正,審判极明。不管甚么重案,一到宮道仁的司里,沒有不即日間清的。因此尚書葛寶華,侍郎紹昌,皆极倚重。今因阿氏一案外間報紙上頗有繁言,所以宮道仁更加注意。當日升了公座,提取春阿氏過堂。先把阿氏上下打量一回,見她兩道似乎非瘦的籠煙眉,一雙半醉半醒的秋水眼,腮如帶愧,唇若含嗔,羞羞澀澀的,跪倒案前。宮道仁見此光景,心里好生疑惑。暗想我為官多年,所通謀害親夫,或因奸致死本夫的案子,不知凡几。無論他如何凶悍,到了公堂之上,沒有不露出几分形色的,怎么這個婦人,這樣自如,莫非是被人陷害,屈打成招嗎?因問道:“你現在多大年歲?”皂隸亦喝道:“你今年多大歲數?”阿氏低頭道:“十九歲。”宮道仁道:“你把你丈夫怎么害的?你要据實說來,”阿氏遲了半晌,細聲細气回道:“那天我行情回來,忽然一陣迷糊。一心打算尋死,不想我丈夫醒了,我當時碰他一下,不想就碰死了。”宮道仁搖首道:“不能。不能。你說的這樣話,朦不得人。無緣無故,你為什么尋死呢?”阿氏又回道:“我想我活著無味,不如死了倒干淨。所以那日晚上,決定要尋死。”宮道仁道:“案到這里來,不比別處。你若說出實話,我可以設法救你。你若一味撒謊,或是胡拉亂扯,謀害親夫四個字,實在打不得。你若說出真話;誰把你丈夫害的,一定要誰給抵償,把你脫出來,不干你事。一來你丈夫的仇,你也給報啦。二來你母親,也免得著急。你放著節孝兩字,不留個好名,偏要往謀害親夫的罪名上說,這不是糊涂人嗎?”皂隸亦勸道:“老爺這樣恩典,你還不實說嗎?”阿氏听到此處,嗚嗚的哭了。遲了半日道:“我是該死的人,此時只求一死,大人不必問了。”說罷,淚流不止。宮道仁再三詢問,仍然不說。問到极處,只說是惟求一死,請毋深究。急的宮道仁無法可問,看她情形,實不似殺人凶犯。有心用刑,又有些不忍。隨令左右皂隸,先將阿氏帶下,將范氏帶上。宮道仁察言觀色,看著范氏神情,頗不正經。遂問道:“春英被害,你看見沒有?”范氏道:“春英被害時,我已經睡熟了。因听院子里有人的腳步聲儿,當時我以為有賊。又听西屋里喊了一聲,所以提燈出來,才知是春英被害。”宮道仁道:“春英之死,你既然不知道,阿氏投水缸時,你總該知道了罷。”范氏道:“阿氏跳缸,我也不知道。我從屋內出來,我丈夫文光,亦隨著出來了。他到西房去瞧,才知是出了逆事。當時我喊叫丈夫,先把阿氏救出,回她因為什么下此毒手,后來我丈夫報官,把阿氏的母親德氏帶官,這就是當日情形。”宮道仁道:“你說的這宗情形,是真話是假話?”范氏道:“家有這宗逆事,豈敢再說假話。”宮道仁冷笑兩聲道:“我且問你,那日你聞聲而起,怎不到上房去呢?偏偏你丈夫往西房去,你便往廚房去呢,想來是殺人之初,你必然知道,不然,怎這般湊巧?”范氏遲了半日,強答道:“事有湊巧,橫豎是春英被害,神差鬼使,領我們去的。”宮道仁哈哈大笑,望著范氏道:“這些瞎話,你休得瞞我。你說的既這樣巧,我問你殺人凶器,你是怎么藏的?”范氏發怔道:“凶器,凶器我如何知道?人不是我害的,雖說是從我屋里翻出來的,究竟是誰放的,連我也不知道。幸虧我睡的机警,不然那凶手進去,還想要害我呢。大概是我一咳嗽,把他嚇跑,因此把凶器放下,亦未可知。”宮道仁道:“你這樣狡展,實在可惡。難道你儿媳阿氏為什么殺人,你也不知這么?”范氏道:“殺人為什么,我哪里知道。就請大老爺,追問阿氏。阿氏不說,還有她母親呢。素長素往,他們就鬼鬼祟祟,不干好事。當初我們親家,就是上吊死的。深里的事,我雖然不知道,揣度情理,定是阿德氏逼的。向來她們母女,專想著害人。我們家里,合該倒運就殼了。又說阿洪阿之死,并未經官,是親友私合的。又說阿氏幼時,家里不知教育,女儿人家,終日際唱唱喝喝,不作正事。除去替花涂粉,撒嬌作態之外,一無所能。”