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全汉昇
第一章 绪论
隋炀帝因为要游幸江都而开凿的运河,完成不久之后,由于历史上其它因素的影响,在此后的六百多年内变为唐宋帝国的大动脉。这一条动脉的畅通与停滞,足以决定唐宋国运的盛衰隆替,其关系的密切简直有如真正的动脉之于身体那样。本写作的目的,就在从动态方面考察这条动脉与唐宋帝国的关系。
隋炀帝自大业元年(605─6)起开凿的运河,除由黄河北通涿郡的永济渠在本文中关系较小外,有三部份最为重要:(1)通济渠─自西苑(河南洛阳县西)引榖水到黄河,又自板渚(河南汜县东北二十里)引黄河水通淮河;(2)山阳渎─自山阳(江苏淮安县治)引淮水至扬子(江苏仪征县东南)入长江;(3)江南河─自京口(江苏丹徒县治)引长江水至余杭,入钱塘江。不管运河开凿的动机是否像史书记载那样纯粹由于隋炀帝的游幸娱乐,为著要了解牠在唐宋六百多年内所发生的重要作用,我们对于牠开凿前后的客观形势有详加检讨的必要。
自从秦汉大一统的帝国崩溃以后,经过了四百年的分裂扰乱,到了隋唐宋时代,大一统的帝国又复出现。可是,这时的帝国在政治方面虽然像秦汉时那样大一统,在经济方面,因为经过许多历史潮流的激荡,却不复像秦汉时那样,而表现出现非常剧烈的变动。在这种变动中有一个特征尤为显著,这就是经济重心的南移。
中国古代的经济中心在北方(较偏于西)。水利灌溉对于中国西北黄土的生产力,有很大的贡献;因为由于黄土的多孔性和毛细管作用,只要得到充分水量的供给,牠便可像海绵般吸收水分,把深藏在地底下的矿物质带上来,以便榖物的根来吸收。因此,中国西北的黄土,经过适宜的灌溉后,便成为最肥沃的土壤,可以生产多量的农作物。我们的老祖宗对于这个道理有深刻的了解,远在战国至秦的时代,他们已经在黄河上游大兴水利。例如在河南北部,史起利用漳水来灌溉的结果,原来不宜于生产的咸苦之地却一变而为稻粱的重要产区。又如秦开郑国渠的结果,关中四万余顷沼泽咸苦之地,因得到充分水量的灌溉,生产量至为丰富。至于当日的南方,资源虽然非常丰富,但还谈不到开发,处处都表现出劳力不足,生产技术幼稚,资本蓄积贫乏的状态。
中国古代经济重心在北不在南的情形,自隋代起发生激剧的变动。原来自汉末以后,由于大一统局面的瓦解,胡族的入侵,北方各地曾经长期蒙受惨酷的战祸。这些战祸对于农业生产的影响,是土地的荒芜。固然,当战争停止时,有些土地也恢复生产,但要完全复元,却是不可能的事。北方土地的生产力既然日渐耗竭,到了唐宋时,耕地的面积便一天比一天的减少下去。例如秦开的郑国渠,和汉开的白渠,在关中一共溉田四万余顷;及唐初永徽年间(650─655),却只灌溉一万顷左右;其后到了大历年间(766─779),更减至六千二百余顷。再往后,到了北宋至道二年(996),关中水利更远不如唐代,这时两渠所溉之田连二千顷也不够了。复次,战国时史起因引漳水溉邺而兴修的水利工程,到了唐宋时代,也废弃无用,以致昔日可耕之地都变作荒田。此外,宋代河北又因与契丹为邻,及黄河屡次泛滥,农耕之地越来越少。
当北方经济日形衰落的时候,南方(较偏于东)却脱离了史记货殖传所描写的“地广人稀”及“无积聚而多贫”的状态,而成为全国经济最发达,财富最丰盛的地方。原来自从汉末乱离以后,北方人士有鉴于战争对他们生存的威胁,多避难到比较安全的南方去,其中尤以五胡乱华晋室南渡时为甚。这一大批生力军南迁以后,正好利用他们的进步的技术和刻苦耐劳的精神来开发南方蕴藏丰富的处女地。因此,经过这次历史上的大移民以后,南方经济便渐渐发达起来。这种情形,在南北朝时代已经相当显著。《宋书》卷54〈孔季恭等传论〉云:“江南之为国盛矣!……自晋氏迁流,迄于太元之世,百许年中,无风尘之警,区域之内晏如也。及孙恩寇乱,歼亡事极。自此以至大明之季,年余六纪,民户繁育,将曩时一矣。地广野丰,民勤本业,一岁或稔,则数郡亡饥。会土带海旁湖,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土地,亩直一金,鄠杜之间不能比也。荆城跨南楚之富,扬部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其后到了唐代,江淮一带更为富庶。工、矿、农、林等生产事业都有飞跃的进展,从而成为全国财赋之区。在这几种产业中,农业的生产尤为发达,因为当日人们在江淮各地都普遍的发展水利事业。水利大兴的一个结果,是各地增添许多顷生产力特别高的田地,构成江淮一带庞大的财富的基础。
唐代江南方经济特别发达的趋势,到了宋代还是有增无已的继续发展下去。宋代江淮各地,由于自唐以来各种重要资源的大量开发,是全国物产最富饶的地方。东南各地生产的物品中,稻米的出产最为丰富。宋真宗曾设法从占城输入能够耐旱的稻米种子,在江、淮、浙较高仰的田地中普遍栽种。同时,当日江南的农田水利又很发达。这样一来,江淮的农业生产自然要作激剧的进展,故能成为全国的榖仓。故宋代有句俗语说,〝苏湖(或作常)熟,天下足〞。复次,宋代的矿业、纺织、印刷、铸钱等工业,也远较北方为盛。
综括上文,可知中国的经济重心,由古代到唐宋,有由北方迁移至南方的趋势。在古代,北方水利发达,农田肥沃,光是关中一地,其财富已居全国的十分之六。至于当时的南方,资源蕴藏虽富,但因并未开发,和北方经济发达的情形比较起来,自不免相形见拙。这种南贫北富的情形,自汉末至隋代渐渐发生转变。及唐宋时代,南北经济发展的情形遂和古代完全相反,在经济地理上无异发生一场革命。这时北方水利失收,土地的生产力一天比一天低落下去,处处都表现著贫穷的状态。反之,南方各地,尤其是江淮一带,由于各种资源的大量开发,却变为全国财赋之区。其中光是浙江的机杵耕稼,已经是“衣食半天下”。若就整个江淮区域来说,牠简直是全国的榖仓,和衣料的取给地;此外其它各种物产,也都非常富饶。这样一来,当日全国的经济重心,已不复像古代那样的在北方,而移至南方,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可是,自隋以后,中国的经济重心虽然已经南移,军事政治的重心,由于地理与国防的关系,却仍旧留在北方。反之,在西北方面,因为须防御吐蕃及其它漠北民族的入侵,国防问题却很迫切,有配置重兵的必要。这时政府有鉴于唐末五代藩镇的跋扈,采取中央集权政策,从而集重兵于中央。兵多了,粮食的需要特别大,故须改在较近江淮而便漕运的汴京来建都。
当日伴著新兴的大一统帝国而生的客观形势之下,有开辟这一条沟通南北的运河之必要,可是,在此后唐宋数百年内,这条大动脉并不是时时都能畅通无阻,以尽牠的任务;因为有时由于军事政治方面各种特殊形势的发生,牠不免要被阻塞,从而大一统帝国的整个机构便因军事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的分离而不能灵活的发挥牠的作用。因此,运河之于唐宋帝国,著实象动脉之于身体那样,牠的畅通与滞塞,在在都足以影响到国运的兴隆和衰替。
第二章 高宗以后的东都与运河
杜佑在《通典》卷10叙述大业元年炀帝开运河后,便紧跟著说,“自是天下利于转输”。可见这条运河除开凿给炀帝由洛阳乘龙舟往江都游乐以外,在隋代也曾被用来转运物资。不过隋享国时日甚短,开河不久以后便告灭亡,故运河在隋代对于南北交通的贡献究竟有限。
隋亡以后,便是唐代。唐代国都所在的关中,一方面因为人口的增加,他方面因为土地生产力的减耗,其出产不足以满足当地的需要,故每年须从江淮输入大量的物资─尤其是米─来接济。在唐初高祖(618-626)太宗(627-649)时,中央政府的组织比较简单,驻在那里的府兵又都自备粮饷,故每年只由江淮经运河输入一二十万石的米便已足用,问题自较简单。可是,自高宗(650-683)以后,一方面由于政府组织的扩大,他方面由于府兵制变为募兵制,政府经费的开支,无论是官吏的薪俸,或是军队的给养,都一天比一天增大,从而每年仰给江淮的粮食也就激剧增加起来了。政府组织扩大的一个特征是官员的增加。在太宗时,内外文武高级官员一共纔六百四十二人(《通典》卷19)。及高宗显庆初(656),一品以下九品以上的内外文武官却激增至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五员(《通典》卷17)。后一数字所以远较前一数字为大,固然由于后者连中下级官员也包括在内,但高宗时官员的激增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其后,到了武后时(684-705),因为要收揽人心,官员人数增加得更为利害。再往后,到了中宗(705-710)睿宗(710-2)时代,官员增加的趋势还是继续下去。
