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水金
近来,学术文化界有了新动向,于英特网推出规模颇大的国学博客圈。据云加盟此举者,有全国知名院校及科研机构的学术工作者近百名。社会反应亦颇为强烈,额手称庆者有之,攻击不遗余力者亦有之。
额手称庆,自然令人欣慰。中国近代以来,思想文化方面,曲曲折折,走了许多弯路。有识之士,理应重新反思中国人这段风雨历程。这自是不必说的。然而,攻击不遗余力者,亦未尝无辞。其言论多端,恕不枚举。而最为有力,亦最有煽惑力者,恐怕要算“国学能不能当饭吃”的质疑了。
毋庸讳言,“国学”的确不能“当饭吃”。那些“国学”原典们,大抵亦几几乎三千年之故纸旧物,时髦的摩登青年,读与不读,翻与不翻,也的确不至于妨碍出门打的,去商场购物,甚至谈情说爱。就说“吃饭”罢,没有“国学”,中国人也照样会吃饭,决不至于因此而饿死。
姑且将“国学能不能当饭吃”这棘手的问题暂时悬置,先来说说这“吃饭”罢。
假如这儿有一碗“饭”,不论这“饭”是用“膏粱”做的,是用“藜藿”做的,还是用“羊排”做的,或者是用“土豆烧牛肉”拌好的。总而言之,是有这么一碗“饭”。然而,要吃这“饭”的人至少有好几个: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有壮者,有老者,还有不老亦不壮者。倘就其职业言:有学士,有农夫,有工人,有士兵,有商贾。又假如要吃这“饭”的人,各各并不相识,且大家已饿得头昏眼花。而且,人人都有吃这“饭”的充分理由:
男人消耗大,还要出体力。男人应该吃。
女人要奶孩子,还要做家务。女人也该吃。
孩子要长身体,应该加强营养。孩子不能不吃。
老者辛苦了一辈子,理应得到尊敬。老者亦不能不吃。
且也,学士是社会精英,农夫生产粮食,工人制造用具,士兵保卫安全,商贾通货阜物。谁能说他们不该“吃”?然则究竟谁“吃”?这问题之挠心、之棘手,恐怕不亚于“国学能不能当饭吃”的程度!
当然,可以商量如何“吃”。于是各抒己见:
“既然大家都该吃,一人吃一口罢。”
“一人吃一口,等于没吃。抓阄罢,谁抓着,谁吃。”
“应该给最值得吃的人吃。我最值得吃,还是我吃罢。”
“你凭什么最值得吃?还是抢罢,谁抢着,谁吃。”
“既然都能吃,也就都不能吃,干脆倒掉罢,这样最公平!”
“我不吃这饭了,去找些树皮草根充充饥,这饭,还是给走不动的老者吃罢。”
诸多办法,那一种最好,姑置不论,且让社会学家们去研究。所可注意者,这些提出各式办法的人,其德行,其人品,就丝毫没有高尚与卑鄙之差异么?
日前,北京的资深国学专家答记者问,说“国学的基本精神就是和谐”。这话似乎也不算错。只是这位专家的话,容易使人想起当年“古为今用”的“国学家们”批林批孔批周公的往事。当然,我敢肯定,这位资深专家并没有要象当年的“国学家们”那样“古为今用”的意思,只是在下判断做结论时,稍许有些草率而已。不过,这也值得谅解,因为这是“访谈录”,是没有经过严密论证的,发表前也没有经过专家的亲自过目,与严谨的学术文章不同。但无论如何,鄙意还是认为专家失之于草率。
其实,在我看来,“国学的基本精神”,并不是什么“和谐”,而是要告诉后生小子,何为“君子”,何为“小人”。譬如: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
这是说“君子”待人和气,与人亲近,但并不拉帮结派,也不同流合污。而“义利之辨”,更是“君子”与“小人”的分水岭与试金石: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
至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谓“黄金道德律”,是众所周知的,无须赘言。
关于如何做“君子”,具体的说法就更多,如《礼记·曲礼》云:“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临财”云云,当然是说,面对利益不要苟且随便地得,要看该不该你得。这仍然是要人“见得思义”。孔子所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也是这个意思。至于“临难”云云,就是说面对艰难困苦,甚至坐牢、杀头,只要是正义之所在,也不要苟且偷生。
即使是老子和庄子,这些在学者们看来与孔孟儒家唱对台戏的“诸子”们,也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至于儒家另一位大师孟子,“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更不用说,亦无往而非教人如何做“君子”!当然,详细介绍国学典籍关于如何做“君子”,或者全面总结“君子”全部的人格特征,并非本文所能任;且其书俱在,有志者可径取而观,无须鄙人在此贩卖。