這一席話,口齒伶俐,說的宮道仁也愣了。暗想這個婦人,可真個凶悍,她既把陳案勾出,便可以証明阿氏定然是謀害親夫了。因笑道:“你說的這樣玄虛,莫非你儿媳養漢,被你看見了不成?”范氏冷笑道:“看見做什么,自她過門以后,不肯与春英同房,那就是可疑之點。大老爺這般圣明,何用細問。”言道仁道:“好一個陰毒婦人!我這樣原諒你,你竟敢一字不說,還任意的污蔑人。這真是誠心找打!”因喝皂隸道:“掌嘴!”左右答應一聲,走過便打。范氏冷笑著道:“打也是這樣說,難道殺人凶手,還賴在我身上么?反正這光天化日,總得講理。”皂隸喝著道:“快說,再若不說,可要掌嘴了。”范氏發狠道:“到這說理地方,不能說理,我亦無法了。”宮道仁道:“你怎么這般刁惡??再若不說,我連你一齊收下。”范氏道:“收下便收下,難道儿媳婦謀殺本夫,還連帶著婆婆一同治罪嗎?”宮道仁道:“我且問你,阿氏過門后,孝敬你不孝敬你?”范氏道:“孝敬我也是面子上,我婆母丈夫,跟我姐姐,全是忠厚好人。我這眼睛里不揉沙子。論起理來,她豈肯孝敬我。過門以后,我們是面和心不和。我同她雖不理論,她見我知她底細,她如何不恨呢。”宮道仁道:“你說的這般的确,阿氏的奸夫是誰,你能指出來么?俗語說:捉好捉雙。你既說阿氏不正,就該有憑据才行。”范氏道:“這憑据我是沒有。她若同誰有事,她豈肯告訴我呢。慢說是婆婆,就是生他的母親,她也不肯實說呀。”宮道仁道:“這是揣度的話,不足為憑,你指出証据來,便可以按法論罪。若無証据,你們全家老幼就皆在嫌疑之中,又不止阿氏一人了。”范氏道:“老爺若問這節,須究問我姐姐,親事是她的主意,外甥女是她的外甥女。是好是不好,我如何能知道?”宮道仁道:“你既說根底好坏,你都知道,此時又翻過嘴來,往你姐姐身上推,顯系信口撒謊,不招實供了。”因斥左右道:“打!”范氏听一聲打字,忙又辨道:“我說的不實,您問我姐姐,便知是實是虛了。”宮道仁道:“這一層也不必問,指不出好夫來,定然是案中有你。”說著又喝道:“打她!”皂隸答應一聲,因為范氏口供,异常狡展,又兼她的像貌,有些凶悍之气,先听了一聲打字,一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七手八腳,打她一陣,方出此不平之气,因礙著官事官差,不敢露出。今見坐上司員這樣生气,遂過來一聲喝喊,拍拍拍拍的,掌起嘴來。打得范氏臉上,立時腫起。順著嘴嘴角,直流血沫。嗚嗚的說道:“打也是這祥說,誰叫是暗不見天呢!”宮道仁道:“你不要口強,慢說你這刁婦不肯承認,就是滾了馬的強盜,也是招供。”因喝左右道:“帶下去收了。”左右一聲答應,登時帶下。
座上又傳帶文光。工夫不大,只見領催文光自外走來。見了宮道仁,深深的請了一安,皂隸喝聲跪下,文光低著頭,規規矩矩的跪在堂上。先把姓名年歲,報了一遍。隨又將親上作親,几時迎娶,并春英夫婦,素日不和,以致二十七日夜出,出了謀害親夫的事情,并于何時何處報了官廳的話,細問一遍。宮道仁道:“你說的話,我已經明白了。但此案真像,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儿媳阿氏,本是清清白白的一個女子。你是為人父母的,乃竟敢隱瞞真情,庇護淫妾,勾引奸夫入室,殺死親子,陷害儿媳。你這妄告不實的罪過,你曉得不曉?”文光听了,猶如涼水澆頭的一般。遲了半日,方敢抬頭回道:“領催實不曉得是實是虛,是真是假。只就我目睹的狀況,呈報的官廳。至于凶手是誰,我想三更半夜,只是他夫婦同室。小儿之死,不是阿氏害的是誰。至于其中是否有別的原故,還求大老爺明斷,領催是一概不知的。”宮道仁拍案道:“胡說!