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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江玉
考辨古籍真伪,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早在春秋末年,子贡就对书籍产生过怀疑,他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1](《子张》)战国时期的孟子更进一步指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2](《尽心下》)到西汉时期,司马迁著《史记》,“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3](《太史公自序》),对大量古文献作了系统地梳理和考辨。刘向、刘歆父子在校理群书时,把考辨书籍真伪作为其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进入东汉,班固撰《汉书•艺文志》,继承、发挥了刘向、刘歆父子的辨伪传统,用自注的形式指出古籍真伪及作者依托的情况。从三国到隋代,许多学者如傅玄、范宁、颜之推、王通等都对古籍辨伪作了一定的工作。高僧道安、曾祐、法经等对佛经的考辨也取得了显著的成绩。唐代的古籍辨伪上承战国、秦汉及三国两晋南北朝的辨伪思想,下启宋代的疑古辨伪思潮,是中国辨伪学发展史上不可或阙的重要一环。本文拟将唐代的古籍辨伪作一系统综述,以企揭示其在中国古籍辨伪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不妥之处,尚祈方家赐正。



学术界多认为,唐开国之初,学者笃守师法、因循守旧,不注重考辨书籍之真伪,无辨伪成绩可言。实际上,这种观点还有待进一步商榷。贞观年间,孔颖达等奉敕编撰《五经正义》,所搜集材料庞杂众多且相互矛盾抵牾。为了统一经学,孔颖达等人对其进行了严谨地剖析考辨。《今文尚书》中的《泰誓篇》,马融、郑玄、王肃等学者都曾怀疑其为伪书,孔《疏》在他们的基础上又作了进一步辨析,详细叙述了《泰誓篇》造伪及流传的经过,认为“今之《泰誓》,非初伏生所得。”[4](《尚书序》孔疏)关于《礼记》中的《月令篇》,郑玄认为“其中官名、时事多不合周法”,断定其是礼家好事者抄合而题之周公的伪作。孔《疏》赞同郑玄的观点,并具体指出了《月令篇》不合于周法之处:“周无太尉,唯秦官有太尉,而此《月令》云:‘乃命太尉’,此是官名不合周法。”“秦以十月建亥为岁首,而《月令》云:‘为来岁授朔日’,即是九月为岁终,十月为授朔,此是时不合周法。”“周有六冕,郊天迎气则用大裘,乘玉辂,建太常日月之章,而《月令》服饰、车旗并依时色,此时事不合周法。”[5](《月令》孔疏)进一步揭露了《月令篇》之伪。另外,孔《疏》还探讨了张霸伪造二十四篇的问题,并指出《尚书》中的《尧典》、《舜典》“辞颇增甚”,《大戴礼》“文多假托”,《穀梁传》多“妄言”,皆是汉初人所作。

《五经正义》对《国语》、《左传》、《史记》、《竹书纪年》、《管子》、《孔子家语》等书中的一些可疑内容也作了考辨,订正了不少伪事、伪辞。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古者《诗》三千篇”,这一观点为历代学者深信不疑。孔《疏》对此怀疑说:“如《史记》之言,则孔子之前,诗篇多矣。按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马迁言古《诗》三千余篇,未可信也。”[6](《诗谱序》孔疏)通过考察历代书籍引用《诗经》的情况,断定“《诗》三千篇”的说法是不正确的。《周礼•大司徒》记载:“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一百里”,孔《疏》认为这是“周室既衰,诸侯相并,自以国土宽大,皆遗礼文,乃去其本经,妄为说耳”[4](《武成》孔疏)。由此可见,《五经正义》在辨伪方面还是有所创获的。

此后,长孙无忌等撰《隋书•经籍志》,承《七略》、《汉书•艺文志》之余绪,进一步把目录学同古籍辨伪结合起来。《隋志》继承了《汉志》在书名下加小注的做法,对一些书籍作了考辨,或存疑或直接指明是后人续作。例如,在孔安国传《古文孝经》下注:“今疑非古本。”[7](《孝经类》)《广成子》下注:“商洛公撰,张太衡注,疑近人作。”[7](《道家类》)《尸子》下注:“其九篇亡,魏黄初中续。”[7](《杂家类》)《隋志》不仅继承了《汉志》在书名下加小注的做法,而且还在若干类的小序里集中讨论了伪书的情况,把辨伪的文字由小注的一两句话扩展到几句、十几句的长文,详细地阐述了伪书产生的缘由及伪托的情况,是一个较大的进步。例如,《孝经类小序》叙述了《孝经》孔安国传和郑玄注的流传情况,并认为《孝经》郑玄注“立义与玄所注余书不同”[7](《孝经类》)。《纬书类小序》用了五百余字阐述了谶纬之书的造伪和流传情况,并评论说:“其文辞浅俗,颠倒舛谬,不类圣人之旨,相传疑世人造为之后,或者又加点窜,非其实录。”[7](《纬书类》)在《杂传类小序》中,《隋志》又指出刘向的《列女传》、《列士传》、《列仙传》以及嵇康的《高士传》等书“杂以虚诞怪妄之说”[7](《杂传类》),记载是不真实的。