当日官员人数激增的结果,俸禄的开支便要跟著增加,从而运河的负担也就特别加重起来。《新唐书》卷126〈卢怀慎传〉云:“神龙中,迁侍御史。……迁右御史台中丞,上疏陈时政曰:‘……今京诸司员外官数十倍,近古未有。……而奉禀之费,岁巨亿万,徒竭府藏,岂致治意哉!今民力敝极,河渭广漕,不给京师,公私耗损。……’”这种情形,到了开元年间还是一样的严重。开元二十一年(733─4)裴耀卿的奏疏说:“往者贞观永徽之际,禄廪数少,每年转运不过一二十万石,所用便足……今昇平日久,国用渐广,每年陕洛漕运数倍于前,支犹不给”(《通典》卷10)。
复次,约在上述政府组织扩大,从而官员人数激增的同一时间内,唐代的兵制又发生激剧的变化,即由府兵制变为募兵制。府兵是兵农合一的军队,他们自给自足,不用政府供给衣粮等物,故关中驻兵虽然很多,政府经费的开支并不因此而特别增大。可是,自高宗武后时起,府兵制已经逐渐崩坏;其后到了玄宗开元十一年,由于张说的提议,政府遂改府兵制为募兵制,这样一来,唐代兵制遂由兵农合一变为兵农分离,从而军队的给养亦改由国家负担。这自然要影响到政府经费开支的增大,从而每年漕运的数额也有大量增加的必要。关于此点,宋代的吕祖谦已有详尽的发挥,他的《历代制度详说》卷4说:“到唐时,全倚之江淮之粟。唐太宗以前,府兵之制未坏。有征行便出兵行兵,不征行,各自归散于四野,未尽仰给大农。所以唐高祖太宗运粟于关中不过十万。后来明皇府兵之法渐坏,兵渐渐多,所以漕粟自此多。”
当关中对江淮物资较前特别需要的时候,每年像高祖太宗时那样经运河输送入关的微小数量自然不能满足,从而有扩大漕运数额的必要。可是由江淮到长安的路程很远,要增加漕运数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其中有许多困难存在著。唐初由南方运往中央政府的物质,包括人民当作租来缴纳的米,和当作庸调来缴纳的布帛,而两者中米粮一项尤为重要。江南各地的人民,除缴交这些物品以外,并须各出脚钱(运费),以便派人用船装载运往洛阳。负责在这一段路上运送物资的人,由于经由各河水深浅的不同,他们因沿途停滞及另雇河师水手而受到的时间上和物质上的损失是很大的。但虽然如此,处于长安和江淮之间的洛阳,因为地点适中,交通便利,仍不失为一个重要的转运中心,每年都有大量的物质由江淮到达,以便转运往北方各地来使用。
江淮物质运抵洛阳以后,还要经历八百多里的路程,才能到达长安,在这绵长的路上,洛阳陜州(今河南陜县)间三百里的运输最为困难。唐初因为船只航经三门底柱的险滩(今河南陜县北黄河中)时常发生覆溺的惨剧,这两地间的运输多不经由黄河,改走陆路,用大车或马来运送。陆路运费非常昂贵,人们也想到改善黄河航运,以代替这种不经济的运输。高宗显庆元年(656─7),由于苑西监褚朗的建议,政府曾派兵六千人凿三门山,以便船只到达三门底柱时改用陆运,但结果没有成功,其后将作大匠杨务廉又在三门山凿栈道,以便船上滩拉纤之用,但拉纤时船夫多因绳断坠崖而死,成绩并不怎么满意。
江淮租米运抵陜州太原仓后,复由黄河运往位于渭河河口的永丰仓。这一段路线全赖水运,问题比较简单。运抵永丰仓的米粮,因为渭河不便航运,又须用牛车运往长安的太仓。景龙三年,“关中饥,米斗百钱。运山东、江、淮榖输京师,牛死什八九”(《通鉴》卷209)。可见这最后一段运路的运输工具也是很有问题的。
由上所述,我们可知唐初由江淮运米到长安去,要经历一段绵长而又艰苦的路程。在这一大段路程中,由江淮到洛阳一段,因为隋炀帝时曾经花过很大的心思与劳力来加以整顿,运输全赖水道,交通尚称方便。至于洛阳以西一段,因为隋代政府并没有怎样整顿,故到了唐初,运输还是非常艰难劳费。当日洛阳以西的运输既然有这许多不易克服的困难,上述高宗以后关中因政府经费开支激增而起的对于大量粮食的需要,自然不能满足。这样一来,由于军事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的不能密切连系,这个大一统帝国的中枢便常常表现出困难来。为著要弥补这种缺憾,政府遂把交通便利,江淮物质到达较易的洛阳建为东都,以便遇必要时上自皇帝下至各级公务员都由长安迁移到那里去办公。
洛阳在隋代已被建为东都,但到唐武德四年(621-2)又复废罢,改称洛阳宫。及显庆二年(657-8),由于事实上的需要,高宗又建为东都,由于那里交通方便,四方(事实上以江淮为主)租赋易于集中的原故。东都建立以后,他便时常行幸,即由长安搬家到那里去居住。高宗行幸洛阳的时间很长,而且主要由于经济方面的原因。他自显庆二年建东都时起,一共行幸过七次。高宗死,武后(683-705),临朝称制。她独揽大权后,于光宅元年(684)九月改东都为神都。在她执政的二十余年内,除由大足元年(701)十月至长安三年(703)十月,在长安居住两年外,其余时间都在洛阳居住。她所以长期留居洛阳,固然与她的政治野心有关,但当日两都经济状况的不同,也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当高宗死,武后拟护送灵驾入长安的时候,陈子昂即以长安物资的供给远不及洛阳那样方便为理由,而加以谏阻。
其后武后回长安居住时,李峤为神都留守表请车驾还洛,也以洛阳交通方便,物产丰富为理由。及武后于长安三年冬返洛后,明年又拟再幸长安。杨齐哲大加反对,其所持理由与陈子昂所说大同小异。玄宗即位以后,又屡次行幸洛阳。总计在最初执政的二十五年内,他行幸洛阳的时间共九年余,即占执政时间的三分之一以上。他所以这样屡次行幸洛阳,也和高宗武后一样,主要由于经济的原因。
综括上文,我们可知唐自高宗以后,一方面由于政府组织的扩大,他方面由于府兵制的变为募兵制,政府经费的开支激增,从而首都所在的关中对于江淮物资的需要遂特别增大。可是,在另一方面,由江淮转运物资至长安,要经过一段绵长而又艰苦的路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由江淮到洛阳一段,因为隋炀帝时曾经花过很多血汗来开凿运河,运输尚称便利。至于自洛阳至长安一段的交通,因为隋代并没有怎样卖力气来整顿,或虽整顿而得不到久远的成绩,故运输非常艰难劳费。由于前者,洛阳的经济地位在当日变为非常重要,因为它位于南北交通的要冲,从而成为江淮北运物资的集散中心。由于后者,军事政治重心的关中遂不能与经济重心的江淮密切连系,以致帝国的中枢常常因粮食恐慌而发生不安的现象。为著要补救这种缺点,自高宗时起,政府遂把经济地位日形重要的洛阳建为东都,以便关中粮食因供需失调而发生恐慌时,上自皇帝,下至各级公务员,都可迁移到这里来消费江淮的租米和其它物资。因此,自高宗以后,直至玄宗开元二十四年,约共八十年左右,政府常常来往于长安洛阳两都之间,而武后一朝,更是几乎以全部时间在洛阳居住。这样一来,当日军事政治重心东移以后,因运河的沟通而与经济重心取得密切连系的结果,偌大的帝国便名符其实的凝结为一个坚强牢固的整体,从而这个伟大的政治机构便能灵活运用,以充分发挥它的作用。因此,由于太宗努力而提高的帝国的威望,自高宗以后,大体上仍能维系而不坠,绝不是一件偶然的事。
第三章 大唐帝国的极盛与运河
高宗以后政府因长安物资供给困难而常常迁往洛阳办公的情形,自开元二十四年玄宗由洛阳西返后即告终止;此后他便长期住在长安,不再东幸。开元二十四年后政府所以能够长期驻在长安,主要由于关中的经济状况发生激剧变化,即关中的物资供给由过去窘困贫乏的状态一变而为丰富宽裕,足以供应中枢因经费开支激增而起的对于大量物资的需要。当日关中物资所以能由贫乏变为富裕,主要由于江淮与长安间物资运输的改善。对于这条路运输的改善最有贡献的人,是在玄宗最后一次东幸前(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上台作宰相的裴耀卿。