你說是阿氏所害,為什么那把切菜刀,可藏在范氏屋里呢?”文光道:“領催不知,只求老爺公斷。”宮道仁道:“知与不知,卻是小事。足見你管教不嚴,太沒有家法了。”文光遲了半日,無話可答,料著方才范氏,必定招出什么,所以座上有此一問。有心要探探口气,又不敢開口,只得乞求問官,秉公裁斷,務將原凶究出,好与春英報仇的話,敷衍几句。宮道仁听了,納悶的了不得。暗想春英之死,是不是范氏所害,連他丈夫文光,也不知底細么?因問道:“阿氏的奸夫,現在哪里?你若指出名姓來,必予深究。若如此閃閃的的的,似實而虛,實在是不能斷擬。”
文光道:“小儿住室,只有他夫妻兩口,并無旁人,半夜里小儿被殺,若不是阿氏所害,他看見有人行凶,定要聲嚷。既于出事前未見聲嚷,乃于事后,反去投水缸,若不是畏罪尋死,何能如此。老爺要仔細想情,替我報仇。”宮道仁道:“你說的卻也近理。但阿氏面上,并沒有殺人凶色。阿氏身上,又沒有殺人血跡。既是殺人時,你沒看見,那殺人凶器,又沒在阿氏手里。動凶的原犯,焉能是她。即或是她,也必是有人虐待,把她逼出來的,或是另有奸夫脅迫出來的。不然,阿氏的擊傷,又是誰打的呢?”文光道:“未過門時,我見她端端正正,很有規矩,所以我极疼她,過門以后,我母親也疼她。我們夫婦,待她同女儿一樣。誰想到用盡苦心,哄轉不來,她終日哭哭啼啼,無病裝病,獨自坐在屋里,也是發愣。院里站著,也是發怔。還不如未作親時,到此間住,顯著喜歡呢。此中緣故,我以為夫婦不投緣,以致如此。然察言觀色,素常素往,并沒有不和地方。只是過門后,小儿与阿氏兩口儿,并未合房。初以為春英愚蠢,好用工夫練武。后來內子斟問,敢情是兩不能怨。雖說她沒有劣跡,可是既將小儿殺死。她那素日的心思,亦就可想而知了。”宮道仁道:“這些情形,文范氏知道不知道?”文光道:“知道。”宮道仁冷笑道:“她知道怎么不說?難道你一家人,夫婦還兩樣話嗎?”文光听了一怔,不知方才范氏供的是什么話,因隨口亂應道:“這些事情,家里都知道,豈能說兩樣話呢。領催有一字虛言,情甘領罪。”宮道仁道:“是了。這句話你要記下。”說著,反手一擺,皂隸喝道:“下去听傳罷。”文光連忙站起,規規矩矩的退了出去。
宮道仁一面喝茶,看了看送案公文,正欲呼喚左右,喚托氏回話,忽見有皂隸走來,回講堂官來了。宮道仁不知何事,暗想這半天晌午,又不是堂期,堂官有甚么要事來署?一邊納悶,忙著退了堂,整了整領帽袍,退入休息室中,跟隨著同寅司員,直上大堂,見尚書葛寶華童顏鶴發,滿部白胡須,穿一件藍色葛紗袍,頭戴緯帽,紅的的的珊瑚頂,翠鮮鮮的孔雀領,戴著极大眼鏡,坐在堂上,一手拿著報紙,正在查閱新聞呢。宮道仁站在一旁,靜候葛尚書轉過頭來,方才走過作揖。葛尚書忙的還禮,摘下眼鏡來道:“阿氏的案子,問的怎么樣了?”宮道仁見問,忙把阿氏口供,并范氏的形色可疑,現已收押的話,細回一遍,葛尚書點了點頭,一手拿了報紙,遞与宮道仁道:“你看,報紙這樣嘈嘈,我也是不放心,所以到衙門來,似乎這宗案子,若招出報館指摘,言官說出話來,可未免不值。”宮道仁亦陪笑道:“司員也這樣想。全此案中真像,非用偵探調查,不能明晰。若僅据阿氏口供,万難斷擬,”葛尚書道:“是极是极。我們堂刑的人。若把案子定錯,實于陰騭上有虧。若据閣下所說,我也就放心了。”宮道仁連連答應。葛尚書一面喝茶,一面叫皂隸出去,請了堂上的司員來,先与左右翼,內外城巡警總廳,并各處偵探局所,繕具公函,求各机關幫助調查,以期水落石出。堂主事沈元清,連連答應,又笑回道:“昨天紹堂已經給各處机關發了函去,大人既欲寫信,不如給各處行文,叫他們嚴密調查,以清案源。”葛尚書連連贊好,又囑道:“閣下就赶緊辦稿,另叫各界人士,指出錯謬來。方為合法。如今朝廷上銳意圖強,力除舊弊,倘書役皂隸們再有虐待犯人及受賄循私等情,必須查明究辦,勿稍循隱。”沈元清連聲答應,隨即辦了堂諭,貼在壁上。又有各司的官員,回了回各司案件。葛尚書挨次看過,又因阿氏一案,囑咐宮道仁格外細心,然后才乘轎回宅。不在話下。
