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何神,簫鍾何器?
屈原九歌,東君一曲存疑最多,為便討論,錄原文於下。
東君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緪瑟兮交鼓,簫鍾兮瑤虡。鳴箎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撰余轡兮高馳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一、東君何神?
王逸注《九歌》:“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謂:“吾,日也。”後世注釋家莫不襲用其說。
考王所據,無非扶桑二字。扶桑古有二說:①扶桑木:《山海經•海外東經》:“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郭璞注:“扶桑,木也。”郝懿行箋疏:“扶當為榑。《說文》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淮南子•天文》:“日出於暘谷,浴於咸池,拂於扶桑,是謂晨明。”又離騷云:“折若木以拂日兮。”王逸注:“若木在昆侖西極,其華照下地。”《淮南子•墬形篇》云:“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若木與扶桑,是一物?二物?從屈賦看,是一物。《離騒》云:“飮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方飮馬咸池,卽折若木拂日,見得若木卽是扶木。故段玉裁注《說文》云:“蓋若木即扶桑。”由上知古人對於扶桑在極東還是極西,常有混淆。此處定其在極東。②古國名:《呂氏春秋•為欲》:“會有一欲,北至大夏----,東至扶木,不敢亂矣。”扶木卽扶桑,《梁書•扶桑國傳》:“扶桑在大漢國東二萬餘里,地在中國之東。”
正是王逸所引二句,給出不同信息。暾:朝日,“暾將出兮東方”,非余將出兮東方,旣是日神,何不自稱?“照吾檻兮扶桑”,王注:“日以扶桑為舍檻。”旣以扶桑為舍,日之所在,必恆照耀,何須日出始照?日非燈燭,不至天明時始點燃。或云,日晝夜運行,天明時始回扶桑。如是,何須家為?
“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旣明。”此二句實為天明始安驅登程,日旣普照萬方,何須天亮始上路?明讀忙,與方、桑叶韻。
“駕龍輈兮乘雷”,屈賦此類句型中,乘什麼當是以什麼拉車,如“駟玉虬以椉鷖兮”卽駕玉虬之車,以鷖(鳳凰)拉車,本句則為以雷拉車。古人描述神狀,必肖其形。日出何必伴雷?或曰:雷狀車聲,麗日中天,何來雷聲?雷聲大作,驟雨立至,日為雲掩,如何能見太陽?“載雲旗之委蛇”,日邊或有雲,但雲隨日行,不是常態。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此二句王逸注曰:“言日將去扶桑,上而升天,則俳佪太息,顧念其居也。”如此之日,也太慵懶,太婆婆媽媽,日日昇天,如人上班,何為太息?害怕工作?害怕勞累?何為顧念?家有艷妻?家有嬌兒?家有萬貫?且與下二句“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不相銜接。豈有龍車剛至,卽有聲色娯人,觀者忘歸之嘆?王逸注曰:“言日色光明,旦燿四方,人觀見之,莫不娛樂,憺然意安,而忘歸也。”殊勉强。人在何處?泰山日觀峯耶?峩眉金頂耶?抑東海之濱耶?名山勝地觀日出,偶或有之,豈有人天天在外觀日出,忘記回家?詩雖文藝,亦太不倫;日出色或有之,聲從何來?
