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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修省与观象进德——《周易·大象》成书之时代与思想特色

作者:金春峰

《周易》原为卜筮之书,但在发展过程中,开始具有两重作用:一是占卜,一是智慧的积累与启示,成为哲理与人生智慧的教科书。《系辞上》说:“夫易彰往而察来,而显微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前一句话即指《易》的占卜作用,后一句则指《易》作为哲理与人生经验的总结所具有的作用。《系辞上》又说:“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居指安居在家时,此时君子于《易》,“观其象而玩其辞”,也即以《易》为教科书,琢磨其所显示的义理。“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要行动时,则以《易》作为占筮之用。《易》的前一重要作用,首先是在《易》的《象辞》,特别是《大象》中得到了集中而自觉的表现。关于《大象》,本文着重探讨的有:(一)成书的时代;(二)“观象修省”之性质;(三)“观象进德”的特点。


象辞分《大象》《小象》。《大象》是对卦之象的解说,《小象》则是对爻辞的解说;但两者不是同时的。我以为《小象》应为《小彖》,它与《大象》并无关系,而与《彖辞》是一个体系,无论使用的概念或思维方式、释辞义例,都与《彖》一致,以之为《小彖》更为恰当。(另有说)《大象》出现的时代,学术界一般认为产生于战国时,在《彖辞》之后,是思孟学派的作品,约与《大学》同时或在《大学》《中庸》以后。也有学者认为在《彖辞》以前。李镜池说:“《彖传》先于《象传》,因卦辞已由《彖传》解释过了,《象传》就没有再解释的必要,而且《象传》有抄袭的痕迹,如《坤·彖》言‘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象》言‘君子以厚德载物。’《师·彖》言‘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象》言‘君子以容民畜众。’《否·彖》言‘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象》言‘君子以俭德避难,不可荣以禄。’等是,不必枚举。而最明显的,《震》卦辞:‘震来虩虩,笑言哑哑。’《象传》解初九爻辞全抄《彖传》,不知初九爻辞于两句之中多了一个‘后’字,谓先‘虩虩’,而后‘哑哑’,其中有变化过程,和卦辞两者并列的不同,《象传》作者没有细玩爻辞之义,照抄《彖传》,是读书不够细心之过,而抄袭痕迹显然。”[1]高亨等许多学者亦持此说。刘大钧先生等则认为是《彖辞》抄《大象》。

可以指出的是,帛书《周易》出土,证明《震》初九爻辞,原文即有“后”字,所谓抄《彖传》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实际上,谁抄袭谁,是极难断定的,下文再论。

戴连璋先生以《大象》“君子恐惧修省”之“恐惧”,“不是一般畏惧害怕的意思,而是孟子所谓:‘孔子惧,作《春秋》……吾为此惧。’”(《孟子·滕文公》)这类的惧,是感受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徒,不善不能改”的忧患;惊觉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的危机,因而产生的一种怵惕恻隐,竦然戒惧。由这种戒惧而来的修省,主要方式是反身,如《蹇·象》说:‘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2]故认为《大象》成书《彖传》以后,是思孟派的作品。这不失为一个新的论证。

不过,本文看法正好相反,认为“恐惧”“修省”正好是《大象》早出,成于《左》《国》时期或春秋晚期、孔子时代的证据;因而早于《彖传》。

《大象》强调的观象而“恐惧修省”,所谓“象”基本上是指“天垂象见吉凶”之“象”(《系辞》)。《国语·周语上》说:“天事恒象,任重享大者必速及。”“恐惧”即是对此“天象”之恐惧,由此而企求修省以消弭天灾,故“省”主要是对自己为政过错的反省。这种观象修省,在春秋及春秋前是甚为流行的风气。著名的事例有:

《尚书·金滕》:“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成王知天所戒惧,“出效(效祭),天乃雨。”这是一恐惧修省的例子。

惠王十五年,有神降于莘,内史过说:“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明神降之。……是以或见神以兴,亦或以亡。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耹隧。商之兴也。檮杌次于丕山,其亡也,夷羊(神兽)在牧。周之兴也,      (凤之别名)鸣于岐山,其衰也,杜伯射王于鄗,是皆神明之志者也。”(《国语·周语上》)这段话中,凤凰、夷羊、回禄、祝融(大火),都是“天垂象见吉凶”之“象”。内史过认为,这些“象”预示的征兆,只有“反省”“修德”才能有所挽回,避凶趋吉。灵王二十二年,谷洛斗,将毁王宫,王欲壅之。太子晋谏曰:“自后稷以来,宁乱及文武成康而仅克安民,……基德十五而始平。基祸十五,其不济乎!吾朝夕儆惧,曰:‘其何德之修而少光王室,以逆天休’,王又章辅祸乱,将何以堪之?……夫事大不从象(天象),小不从文,上非天刑,下非地德,……害之道也。”(《国语·周语下》)亦以天象为示警,而要求为政者修省改过。