在最后一次东幸的前夕,玄宗对于过去二十余年在两都间仆仆风尘的生活非常厌倦,希望此后关中能够得到充分物资的供应,以满足中枢的大量的需要,因为这样他便可以一劳永逸的住在长安,不必长途跋涉的跑那八百余里的路了。他回忆起三年前裴耀卿曾经提出改善长安和江淮间运输的计划,遂叫他来商议。在听取他的建议之后,玄宗便把他由京兆尹擢昇为宰相,兼江淮河南转运都使。此后改善长安和江淮间运输的责任遂落在他的身上。
裴耀卿对于漕运最大的改革,是实行分段运输的办法(即转般法)。上章曾说,自江淮装载物资北运的船只,因所经各河水流深浅的不同,沿途常常停滞,以致运输量不能特别增加;复次,陜州洛阳间的水道,因有三门底柱等险滩而不便航运,以致须负担昂贵的陆路运费。为著要增加运量,减轻运费,他“请于河口(即汴河从黄河分流的地方)置一仓,纳江南租米,便令江南船迥。其从河口即分入河洛,官自雇船载运。河运者,至三门之东置一仓。既属水险,即于河岸榜山车运十数里。至三门之西,又置一仓。每运置仓,即般下贮纳,水通即运,水细便止。渐至太原仓,泝河入渭,更无停留,所省巨万。”结果,政府在汴河与黄河的交叉点上置河阴县(今河南河阴县东)及河阴仓,在河清县(河南孟县西南五十里)置柏崖仓,在黄河北岸三门之东置集津仓,三门之西置三门仓(一作盐仓)。河中既然有险滩,遂在三门北的山中开路十八里,用车载运,以免有覆舟之险。车运抵三门仓后,又用船运往太原仓,然后由河入渭,以实关中。
他这种分段运输的办法,和以前的长途运输比较起来要好得多。因为船只既然只走一段较短的路线,便可不因等候前途之水的涨退而常常停滞,从而大大的节省了运输的时间;同时,船夫只航行于水性较为熟悉的河道中,也可不至于行驶太慢,或发生危险。例如过去“吴人不便河漕,由是所在停留,日月既淹,遂生隐盗。”如今规定江南租船在河阴仓卸下租米后,便可驶船南返,不必航行于水性不大熟悉的黄河中,自然可以免除许多流弊了。复次,贮存在河阴仓的米,等候河水深度合适时才用船装载西运,令“晓习河水者递送纳于太原仓”,运输的效率自然可以增加了。此外,因为要避免上滩的危险,他在三门北的山中开路十八里,以便改用车来运送,自可较为安全。本来沿途都用船来运送的米,运到这里又要改走陆路,自然不免麻烦;但这段短距离的陆运,和从前陜州洛阳间三百里的陆运比较起来,也著实方便得多了。
除上述外,裴耀卿对于漕运物品的种类,也有一些改革。以前江南百姓派人把租米用船运往洛阳,须自己负担运费。如今政府规定这些租船到达河阴,把租米卸下后,便可转回南方去,不必像以前那样另外转雇河师水手来在黄河航运。这样一来,由于河阴洛阳间运输责任的免除,江南百姓自可省下一部份运费,船夫亦可较前空闲。对于这些剩余的运费与时间,裴耀卿曾设法加以利用。他把江淮百姓以地税名义缴纳来存贮于义仓的粟,变造为米,以上述剩余的运费,令船夫运往河阴,然后转运往长安。因为“江淮义仓多为下湿,不堪久贮,若无般运,三两年色变,即给贷费散,公私无益。”现在利用江南租船因免赴洛阳而剩下的时间和运费来运往河阴,以便转运往关中来满足那里对于大量粮食的需要,自可大大增加这些义仓粟的效用。
裴耀卿利用分段运输办法来转运江淮租米和由义仓粟变造之米的结果,“凡三年,运七百万石,省脚三(《旧唐书》卷49〈食货志〉作四)十万贯。”无论关于运输量的增加,或运费的减省,都有惊人的成绩。由于裴耀卿的改革漕运,关中粮食的供给遂有大量的增加。正当这个时候,关中农产的收成又非常之好。这样一来,关中米粮的供给较前特别增加的结果,价值自要因供过于求而下跌。为著要免除榖贱伤农的流弊,和增加公家仓廪的蓄积,政府遂于开元二十五年规定关中人民用米代替绢来缴纳庸调资课,并在关中一带增价收买粮食,名曰和籴。同时,关中既因粮食过剩而对于江淮租米的需要大减,政府又下令停运江淮租米,而改运布来作租缴纳。
自裴耀卿后,还有好些人继续努力来改善长安与江淮间的运输,以便当日军事政治重心能与经济重心密切连系起来。在上述裴耀卿改善漕运的设施中,他在三门北凿山开路来通车运的办法,最受人们的批评;因为由江淮北来的米,沿途都走水道,及运到这里,却要弃水就陆,转运者自然要感到麻烦。为著要弥补这个缺憾,到了开元末年,陜州剌史李齐物遂在三门凿山开路,以供船只过滩时船夫拉纤之用。他这回凿山的工程大约要比从前杨务廉做得好些,故船只上滩时失事较少,但事实上因为滩险水急,想要得到绝对满意的成绩是不可能的。同时,陜州洛阳间的陆运也有相当的改革。
其后,对于漕运的改进贡献最大的,我们要推韦坚。韦坚于天宝元年任陜州剌史,兼水陆运使。他根据隋代关中漕渠的旧迹,于渭水之南开凿一条与渭水平行的漕渠。这条漕渠西起禁苑(在长安宫城北)之西,引渭水的水东流,中间横断灞水和浐水(二水均南北流),东至华阴永丰仓附近与渭水汇合。渠成后,又在长安望春楼下凿广运潭,以通漕舟。这样一来,在永丰仓和三门仓存贮的米,都可用船一直运往长安,不必再像以前那样用牛驾车来运送了。关中运道既然大为改进,粮食的运输量自然有激剧的增加,故在天宝三年,“岁漕山东(事实上以江淮为主)粟四百万石”(《旧唐书》卷105)。不特如此,韦坚又“请于江淮转运租米,取州县义仓粟,转市轻货,差富户押船。若迟留损坏,皆征船户”(《旧唐书》卷48)。按江淮各地的义仓粟,自裴耀卿改革漕运时起,曾经大量的变造为米,运往关中。如今韦坚更进一步的把江淮义仓粟转买轻货,令富户负责北运,以增加关中的财富。因此,当日关中的富裕,不限于粮食方面,就是在其它各种物资的供给上也表现出来。
现在让我们作进一步的探讨。在玄宗时代的下半期,政府之长期的驻在长安,实在表示军事政治重心的关中,不必复像过去那样以洛阳为媒介,便可与经济重心的江淮直接连系起来。这一种连系,由于裴耀卿及韦坚等对于江淮义仓粟的利用,有越来越密切的趋势;因为裴耀卿把义仓粟变造为米,韦坚以义仓粟转市轻货来运往关中,都足以增厚关中的经济力量,无形中使江淮成为这个军事政治重心的深厚稳固的经济基础。这样一来,军事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密切连系的结果,这个大一统的帝国便凝结为一个坚固的整体,在当日的世界上发出它的雄壮的力量。因此,演进到了开元天宝间的大唐帝国,国势登峰造极,武功辉煌彪炳,成为中国政治史上的黄金时代。
当日政府因为要在西北作积极的拓展,和防御外患的威胁,故支出的军费以用在西北者为多。在这些地方因和籴军粮,发给军衣及其他军事用途而支付的将近一千万疋段的布帛,就地理上说,大多数都要经过关中才能运往。当日关中所以有这许多布帛的蓄积,固然由于全国各地因庸调等赋税而征收的布帛之输送,但江淮布帛之大量北运实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在由江淮北运的布帛中,除来自庸调者外,还包括因停运租米而改纳的租布,和韦坚以义仓粟转市后令富户负责运送的轻货(按以布帛为主)。
综括上文,我们可知开元天宝间的运河对于大唐帝国所尽的任务,比过去更为重大。自唐初以来,运河虽然能把江淮物资运往北方,但因洛阳长安间的交通非常困难,这些北运物资多半集中于洛阳,不能大量的运抵关中。洛阳既因运河的连络而接近江淮,成为北运物资的集散中心,经济地位日形重要。反之,长安既因洛阳以西运输的困难而不能得到多量物资的供应,经济地位却渐渐削弱。两都的经济地位的差异,决定了政府把洛阳建为东都,以便常常迁往办公的政策。故唐自高宗以后的八十年内,上自皇帝下至各级公务员都常常来往于两都之间。及开元二十四年以后,由于裴耀卿韦坚等对于漕运的改革,洛阳以西的交通大为改进,由江淮经运河北上的物资便可不在洛阳停留,一直运往关中去。这样一来,由于两都的经济地位的转变,此后政府便可长期驻在长安,不再迁往洛阳了。这时运河虽然仍如过去那样运输江淮的物资,但由于分段运输法的实行,江淮义仓粟的利用,运输的数量却远较过去为多。运河运输量的特别增加,表示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与经济重心的南方连系的密切。由于这种密切的连系,大唐帝国便成为一个真正统一的整体,力量雄厚无比。故它在当日世界上所表现的卓绝的武功,鼎盛的势运,得到很多诗人的讴歌,史家的颂美。
第四章 大唐帝国的中衰与运河
