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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爱贤

“易”的涵义在易学研究领域一直争论不休,人们从字源学、考古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角度对其进行了广泛探讨。大体有,(1)“蜥蜴说”。许慎《说文解字》:“易,蜥蜴,…守宫也,象形。”(2)“易字从日月”。《参同契》:“易字从日月。”《说文解字》:“日月为易,象阴阳也。”(3)“易牙说”。《殷墟书契前编》卷四:“王疾(疒)齿,唯易?”卷六“王疾(疒)齿,亡易。”前谓王由于换牙生了病,生出了新牙;后谓王由于换牙生了病,没有生出新牙。因此,杨树达“释易”认为“更易之易”当为换齿之意(第17页)[1]。(4)“易一名而三义。”《易纬·乾凿度》:“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5)“生生之谓易”,明代喻国人《周易生生真传》:“先儒解易为变易、为交易,总不如系辞‘生生之谓易’五字最确。”当然还有其他一些说法,在此不再一一列举,但我们仔细审查这些说法,能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这些说法表面看来差异很大,但内在实质并非不相融。对易的各种释读,是一个典型的解释学事件,每一种解释,都力图探求到易的真义,但每一种解释又不得不接受阐释学语境的限制,阐释意图与阐释结果的矛盾,在语境转换后表现得最为突出。但又不可否认,每一种阐释,都是对“易”的语义空间的一次开拓,一次丰富。问题在于,能否找到一种方法,对“易”的语义空间层次进行合理的梳理呢?



按照著名学者李幼蒸的观点,“符号学只研究那些意指关系欠明确的现象”(第49页)[2]。语义暧昧模糊处,正是符号学的用武之地。“易”的符号学分析,首先面对两个大的层次,第一是“易”的字源符号学层次,第二是“易”的文化符号学层次,而这两个层次又有着一种内在的关联。就字源符号学层次看,汉字与西方拼音文字符号结构的最大不同,后者的符号能指为音,所指为义,即音义双面体,汉字则是形义双面体,汉字字型本身较完整地保存了文字起源时必然具备的指事喻物能力。从汉字的形义结构特点分析,“蜥蜴说”作为对“易”的字义阐释是合理的。从象形角度看,“金文易字作‘’ ”,像蜥蜴的头、身体和四条腿,其中的一条腿和尾巴合并在一起。”(第15页)[1]从字义分析,守宫乃蜥蜴的一种,遇敌能自断其尾而逃,且能再生出尾巴来,又守宫的“头能一天十二时改变颜色”,以适应周围环境,保存自己。(第15页)[1]“蜥蜴说”最符合文字起源的象形说,是易字符号起源的根。文字作为一种符号,是人类认识、应对外部世界的工具,其基本要求是以简化的形式来摹写外部世界,以简驭繁,以少驭多。因此文字发展的优先策略必然是从本义到引申义的语义扩展,以便能用有限的符号组织丰富、复杂的世界。“易从日月”,从字形上“易”与“日、月”缺少象形性的联系,但从字义上,日、月交替,应是狩猎农耕社会最重要的生活事件,这种日月交替的变化现象与易的本义有语义上的关联,也显示语义抽象力的提高,符合字义发展的一般趋势。至于“易牙说”,生活中的“换齿”事件,与“蜥蜴说”的本义关联虽然牵强,但也并非不可理解,它们毕竟都涉及到了生活中的变化现象。况且甲骨文的“见证”,也使人不能忽视“易牙说”的字源学意义。这是“易”在字源层次上的语义扩展。