《左传》昭公二十年,齐侯疾,有人诿罪于祝史,建议杀之以向神谢罪。晏婴指出:景公为政,“布常无艺,征敛无度,宫室日更,淫乐不违。内宠之妾,肆夺于市,外宠之臣,僭令于鄙。私欲养求,不给则应。民人苦病,夫妇皆诅。……君若欲诛于祝史,修德而后可。”景公悦,“使有司宽政,毁关去禁,薄敛已责。”晏婴所讲,是齐侯个人的德行所引发的政治方面的过失,修德即改正这种过失。

《大象》在震卦中提出:“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是基于上述思想文化背景的。震卦,震上震下,是“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之“象”。这种阴阳失序所引起的“大震”,无论是地震或雷,古人都是认为“天事恒象”,为之恐惧,认为应该修省以转祸为福。所以伯阳父论三川地震说:“西周其亡乎?!”《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八月,丁酉,南宫极震。苌弘谓刘文公曰:“周之亡也,其三川震,今西王之大臣亦震,天弃之矣。东王必大克。”孔子“迅雷烈风必变。”(《论语》)《礼记·玉藻》说:“若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衣服冠而坐。”《吕氏春秋·仲春纪》说:“是月也,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开户始出,先雷三日,奋铎以令于兆民,曰:‘雷且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这些,都是对雷震的恐惧。“震来虩虩”“震惊百里”,“震来厉”,“震苏苏”,“震遂泥”,“震索索”,这些爻辞,皆为恐惧之象。故作者由此而强调必须戒惧修省。陈鼓应、赵建伟《周易注译与研究》指出:“修省,修身检省。古人视雷鸣为天谴,故君子闻雷,必恐惧修身,省思己过,所以敬畏天威。”[3]甚是。



《大象》所讲其他关于雷震的卦象,许多亦是“天事恒象”之象。许多注《易》者以为其成书在《彖》以后,乃思孟后学所作,往往着重从道德修养立论,以至不够贴切。实际上,都应理解为上天示警之象。如:

噬嗑,震下离上。《大象》说:“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噬,王弼注“啮也”,《说文》:“噬,啖也。”《国语·晋语》:“主孟啖我。”啖,即吞食之意。“嗑,合也。”(《序卦传》)闭口为嗑。《大象》作者以雷电大作之象,联想到卦名,以之为《噬嗑》,认为是上天愤怒,欲给人以惩罚之象。故先王观此象而明罚敕法。

丰,离下震上。《大象》说:“雷电皆至”。故亦如《噬嗑》,乃老天震怒之象(传说中雷公打坏人),见此天象,君子以折狱致刑。
复,震下坤上。《大象》说:“雷在地中”,这里,雷在地中,是深藏于地而不出之象。雷本在天上,现入于地中,即静息于地中。故“复”有反本复归之象,静止休息之象。时令为冬至。先王见此象而“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亦是观象修政的思想。

大壮,乾下震上。《大象》说:“雷在天上。”是天上雷声大作,威严猛厉之象,君子观此象,故一言一行必以合乎礼为依归。《左传》昭公三十二年,史墨曰:“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主所知也。在易卦,雷乘乾曰大壮,天之道也。”史墨以雷乘乾为上下颠倒其位之象,故引以为天警,而向当政者告诫,望其勤政爱民,谨守礼制。

无妄,震下乾上。《大象》说:“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雷行物与”是春分时分,雷声惊蛰,万物生育复苏之象,先王有见于此而时育万物。

颐,震下艮上。《大象》说:“山下有雷,颐,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山下有雷,雷亦是示警之象。又颐有饮食之象,君子见此而慎言语,节饮食。

豫,坤下震上。《大象》说:“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奋是奋发有为之奋。武王胜利后,据说曾作“武乐”,以“荐上帝,配祖考。”卦辞说:“利建侯行师。”故此卦可能包含有周初武王胜利、大封诸侯之事的史影。
解,坎下震上。《大象》说:“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在华北平原,雷雨作,土地解除旱象,百果草木皆甲圻,是风调雨顺之象。故君子“赦过宥罪”。