著名史学家颜师古曾参与编撰《五经正义》,并著有《汉书注》,对古籍辨伪有一定的贡献。我们知道,颜师古乃南北朝时期著名学者颜之推之孙,颜之推曾著《颜世家训•书证篇》,注重考辨伪书、伪事。所以,颜师古在考辨古籍方面自然有一定的家学渊源。他对《中庸说》、《孔子家语》、《谰言》、《邓析子》、《西京杂记》等书均有考辨。他判断《孔子家语》二十七篇“非今所有《家语》”,《谰言》十篇“说者引《孔子家语》云‘孔穿所造’,非也。”[8](《艺文志》颜师古注)又考辨《西京杂记》说:“其书浅俗,出于里巷,亦不知为何人所作。”[8](《匡衡传》颜师古注) 根据书的内容浅俗而怀疑其为伪书,颇有新意。

唐初,在古籍辨伪方面,有一位高僧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他就是唐高宗时期的道世。他主要是对道家书籍进行了考辨,对历代伪造道经的现象作了揭露和抨击。道世指出道书作伪的手段是:“增加卷目,舔足篇章。依傍佛经,改头换尾。”从理论上总结了考辨道经之真伪的方法。他说:“据此前数目有无不同,虚妄明矣。”“何乃黄领独知,英贤不睹,书史无闻,典籍不记?”这实际上是根据前人史志的著录情况进行考辨。凡是前代英才贤哲没有见过、典籍文献不著录的就是伪道经。又指出假造的道经往往来历不明:“或言名山唱出,或云仙洞飞来。”[9](卷912,《辨道经真伪表》)根据这一点也可以断定其真伪。必须指出的是,道世在考辨道经时往往带有浓烈的感情色彩,偏袒佛教、压抑道教,这影响了考辨的客观性、准确性。
由上述可以看出,在唐代初期,学者并非一味崇经泥古、株守旧说,他们对辨伪学还是有一定贡献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五经正义》、《隋书•经籍志》均是官修书籍,代表官方正统思想,它们对古籍经典尚持如此的怀疑态度,其对后来辨伪风气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



 至盛唐,学术领域的疑古辨伪之风渐趋强烈。长安三年(公元703),博士王元感上所撰书《尚书纠谬》十卷、《春秋振滞》二十卷、《礼记绳愆》三十卷。因三部书对儒家经典进行怀疑考辨,遭到了一些“专守先儒章句”的学者的强烈反对。但是,王元感也得到了魏知古、徐坚、刘知几、张思敬以及武则天等人的支持。武则天下诏说:“王元感质性温敏,博闻强记,手不释卷,志而弥笃。掎前达之失,究先圣之旨,是谓儒宗。” [10](《王元感传》)武则天虽然是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而支持王元感,但在客观上却推动了疑古辨伪风气的兴盛。

 此后,著名史学家刘知几于景云二年(公元711)撰成《史通》一书,正式揭开了唐代古籍辨伪的序幕。《史通》既是我国古代第一部系统的史学理论专著,也是辨伪学史上的名著,在古籍辨伪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

首先,刘知几对儒家经典进行了考辨。在《疑古篇》中,他列举《尚书》、《论语》中的可疑之事,并一一进行考辨。例如,《尚书•虞书》称唐尧“克明俊德”,陆贾《新语》亦曰:“尧、舜之人,比屋可封。”刘知几认为这是对史实的美化,是不真实的。他说:“案《春秋传》云:高阳、高辛二氏各有才子八人,谓之‘元’、‘凯’。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举。帝鸿氏、少昊氏、颛顼氏各有不才子,谓之‘浑沌’、‘穷奇’、‘梼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去。缙云氏亦有不才子,天下谓之‘饕餮’,以比三族,俱称‘四凶’。而尧亦不能去。斯则当尧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齐列,善恶不分,贤愚共贯。且《论语》有云:舜举咎繇,不仁者远。是则当咎繇未举,不仁甚多,弥验尧时,群小在位者矣。又安得谓之‘克明俊德’、‘比屋可封’者乎?”[11](《疑古》)根据《春秋左氏传》和《论语》的记载,否定了《尚书》和《新语》的说法。