开元天宝间因运河把大唐帝国的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密切连系起来而造成的伟大的时代,自天宝十四年(755-6)给渔阳羯鼓惊破以后,便渐渐没落下去,从而盛唐的光辉也就为之烟消云散了。为什么安史乱后开元天宝时代的盛世不能继续保持下去?这固然有种种不同的原因,但运河之不能充分发挥它的作用,却是其中一个基本的因素。原来大唐帝国在安史之乱以后的形势,和以前大不相同。在此以前,大唐帝国在政治方面完全统一,丝毫没有分裂。但自此以后,由于安史余孽在河北山东等地的割据,这个大一统的帝国便不复能完全统一,而渐渐陷于崩分离析的局面了。这些在大河南北割据称雄的藩镇,不独在军事政治上不服从中央政府的命令,就是在财政经济上也要占据以自肥。在他们统治下的地方租赋既然不复像以前那样缴交中央,而西北各地的财赋又给守边军队就近消耗了去,此后中央政权赖以维持的经济基础遂只剩下经济重心的江淮了。关中政权对于江淮财赋的倚赖既然比安史乱前更为深切,沟通南北的运河的重要性自然要特别增大起来。
关于安史乱后藩镇对于各地赋税的占有,《新唐书》卷210〈藩镇传〉云:“安史乱天下,至肃宗大难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南北地付授叛将,护养孽萌,以成祸根。乱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赋税自私,不朝献于廷。”藩镇统治下的地方既然不供贡赋,中央政府经费的开支遂全仰给于江淮。《通鉴》卷237元和二年条云:“是岁李吉甫撰元和国计簿上之。总计天下方镇四十八,州府二百九十九,县千四百五十三(《旧唐书》多“户二百四十四万二百五十四”一句)。其凤翔、鄜坊、邠宁、振武、泾原、银夏、灵盐、河东、易定、魏博、镇冀、范阳、沧景、淮西、淄青十五道,七十一州,不申户口外(胡注云:凤翔、鄜坊、邠宁、振武、泾原、银夏、灵盐、河东皆被边,易定、魏博、镇冀、范阳、沧景、淮西、淄青皆藩镇世袭,故并不申户口,纳赋税),每岁赋税倚办,止于浙江东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八道,四十九州,一百四十四万户,比天宝税户四分减一。天下兵仰给县官者八十三万余人,比天宝三分增一.大率二户资一兵。其水旱所伤,非时调发,不在此数”(《旧唐书》卷14)。由此可知,安史乱后中枢经费所以完全要倚赖南方的接济,一方面固然由于北方地多为藩镇所据,他方面又由于在北边驻屯的重兵,把当地租税就近使用,不复缴交中央的原故。
可是,运河的重要性虽因安史乱后关中政府对江淮物资需要的激增而特别增大,自天宝末经肃宗时代(756-762)以至代宗初年,由于战争的影响,它却完全不能发挥它的连系南北的作用。因为安禄山于天宝末年在渔阳创乱以后,不久便派兵南下攻占各地,以致“东都河南并陷贼,漕运路绝”。其后政府虽因得到回纥兵马的帮助而收复洛阳,但到了“肃宗末年,史朝义兵分出宋州(河南商邱县南),淮运于是阻绝”。运河既因长期兵乱而无人过问,自然要淤塞废弃而不便航运。代替这条水道而连结南北的交通线是汉水,可是,汉水虽然可以代替运河来沟通南北,在航运方面却远不及后者那样安全和便利,而运输费用又远较后者为大。可以断言,汉水代替运河来联系南北的程度,事实上非常有限,因为它有上述的种种缺点,在运输量方面要大受限制,远不及从前运河那么多。
肃代间军事政治重心的关中既因运河的阻塞而不能和经济重心的江淮取得密切的连系,关中对于大量物资的需要便因江淮之不能充分供应而无从满足。故“自兵兴以来,凶荒相属,京师米斛万钱,宫厨无兼时之食;百姓在畿甸者,拔榖挼穗,以供禁军”(《唐会要》卷87)。
当战争尚未停止,中央政府因江淮物资不能藉运河大量运来而呈现出萧条黯淡的景象的时候,在东战场方面却露出了一线的曙光。原来安禄山由河北南下的军队,除西向攻占长安,南向经略襄邓以外,还沿著运河向东南侵略,有席卷江淮之势。假如他这个军事计划能够成功,中央政权的经济基础便要整个动摇起来;当日大唐帝国所遇到的危机可谓十分严重。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张巡许远以一枝孤军来死守运道要冲的睢阳,却阻止住敌人的精锐部队的南下,屏蔽住经济重心的江淮,无形中给后来运河的复航奠定一个稳固的基础。
张巡等的死守睢阳,不过奠定后来运河复航的基础。运河之恢复沟通南北的作用,却有待于刘晏的努力。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刘晏即于代宗宝应二年(即广德元年,763─4)就任为转运使,把改革漕运的艰巨责任负担起来。鉴于过去大唐帝国因运河阻塞而蒙受到的损害之大,他对于当日运河复航的必要有深刻的认识。
他认为当日帝国已衰的势运的挽回,关中人民赋税负担的减轻,及以洛阳为中心的广大而残破的战区的复兴,都有待于运河的恢复航运,其需要的迫切是非常明显的。可是,运河复航却不是一件容易实现的事。在当日战后凋零残破的环境中,运河之恢复大规模的转运,要遇到四种不易克服的困难:第一,运河黄河间因为经过长期战争的破坏,数百里绝少人烟,航运最为需要的劳力,供给至感困难;第二,运河河道因为过去长期阻断,很久没有疏浚整治,以致渐渐淤塞而不便航运;第三,洛阳以西的黄河沿岸,早就没有军队驻防,盗贼横行,航运者所遇到的治安问题非常严重;最后,自江苏至潼关附近东西三千里的交通线上,跋扈的军人每借口衣粮不足来掠夺转运的物资。总之,当日因转运江淮物资而发生的治水、劳力和治安等问题,都是非常棘手的。此外,河汴间亦因战争破坏而生的劳力供给的困难。
面对著当前漕运的困难和需要,刘晏开始他的大刀阔斧的改革。他第一步的工作为疏浚运河的水道,以免因淤塞而不便航运。复次,当日运河黄河间既因战事影响而劳力供给锐减,他遂开“始以盐利(政府因专卖食盐而得的利益)为漕佣”来另外雇人运输,而“不发丁男,不劳郡县”。这对于过去“州县取富人督漕挽,谓之船头”的办法是一种很大的改革。此外,为著要保障航运的安全,除由政府于运河沿岸分别派遣军队驻防外,他又把漕运船只及人员组织起来,而以武职官吏负责护送和押运的责任。
除解决上述漕运的困难以外,他又积极的作种种改革的设施。其中最主要的一种,是实行裴耀卿时代的分段运输法,而加以改进。他“随江、汴、河、渭所宜......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江南之运积扬州;汴河之运积河阴;河船之运积渭口;渭船之运入太仓”。按以前裴耀卿改革漕运时,规定江南各地的租船须一直经汴河驶往河阴,在那里卸下物资,然后南返。如今刘晏鉴于江汴水力的不同,更把这一段路程细分为两节,而以扬州为转运中心;由江南各地用船运来的物资,到了扬州便可卸下,再由那里另外用船经汴河运往河阴。
复次,刘晏“以为江、汴、河、渭水力不同,”又“各随便宜造运船,教漕卒”(《通鉴》卷226)。这些漕卒经过长期严格训练以后,“未十年,人人习河险”。至于航运所用的船只,因为要适应各河流大小不同的水力,更是各有特殊的构造。例如在汴河航运的,是“歇艎支江船”,共有二千艘,每艘载重一千石;在黄河上三门险滩时航运的,又是另外一种船只,名叫“上门填阙船”(《新唐书》卷53)。此外,关于牵船所用的绳索,他也有很好的打算。他“调巴、蜀、襄、汉麻枲竹筱为绹挽舟”。这些麻枲竹筱非常坚韧,当制为绳索,供船夫拉纤之用的时候,自然可以避免像从前杨务廉时代那样动辄因绳断而“扑杀数十人”的惨剧。由于以上的种种设施,当日船夫的驾驶技术自然非常熟练,船只的构造自然非常坚固耐用,从而运输的效能也就可以充分发挥了。
刘改革漕运以后,不独运输效能因此增加,就是运输费也可以大为节省。在由江淮至长安的漫长的交通线上,他尽可能的以水路代替陆路来运送物资,以便减轻运费。例如“故时转运船由润州(今江苏镇江县)陆运至扬子,斗米费钱十九。晏命囊米而载以舟,减钱十五。”其次,关于已经废坏的运输工具的处置,他又“以朽索腐材代薪,物无弃者,”这也可以减轻运输的成本。结果,除如上述由润州至扬子一段每斗减钱十五文以外,“繇扬州距河阴,斗米费钱百二十。晏……米斗减钱九十……轻货自扬子至汴州,每驮费钱二千二百,减九百。岁省十余万缗”(《新唐书》卷53)。
由于上述刘晏在漕运方面的种种改革,运河遂恢复它的连系南北的作用。每年由江淮经这条动脉北运的米粮,多时达一百一十万石左右,少时也有五十万石。这些米运到河阴以后,除其中四十万石运往长安外,因为黄河每年通航的时间有限,其余一部份只好留贮于河阴仓,一部份则运至陜州太原仓存贮,以备下年黄河春水初通而江淮米尚未到达时先运入关中之用。当刘晏的第一批米运抵长安的时候,“天子(代宗)大悦,遣卫士以鼓吹迓东渭桥,驰使劳曰:卿,朕酇侯(萧何)也!”(《新唐书》卷149)。