革,火下泽上。《大象》说:“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泽中有火”,火指心星,亦是天象,而非烛火之类。泽下有火,指心星在地平线之上(倒映于泽中)。《左传》哀公十一年,“火犹西流”,孔子说,“司历过也。”泽中有火与此相类。故君子见此而“治历明时”。

大有,乾下离上。《大象》说:“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这里,火亦指心星。《国语·周语中》,单襄公说:“驷见而陨霜,火见而清风戒寒。”“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火之初见,期于司里。”韦注,“致其筑作之具,令于司里之官也。”面对这一天象,陈国却百事荒废,君臣淫乱,故单襄公指出:“天道赏善而罚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同上)此即君子“遏恶扬善,顺天休命”之意。《周书·大诰》:“天降威用,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天休于宁王,与我小邦周。”休亦是顺天休命之休。

由此亦可见,《大象》尚未脱离神权的阴影。



《大象》观象修省的主体,是为政者,包括先王、时王、君子。君子亦指掌握着一定权位的贵族,与孔孟所讲的士君子——包括未仕的知识人、普通人士不同。

春秋以前,君子见于《诗经》中的都指贵族,有国有家者。《国语·鲁语》及《左传》:“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君子即指有身份权位的贵族统治者。《大象》的用法亦是如此。故《师》:“君子以容民畜众。”《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否》:“君子以险德避难,不可荣以禄。”《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蛊》:“君子以振民育德。”《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小畜》:“君子以懿文德。”《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贲》:“君子以明庶政。”《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解》:“君子以赦过宥罪。”《夬》:“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困》:“君子以致命遂志。”《井》:“君子以劳民劝相。”《革》:君子以治历明时。”《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巽》:“君子以申命行事。”《节》:“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中孚》:“君子以议狱缓死。”《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丰》:“君子以折狱致刑。”《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共二十七卦,“君子”都是有权位的统治者。其修德指政治上采取的措施,如礼治、治历明时,宽以得众;或如何待上使下,以保位固权。文化教育方面的“常德行”,“习教事”,“振民育德”,“居贤德善俗”;军事方面的“容民畜众”,“除戎器,戒不虞”;经济方面的“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劳民助相”;刑法方面的“议狱缓死,赦过宥罪”;严格等级制度方面的“制数度”,“议德行”,“辨物居方”,“以族类辨物”,“辨上下定民志”,“治历明时”;个人处位之道的以“申命行事”,以“正位凝命”,以“致命遂志”,“遏恶扬善,顺天休命”,以“德避难”,及策略上的应对之道:“以莅众,用晦而明。”“施禄及下,居德则忌。”“思不出其位。”“独立不惧,遁世无闷。”皆指有位的统治者、贵族。所谓“位”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位,即指官位、爵位,不是泛指个人的人生处境。“凝命”是慎重郑重履行职责、使命,不指个人的“命”。

除上二十七卦,其它,主体指先王的有七卦,王(后)二卦,上、大人各一卦。这十一卦,当然更完全是政治的。以上共三十八卦。

讲道德修养的有二十六卦。《乾》“自强不息”,《坤》“厚德载物”,《蒙》“果行育德”,《大畜》“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咸》“以虚受人”,《恒》“立不易方”,《遯》“远小人,不恶而严”,《大壮》“非礼弗履”,《晋》“自昭明德”,《家人》“言有物而行有恒”,《损》“惩忿窒欲”,《益》“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升》“以顺德,积小以高大”,等等。其思维模式亦是观天象、观自然物象而反省修德,不过与“恐惧修省”相反,因其象乃吉祥之象,或能启人以联想起兴之象。

这种观象进德的文化、风习,在孔子与春秋《左》《国》时期亦已存在。《论语》:“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这就是观象而起兴、引起联想以进德的实例。孔子观水之象而“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亦是一种观象进德。《孟子》说:“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公孙丑》下)《孟子》记载:“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故之取尔。’”(《离娄》下)讲的亦是以水为象,观水象而进德。《管子·水地篇》说:“夫水悼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视之黑而白,精也。量之而不可使概,至满而止,正也。唯无不流,至平而止,义也。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为都居。”《蒙卦》所谓“山下出泉,君子以果行育德。”正与此种观象进德相同。而此种观象进德的思维方式,与曾子、孟子强调的个人内心反省,求诸己、或求放心,等等,大不相同。此种观象进德,如同观象制器,皆是以《易》之象为教之文本或学之文本的表现。《大象》提出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以及“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皆属此类。其性质皆是正面的观象而进德、修德,没有恐惧修省或内省其过的成分。