單說左翼翼尉烏珍,自阿氏過部后,因見報紙上屢屢指摘,一面与市隱、鶴公、普公、福壽等日夜研究,一面督飭探兵,秘為采訪。這一日連升來回說普津之弟普云,确与蓋九城有些嫌疑,請即拘案等悟。烏公聞了此信,正在思索,忽有蘇市隱同著一個鬢發皆白的老人進來。此人有六旬以外,穿一件藍紗大褂,足下兩只云履,載著深黑的墨鏡,手拿一柄紈扇,掀帘走進。烏公站起來,忙与市隱見禮。市隱笑指道:“這是我的至友原淡然先生。這就是烏恪謹先生。”二人彼此為禮,各道久仰。市隱道:“阿
氏一案,原大哥很給費心,他同普津、文光,俱都相好。”烏公稱謝道:“好极,好极。我們的差事,叫大哥費神了。”說著,分賓主讓座。仆人送上茶來。市隱道:“秋水沒來么?”烏公道:“自前次來信后,至今沒來。春阿氏送部的那天,我特地去拜他一回,誰知他不忘舊惡,竟自擋駕沒見,你說這個人這樣悖謬:叫我怎么辦呢?那日我請你來,你又功課很忙,不肯騰個工夫,給我說合說合。鬧到而今,我也沒有法儿了。”淡然道:“秋水是哪一位?”市隱道:“原大哥的記性,可實在太坏。那日我同你提過,我們同人,因為他這宗地方,常管他叫荒公,又管他叫傻子,不管是什么事情,他發起暈頭悖謬來,無法可治,成年累月,掣出糟錢,設立學堂捐些個,辦報館賠些個。作官他辱罵堂官,待下人他要講平等,茶天酒地里要逞豪華,到了金盡囊空時,他還要恤人之貧,濟人之急。那种种荒謬地方,就不用提了。”淡然猛悟道:“哎,是了,不錯不錯,他是小兄弟,我們要格外原諒,不加計較才是。”烏公陪笑道:“兄弟也未嘗計較。那日小菊儿胡同驗尸,他同市隱哥一同去的,當日回到舍下還在本翼公所听了回口供。后來我托人調查,人人說阿氏冤屈,范氏可疑。他給來一封信,說阿氏殺夫是真,笑我們無故生疑,沒有定見,信內信外,刻薄了我兩句。從此就沒管。兄弟的意思,因為疑點甚多,惟恐屈在好人,所以才托人調查。据他一說,确乎是阿氏所害,無有疑義。可是原來函內,并無証据。淡翁想情,兄弟當如何處治呀!一來我們翼里,對于這宗案子,本是過路衙門。再說是審問裁判,都有刑部主持,冤与不冤,我們是沒有力量的。你想秋水荒謬不荒謬?”淡然點頭道:“年輕好胜的人,大都如此。這阿氏一案,他只知其外,不知其內。兄弟与文光、普云,全都熟識。大概情形,瞞不得我。上月兄弟与市隱在普云樓上喝酒,因近日納妾的陋習,很談了一回。后來那普云也去了,我打听文光的家事,他說的很詳細。那日市隱找我,說是你老先生對于阿氏一案,极為認真,我才敢据實說出。其實与文、普二家,并無嫌隙。不過是因友致友,看著報紙上,這樣嘈嘈一個輕年女子,蒙此不白之冤,不忍不說,不能不說了。”
說著,讓了回茶,便將普云樓上,如何遇著普二的話,并普二替賃孝衣,當日如何說笑的話,細述一遍。市隱亦接口道:“普二的神情,很透恍惚。不知通電之后,恪謹哥調查了沒有?”烏公正欲答言,忽見瑞二走來,回說:“鶴、普二位大人,普協尉福大老爺,現在公所相候,連升、潤喜等,已將小菊儿胡同殺害春英的凶手,捉獲送翼了。”烏公听了此話,說聲就去。連忙著穿衣戴帽,留著原、蘇二人,在此少候。市隱惊問道:“原凶是誰,可以告訴我們不可?”烏公一面更衣,一面笑道:“所獲的就是普二。淡翁也不是外人,您陪著在此稍候,我去去便來。”說著,拿了團扇,帶著仆人瑞二,竟往左翼公所一路而來,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