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乐记》是中国美学史上非常重要的文献,它奠定了中国古典音乐美学的基础,树立了后代音乐理论的范式,在音乐美学史上具有开规创矩的“法典”式的地位。由于《乐记》的地位独特,现代学者们对它进行了十分深入的研究,并取得了一系列世所瞩目的学术成果。但令人遗憾的是,在多年的《乐记》研究中,一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理论盲区,影响了人们对《乐记》美学思想全面、深入的把握,从而大大地削弱了它的美学含量和理论价值。
我们认为,《乐记》大致形成于汉代,从学术承传和理论渊源来看,它的重要思想来源致少有两个:一是《易传》,二是《荀子》,由此而形成了《乐记》中关于音乐美学的两种基本观点。在《乐记》中,这两种观点没有充分糅合,处于游离状态,没能建构为有机的理论整体。
目前学术界所认识到的《乐记》美学思想主要属于《荀子》一系。《荀子》对《乐记》的影响以及相关的美学思想,经学者们的深入研究,已经比较明确。如孙尧年先生说:“它(按:指《乐记》)讲的艺术哲学,属儒家思想范畴,而以《荀子》思想为主体,因此它保持了相对完整的理论体系。”[1]李泽厚、刘纲纪主编的《中国美学史》对《荀子》与《乐记》的密切关系进行了细致分析,并指出:“《乐记》……只能是荀子之后,基本上属于荀子学派的著作。”[2]
当然,《乐记》在继承《荀子·乐论》美学思想的基础上也有很大的发展,它的理论更加系统,对音乐的分析也更加细致。从音乐的源泉看,《乐记》认为音乐产生于心物相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由此看来,音乐的产生离不开两个基本要素:一是人心,二是外物。这里的“物”一方面包括自然之物,另一方面也应当包括社会事物。这种以物感心的观点类似现实主义的美学观。在心、物二者之中,《乐记》更重视心的作用:“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情感发之于外,便成为音乐,这种观点类似表现主义的美学观。
其实,《乐记》的美学观既不是现实主义,也不是表现主义,而是以礼教为核心的功利主义,因此它特别强调音乐的教化功能。这种音乐美学思想是以荀子的性恶论为前提的,人性本恶的观点是《乐记》中《荀子》一系美学思想最深的理论基础和思想出发点。《乐记》曰:“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
人的本性“无哀、乐、喜、怒之常”、“好恶无节”,人天生就具有“不良”倾向,人民群众的心性没有充分规范化、伦理化,有许多“恶”的成份,因而他们的音乐不是真正的“乐”——“礼乐”。真正的音乐应当由“圣人”、“先王”来制定,因为他们已经灭掉了与生俱来的“好恶无节”的恶的“本性”,具有良好的道德修养与人伦意识,是“灭人欲”而“穷天理”的真正的“社会人”。因此,《乐记》反对“俗乐”而崇尚“礼乐”,奉行政治与道德合一的礼教功利主义音乐观。“乐者,通伦理者也。……知乐则几于礼矣。”《乐记》这种礼、乐合一的音乐观早就为学界所公认,如吴毓清先生曾指出:“‘礼乐’思想乃《乐记》的轴心思想,在《乐记》中,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轴心转动的。”[3]
从以上简要分析可见,《乐记》中《荀子》一系的美学观点深受荀子哲学思想的影响,其音乐的源泉、音乐的本质、音乐的功能等思想皆以人性本恶为立论基础。
一
除《荀子》外,《乐记》还十分明显地受到了《易传》的影响,它以《易传》的世界观为思想基础,形成了与《荀子》一系迥然不同的美学思想,二者分歧的焦点集中在对音乐源泉的不同理解。前已有述,《乐记》认为音乐起源于心物相感,这是来自《荀子》的观点;除此而外,《乐记》对音乐的源泉还有另外一种见解:
乐由天作,礼以地制。
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
礼乐的源泉是“天地”,这种观念明显受到了《易传》的影响,因为“天”与“地”是《易传》理论体系中两个基本的范畴。
这种“礼乐”与天地相配的思想在《乐记》中被反复强调,但是现代学者们鲜有真正理解其哲学意义者,都认为这是《乐记》中的毫无学术价值的思想糟粕,应予以否定与批判,此类的观点俯拾皆是:“‘乐由天作,礼以地制’……是唯心的,把天看成有意志的宇宙精神。”[4] “《乐记》虽然从认识论的角度提出了某些有价值的观点,但它本身也存在着许多矛盾。比如,它一方面强调音乐与现实生活的密切关系,一方面又把音乐同某种有意志的‘天’‘神’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