《礼记·玉藻》:“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月(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先秦文献中,有好些描述玉之德的文章。如《管子·水地篇》说:“夫玉之所贵者,九德出焉。夫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是以人主贵之。藏以为宝,剖以为符瑞,九德出焉。”《孔子家语》也有类似的说法,提出:“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最后引《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种怀玉以比德之礼俗,由来已久,其最早可追索至玉器文化时代。佩玉即是观象进德的一种,不过是以实物为象而已。

中国文化中有许多赋与箴铭,描述物的种种德性、品德有如君子焉,人们用以自比、自警,这也是观象而进德。《大象》观象进德的思想,即是此种文化内涵的表现。



《大象》讲明德、文德、懿德,这些名词也是春秋时期或战国前期流行的。

关于“明德”,大量使用是春秋以前,其内涵(1)指政治方面的德政,惠政,(2)指天子、国君、诸侯及贵族个人的德行。如《尚书·尧典》:“克明俊德。”《梓材》:“先王既勤用明德。”《多士》:“罔不明德恤礼。”《君奭》:“嗣前人恭明德。”《多方》:“罔不明德慎罚。”《君陈》:“明德唯馨。”《周颂·清庙之什·时迈》:“明昭有周,我求懿德。”(懿德即明德)《左传》隐公八年:“敢不承受君子明德。”僖二十三年:“先王之明德无不难也。”文十八年:“傲很明德,以乱天常。”宣三年:“天祚明德。”襄十九年:“昭明德而惩无礼之。”襄二十四年:“恕思以明德。”襄二十六年:“晋君宣其明德於诸侯。”宣四年:“以昭周公之明德。”昭七年:“圣人有明德者。”昭八年:“舜重之明德。”《国语·周语》下:“懋昭明德,物将自至。”《墨子·明鬼下》:“帝享女(指郑穆公)明德,使予锡女寿十年有九。”无一例外,明德皆就统治者而言。《大象》所讲“明德”亦是如此。春秋末年至战国,《论语》已无“明德”一词,孟子、荀子、《管子》、《周官》等皆无此词。

以后,《大学》提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又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又引《康诰》曰:“克明德。”《帝典》曰:“克明峻德。”实际上保存了以上的史影。特别指明“古之”,亦反映了“明德”一辞的时代性。《大学》“三纲领”,事实上是对统治者而言的,只有统治者才能有“新民”的资格与可能。其所谓“君子”,也指有位与在位的统治者,继承了春秋时的传统。古时贵族(国子)七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接受大学的教育,《大学》所讲的大学之道,就是针对他们的。

“文德”,也是春秋时期的说法。《国语·周语》中,晋孙谈之子周适周,事单襄公。“襄公有疾,召顷公而告之,曰:‘必善晋周,将得晋国。其行也文,能文则得天地。……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实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爱也。义,文之制也。智,文之舆也。勇,文之帅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让,文之材也。’”文德即是所有这些德目的总称。《论语》:“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尚保留了这一说法。但孟子以后就不再使用了。董仲舒用过“文德”一辞,是相对于质忠文而言的。《淮南子》则袭用《论语》的说法。

《小畜·大象》说:“风行天上,君子以懿文德。”《蛊卦·大象》:“山下有风,君子以振民育德。”《观卦·大象》:“风行地上,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懿文德”这使我们想到孔子的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是君子对民的教育,并非曾子一类的“吾日三省吾身。”



《大象》自成体系,各卦之义例与思维方式,皆取其两象重出、且由上至下之象,以释卦名,并引出君子观象进德、或反省修政之所当为。如蒙:山下出泉。讼:天与水违行。师:地下有水。剥:山附于地。小畜:风行天上。蛊:山下有风。观:风行地上。等等。论说两重卦的次序,皆由上而下。此与《彖》相反。注意这点,才能贴切地解释象辞。

《大象》的义例,是一以贯之的,如:
小畜:风行天上。古代称诗为风诗,采诗为采风。风引申有风教、吹风之意。喻风教大行而引出“懿文德”。

蛊:山下有风、风教,引出“振民育德。”观:风行地上,引出“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讼:以天与水违行说讼,又由讼引出“作事谋始”以“防讼”。

