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雍也》篇中曾载孔子的这样一句著名的话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这句话,大概可以说是一部《论语》乃至孔子整体思想中的一句极具标识性的话语;与此同时,亦可以说是整个先秦儒学研究中的一个堪称代表性的问题。然而,长期以来,这一问题虽一度曾在汉语思想世界引起过广泛关注,但从根本上说,却终未能得到完全彻底的解决。试问:其中,“道”何言哉?而需“鲁”“一变”而“至”?甚至于它更需“齐”“一变”而再“变”?以及这一整句话最终所要表述的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对此,以往的意见和看法常常不是五花八门,不着边际,便是语焉不详,不知所云。本文是以为辨,作“变齐变鲁”辨析,并以一连串的反诘和追问(philosophizing),就教于有关专家和学者。
一、儒家情结及其所在
众所周知,齐鲁两国,在春秋战国时期,在空前绝后的“轴心时代”,或者说在2500多年前的中国思想世界,可以说是以孔子为代表的整个先秦儒家的重要发祥地;与此同时,它们亦可以说是曾经孕育和生发出先秦儒家“礼学思想”及其“中庸之道”的生命摇篮。而且,其中,鲁国可以说是孔子的“第一故乡”,齐国可以说是孟子的“第二故乡”;而齐、鲁两国,则同时又可以分别说是荀子本人的“第二故乡”以及“第三故乡”。
对此,诸如孟子本人在具体谈及孔子之时,即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而且,同样的话,还可以见诸于他的另外一段具体而生动的话语表述之中:“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这两段看似相同或相近的话,从一个侧面尤其从正、反两个方面,明确表达了深“明王道”、在外长期奔波竟达十三年之久以及“干七十余君莫能用”的孔子,站在“去鲁”与“去齐”这样两个人生抉择上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困境:一方面,他对即将远离自己生于兹、养于兹、教于兹的鲁国,充满了缱绻之心、眷眷之意和依依惜别之情;而在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终得以逃避齐国,更流露出了言说不尽的欢畅与快意甚至他连饭都等不及做好、用完,便毅然绝然地决定要离去。由此可见,在孟子的心目中,孔子对“齐”、“鲁”两国是怀有不同的思想感情的;而且,与其说这是孔子出于自己的一时兴起或者说是出于他对自己“父母之国”的一己之私,则倒不如说这是因由他对齐、鲁两国不同政治体制的不同价值取向——而此方面,孟子则看得最为清楚、明白:无他,惟“去他国之道”与“去父母国之道”不同之故也。
那么,在所谓“他国之道”与所谓“父母国之道”之间到底有何不同?或者说,在孔子那里,所谓“齐国之道”与“鲁国之道”,二者究竟又有什么可以分别的呢?——这一问题的答案与本文之所论,可以说,是完全交叉和重叠在一起的。
与此同时,“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的邹人孟子,虽曾有着如孔子一样周游列国的生活经历,但终其一生,却亦是以其在齐国的政治活动为主。譬如所谓“之齐”、“于齐”、“去齐”、“齐人”、“齐国”、“齐宣王”、“齐景公”等等……诸如此类的一些个字眼,据统计,在《孟子》一书之中,可谓俯拾即是,屡见不鲜。另据考证,以“择邻处”、“断机杼”而名存青史的孟母,其最终则亦客死他乡于齐;而且据说,极具中国气派、中国风格和中国特色的中国经学史上著名的“齐学”问题,则更渊源于孟子。
此外,我们还知道,曾经由卫国而入赵国的卫人荀子,在他的一生当中,虽朝燕、暮楚并两至于齐国,但在其内心和思想深处,却同样依然是情有独钟,心系于齐、鲁大地。譬如,据史载,他本人曾于齐襄王之时,在齐国著名的稷下学宫,“三为祭酒”、“最为老师”;而且另据考证,在经学史上与“齐学”对峙的“鲁学”,其渊源,远则盖源于春秋战国之际的鲁地儒学,而近则似乎便源于战国晚期的思想家荀子——这大概便是孔、孟、荀等先秦儒家的故乡情结及其所在吧?与此同时,这一点,大概亦应当算作是“儒家”之所以最终得以成其为“儒家”、“儒学”之所以最终得以成其为“洙泗之学”的一个地缘优势之所在吧?这正有如后世俗语之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换言之,也只有在齐、鲁大地之上,才能最终孕育和生发出“中国儒家”(chinese confucianism)。
二、儒学渊源及其命题
在太史公司马迁看来,齐、鲁两国的“文学”,乃是其“自古以来”的“天性”,而且即使在“天下并争”、“儒术既绌”的战国时代,齐、鲁两国之学,“独不废也”。非仅如此,“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还能“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并)以学(而)显于当世”。此外,甚至到了楚汉战争时期,当汉高祖刘邦因“诛项籍”而“举兵围鲁”之时,尚且能够亲身感受到“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于是乎,他便由此而进一步地得出结论说:“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