又如,尧、舜之间的禅让被传为千古美谈。《尚书•尧典》云:“(尧)将逊于位,让于虞舜。”孔安国《注》曰:“尧知子丹朱不肖,故有禅位之志。”刘知几根据《山海经》和晋代的出土文献《汲冢琐语》的记载,对此作了严密地考证,认为故事的真相是:舜先废掉尧,立尧子丹朱,然后又废掉丹朱自立。刘知几又根据后代篡权者往往先立一傀儡,而后取而代之的一贯做法,进行合乎逻辑的常理推测,进一步佐证自己的观点。他说:“观近古有奸雄奋发,自号勤王,或废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则示相推戴,终亦成其篡夺。求诸历代,往往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载一揆。斯则尧之授舜,其事难明,谓之让国,徒虚语耳。”[11](《疑古》)

  对可疑之事逐一剖析考辨后,刘知几引用孟子的话作了总结。他说:“远古之书……其所录也,略举纲维,务存褒讳,寻其终始,隐没者多。……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武成》之篇,吾取其二三简。’推此而言,则远古之书,其妄甚矣。”[11](《疑古》)指出了对古书进行辨伪的必要性。

其次,对历代史籍进行了考辨。刘知几对历代史籍的考辨主要集中在《暗惑篇》及《杂说》上、中、下四篇文章中。《史记•五帝本纪》记载:“瞽叟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刘知几说:“《史记》云重华入于井中,匿空而去,此则其意以舜是左慈、刘根之类”[11](《暗惑》),认为舜从井中匿空而出一事同左慈能幻化隐身、刘根能招鬼隐身的传说一样荒谬,是不可信的。又如,他批评刘向“广陈虚事,多构伪辞”,对史料不进行精心选择,把战国时期游说之士为了设理说教而虚构的故事当成史实录入《列女传》,这是“故为异说以惑后来”。[11](《杂说下》)

 真正能体现刘知几在古籍辨伪方面成就的是《孝经老子注易传议》一文。在这篇辨伪专著中,他对《孝经》郑玄注、《老子》河上公注、子夏《易传》作了严密考证。他罗列十二条证据以揭露《孝经》郑玄注之伪。兹将十二条证据概括如下:(1)、郑氏《自序》详列所注之书,而未提及《孝经》。(2)、郑氏卒后,其弟子们所著《郑志》无注《孝经》之文。(3)、《郑志目录》详载郑氏著述,无《孝经》之注。(4)、郑氏弟子述师言,录其语而编定的《郑记》无《孝经》注。(5)、赵商《郑先生碑铭》具载其所注笺驳论,不及《孝经》。《晋中经薄》详记郑氏注九种。至于《孝经》则称“郑氏解”,无“名玄”二字。(6)、《春秋纬演孔图》云:“康成注《三礼》、《诗》、《易》、《尚书》、《论语》,其《春秋》、《孝经》则有评论。”宋均《诗谱》:“序我先师北海郑司农”,则均是玄之传业子弟也,师所著述无容不知。而云《春秋》、《孝经》唯有评论。(7)、宋均《孝经纬注》引郑《六艺论》叙《孝经》云:“‘玄又为之注’,司农论如是,而均无闻焉,有义无辞,令余昏惑。”(8)、宋均《春秋纬注》云:玄“为《春秋》、《孝经》略说”,则非注之谓。(9)、谢承、薛莹、司马彪、袁山松等人的著作,俱为郑玄传,载其所注。皆无《孝经》。(10)、王肃《孝经传》有司马宣王之奏曰:“奉诏令诸儒注述《孝经》,以肃说为长。”若有郑注,亦应言及,而都不言郑。(11)、王肃著书,发扬郑短。凡有小失,皆在《圣证》。若《孝经》此注出自郑氏,被肃攻击最应烦多,而肃无言。(12)、魏晋朝贤辨论时事,郑氏诸注无不撮引,未有一言引《孝经》之注。[9](卷274,《孝经老子注易传议》)刘知几广泛查阅各种文献,探赜索隐,严谨考辨,《孝经》郑玄注之伪晓然大明。