但最能显示“易”的阐释学价值的应是它的文化符号学意义,“易”在《周易》文本中的首要地位就在于它的文化符号学意义。《周易》最初乃一部卜筮之书,这是易学领域所公认的。而卜筮乃先民最初的、最重要的文化活动,是先民借助符号应对世界的突出表现。卜筮最关键的操作程序其实是阐释,阐释的传承便形成特有的语义场,这一语义场,一方面借助既有的符号世界的规约,同时又要能够应对不断变化的生活文化场景,这就使它能够随着生活的历史演变不断拓展语义空间。《周易》作为一部卜筮之书,经受了数千年文化阐释的改写、丰富、完善、充实,已成为中华博大精神文化的集成,“易”在《周易》文本的文化阐释中也成为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关于符号的基本结构,索绪尔按能指、所指的二分法划分,叶尔姆斯列夫则在此基础上提出表达面—内容面的形式关系分析,使符号的结构分析更为精确、丰富,同时更具可操作性。叶氏分类法在符号结构分析中的方法论意义被艾柯、巴尔特进一步发展,其基本原则是结构分析的层级性,即低层次上,符号的表达面—内容面可构成较高层级的表达面,然后进行较高层级的结构分析。这种方法对文化符号学的分析具有重大意义。对“易”的文化符号学分析可分两条途径,第一从《连山》易、《归藏》易的文化符号学到《周易》的文化符号学;第二从“易”的字源符号学到《周易》的文化符号学,两条途径交汇于《周易》。

先从第一条途径开始,世有三《易》,其基本顺序为《连山》、《归藏》、《周易》,已是学界定论,但对三种文本命名的理解却不尽相同。郑玄认为“《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孔颖达则不同意郑说,认为“郑玄虽有此释,更无所具之文。……案《世谱》等群书,神农一曰连山氏,亦曰列山氏;黄帝一曰归藏氏。既连山、归藏并是代号,则《周易》称周,……其犹《周书》、《周礼》题周,以别余代。”(见《周易正义·序》)孔氏的论据表面很有说服力,但对于《连山》、《归藏》的文化分析,还是太表面化。从直接指事的层次看,把“连山”、“归藏”、“周”对“易”的限定归结为年代号,有合理性,容易把握彼此的区分,事实上众多研究者也主要着眼于三《易》的区分。但三《易》作为先民日常文化事件的重要构成成分,得以发挥其应有的文化阐释价值,主要在于其语义空间的开放性,能够容纳历史性的文化惯约。事实上从《连山》到《归藏》再到《周易》,“易”作为文化符号,呈现为语义空间的不断深化拓展。首先我们来看连山易中“易”符号结构的语义构成。连山—易第一层次:表达面是符号“连山—易”,内容面是连山易,即连山氏时代的《易》。但这一层次的文化语义是很贫乏的。连山—易的第一层次在文化事件的阐释中,是作为第二层次的表达面来指涉其文化蕴涵的。贾公彦注《周礼·太卜》释“连山易”“其卦以纯艮为首,艮为山,山上山下,是名连山,云气出内于山……。大意为云出于山,山上山下连成一片之意。”(第24页)[1]在这一层次“连山”的文化语义已大大地扩展。连山易第二层次的表达面与内容面又共同构成了第三层次的表达面,指涉连山—易的最深层内蕴——变易。《汉魏丛书》载《古三坟·山坟·连山易爻卦八宫分宫取象歌》有崇山君、伏山臣、列山民、兼山物、潜山阴、连山阳、藏山兵、叠山象等(第22页)[1],伏、列、兼、潜、连、藏、叠等动词,显示了“易”在文化阐释中蕴涵的变换、更新等深层意义,但连山易爻卦取象歌除上列几个动词外,其它多为名词,偏于象的静态摹写,虽然汉字有名词活用的规则,但对易象的动态体悟毕竟相当欠缺,显示“易”作为文化符号在连山易中的阐释局限。相比连山—易,归藏—易的文化语义空间更为深入充实。分析程序与连山—易相同,第一层次,表达面是符号“归藏—易”,内容面乃归藏易,即归藏氏时代的易。第二层次表达面由第一层次构成,但在这一层面,归、藏皆为动词,相比“连山”只有一个动词“连”,显然更能充分摹写“易”的文化语义。孔颖达《周易正义·序》云:“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其中。”就语言的表达本性看,有表达就有遮蔽,有遮蔽也就有开启。故有归藏也就必然有生发,归藏与生发就共生于语义拓扑空间。归藏—易的第三层次更充分展示了“易”的语义空间,连山易的八宫取象都以山为主体,但归藏易的八宫则不同,分别是天气归、地气藏、木气生、风气动、火气长、水气育、山气止、金气杀。与连山八宫相比有三点不同,第一,除山外,增添了天、地、木、风、火、水、金七种元素;第二,以气为主体;第三,每一宫都以一个动词摹写该卦的化生属性。另外,对各分宫取象的摹写,连山易只出现了食、执、乐、谴、佐几个动词,并且在整个取象歌里都只出现了一次。归藏易对各分宫的摹写则分别用了归、藏、定、生、动、乘、长、育、造、止、居、杀、降、交、化、孕、克、受、从、违、顺、流、济、润、养等,并且许多词在每一宫都重复出现。应该说归藏易对“易”第三层次的语义摹写,已比较深入地触及到了易的深层蕴涵——周流六虚,生生不息。仅从后人总结的归藏八宫取象歌进行语义分析,可以看出归藏易已经比较接近今天的流行的《周易》文本。至于《古三坟·形坟·乾坤易爻卦大象八宫分宫取象歌》,其语义摹写比较偏于静态,比归藏易倒退,更接近连山易,虽然其构成元素较连山易丰富,因此其资料的准确性值得怀疑。而从“易”文化语义的递进层次看,山坟、形坟、气坟,山—形—气的顺序也更合理。故周易—易的符号分析应以《周易》文本为据。

