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之成为中国古代无与伦比的一部伟大的文艺、美学理论著作,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对哲学思想的借鉴和吸收。刘勰生当儒、道、玄、佛大融汇的南北朝时代,既以儒家思想为根本,复以道家思想为重要的参照,同时又充分运用玄学、佛学的思想成果,从而为“论文”找到了一种全面、合理的思想支点①。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他对《周易》一书的融会贯通。笔者以为,《周易》对《文心雕龙》的影响不是枝节性的,而是全方位的;尤其是《易传》哲学,乃是《文心雕龙》的思想之魂。可以说,离开《周易》,我们是很难准确认识和把握《文心雕龙》的。
一
对《文心雕龙》产生重要影响的,主要是《易传》;但《易传》既为《易经》之注,则《易经》对《文心雕龙》必然也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任继愈等先生指出,由于《易经》本身“体现了一种数学上的变化规律,形式上严整而有秩序,对思维材料还是起了一定的组织作用”,它“蕴含着一种形式上的条理性”(第586,587页)[1]。应该说,这种“形式上的条理性”对《文心雕龙》所谓“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序志》)的严整的组织结构也是有影响的。当然,对《文心雕龙》产生全方位影响的还是《易传》哲学。
《易传》利用《易经》的形式框架,建构起一个天、地、人相统一的完整的哲学思想体系,《系辞上》所谓“《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所谓“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所谓“《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等等,都在说明其着眼世界万物而欲建立一个庞大的思想系统。任继愈等先生曾指出:“中国《易传》哲学并不着重讨论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问题,而一直是把世界如何生成的问题作为思考的中心。……世界构成的问题着重讨论的是实体问题,而世界生成的问题着重讨论的是规律问题。”(第618页)[1]也就是说,《易传》作者更感兴趣的不是世界的本体是什么,而是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本身,其欲探寻的正是人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之运动变化的规律。其云:“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序卦》)又说:“生生之谓易”(《系辞上》)、“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这种充满感情的对天地万物之生生不已的现象描述,实际上早已承认了其自然而必然,确乎把世界的构成问题抛在了一边。
当然,对天地万物的生成过程,《易传》有着详尽的叙述: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彖》)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彖》)
天地交而万物通也。(《泰·彖》)
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否·彖》)
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离·彖》)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咸·彖》)
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解·彖》)
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姤·彖》)
天地节而四时成。(《节·彖》)
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系辞上》)
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系辞下》)
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
这些叙述已经蕴含着对天地万物之运行规律的探索和概括,但看上去颇有些漫不经心,以至于人们感受最为突出的还是现象描述的本身。毋宁说,它们都不过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的注脚。但不应忽视的是,这种对现象世界的充分而又满含深情的描述,不仅是中国古代哲学的特点,我以为也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优点。古希腊哲学把生动活泼的自然世界归结为一种单纯普遍的本质(或水、或火、或原子),固然有其值得重视之处,但中国古代哲学中这种贴近自然和人生的思维却更易为人们所接受,从而产生激动人心的力量。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象》),既是《易传》哲学的必然结论,更是一幅现实世界人生的波澜壮阔的生动画卷。更重要的是,这种详尽的现象描绘实际上为规律的总结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从而使得那些看上去极为简略、甚至颇不引人注意的几点规律的概括,成为千古不易的法则而具有永恒的魅力,这就是中国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