辨《老子》河上公注,刘知几说:“今俗所行《老子》,是河上公注。其序云:‘河上公者,汉文帝时人,结草庵于河曲,乃以为号。所注《老子》授文帝,因冲空上天’。此乃不经之鄙言,流俗之虚语。按《汉书•艺文志》,注《老子》者有三家,河上所释无闻焉尔。岂非注者欲神其事,故假造其说耶?”他根据内容荒诞离奇且《汉志》不记载此书而断定其为伪书,并主张废黜《老子》河上公注,行王弼注。又考辨子夏《易传》说:“按《汉书•艺文志》,《易》有十二家,而无子夏作传者。至梁阮氏《七录》,始有《子夏易》六卷。或云:‘咸婴作’。或云:‘丁宽作’。然据《汉书•艺文志》,韩《易》有十二篇,丁《易》有八篇,求其符会,则事殊隳刺者矣。夫以东鲁伏膺,文学与子游齐列。西河告老,名行将夫子连踪。而岁越千龄,诗经百代,其所著述,沈翳不行,岂非后来假凭先哲,亦犹石崇谬称阮籍,郑璞滥名周宝。”[9](卷274,《孝经老子注易传议》)根据前人的文献著录详细考辨,有理有据,颇具说服力。

众所周知,古籍辨伪是一项复杂的、系统的学术工程,它要求辨伪者具有渊博的知识,能做到具体分析,综合归纳,从纷繁芜杂的现象中找出其间的内在联系,去伪存真,而不可执其一端,以偏概全。刘知几在考辨古籍时综合运用了多种方法,力求多方取证,反复剖析,以求准确无误地辨明事件、书籍之真伪。其考辨方法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根据历代书目的著录情况进行考辨。刘知几少习经史,具有丰富的历史文献知识,每辨一书,皆能广泛查阅历代史志的著录情况。如上述他对《孝经》郑氏注的考辨,就充分地利用了历代史志、各种官修及私家目录,证据确凿,论述详明。清代学者阮元在《孝经注疏校勘记序》中说:“郑注之伪,唐刘知几辨之甚详。”近人张心瀓在其著作《伪书通考》中指出郑氏非郑玄。当然,也有部分学者主张《孝经》郑玄注非伪。此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但刘知几征引文献之广博着实令人叹服。

第二,与其它古籍文献进行比勘。以他对《尚书》“(尧)克明俊德”一条的考辨为例,他结合《左传》文公十八年和《论语》的不同记载,指出尧之世并不是一个贤愚分明的理想社会,“克明俊德”是《尚书》对尧的虚构和美化。值得一提的是,刘知几在使用这一方法时,充分利用了晋代的出土文献。西晋初年, 战国后期魏襄王之墓在汲郡(今河南汲县)被发掘,发现了十几万支竹简,后由当时的著名学者荀勖、束皙等整理出十六部重要古籍。刘知几认识到了这些古籍的重要价值,并把其作为考辨伪书、伪事的可靠文献。他对《汲冢琐语》和《竹书纪年》作了这样的评价:“斯则史之所述,其谬已甚,况乃传写旧记,而违其本录者乎?至如虞、夏、商、周之《书》,《春秋》所记之说,可谓备矣。而《竹书纪年》出于晋代,学者始知后启杀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共伯名和;郑桓公,宣王之子。则与经典所载,乖剌甚多。又《孟子》曰:晋谓春秋为乘。寻《汲冢琐语》,即乘之流邪?其《晋春秋》篇云:‘平公疾,梦朱罴窥屏。’《左氏》亦载斯事,而云‘梦黄熊入门’。必有捨传闻而取所见,则《左传》非而《晋》文实矣。呜呼!向若二书不出,学者为古所惑,则代成聋瞽,无由觉悟也。”[11](《杂说上》)在刘知几看来,出土文献不但可以使人了解更多的历史事实,而且可以用来纠正传世文献中的错误。我们知道,到二十世纪初,国学大师王国维提出了著名的“二重证据法”,开始自觉地将“地下发现之新材料”与“纸上之材料”相互印证,以考辨古史之真伪。这一方法突破了传统的“以经证经”的局限,推动了辨伪学的科学化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刘知几重视出土文献的观念是王国维“二重证据法”的滥觞,两者存在着一定的渊源继承关系。