从符号结构的层级分析出发,字源符号学层面的语义是最低层次,是人类以符号来应对世界的最初出发点,构成了文化语义扩展的基础,这也是“易”字源符号学意义的层级定位。同时,这一层级进入文化语义阐释空间,又成为文化语义的基础表达面,一方面,它意指了文化语义的扩展方向,另一方面,文化语义又是对这一方向的提升和超越,使之在文化事件中更具阐释价值与哲理性。连山—易,归藏—易,是对易文化语义层级的初步摹写,其层级顺序是连山—归藏,或山—气,《周易》则是对语义最高层级的摹写。其最高层级又可分为中心层次、衍生层次。中心语义层次即“生生”,《周易·系辞上》云“生生之为易”。对易这一语义的摹写从这样几个表达面进行:首先是阴—阳符号表达面,这是《周易》文本中最具生发力、概括力的一对范畴。其它如刚柔、动静、升降、显隐、曲伸等都由此衍生。《周易·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说卦传》“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庄子·天下》篇“易以道阴、阳。”王廷相《慎言·道体》“二气(阴阳二气)感化,纯象显设,天地万物所由以生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黄帝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本府也。”《周易本义·周易序》对此有一个很好的总结:“故易者,阴阳之道也。卦者,阴阳之物也。爻者,阴阳之动也。”“万物之生,负阴而抱阳。”(第186页)[3]太极乃气,气分阴阳,阴阳是万物化生、消长的基本动因,是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根。其次是乾—坤符号表达面,乾、坤乃《周易》首卦,地位举足轻重。《周易·系辞上传》“乾坤其易之蕴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所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所谓“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最后,整个《周易》文本卦爻象的阐释生发原则、卦序、爻位变换,作为一种语义表达形式无不指涉“生生”这一中心内蕴。由这一中心语义作为表达面辐射的衍生语义,即不易、简易。生生摹写了天地万象的生命场景与永恒原则,此即“不易”;此场景与原则不是繁杂生命构件的堆砌,它尚简,它是由阴阳、刚柔、动静、乾坤等最简而又最具活力的生命位相互根、相荡、相摩生成的,唯其简,才更具生命空间、场能的辐射力,此即“简易”。正是“易”中心层次的文化语义,才充分摹写出汉语言文化世界的生命景观。

通过“易”的符号学结构分析,其语义层级可总结如下,由低到高依次为:字源符号学语义,文化符号学语义。具体展现为:变换更新(蜥蜴说、易牙说、易从日月);变易(连山—易、归藏—易);生生、不易、简易(周易—易)。字源符号学语义是文化语义的基础,同时规定了易之文化语义的走向,文化语义则是字源语义的提升、拓展与哲理化,不同层级的语义共生于“易”这一文化符号的语义拓扑空间中,摹写出汉文化独特的生命世界,同时,它的生成又依赖于对汉文化生命事件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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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郭扬.易经求正解[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

[2]李幼蒸.理论符号学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3]朱熹.周易本义[m].苏勇校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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