师:地中有水,由地而讲容民畜众。
临:泽上有地,地为众、为民,故“容保民无疆”。

剥:山附于地,直喻以“厚下安宅。”

比:有比附亲比之象,引出“建万国,亲诸侯”。

同人:天与火,同人。因天与火为同类,义为同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引出“以类族辨物”。
否:与泰相反,意味君臣上下处于阻隔不通之境,故“君子以险德避难,不可荣以禄。”意思是,节俭自处,不应求取荣誉利禄。

“天行,健。”是说两个天,由上天到下天,或由左到右,不停地运转。健即乾,而乾即斡之意。君子观此象而自强不息。径直解“天行”为“天道”或“天道运行不息”,是不贴切的。

“地势,坤。”两个地,由高至低相联为地势。地势高下为顺。坤即顺之意,如川流之顺下。君子见此象而厚德载物、容民畜众。将“地势坤”解为“地势是顺着天”的,忽略“地势”在这里的特殊意义,是不贴切的。

坎:习坎。习为鸟之飞,重复之意。习坎即两个坎前后相继。由“习坎”而引出“常德行,习教事”。常为常常、不断地保持德行,如水流之不断。习为复习温习之意。

离:继明,两明前后相继。两明指日月。由此而引出“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继明指两明,如“克明峻德”及“明于庶政,察于人伦”。前者指个人的修德,后者指政治的修明。

艮:兼山,两山相重,由高至低。有如上山或下山,目光须集中于足趾,不能离开此位置,否则即会摔跌。君子见此象而思不出其位。

兑:丽泽。丽、附丽之意。意谓两泽相连,水相互交流。君子见此象而朋友之间交流讲习,相互得益(泽)。

震:洊雷。洊、重复之意。两雷相重。君子见此象而恐惧修省。

巽:随风,两风前后相随。由此而引出申命行事。

故乾坤之“自强不息”、“容民畜众”,并不从《彖辞》而来,是由其义例而引出的。高亨、李镜池的看法应该反过来才对。

晋,坤下离上。《大象》:“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以明释离,在《大象》是一贯的。《彖传》以进释晋,以离为丽,但又说:“顺而丽乎大明”,且在前面插上一句“明出地上”,义例不一致,系抄《大象》。

坎,《大象》以水为象而观德,是春秋时人的思想。“习教事”扣紧《习坎》之习。《彖传》以重险释坎,然又说“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也应该是综合了《大象》的。

明夷,离下坤上。《大象》:“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以离为明,以坤为地,为众,是《大象》一以贯之的说法,《彖辞》以“明入地中”“晦其明也”释“利难贞”,应是抄《大象》。

刘大钧指出,《大象》早于《彖》,如《鼎·彖》说:“鼎,象也,以木巽火,亨饪也。”是引述《大象》“木上有火”加以发挥。《剥·彖传》“顺而止之,观象也。”所观者即《大象》之山附于地之象。地为顺而山为止,故《彖》如此说。《巽·大象》:“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彖传》:“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此亦是《彖传》观《大象》而生论,等等,认为皆是《彖》抄《大象》[4]。这是可以成立的。



《大象》之观象进德、修德的思想,表现出从信仰、迷信到理性的过渡,生动地反映出理性因素在神道之束缚中挣扎挣脱而向前发展的历程。一方面作为“天垂象,见吉凶”思想之信奉者,《大象》尚在殷周传统的神学思想的笼罩之下,迷信天象,认为天象与人事有神秘之联系。但同时它又发展出了新的方面:其“象”包括着天垂象见吉凶之象以外的种种象。包括着“导引”之象,“意兴”之象。因其为《易》所写,观象时只在意念思想中出现,君子以此督促与引导自己进德修德,完全与占卦无关,从而把《易》作为哲理、伦理、道德教化的教科书的作用突现了出来。没有这一成果的出现,《易》将永远是占卜的工具。有了这一成果,沿着它的发展方向,继而产生了《彖传》《文言》《系辞》,终于使《易》成为一哲理、道德、伦理、人生智慧的总汇,完成了从占卜、迷信、信仰到人文思想的转变。



参考文献:

[1]李镜池周易探原[m].北京:中华书局,1982371.

[2]戴连璋易传之形成及其思想[m]台北:文津出版社,122.

[3]陈鼓应,赵建伟周易注释与研究[m].台北:商务印书馆,1999

[4]刘大钧周易概论[m].济南:齐鲁书社,1986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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