 第三,根据事件是否符合逻辑常理进行考辨。刘知几说:“夫解难者以理为本,如理有所阙,欲令有识心伏,不亦难乎?”[11](《申左》)又说:“夫五经立言,千载犹仰,而求其前后,理甚相乖”。[11](《疑古》)这里的“理”,是指道理、情理、事物之间的逻辑关系。刘知几认为凡是有悖于人之常情、逻辑规律的记载都是虚假的。《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葬,食一蒸豚,饮二斗酒。然后临穴,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复吐血数斗。毁瘠骨立,殆致灭性。”刘知几辩驳说:“夫人才虽下愚,识虽不肖,始亡天属,必致其哀。但有苴绖未几,悲荒遽辍,如谓本无戚容,则未之有也。……又孝子之丧亲也,朝夕孺慕,盐酪不尝,斯可至于癯瘠矣。如甘旨在念,则筋肉内宽;醉饱自得,则饥肤外博。况乎溺情豚酒,不改平素,虽复时一呕恸,岂能柴毁骨立乎?”[11](《暗惑》)刘知几认为这是后人为了显示阮籍不同于常人的“志操”而作的虚构,纯属无稽之谈。在《杂说下》中,刘知几说:“至如伯奇化鸟,对吉甫以哀鸣;宿瘤隐形,干齐王而作后。此则不附于物理者矣。”[11](《杂说下》)可见,是否合乎“理”是刘知几辨伪的重要准则。

 第四,根据文体和语言特点进行考辨。文体和语言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从这一角度辨伪,效果甚佳。在考辨李陵《与苏武书》时,刘知几说:“词采壮丽,音句流靡。观其文体,不类西汉人。” [11](《杂说下》)断定其是后人伪造而假托于李陵。在考辨《孝经》郑玄注及《老子》河上公注时,刘知几也把“言语鄙陋”作为断定其是伪书的重要依据。

当然,刘知几的辨伪方法绝不仅限于以上几种,在辨伪实践中,他熟练地交叉运用了多种考辨方法,表现出较大的灵活性,成绩斐然,给后人以极大的启发和有益的借鉴。在尊孔崇经、对权威充满迷信的时代,刘知几能对包括儒家经典在内的各种典籍进行剖析考辨,勇气可嘉。近人梁启超评价说:“在那种辨伪学衰微已久的空气中,首先引导学者做自由的研究,开后来的风气的,刘知几总是头一个,不能不令我们佩服。”[12](P33)他的大胆怀疑的精神和敢于疑经的非凡胆识极大地鼓舞了后人,对辨伪风气的盛行起了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


刘知几的辨伪思想及其实践深刻地影响了唐代中后期的大批学者。此后,怀疑、考辨古籍的学者越来越多,相继出现了智昇、司马贞、啖助、赵匡、陆淳、韩愈、柳宗元等著名学者,他们在古籍辨伪方面均有所建树。

高僧智昇是唐玄宗时人,于开元十八年(公元730)撰写《开元释教录》,对许多佛教经籍作了考辨。对于佛经的考辨,东晋道安《综理众经目录》和梁代曾祐《出三藏记集》都有“疑经录”一门。隋代法经《大隋众经录目》又细分为“疑惑”和“伪妄”二录。他们使辨伪在目录学中的地位得到了大大的提高。智昇继承了他们的成果,并作了理论上的提升,他说:“夫目录之兴也,盖所以别真伪,明是非,记人代之古今,标卷部之多少,摭拾遗漏,删夷胼赘。欲使正教纶理,金言有绪,提纲举要,历然可观也。”[9](卷914,《开元释教录序》)认为考辨古籍真伪是目录学的重要内容和目的,从理论上确立了古籍辨伪在目录学中的重要地位。

司马贞对《老子》河上公注、子夏《易传》等有所考辨,他对辨伪学的主要贡献是积极地肯定了伪书的价值。在断定一部书是伪书之后,他并没有采取简单予以否定的态度,认为伪书也有一定的利用价值。例如,他断定《老子》河上公注是伪书后,接着说:“然其注以养神为宗,以无为为体。其词近,其理宏。小足以修身洁诚,大可以宁人安国。”[13](卷77)充分肯定了其价值和作用,并主张令《老子》河上公注和王弼注并存俱行,可谓独具慧眼。