因安史之乱而长期阻塞的运河,虽然由于刘晏的改革而恢复连系南北的作用,可是,我们只要进一步的把当日运河的运输量和以前裴耀卿及韦坚时代的运输量比较一下,便可见这时连系的程度已远不如以前那样密切,连系的规模也远不及以前那样庞大。上章曾说,裴耀卿因改革漕运而由江淮运抵关中的米粮,三年内共七百万石;韦坚改革后,一年运入关中的米粮,最高时竟达四百万石。可是,刘晏改革以后,每年由江淮经运河北运的米粮,最高时不过一百一十万石,少时只有五十万石;而这些北运的米,又因黄河每年可航的时间不长,只有四十万石运抵关中;其余须分别留贮于河阴及陜州的仓库。换句话说,刘晏时代每年由运河运往关中的米,只有裴耀卿时代的六分之一,韦坚时代的十分之一。这种多寡悬殊的对照,无形中告诉我们:安史乱后运河虽因刘晏的改革而重新把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连系起来,可是这种连系却不及以前开元天宝时代那样密切了。
不特如此,刘晏改革漕运后,运河河道虽然因疏浚而不淤塞,运输所需的劳力虽然因以盐利为漕佣而得到供给,沿途治安虽然因军警的驻防和运输队的严密组织而得到保障,可是,在当日战后安史余孽及其它武将仍拥重兵的新形势中,跋扈军人对于运河航运的阻扰却仍旧没有办法解决。这实是刘晏在漕运改革方面的一个漏洞。因为这个漏洞的存在,此后运河便常因跋扈军人的阻扰而不能充分发挥沟通南北的作用,以致连上述那种远较开元天宝时代为小的运输量也不能顺利维持下去。
运道之大规模的蒙受阻扰,始于德宗建中二年(781-2)藩镇与中央政权的大冲突。是年三月,中央政府鉴于河北山东等地藩镇的跋扈,在汴州筑城防御,是这次冲突的导火线。冲突开始以后,李正己(据有淄青等州,即今山东各地)及田悦(据有魏博等州,即今河南之河北,与山东之西部等),即以重兵集中于足以控制运河的徐州,并派兵驻屯于南北交通要冲的埇桥(在今安徽宿县北二十里)和涡口(在今安徽怀远县东北),以阻止江淮运船的北上。这条生命线的切断,对于当日以江淮财赋为经济基础的中央政权是一种很重大的威胁,故德宗赶紧派遣在这一带地方威名卓著的张万福为濠州(按涡口在濠州之西)剌史,以便相机武装护送运船来突破敌人的封锁线。其后到了是年十月,徐州(按埇桥在徐州之南)剌史李洧以本州及埇桥归命中央,十一月中央军队大败淄青魏博兵于徐州,运道始复畅通无阻。
当运河失去沟通南北的作用的时候,在帝国中枢方面又发生惊人的事变。因哥舒曜兵败被围(为李希烈军队所围)于襄城(今河南襄城县)而前往增援的泾原(治泾州,今甘肃泾川县治)军队,路过长安,因政府只以“粝食菜啖”犒劳,愤而作乱,奉曾作他们统帅而早已免职闲居的朱泚为帝。首都既为叛兵所占,德宗仓卒出幸奉天(今陜西干县治)。叛兵继续前往围攻,中枢的形势至为危急。其后奉天之围虽因李怀光援兵的来临而解除,李怀光却又因“军士禀赐不均”而跟著叛变,以致德宗被迫移驻陜南的梁州(今陜西南郑县治)。在这个首都陷落,江淮物资因运河被切断而不能大量接济关中的时候,肩负收复首都重任的神策行营节度使李晟,却因镇海军(治润州,即今江苏镇江县)节度使韩滉的武装护航而获得军粮的供应。
因此,在当日运河不能把江淮物资大量运往关中的时候,中央政府过的完全是艰难困苦的日子。上面曾说,泾原及李怀光的军队所以叛变,主要由于待遇的不良;而待遇所以不良,又由于中枢因不能得到江淮物资的充分供应而起的财政困难。及德宗被迫移驻梁州的时候,天气已经渐渐炎热,但因物资供给困难,军队尚未改换春服,德宗还穿著皮衣,李晟更只好与士卒同甘共苦。其后长安虽然克复,可是因为运河尚未畅通,江淮物资还不能大量运到,再加以关中又因兵燹和旱蝗而农产歉收,关中遂发生非常严重的粮食恐慌。这种粮食恐慌的严重程度,几乎要令到中央政权整个动摇起来;因为在当日空前饥馑的情形下,一般老百姓固然要沦为饿殍,上自皇帝下至各级公务员固然要节食减膳,就是禁军也要因食粮缺乏而怨声载道,以致引起德宗的忧虑。由此可知,当日中央政权因运河被切断而遇到的危机是很严重的。
鉴于过去因运河被切断而领略到的痛苦的经验,唐代政府自贞元初年以后遂努力于运河交通线的控制,以免再蹈从前的覆辙。依照过去的经验,最能控制运河的交通,同时又曾被敌人占领以致运河无法航运的地方,共有两个,即徐州和汴州。徐州南有埇桥,为运河交通的要冲,从前李正己及李纳两父子即以兵驻在这里来断绝运河的交通。汴州前后为李灵耀及李希烈所据,运河的航运也因此而受到很大的障碍。接受这许多事实的教训以后,政府遂在这两个地方配置人数众多的劲兵来防卫,选择精明强干的官员来治理。例如在徐州方面,以老诚练达的张建封代替年少不习事的高明应来作长官;在汴州方面,则由有收复汴州之功的刘玄佐来当节度使。
可是,一种政策的实施,事实上并没有绝对的利弊。为著要防范跋扈的藩镇来切断运河的交通线,政府在徐汴二州配备重兵,用意固然非常之好;但当这些地方配置好大批精锐部队以后,因为距离长安较远,中央政府不易控制,便常常因兵精将悍而发生变乱(其中尤以更易统帅为甚),以致运河航运常常因此而受到严重的损失。就中汴州一地,自贞元八年刘玄佐死后,直至贞元十五年,前后总共不过八年,便发生五次大规模的兵乱。当叛乱发生的时候,由运河向北输送的物资常被乱兵大量抢劫而去,有时甚至因此而断绝航运。
综括上述,我们可知安史乱后运河对于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的连系,实在远不及过去那样密切。当安史乱时,运河北段及运河与长安间的地方,为敌人占领,运河因不能航运而渐渐淤塞。其后叛乱平服,经刘晏改革以后,运河又恢复连系南北的作用,可是连系的程度却比开元天宝时代松懈得多,因为此后运河的运输量要远较开元天宝时代为小了。而且,刘晏关于漕运的改革虽然颇为完备,可是对于阻扰运河交通的跋扈的军人,因为是在当日战后的新形势中产生出来的,他却没有办法来解决。这是他的漕运改革的一大漏洞。因为有这个漏洞,自此以后,就是连那种远较盛唐时代为小的运输量,运河也不容易长期维持下去。说到跋扈军人对于漕运的阻扰,在代宗时代已经开始,到了德宗时代闹得更为利害。建中年间中央与藩镇间接连不断的冲突,运河的交通线常被藩镇切断,以致南方出产的物资不能大量输送到北方去。位于关中的中央政府,既然因运河的切断而不能得到江淮物资的充份供应,便要因财政艰窘和粮食恐慌而遭遇到空前严重的危机。这种危机后来虽随著运河的重新打通而平安渡过,可是此后运河航运仍不断的遭受跋扈军人的阻扰。因为政府鉴于过去因运河被切断而感受到的痛苦,于运河重新打通后便在足以控制运河交通线的徐州和汴州配置重兵,以免再受藩镇的侵略;可是这两地距离中央很远,在那里配置好的劲兵每因中央政府的不易控制而时常发生变乱,以致危害到运河航运的安全。总之,安史乱后的运河虽然跟著刘晏关于漕运的改革而恢复连系南北的作用,可是由于战后形势的特殊,它这种作用每因跋扈军人的阻扰而不能尽量发挥,从而削弱了中央政权的经济基础。因此,军事政治重心的关中不能常藉运河的沟通而与经济重心的江淮取得密切连系的结果,这个大一统的帝国便渐因不能真正统一而力量锐减,从而此后她的势运便渐渐走向下坡,而不能恢复开元天宝时代的光荣了。
最后,读者或不免要问:自高宗以后直至玄宗上半期,关中也常常发生粮食恐慌,但当日政府只要暂时移驻洛阳,危机便可平安渡过,为什么安史乱后政府不仿效这个办法呢?为著要解答这个问题,我们须把这前后两个时期关中粮食恐慌或经济困难的原因分析一下。前一时期关中所以常因物资供需悬殊而发生恐慌,主要由于洛阳长安间运输的困难,故政府只要迁往江淮物资较易到达的洛阳,当日的军事政治重心便可因洛阳的媒介而与经济重心取得密切的连系。因为有这种密切的连系,故当日大一统的帝国仍是真正的统一,从而大体上仍能把太宗以来帝国的威望继续保持下去。至于后一时期关中所以发生粮食恐慌,主因不是洛阳长安间运输的困难,而是运河原来的运输效能之不能充份发挥。运河交通既因常受阻扰而不能把江淮物资大量北运,政府就是像以前那样移驻洛阳,也不能得到充分物资的供应,何况安史乱后的洛阳,又因经过兵燹之大规模的破坏,其本身及附近残破已极,无以“奉万乘之牲饩,供百官之次舍”呢?
