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又读了一些苏东坡,觉得可以解释一些东西。艺术家最后成为了艺术家,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这个人具备了许多修养和底蕴。这个说法自然很不新鲜,可要说清楚,至少要面对三个问题,而苏东坡的经历,可能解决我们面对的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要具有报效国家的大抱负。苏东坡作为一个大文人,作为一个被历史上公认的大文人,因为他有大抱负,而不时陷入了一种纯粹和困惑的矛盾之中。文章毕竟只是文章,虽然苏东坡明白自己的文章可以流传千年,可是报效国家写文章至少不是最精彩的方式。可惜,文字上的大能耐,并不等于管理国家的大能耐,苏东坡到底不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可以为官,可以做一些好事,譬如治理西湖,建立苏堤,可是也就仅此而已了。他写了《赤壁赋》,写了自己对报效国家的大英雄的向往,这个向往纯粹又困惑,这种纯粹和困惑,虽然没能让苏东坡成为曹操、周郎、诸葛亮,可却让苏东坡成为了苏东坡。这也就是所谓艺术家修养底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心里要有国家,要有报效国家的大抱负。
第二个问题是对生命的思考。人到世界上来,不只是为了衣食住行,人到世界上来,是拥有思考的权利和义务的。而艺术家就是把这个权利和义务看得很重的那些人,人生的最大诘难是什么?最大诘难无过于生命。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人生在没有生之前,和人生终结了之后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相同呢?艺术家一直在思考,苏东坡的思考被认为是一种极致的。他的《寒食帖》,诗句和书法都是一种极致。《寒食帖》是“天下第三行书”。“天下第一行书”即王羲之的《兰亭序》,文字不佳,书法呢?说是王羲之的真迹,靠不住。“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的《祭侄稿》是一等的胸襟,一等的奇迹。之后就是《寒食帖》了。《祭侄稿》是天地真气,《寒食帖》是人心的伤感,《寒食帖》里有通脱,更有一种伤感。千百年来,怯懦的人,多说东坡通晓,也以东坡的通脱来宽解自己,这也很好。这是东坡的修养和底蕴,带来人们的面世的力量,可就东坡的诗句和书法来看,东坡的通脱是表面的,而他的伤感是本质的、致命的。人不可以没有生命,因为人不可能离开生命而被称之为人,因为通脱,许多人成为了艺术家,而因为表面的通脱和内心的伤感,苏东坡成为了苏东坡。“我与我周旋久”,这是一种内涵,一种境界,也是有关修养和底蕴的第二个问题,即对生命的思考。
第三个问题,是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人活在世上,什么最可心呢?一辈子的风雨兼程,内中的痛苦往往多于喜悦和安宁。人的一生不可能每一分钟具有意义,然而人的一生可以过得内心很安宁。苏东坡是清楚明白内中道理的,他一生写过许多文字,许多文字都很出色,很雅致,很能展现他的内心安宁。可他的有些一二百字的小品,显然能抵得上他一生的文字,譬如《承天寺夜游》这一篇。一个夜晚,他睡不着,独自起来去找一个名叫张怀民的人,一起去游承天寺,承天寺那时候没有一个人,月亮照在地上,好像水一样。竹子和柏树的影子,在这水里明明了了,安静到了极点。东坡随后写道:这世界不是缺少空闲,缺的是闲人。这一夜,我和张怀民就是两个闲人。这段文字,一定是他游完了承天寺随手写下的,自然不是为了日后的流传,只是被自己内心的安宁感动了,还感动于这份安宁而产生的喜悦。一个在人群中活了许多日子的人,最后在几乎没有人迹的地方,寻到了人生的安宁和喜悦,为什么呢?无非就是人生无奈和有味。因为无奈,所以人甚至只有在他几乎独处的时候,才能听到自己内心的歌唱,然而人生毕竟有味,这自然、这天地、这宇宙、这月、这树、这寺,还有这人,毕竟是有无限生机,毕竟是生机盎然的。这个人生的秘密,在苏东坡是很自然地发现了,这就是有关修养和底蕴的第三个问题了,也就是艺术家应该回答得很好的又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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