 啖助是《春秋》专家,对《春秋》三传均作了考辨。其著作《春秋集传》、《春秋例统》皆亡佚,他的再传弟子陆淳的《春秋集传纂例》保存了他的部分辨伪成果。啖助说:“古之解说,悉是口传,自汉以来,乃为章句。如《本草》皆后汉时郡国,而题以神农。《山海经》广说殷时,而云夏禹所记。自余书籍,比比甚多。”指出许多书籍都是靠口头表述得以流传,经后代学者整理成书,托之古人,所以里边掺杂了许多虚假不真实的内容。《春秋》三传也不例外,都是后之学者著于竹帛,“而以祖师之目题之”的托古之作。他从内容、体例、书法、文词等方面对三传作了详实的论述和考辨,批评《左传》“是非交错,混然难证”,指责《公羊传》、《穀梁传》“守文坚滞,泥难不通,比附日月,曲生条例,义有不合,亦复强通,踳驳不伦,或至矛盾,不近圣人夷旷之体也。”[14](《三传得失议》)赵匡、陆淳分别是啖助的弟子和再传弟子,他们继承、发展了啖助的工作,认为《左传》是“近世之儒欲尊崇左氏,妄为此记。”[14](《赵氏损益议》)啖助、赵匡、陆淳对《春秋》三传的考辨对后世产生了积极影响,为后人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王煦华先生说:“清代今文经学家刘逢禄、康有为、崔适等所以能把《左传》问题彻底解决,实在由于啖助们开了先路的功劳。”[15](《序》)

韩愈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之一,具有强烈的疑古思想和“独抱遗经究终始”的精神。他说:“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16](《答李翊书》)认为对古书进行正伪与不正伪差别是很大的,只有分清真伪才能在学业上有所收获,不断进步。清代著名考据学家阎若璩说:“呜呼!事莫大于好古,学莫善于正伪,韩昌黎以识古书之正伪为年之进,岂欺我哉?”[17](卷一)可见,韩愈的辨伪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柳宗元是继刘知几之后唐代辨伪成就最大的一位学者。他拓展了古籍辨伪学的范围,首开辨诸子群书之先河,著有《论语辩》、《辩列子》、《辩文子》、《辩鬼谷子》、《辩晏子春秋》、《辩亢仓子》、《辩鹖冠子》等辨伪专篇,成就卓绝,对后世影响较大。宋代孙似高著《子略》,明代宋濂著《诸子辨》都颇受益于柳宗元,是对柳宗元辨伪著作的扩展和延伸。

就辨伪方法而言,柳宗元既继承了前人的宝贵经验,又有自己的创新发展。例如,他依据思想体系考辨《晏子春秋》一书。有人认为是“宴子为之,而人接焉”,有人认为是“宴子之后为之”,刘向、刘歆、班彪、班固均把此书归类为儒家,柳宗元否定、批评了他们的观点。他说:“墨好俭,宴子以俭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问刺及古冶子等,尤怪诞;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 认为该书的思想内容与墨家有相通之处,是“墨子之徒有齐人者为之”[18](卷4,《辩晏子春秋》),应归之为墨家,开创了依据思想体系考辨伪书的方法。后来,胡适总结说:“凡能著书立说成一家言的人,他的思想学说,总有一个系统可寻,决不致有大相矛盾冲突之处。故看一部书里的学说是否能连络贯串,也可帮助证明那书是否真的。”[19](P15)梁启超把这种方法更加具体地分为“从思想系统和传授家法辨别”、“从思想和时代的关系辨别”、“从专门术语和思想的关系辨别”、“从袭用后代学说辨别”四个方面[12](P53-57)。这其中,柳宗元的开创之功是不可抹杀的。