此外,《汉书》的作者班固对此则亦曾指出,“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犹弗废,于威宣之际,孟子、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由此可见,孔、孟、荀等先秦儒家的礼学思想及其中庸之道当其源有自,它们与当时的齐、鲁两国之间是存在着某种最直接也最明确的联系的;或许,在一定意义上,我们还可以将先秦儒学直接称之为“齐鲁之学”。
在此应当指出的是,以上所述都是汉人的意见,而且有汉一代,去古未远,因此,他们的意见,应当引起我们今天的足够重视。
其实,孔子之所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一段话,在本文看来,的确完全可以代表着孔子本人对齐、鲁两国之道的一个总体认识和基本态度。然而,这里的问题却依然是,其中,“齐”、“鲁”、“道”三个关键词(key-word),到底分别具体代表着什么意思?它们之间到底又存在着一种怎样的关系?以及何以孔子要有意识地将此三者有先有后、一字排开并且通过两个“变”字最终将其联在一起?此外,“齐—鲁”以及“鲁—道”,究竟其间又在根本上内涵着怎样的一种具体变化发展呢?对此,古往今来,汉语学界的历代学者却众说纷纭,看法不一。
而本文对此则认为,这无疑乃是先秦儒学思想史上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命题。并且,只有完整而准确地回答了这一问题,才有可能对中国传统文化作出客观而公正的评判,才有可能做到讲好一部儒学;与此同时,也才有可能谈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否则,其结果很可能是既不能使人信服,又无法说服自己。于是乎,我们亦便尚须对现存有关的历史文献分门别类,条分缕析,深入作细致入微的诠释和解读。
三、问题症结及其解决
何晏曾在《论语集解》之中,即曾征引包咸的话说:“言齐、鲁有太公、周公之余化。太公大贤,周公圣人。今其政教虽衰,若有明君兴之,齐可使为鲁,鲁可使如大道行之时。”——这里是从传统立说的。它将其中的“道”具体解作“周道”,并且认为,当时的齐国与鲁国,都或多或少地背离了两国的开创者、“周道”的忠实代表太公和周公之道。其中,譬诸“周道”,在他看来,鲁次之,差一步,故需一变而至;至于齐,则又次之,差了两步,故更需一变而再变。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在孔子那里,只要有“明君”、“继周者”或周道的承载主体出现,那么,此二者,由此便都是可以得到伟大复兴,可以达到圆通、圆成和圆融的,可以使“大道行之时”。
对此,朱熹曾于《论语集注》中亦云:“孔子之时,齐俗急功利,喜夸诈,乃霸政之余习;鲁则重礼教,崇信义,犹有先王之遗风焉,但人亡政息,不能无废坠尔。道,则先王之道也。言二国之政俗有美恶,故其变而之道有难易。程子曰:‘夫子之时,齐强鲁弱,孰不以为齐胜鲁也,然鲁犹存周公之法制。齐由桓公之霸,为从简尚功之治,太公之遗法变易尽矣,故一变乃能至鲁;鲁则修举废坠而已,一变则至于先王之道也。’愚谓二国之俗,惟夫子为能变之而不得试。然因其言以考之,则其施为缓急之序,亦略可见矣。”——这里是就时局置论的。而它则又具体将其中的“道”释为“先王之道”,并且同样认为,在齐、鲁两国之道与所谓“先王之道”间,有着远近之分、难易之别,进而认为,当是时也,只有继周的“夫子为能变之”并能使之复归其道——尽管孔子本人“不得试”,但即便如此,那么,孔子本人在具体施行、运作上,似乎亦需将二者区别对待,以便于能够从中全面厘清一个轻重缓急的问题。
其实,有关于此的所有讨论一直都是先秦、秦汉时代思想世界的一个热门话题。诸如《吕氏春秋?仲冬纪?长见》中曾载:“吕太公望封于齐,周公旦封于鲁,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谓曰‘何以治国’?太公望曰:‘尊贤上功。’周公旦曰:‘亲亲上恩。’太公望曰:‘鲁自此削矣。’周公旦曰:‘鲁虽削,有齐者亦必非吕氏也。’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齐国;鲁日以削,至于仅存,三十四世而亡。”——应当指出,这里当然不乏有故事与预言的成分,然而,此说却去古未远。于是乎,从中,我们便大体可以了解到这样一个不争的基本事实——即在治国方略上,为太公所开创的齐国,它似乎侧重于推行所谓“尊贤上功”的“尊尊”之道;与此同时,而为周公所开创的鲁国,正相反对,则又似乎更侧重于施行所谓“亲亲上恩”的“亲亲”之道。换句话说,齐道则“尊尊”,而鲁道则“亲亲”。
又如《淮南子?齐俗训》中则亦载:“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见,太公问周公曰:‘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亲亲。’太公曰:‘鲁从此弱矣!’周公问太公曰:‘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杀之君!’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鲁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故易曰:‘履霜,坚冰至。’圣人之见终始微言!”——这些话,当然亦不必尽信,但它在这里却重申了上述事实,即齐道“尊尊”,鲁道“亲亲”;尽管在字面上它分明显示“尊尊亲亲”的鲁道,然而我们从太公对鲁道的评价、周公对齐道的评价以及从齐、鲁两道在具体施行后所带来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上看,总的来说,鲁道则似乎更在于所谓“亲亲”而非所谓“尊尊”;否则,孔子之所谓“鲁一变至于道”一句话,将因此而变得丝毫没有意义。