宋代赵普,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一部《论语》,就是教人什么是“君子”,以及如何做“君子”。鄙意以为,时下的小学、中学之所谓“思品课”或者“德育课”,大可改成“《论语》选读”;大学的这“概论”那“论概”,似乎亦大可改为“《孟子》选读”。当然,要由国学功底深厚的学者讲授,别弄个糟蹋《老子》的熊良山之流再来糟蹋《论语》《孟子》才是。
无须讳言,任何社会,不可能全是“君子”,没有“小人”。也不可能没有“君子”,全是“小人”。任何个人,也不可能总为“君子”,不为“小人”,尤其是独处的时候,《礼记·中庸》云“君子慎其独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孔子说,颜回“三月不违仁”,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倘若一个社会,“小人”多于“君子”,或者一个人,为“小人”之时多,为“君子”之时少。甚至全社会“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那就不能不说,这个社会是有问题的,至少是“在民上者”其舆论导向出了岔子。
有鉴于此,承蒙有关人士之不弃,鄙人承乏武汉大学国学班之《国学通论》,开讲第一课,便是“为什么要学国学?”开示诸生:“国学”的宗旨,首先就是学做人,学如何养成“君子”。至于读书做学问,那是下一步的事。否则,就不必来“国学班”学习“国学”!学点技术,赚钱糊口,岂不实惠多多?
一个社会,何以要“君子”?道理很简单,也很直白。曰:“君子在朝则美政,在野则美俗!”或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也就是说,“君子”人格,有一种辐射力,其小者,可以影响周围的人群,其大者,可以影响整个社会。倘若社会上“君子”多于“小人”,不愁风气不正,人心不古!当然,说“人心不古”,并非如某网友所谓要人回到二千五百年以前去,这是误会。
话似乎说得远了,还是回到我们先前的论题罢。
显然,“国学”是不能“当饭吃”的。可是,在如何“吃”的问题上,似乎“国学”并非全然无用。
“饭”是不可不吃的,无论古人、今人、华人、夷人。因此,时无古今,地无南北,种无华夷,人情终亦不远。庄子曰:“天下有大戒二。”“戒”与“械”通。《说文》:“械,桎梏也。”也就是说,人生有两大桎梏。哪两大桎梏?庄子曰:“其一,命也;其一,义也。”何谓“命”,何谓“义”,庄子有庄子的界定。庄子曰:“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可见,庄子所谓“命”,就是亲之与子的关系,这是人生的责任与义务,是与生俱来的。所谓“义”,就是人生在世,所处的社会角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社会关系。当然,所谓“君臣”,过去是指皇帝与大臣,现在是指上级与下级。儒家所谓人之大伦有五,据其血缘之远近,依次为: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君臣。而庄子不过是将五伦简化为二,取其最近者与最远者,实亦含五伦而已。当然,现在独生子女居多,少了“兄弟(姐妹)”一伦。但少了这一伦,也是有大问题的。这里暂且不论,以后有时间再说。由此可见,庄子之所谓“大戒”,儒家之所谓“五伦”,都是人与生俱来的,不可摆脱的“桎梏”。因此,古往今来,欧美亚非,只要是正常的人,有谁能脱逃这五种人之大伦呢?所以庄子说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这样说来,人生在世,无论古今华夷,所面对的问题,虽然有文野之分,夷夏之别,但并无本质的不同。亦如“吃饭”,虽然如前所述,古今中外,其“饭”有所不同,或“膏粱”,或“藜藿”,或“羊排”,或“土豆烧牛肉”,但古人今人华人夷人没有不“吃”的。但只要“吃饭”,也就必然有“君子”与“小人”之别!小人“见利忘义”,损人利己;“君子”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恕”而已!
这就是“国学”之所以不是故纸旧物的道理!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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