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成中英
从重新理解人性到重建伦理
历经超过半个世纪中国哲学家与中国文化知识分子的反复辩难与探讨,我深信当今从事儒学的研究者都已获得一个深沉的共识与确认:儒学对二十一世纪人类社会的道德发展与世界和平的建立必然能作出重大的贡献。二十一世纪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纪?我们对它已有什么样的认识与体验?我们能对它作出什么样的预测与评价?显然,我们眼见耳闻的二十一世纪是一个纷争冲突、弱肉强食的世纪。对此,我们能不坚定对人性与理性的信心,并在此信心下运用人类的历史的与道德的双重智慧来化解强权与不义,变干戈为玉帛,建立真正持久与安定的世界和平秩序,实现一个丰富多彩,不同而和,殊途同归,百虑一致的人的生活世界?诚如马克思曾经指出,我们的问题不在理解世界而在改变世界。然而,在人类经济、社会与政治急速重组与全球化的今天,理解世界必需重新理解人性、改变世界必需强调重建伦理。理解人性与重建伦理是与理解世界与改变世界一样重要或更为重要。更有进者,改变世界必须始于理解世界,重建伦理又必须始于理解人性。至于理解世界与重建伦理的最好方法是什么?我想这一方法不能外于掌握实际人性的核心与发扬理性互通的精神,建立人类所以存在繁衍的整体价值。而此一进程也正是儒家哲学的精髓所在。
我们必须指出,儒家孔子学说是中国文化的基础,它深入普遍而潜移默化地植于每一个中国人的心灵和语言中。但儒学也是很早就已传入了西方。事实上,现代西方自十七世纪末期就已对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学,多有所闻,所以我们不必把当代哲学的潮流看成只是开始于西方的。今日西方又开始另一波对中国哲学的重视,当然也不是偶然的。因之,我们可以进一步反思孔子与西方哲学的关联,同时也可以借此彰显孔子思想独特的精神以及儒家哲学在21世纪中可以作出的重大贡献与发挥的重大影响。
近世中西哲学的分野
如果我们将西方哲学追溯到黑格尔之前,即康德及莱布尼兹时期,我们已可以看到西方的启蒙及理性精神曾受到孔子哲学的影响。进言之,以康德为例,康德对实践理性的重要性的认识及对其根植于人性或人心的自我立法的强调,就已隐约透露出孔子所谓“我欲仁,斯仁致矣”的思想。然而,康德只看到理性普遍性和必然性的形式,却忽视了这种形式内涵的实质及内容以及未能理解形式不可游离于实质的内容之外这个儒家论点。也许这正是中西哲学或康德与孔子的分野所在。此一分野也正好说明西方哲学的发展到了康德(1724-1804)已渐有远离中国儒家哲学的趋势,不但逐渐形成对儒家哲学的纯理性批判的错解,也把西方哲学推向了物质客观主义与心灵主观主义的“二律背反”(antinomy)发展的处境。此即主、客两范畴与心、物两范畴各自愈来愈成为实际西方历史潮流中思想的对立面,而不只是一种笛喀儿所建立的思维方式与哲学观点而已。衡之于西方哲学自十九世纪以来思想的发展,就可以印证此言之不虚。康德哲学中的“二律背反”就隐含着主客之间(即本体与现象之间)、心灵与物质之间(即道德自由与物理因果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循本体与心灵一路发展的就是德国唯心主义与黑格尔精神哲学,循现象与物质一路发展的就是自然科学哲学与马克思唯物主义。两条路格格不相入,除了冲突与对抗之外,除了科学的化约主义或心灵的抽象主义之外,是不是还有第三条路呢?如果有,这第三条路是什么呢?过去西方学者较少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们跳不出二元思考的架构。而近代中国学者在崇向西方现代与固守中国传统两大方向中徘徊,也未能正视此一问题的重要性。现在,在中西文化与哲学已有更多的沟通与理解基础上,却正是我们提出此一问题的大好时机。
显然,西方要经历自17世纪中叶到20世纪末叶超过三个世纪的思想摸索与文化探险才真正可以提出这个问题并了解其可能的含义了。何以故?首先我们从中国文化传统文化的观点来看世界,不能不认识西方文化所走的两条路正是西方现代化的动力所在:两条路的相互激荡导向了西方重视理性与科技发展的精神。因为只有在理性的辩驳讨论中才能体现以上观点的着力所在并一较长短,而科技的发展却正是最能吸人耳目、改善及掌握现实生活的途径。但科技的发展却又把人的价值中立化了或甚至消除了,人成为只是物,而失去精神价值的依傍,于是舍物欲的追求与市场的偶像或种族的偏见外,人的主体性就所剩无几或别无它物了。这是我们从17世纪中叶以来的西方社会的发展的观察中所得到的一些归纳的认识。当然,西方哲学家或神学家对精神价值哲学的契而不舍的追求仍为西方人保留了一个神圣的殿堂,但这却不能是西方社会风格的一般写照。在此理解下,西方文化显然必须面对自然中大小宇宙的整合问题、人的心身分离造成的心理荤眩、人格分裂与行为失衡的病态问题,人文与科学、知识与价值的融合问题,理性片面化与中性化的后果问题,生化科技与人生的价值与意义的关联问题、权力意志与道德理性的冲突问题。这些问题又导向更具体的环境保护问题、妇女解放与女权运动问题、族群权利确认与保护及发展问题、民权与人权/人性与德性的平衡发展问题、政治民主与经济正义/平等与自由的协调问题、国内民主与国际霸权的冲突解决问题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