此外,另据《史记?鲁周公世家》中载:“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这里的伯禽,乃是周公的长子。我们是以知鲁道亲亲,周文疲蔽;是以知周公之道的文极而蔽;是以知孔子之所谓“周人强民,未渎神,而赏爵刑罚穷矣”,并且是以知“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这大概就是所谓“周礼”、“周文”与“周道”,或者说就是周公之礼、周公之文和周公之道——这是因为,我们知道,韩宣子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而且仲孙湫在答齐桓公问“鲁可取乎”之时,亦曾有言曰:“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
对此,顾炎武曾在其所著《日知录》之中,并具体在“变齐变鲁”这一条目之下,作过这样一种十分耐人寻味的解释:“变鲁而至于道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变齐而至于鲁者,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善哉!斯言。这是因为,我们知道,《论语》中亦曾载孔子本人的这样一句话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与此同时,据我们考察,顾氏则亦曾借重于此而解《诗经?国风?大车》中的如下两句诗:“‘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民免而无耻也;‘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有耻且格也。”至此,我们恐怕便不得不对潘耒在《《日知录》序》中对乃师及其所著而作的“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世之书”的这样一评价,已有了一个相当深刻的体会;与此同时,也便不得不要钦佩顾氏本人之不同寻常、不同凡响的识见之力了。
具体在《论语集注》看来,所谓“政”者,乃是“为治之具”也,而“刑”则乃是“辅治之法”——依此国家机器,民众很可能会畏此而远离罪恶刑罚,但他们却无所愧耻;然而,若有国有家者能教导民众以“中庸之道”并以“礼”与“非礼”作为其是否离道的根本标准的话,则“民日迁善而不自知”矣!“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当深探其本也”。这里是从正、反两个方面立论的,而其中心意见,则亦不过在于有关“中庸之道”的道理。至此,我们大概对孔子的“变齐变鲁”之意,已有了一个总体的认识和把握——即其根本用意,大概便在于:要“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以使民“有耻且格”,却不要“道之以政,齐之以刑”而使“民免而无耻”。
在此,我们注意到,孔子曾两次提到了“耻”的问题,提到了“有耻”与“无耻”。然而,所谓“耻”,对人而言,真的很重要吗?回答是肯定的。对此,孟子尝有言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由此亦可见,孔子所主张和倡导的“变齐变鲁”,对作为“政治动物”的人而言,的确十分必要而且重要的;也就是说,在政治哲学上,的确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而非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
那么,何谓之“礼”呢?《礼记?乐记》中有云:“中正无邪,礼之质也”;与此同时,《礼记?曲礼上》之中则亦云:“行修言道,礼之质也”。换句话说,所谓“变齐变鲁”,“齐之以礼”——这句话的意思,在本文看来,不过在于主张和倡导从根本上回归古已有之的亲亲尊尊、文质彬彬、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中庸之道”而已。
此外,另据《论语?卫灵公》中载,当颜渊问“为邦”之时,孔子曾十分明确地回答他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而这句话的中心意旨亦不过在于:追溯古已有之的亲亲尊尊、文质彬彬的“中庸之道”——这是因为,正有如《礼记?表记》中之所云,有夏之道“亲而不尊”、“质而不文”;而殷商之道,则“尊而不亲”、“文而不质”以及所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换句话说,周人之道,亲亲尊尊、文质彬彬——这一切的一切,在本文看来,盖当本源于孔子对夏、商、周三代政治历史的因革损益;而且,在孔子看来,从政治哲学的意义上说,也许这便是古已有之的所谓“中庸之道”所蕴含着的内在逻辑吧?同时,同样从政治哲学的意义上说,它似乎还可以说是庄子理念世界里的所谓“古之道术”;当然,它似乎也还可以说是荀子思想世界里的“先王之道”;或者说,是“先王之路”——其实,正是在这里,我们才真正认识了孔子及为其所创立的先秦儒家,真正认识了先秦儒学或先秦礼学,并且更从根本上真正找到了先秦儒学或礼学的本质与核心(即“中庸之道”)的历史缘起和思想源头之所在。
总之,在本文看来,只有作如是观,才能从根本上将中国儒学思想史的这个极为重要的哲学命题说得圆、讲得通,从而也才可能从根本上做到讲好一部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