 考辨《论语》时,柳宗元又开创了根据称谓考辨的方法。古人对称谓非常讲究,后人伪托前人著书,往往会在这方面出现漏洞,从称谓上辨伪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柳宗元认为《论语》记载弟子“必以字”,而独曾子、有子称子,这是曾子、有子的弟子对他们的尊称。《论语》经过了曾子弟子的最后修订,“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18](卷4,《论语辩》)
柳宗元也非常注意吸收和继承前人的辨伪方法。例如,他根据历代书目的著录情况考辨《辨鬼谷子》。柳宗元说:“汉时刘向、班固录书无《鬼谷子》。《鬼谷子》后出,而险盭峭薄,恐其妄言乱世,难信,学者宜其不道。”[18](卷4,《辩鬼谷子》)在《辨亢仓子》中,他说:“刘向、班固录书无《亢仓子》,而今之为术者,乃始为之传注,以教于世,不亦惑乎!”[18](卷4,《辩亢仓子》)根据刘向、班固不著录《鬼谷子》、《亢仓子》而断定其为伪书。再如,根据文体和语言特点考辨贾谊的《鵩鸟赋》。许多学者认为《鵩鸟赋》“尽出《鹖冠子》”,柳宗元求得其书,“读之,尽鄙浅言也,唯谊所引用为美,余无可者。”认为就文辞而言,《鹖冠子》远不如《鵩鸟赋》幽美。由此,他得出结论:“好事者伪为其书,反用《鵩赋》以文饰之,非谊有所取之,决也。”[18](卷4,《辩鹖冠子》)揭露《墓中石书》之伪时,柳宗元又说:“辞尤鄙近,若今所谓律诗者,晋时盖未尝为此声,大谬妄矣!”[9](卷574,《与吕恭论《墓中石书》》)

值得一提的是,柳宗元继承并发展了司马贞关于伪书价值的思想,充分认识到了伪书的价值。在断定《列子》是伪书后,他说:“然观其辞亦足通知古之多异术也。读焉者慎取之而已矣!”[18](卷4,《辩列子》)断定《文子》是伪书后,又说:“然观其往往有可立者,又颇惜之。悯其为之也劳,今刊去谬恶乱杂者,取其似是者,又颇为发其意,藏于家。” [18](卷4,《辩文子》)近代学者梁启超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一书中,比较详细地阐述了伪书的价值和作用,他认为,“辨别以后并不一定要把伪书烧完”,“假中常有真宝贝”,“伪书有许多分明是伪而仍是极端有价值的”[12](P58),这些论述是非常有见地的。而早在唐代,司马贞、柳宗元等学者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可谓是一种远见卓识。

 柳宗元在古籍辨伪方面取得的成绩是非常显著的,明代胡应麟在《四部正讹》中评价柳宗元说:“若扶邪摘伪,判别妄真,子厚之栽鉴,良不可诬。所论《国语》、《列御寇》、《晏婴》、《鬼谷》、《鹖冠》,皆洞见肝膈,厥有功斯文,亦不细矣。” [20](《四部正讹》卷中)更值得珍贵的是,柳宗元把古籍辨伪学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郑良树先生称赞说:“他是第一位意识到古籍辨伪学应该摆脱目录学、经学及注疏学的附庸地位,而另辟门户为一门独立学问的文人,他一系列诸子考辨虽然还不能完全免除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习气,然而,他却是第一位把古籍辨伪当作一门学问认真地加以研究的人。” [21](P74-75)唐代的古籍辨伪学至柳宗元而更加辉煌灿烂。
 柳宗元之后,唐代的古籍辨伪学进入尾声阶段,但仍有学者不懈努力,继续考辨伪书。在李汉、张籍、刘肃、李肇、皮日休、司空图等学者的推动下,古籍辨伪学继续向前发展。宋代以降,疑古之风大盛,学术界形成一股辨伪思潮,辨伪学出现了蓬勃发展的繁荣局面。致力于古籍考辨的学者比比皆是,考辨范围愈日拓展,方法日趋完善。北宋时期,欧阳修撰《易童子问》,考辨《易传》七种,司马光疑《孟子》,王安石疑《春秋》,成就卓然。南宋一代,古籍辨伪学较北宋更为发达,郑樵、叶适、朱熹、洪迈、赵汝楳、高似孙、晁公武等都有关于古籍辨伪的论述和实践。其中尤以朱熹成就最大,他考辨的书籍多达六十种,观点新颖、论述严谨。应该说,宋人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绩与唐人辨伪的启蒙作用是分不开的。张西堂先生在《唐人辨伪集语序》中说:“唐人辨伪的风气,受之于三国、六朝而影响及于宋人,这其间的关系极显明而重要。不了解唐人的辨伪,对于宋人的辨伪书是不能获得深刻的认识的。尤其在经学史上,所谓两宋‘经学变古时代’这样的大波澜,所以引起来的,更与唐人辨伪有关。为了明了宋人辨伪的来源,为了明了学术思想变迁的关系,我们对于唐人辨伪似乎应该相当的加以注意。” [22](P22)论述精洽,切中肯綮,对我们研究古籍辨伪学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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