第五章 大唐帝国的中兴与运河
安史乱后大唐帝国日渐衰微的势运,到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又有了转机。宪宗自即位以,于元和“元年,平夏州(在今陜西横山县西)。二年,平蜀斩(刘)辟。三年,平江东斩(李)锜,……五年,擒史宪诚,得泽(今山西晋城县)、潞(今山西长治县)、邢(今河北邢台县)。七年,田弘正以魏博六州来受常贡。十二年,平淮西,斩(吴)元济。十三年,王承宗献德(今山东陵县治)棣(在今山东惠民县南十里),入租税,沧(在今河北沧县东南四十里)景(在今河北景县东北四十里)除吏。十四年,平淄青,斩(李)师道,得十二州”(李翱《李文公集》卷10)。总之,自安史乱后专门打击中央政权的藩镇及军人,宪宗都以武力及其它手段来一一征服,使之顺从中央的政令。这样一来,中央政权日趋巩固的结果,大唐帝国自安史乱后日渐衰微的势运遂复振兴,故史家称宪宗为中兴之主。
我们要问:安史乱后日渐衰微的大唐帝国,为什么到了宪宗时代又复中兴起来?关于此点,原因固然有种种的不同,但运河之复能充分发挥连系南北的作用,却是其中一个主要的因素。
宪宗时代运河所以复能充分发挥它的作用,主要由于跋扈军人对于运河航运阻扰的停止。上述贞元年间常常阻扰运河航运的汴州军乱,自贞元十六年韩弘在那里坐镇,大诛乱兵后,即告停止。自此时起,直至元和年间,位于南北交通要冲的汴州,既然不像过去那样时常发生兵乱,运河自可因畅通无阻而重新把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密切连系起来。
为著要加强运河对于南北的连系,政府除消极的制止汴州兵乱外,又积极的整顿江淮各地的财赋,以便每年由运河向北输送的物资能有大量的增加。负责整理江淮财赋的人是程异。由于诸道盐铁转运使王播的推荐,他亲到江淮诸道,取得各地方长官的合作,结果搜括到不少的财赋,以应付政府因征讨藩镇而激增的钜额经费的开支。因为要征讨藩镇,收复失地,宪宗早就蓄积财赋,以应付随战争规模的扩大而起的钜额军费的支出。
当日政府蓄聚的财赋,主要来自江淮各地。程异被任为盐铁转运副使,充当王播的助手后,便亲自到江淮各地来整理地方财政,以增加政府的收入。这些在江淮各地搜括到的大量的财赋,除一部份由淮入颍运往郦城(今河南郾城县南),以供应征讨淮西的军队外,其余大部份均由运河向北输送,集中于河阴,以便各地军费开支之用。为著要援救正在被中央军队围攻的淮西吴元济,河北山东的藩镇王承宗李师道曾于元和十年秘密派人前往焚烧河阴转运院的仓库。可见在河阴集中的江淮财赋,实是当日政府征讨藩镇的一大动力。幸而这次被焚毁的钱米布帛,数量虽然不少,事实上只是在那里集中的江淮物资的一小部份;因为程异在江淮各地搜括的财赋,是在这次放火之后(元和十二年)才运往的。由运河北运而集中于河阴的物资,在元和年间曾大量的用来供应征讨淮西和淄青的军队。
运河航运既然跟著汴州兵乱的停止而畅通无阻,江淮的米自可因此而大量运往关中,以满足中枢的需要。因此,自建中元年刘晏死后久已减低的运米额,到了元和年间,先后由于转运使李巽和王播的努力,又复大为增加,从而关中的粮食问题遂告完满解决。
综括上述,我们可知宪宗时代,一方面由于运河的畅通无阻,他方面由于江淮诸道地方财政的整顿,运河对于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的连系,又由过去的松懈变为密切。运河既然重新把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密切连系起来,大唐帝国自可再凝结为坚强牢固的整体,产生出雄壮伟大的力量。因此,宪宗能从安史之乱以来衰微不振的国运中创造出中兴的局面,绝对不是一件偶然的事。
第六章 大唐帝国的崩溃与运河
宪宗元和年间以后,运河对于南北的连系又渐渐由密切变为松懈,其后更完全失却它的作用。在唐末运河不能把军事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连系起来的形势下,大唐帝国遂跟著本身力量的丧失而整个崩溃下来。
宪宗死,穆宗立。穆宗长庆二年(822-3),久已停止的汴州军乱又再死灰复燃;在过去不像汴州那样常常叛变的除州军队,也在王智兴的领导下,驱逐节度使崔群,往埇桥劫掠由运河向北输送的江淮物资。其后,自文宗大和(827-836)至宣宗大中年间(847-860),“重臣领(转运)使者,岁漕江淮米不过四十万石,能至渭河仓者,十不三四。漕吏狡蠹,败溺百端。官舟沉溺者,岁七十余只。缘河奸吏,大紊刘晏之法”。总之,自长庆至大中年间,初时由于跋扈军人的阻扰,后来由于漕运人员的营私舞弊,运河每年的运输量又复锐减,从而不能充分发挥它的连系南北的作用。
可是,这不过是运河运输能力降低的开始。其后到了懿宗咸通年间(860-874),一方面由于庞勋的切断运路,他方面由于漕舟的脆薄易坏,运河运输的效能更为锐减。在咸通时,因为南诏入侵西南边境,政府派遣徐州军队前往防御。这些军队因长期戍守,六年不得代,在庞勋的领导下,愤而在桂林作乱,自湘水入长江,下掠淮南,而返抵他们的老巢徐州。他们既然据有足以控制运河交通线的徐州,便派兵攻陷南北交通要冲的都梁城,使江淮物资不能由运河北运。其后庞勋之乱虽告削平,漕运船只又因制造费用的扣减而脆薄易坏,故运河虽然重新打通,也因缺乏坚固耐用的运输工具而不能把南北密切连系起来。
复次,关于漕运船只的制造,自刘晏以来优给费用的办法,到了咸通年间又复废弃,以致造船者的生活大受影响,从而所造的船脆薄易坏,不堪航运之用。《通鉴》卷226建中元年七月条云:“及咸通中,有司计费而给之,无复羡余,船益脆薄易坏,漕运遂废矣。”
懿宗死,僖宗(874─888)立。僖宗干符二年(875)五月,濮州(在今山东濮县东二十里)人王仙芝聚众作乱。其后,黄巢应之。他们自山东河南间南下,到处焚杀劫掠,直至广州,然后北返,于广明元年(881)十二月攻陷长安。由于这一大群寇贼的侵扰,“江右海(唐大诏令集作淮)南,疮痍既甚;湖、湘、荆、汉,耕织屡空……东南州府遭贼之处,农桑失业,耕种不时,就中广州、荆南、湖南,盗贼留驻,人户逃亡,伤夷最甚”(《旧唐书》卷19)。其后,再经毕师铎、秦彦、孙儒及杨行密等军阀的混战,以“富庶甲天下”杨州为中心的“江淮之间,东西千里,扫地尽矣”(《通鉴》卷259)。总之,自僖宗以后,中央政权赖以支持的江淮财富,在寇贼与军阀的兵火交织之下,大部份都陷于毁灭的命运。这样一来,就是运河能够畅通无阻,每年能供它输送的江淮物资,也是有限得很了。何况事实上运河本身也是同样的多灾多难呢?
现在让我们看看当日寇贼与军阀混战声中运河的景况。王仙芝及黄巢作乱不久,即以兵围攻宋州,以断绝运河的交通线。其后宋州虽告解围,但到了黄巢占有长安的时候,在徐州割据的时溥又南攻运河与淮河交叉点的泗州,以致运河航运又复阻绝。再往后,当黄巢之乱平服,僖宗返长安的时候,藩镇在各地割据之势已成,运河再也不能把南北连系起来了。
唐末在各地割据的藩镇,不独切断运河的运输线,以打击仰给于江淮财赋的中央政权,同时又因互相争夺地盘,以致破坏运河的水路。当日以汴州为根据地的朱温,因为要想取得江淮财赋,便屡次派兵南侵淮南,以打通运河,直达长江。可是,由于杨行密在淮南的防御,他每次用兵都没有什么成绩。昭宗干宁四年(897)十一月清口(在今江苏淮阴县西南)之役,更对淮汴两方的均势发生决定性的作用。这时由庞师古葛从周统率的汴军,驻于清口,因地势低下,为淮军自上流决堰纵水来攻,结果汴军大败,“行密由是遂保据江淮之间,全忠不能与之争”(《通鉴》卷261)。淮军在这次战役中既因水攻而获胜利,此后遂让运河溃决,变为污泽,以消弭敌人南下来打通运河的野心。这样一来,在过去二百多年把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连系起来的大动脉,此后便长期丧失它的作用了。
唐末运河交通阻绝,中央政权因此而受到影响。向来专靠江淮财赋来支撑的中央政府,既然因运河交通线的切断而得不到物资的大量供应,自然要大受打击;因为这样一来,政府开支的经费便无法筹措,甚至连卫国的战士也得不到衣粮的供应了。存在了二百多年的大唐帝国,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崩溃的。
唐亡时,朱温虽然篡夺了帝位。可是,由于他的打通运河计划的失败,运河不能重新把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连系起来,故他所建立的后梁,国势并不强盛。此后的后唐、后晋和后汉,亦复如此。
第七章 北宋的立国与运河
运河自唐末溃决为污泽后,淤塞而不宜于航运。一向靠运河把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连系起来而发荣滋长的大唐帝国,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崩溃的。大唐帝国崩溃以后,朱温、李存勖、石敬塘、刘知远等虽然先后相继建国,可是,运河既因淤塞而不能发挥它的连系南北的作用,他们所建立的政治机构自要跟著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的分离而势衰力微,从而规模也远不如过去的大唐帝国那样伟大了。
这种情形,到了五代末后周世宗时代(954-9),开始发生激剧的变化。“世祖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即瓦桥、益津及高阳关,均在今河北省)”,差不多削平了当日的重要藩镇的大部份,从而奠定了北宋大一统的帝国的基础。不特如此,因为他荡平淮南,在军事上完成了从前朱温所不能完成的事业,过去被切为两段而分隶于两个政治组织之下的运河,遂又重新打通而可以直达长江。因此,约在平定淮南的同一时间内,周世宗又派人大规模的整个治运河的水道,使它恢复运输效能,重新把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密切连系起来,以便在当日成长中的帝国又再复凝结为一个坚强牢固的机体。故我们与其说周世宗是五季末叶的皇帝,毋宁说他是北宋帝国的创始者。
运河既因疏浚而复通江淮舟楫,当宋太祖平定江南各地,遂把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重新连系起来。北宋立国的政策,与前代有些不同。宋初政府鉴于唐末五代藩镇跋扈之祸,实行中央集权政策。太祖即位不久,即以杯酒释兵权,不使军人过问政事,而以文臣充任地方行政长官。因为要使这个政策继续有效,政府遂集重兵于中央,造成强干弱枝之势,以便随时都能够镇压各地的叛乱。军队须用粮食来维持,中央既然集中了重兵,对于粮食的需要便激剧增加起来。为著要供应钜额的粮食,政府不得不选择便于漕运江淮米粮而又能照顾北方和西北方边防的地方来建都。当日最适合这个条件的地方,是位于运河北段的汴州。
宋太祖,虽然不满意于汴州地势的平坦,而以形势比较险要的洛阳或长安为他的理想的首都,可是为著满足中央对于大量粮食的需要,也只好迁就事实,以江淮物资容易到达的汴州为首都,而名曰汴京或东京。由此可知,北宋帝国所以以汴京为首都,运河实在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北宋开国的时候,因为要避免唐末五代藩镇之祸,政府遂集重兵于首都,以巩固中央。首都驻屯的军队多了,对于粮食的需要便激增起来。因此,为著要解决当日首都非常重要的粮食问题,北宋政府只好承五代之旧,建都于较便漕运的汴京,而不像唐代那样建都于距离江淮较远的长安和洛阳。
汴京所以能作北宋大一统帝国的首都,运河实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因为汴京与运河有这样密切的关系,故淳化二年(991)六月运河溃决的时候,连皇帝本人也亲自下河来督工修理。
运河与北宋立国政策及建都地点的关系,已如上述,现在让我们看看当日运河如何发挥它的连系南北的作用。北宋政府对于江淮物资的北运,也像唐代裴耀卿和刘晏改革漕运时那样,采取分段运输的办法,即转般法。这时首都与经济重心的江淮的距离,远较唐代为近,但因集中的军队较多,对于粮食的需要却特别的大。在另一方面,运河的水主要来自黄河,因受冬日黄河水干的影响,每年自三四月起只有半年左右可以通航,到了十月即因水浅而不能航运。运河每年既然只有二分一左右的时间可供船只航行之用,政府对于江淮钜额米粮的北运,便只好尽量利用这半年可航的时间。此外,运河河水的深度又没有长江那样大,不能像长江那样航行重船。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要想运河充份发挥运输的效能,转般法实是最合适的办法。当日东南六路上供的米粮,每年都由各路转运司按照规定的时间分别运送到真(今江苏仪征县)、扬、楚(今江苏安淮县)、泗等州的转般仓,由发运司负责收受。这些贮存于各州转般仓的米,等到运河水长,可以航行的时候,便由发运司用船加紧运送往汴京去。发运司备有钜额的钱,在平时用作籴本来购米贮藏,以便各路转运司万一没有按照规定时间把米运到时,代替来运往汴京,以免错过了运河可航的时间。这些预先贮藏好的米,发运司多在农产丰收的时间和地点来收买,以便农产歉收路份用钱代替来缴纳;故无论在时间上,或是在空间上,它对于粮食供求的调节都有很重大的贡献。此外,因为当日政府实行食盐专卖,淮南沿海出产的盐多先集中于真州,以便江南荆湖及两浙等路来此的船只,把米卸下后,装盐运返各地销售;这比诸空船回去,自然要经济得多。
由于上述的办法,北宋时代运河每年向北输送的物资,数量至为可观。就中米粮一项,由东南六路运往汴京,“国初未有定数。太平兴国六年(981-2),始制汴河岁运杭米三百万石,……至道初(995),汴运米至五百八十万石。大中祥符初(1008),七百万石”(《宋会要.食货》46)。其后越来越多,在真宗末及仁宗时(1023-1046),运河每年运抵汴京的米,有时竟多至八百万石。不过就大体上说,在北宋时代,运河每年的运米额,以六百万石的时候为多,有时更减至五百五十万石。此外,运河每年北运的其它物资,如金、银、钱、帛、茶及各种军用品,数量也非常之大。当日南方各地,除供米的东南六路外,四川因为距离较远,每年经长江及运河运往汴京的物品,以布帛为主;广南东路因为是对外贸易要港所在地,每年北经赣江、长江及运河输送至汴京的物品,则以金、银、香药、犀角、象牙及百货为主。这许多物资都构成了北宋中央政权赖以存立的经济基础;而它们所以能够由南方大量运抵中央,运河实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
由南方经运河向北输送的钜额物资,不独用来养活在汴京驻防的数十万军队,和支付中央政府的行政费用,其中一部份又再向北转运往河北、河东(相当于今山西省)及陜西等路,以满足当日国防上的需要。因为北宋外患的威胁,来自北方的契丹,和西北方的西夏,而上述三路适当其冲,故政府在这些地方都配备了重兵,以维持国家的安全和独立。兵多了,军费的开支大为增加,绝非当地赋税收入所能应付,故政府不得不把一部份由运河北运的物资转往上述三路,以供应那里因驻军的增加而起的庞大的需要。在三路中,河北与运河的交通较便,在那里因防御当日最大的外敌(契丹)而驻屯的军队又较多,故由江淮沿运河北运的物资,多输送到那里去。此外,在山东方面,当发生粮食恐慌时,政府也常把由运河北上的江淮米粮转运前往接济。
综括上述,我们可知运河自唐末起曾经长期废弃不用,其中一部份甚至溃决变为污泽;其后到了后周显德年间,世宗平定淮南,打通运河,并加以开浚,才奠定了运河复航的基础;及北宋开国,运河遂重新成为连系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的大动脉。北宋立国的政策,因欲避免唐末五代藩镇之祸,以中央集权为主。因为实行中央集权政策,政府须集重兵于中央,以提高中央的威望。中央驻兵既然很多,对于粮食的需要自然增大。为著要供应钜额的粮食,政府不得不放弃建都于形势险要而漕运不便的洛阳和长安,而以处于运河旁边,南方米粮较易大量运到的汴京为首都。由此可知,北宋中央政府的驻在地点,实为运河所决定。自此以后,由于转般法的采用,运河每年北运的几百万石的米,和为数甚大的其它物资,构成中央政权赖以支持的柱石。不特如此,运河年年向北输送的钜额物资,除用来支付汴京军政各费外,其中一部份又再向北转运往河北等地,以满足因防御外患而起的军事上的需要;此外又有一小部份运往山东一带,以作赈饥之用。由此可见,运河与北宋立国的关系所以这样密切,主要由于它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连系起来,从而发生一种力量,使北宋帝国在当日国际斗争的战场上能够长期站立得住。
第八章 北宋帝国的崩溃与运河
到了北宋末徽(1101─1125)钦(1126─7)二宗时代,由于种种的原因,运河却渐渐丧失它这种连系南北的作用,以致中央政府不能得到江淮物资的大量接济,而北方和西北的国防上的需要也无从满足。
北宋末年运河所以不能充份发挥它的作用,主要由于自唐代裴耀卿改革漕运以来久已实行的转般法的废弃。崇宁三年(1104─5)政府改行直达法,即不顾沿途所经河道深浅的不同,由东南六路用船一直把米运往汴京去。这时政府所以把转般法改为直达法,主要由于发运司籴本的消失,和食盐专卖法之改为钞盐法。上面曾说,转般法所以能够有效的运用,因为发运司备有钜额的钱,在农产丰收的时间和地点用来收买米粮,以便当各路因歉收而不能照规定时间把米运到真州等地的转般仓,而运河水长通航的时间刚刚来临的时候,仍然有米运往汴京去。及崇宁初蔡京执政的时候,其亲信胡师文为发运使,却把这一大笔原来用作籴本的钱作为羡余来献给政府,以致此后发运司没有钱籴米来代发,复次,当转般法实行的时候,政府在食盐方面又采取专卖政策来与之配合,故由各路运米到真州的船只,把米卸下以后,又可装盐回去销售。及崇宁二年,蔡京却把食盐专卖法改为钞盐法(或曰通商法),规定商人在汴京“榷货务买钞所”用钱买到盐钞后,便可到产盐地换取食盐,而转运往一定的地点来销售(《宋史》卷182)。这样一来,商人既然代替政府来贩运食盐,由各路运米到真州去的漕船,在归途中便只好空船行驶了。这未免太不经济,故转般法有改为直达法的必要。
直达法实行后,漕运的成绩却远不及过去转般法那样优良。东南六路与汴京的距离远较与真州等地的距离为远,而长江运河水道的深浅又各有不同。在这一段绵长的路途上,船只航行所费的时日自要加长,每年往返的次数自要减少,至于政府对于沿途航运的督察管理则非常困难。这样一来,运河的运输量自要因种种流弊的发生而激减。其中最大的一点,是漕运人员在路上稽留住滞,以盗卖他们船中所运的米,盗卖完了,便把船只凿沉,一走了事。复次,随著直达法的实行,运河沿线因储水而设立的水闸,开闭没有节制,结果运河又常因水浅而阻滞船只的航行。因此,自直达法实行后,运河每年由南方运往汴京的米粮,数量要大为减少。
约在上述直达法实行的期间内,运河又另外发生其它事件,足以影响到运米额的锐减。这时徽宗正在汴京大修延福宫艮岳,以供享乐之用。为著要满足他的政治野心,蔡京的亲信朱#遂在苏州太湖一带大规模的搜集奇花异石,运往汴京,以取得徽宗的恩宠。因为这些花石的运输,政府特设进奉局于苏州,让他主持其事。他运输花石所用的船只。多特势取自原来运米的漕船,故此后供运米用的漕船便要大减。不特如此,当日的花石纲船既然大规模的纵横拥挤于运河上,这些剩下来运米的船只,在那里航行自然要大受阻碍。因此,除直达法的流弊以外,再加上花石纲的骚扰,运河每年的运输量更要激剧减小。
根据上述,我们可知宋末徽宗时代的运河,一方面由于自唐以来久已实行有效的转般法的废弃,他方面由于花石纲的阻扰,每年由南方向北输送的物资,数量要远较以前为少。其后到了钦宗靖康年间,当金人入侵的时候,汴京因被围攻,漕运自然不通。再往后,运河上游的堤岸又因被盗贼破坏而溃决,以致河水干浅,阻滞了漕运船只的航行。因此,自徽宗以来运河每年运输量越来越小的情形,到钦宗时代遂更为严重,从而汴京及其它北方各地遂得不到江淮物资的充份接济。
当日政府蓄聚的财赋,主要来自江淮各地。程异被任为盐铁转运副使,充当王播的助手后,便亲自到江淮各地来整理地方财政,以增加政府的收入。这些在江淮各地搜括到的大量的财赋,除一部份由淮入颍运往郦城(今河南郾城县南),以供应征讨淮西的军队外,其余大部份均由运河向北输送,集中于河阴,以便各地军费开支之用。为著要援救正在被中央军队围攻的淮西吴元济,河北山东的藩镇王承宗李师道曾于元和十年秘密派人前往焚烧河阴转运院的仓库。可见在河阴集中的江淮财赋,实是当日政府征讨藩镇的一大动力。幸而这次被焚毁的钱米布帛,数量虽然不少,事实上只是在那里集中的江淮物资的一小部份;因为程异在江淮各地搜括的财赋,是在这次放火之后(元和十二年)才运往的。由运河北运而集中于河阴的物资,在元和年间曾大量的用来供应征讨淮西和淄青的军队。
运河航运既然跟著汴州兵乱的停止而畅通无阻,江淮的米自可因此而大量运往关中,以满足中枢的需要。因此,自建中元年刘晏死后久已减低的运米额,到了元和年间,先后由于转运使李巽和王播的努力,又复大为增加,从而关中的粮食问题遂告完满解决。
综括上述,我们可知宪宗时代,一方面由于运河的畅通无阻,他方面由于江淮诸道地方财政的整顿,运河对于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的连系,又由过去的松懈变为密切。运河既然重新把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密切连系起来,大唐帝国自可再凝结为坚强牢固的整体,产生出雄壮伟大的力量。因此,宪宗能从安史之乱以来衰微不振的国运中创造出中兴的局面,绝对不是一件偶然的事。
第九章 宋金对立与运河
北宋帝国崩溃以后,自隋以来的大一统的帝国遂长期分裂为南北两个政治组织。这时金国占据了淮河以北的土地,南宋则只保存著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宋金既然以淮河为界,在政治上互相对立,运河遂被切为两段,不复是连络黄河与长江的水道。这样一来,运河在过去数百年间连系南北的作用便完全消失,从而陷于长期废弃的状态了。因此,当宋金对立时,运河在淮河以北的水道,因为水流断绝,完全堙塞,遂变为麦田,车马道路,或给人盖房居住。
不过,黄河与长江间的运河虽然因宋金的对立而不能沟通南北,它在长江以南由镇江到杭州的一大段,即隋炀帝开凿的江南河,在此时却成为南宋行都临安(即杭州)与全国各地连系的重要交通线。南宋政府赖以维持的诸路上供的财赋,大多数都要经过这条水路纔能运抵临安。因此,南宋所以能够偏安一偶,这一段运河实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杭州位于隋修运河的最南端,南宋政府驻在此地时,多半须由运河至镇江入长江,然后纔能与所属各地取得连系。同时大江以下各地上供政府的物资,也要由镇江入运河纔能大量运往。由此可知,当宋金对立时,运河虽因被截为两段而失却它的连系南北的作用,其最南对于南宋的立国仍有很大的贡献。这也许是隋炀帝最初开凿时所不及料吧!
第十章 结论
在唐宋数百年内沟通南北的运河,是在我国历史上第二次大一统帝国出现时客观形势的要求下产生出来的。隋唐大一统帝国成立时的客观形势,和上次秦汉大一统时有些不同。其中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当日的军事政治重心,虽然因为国防和地理的关系,仍旧像秦汉那样留在北方,可是,由于汉末以后北方生产事业的破坏,南方经济资源的开发,经济重心却已迁移到南方去了。第二次大一统帝国出现时的客观形势既然与第一次大一统时有这样的不同,当日自然要发生一个问题,即如何把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连系起来,以便因内在的坚强凝结而生出力量?隋炀帝开凿运河,正好满足这个新时代的客观形势的要求。
运河对于第二次大一统帝国的贡献,既然在连系军事政治重心的北方和经济重心的南方,以便因凝结为一个坚强牢固的整体而发生伟大的力量,它与此后唐宋帝国势运的盛衰消长自然要发生不可分离的关系。根据以上各章所述,我们可以说:当运河能够充份发挥它的连系南北的作用的时候,这个帝国便要随著构成份子凝结的坚固而势力雄厚,国运兴隆;反之,如果运河因受到阻碍而不能充份发挥,或甚至完全不能发挥它的作用,这个帝国便随著构成份子的离心力的加强而势力薄弱,国运衰微。举例来说,唐代在安史之乱以前及宪宗时代,运河都能够畅通无阻,把经济重心的南方的物资大量输送到北方去,以支持中央的政权,满足国防的需要。因此,唐在安史乱前武功显赫,国势强盛,而开元天宝年间更是大唐帝国的黄金时代;其后宪宗削平了跋扈已久的藩镇,也创造出中兴的局面。此后到了北宋时代,运河大体上也能充份发挥它的作用,故北宋帝国在当日国际斗争的战场上虽然较为退缩,但仍能长期站立得住。可是,反过来说,在安史乱后,唐末及北宋末年,当运河因被切断而不能把南方物资大量运往北方的时候,唐宋帝国便要随著经济基础的动摇而力量削减,甚至灭亡了。此外,在宋金对立时,运河水道荒废,不能把全国的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连系起来,宋金自然也没有力量来对抗漠北新兴的民族,从而分别陷于崩溃的命运。由此可知,运河自隋代开凿后,与唐宋帝国势运的盛衰消长,著实是非常密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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