竊以為自駕龍輈[zhōu]至憺兮忘歸六句,當移至“靈之來兮蔽日”後,作東君參與享祭結束語,如此則文氣通,文意通。
最後六句:“青衣白裳”:王注謂:“日出東方,入西方,故用其方色以為飾也。”說亦勉强,但東方色青,倒頗重要。
“舉長矢射天狼”:矢:弧矢,星座名,在東天區,共九星,形似弓箭,亦名天弓,主防盗賊,矢頭東北指天狼星。天狼星:在東井南,為天狼座頭等亮星,主侵暴,王注:“天狼,星名,以喻貪殘。”
“操余弧兮反淪降”:弧矢見前注,反淪降:王注為:“言日誅惡以後,復循道而退,下入太陰之中,不伐其功也。”未諦;此句是倒裝句,可能因降為去聲,故將其放在第三句。弧卽弓,也卽弧矢座星。反,同返,反過身來,回家去也。淪借為輪,車輪,代車;亦可釋作降落。降:按下雲頭,人處北半球,看弧矢座較天狼座低,東君總是飛得很高,所以要落下雲頭,操弧以射天狼。按正常語序,當是“操弧矢兮反淪降,舉長矢兮射天狼。”
“援北斗兮酌桂漿”:射得天狼,阻得侵暴,自然要酌酒相慶。此須注意,若射天狼、援北斗者為日,日尙在天,當為白晝,何能見得弧矢,射得天狼,援得北斗?
“撰余佩兮高馳翔”:射得天狼,保得眾生,飲得美酒,自然高馳回家,此高,旣是翔高,也是興高,與王注下入太陰之說相反。
末句尤為關鍵:王注曰:“言日過太陰,不見其光,出杳杳,入冥冥,直東行而復出。”杳為深邃,冥:《廣雅》:“冥,暗也。”杳冥冥卽深廣之黑暗。“日過太陰,不見其光。”誰不見誰之光?太陽始終發光,燭照九幽,走到哪里,照到哪里,故無論太陽,或趕日車之馭者,總能見到太陽之光。夜不能見太陽之光者,絕非太陽或其驭夫。東行(讀杭):日落崦嵫後,必繼續下墜,按開辟之說,天高與地厚等,日當繼續下落,達地底,折而東行,達極東,再緣地緣上昇,非單東行。地底非天空,何能高馳,當是深馳。日入地平線下,如何運行,載籍不書,按《宣夜說》:日落之後,因為地形如卵黄,浮元氣中,日亦浮氣中,繞地而行,當繼续向西,而非東行。
“杳冥冥以東行”,馭空東行,原路而歸,回其庽所。
故東君非太陽神,楚人心目中之太陽神是東皇太乙。
東君究為何神?古人心為(北)斗柄朝東,萬類皆春,君者王也帝也,故東君卽司春之神,卽青帝。青帝亦稱蒼帝,《晉書•天文志上》:“東方蒼帝靈威仰。”《尙書緯》:“春為東帝,又為青帝。”東帝卽君。古人以春自東方來,春從海上來。故春神居於極東之地,先民眼裏,扶桑為日出之地,為極東地,故扶桑為青帝所居之地。
按以上所述,將原文略加調整,再補觧詁,則文從理順也。
東君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緪瑟兮交鼓,簫鍾兮瑤虡。鳴箎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
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撰余轡兮高馳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第一節:東君為參加祭祀,也是迎春節慶,未明卽起,黎明上路,滿心歡悅。
第二節:叙述歌舞迎神,迎春之盛大塲靣,“靈之來兮蔽日”,靈來蔽日,春神麾下,神職眾多,單百花之神,何止百位?眾神來蒞,卽春之盛大凱旋。太陽神總是很落莫,似乎沒有多少朋友。
第三節:千里搭船篷,沒有不散的筵席,歌有盡時,舞有歇時,樂了一天,盛會也當終了,會眾也當散去,東君也不得不戀戀不舍地離開。
俗謂左青龍,右白虎,青帝架龍車,在情在理;乘雷:春雷驚蟄,青帝至、雷聲至,萬物甦醒;載雲旗:長雲載雨,立春而雨水而驚蟄,生命萌動,萬類欣榮。故春之神必興雲帶雨運雷。
“長太息兮將上”,盛會結束,享祭已畢,終將上天歸位,青帝能不太息?
“心低佪兮顧懷”,受眾多香火,眾多禮拜,與眾多新交歡樂歌舞,把爵推盃,旋將别離,能不低佪,能不顧念?聲色娛人,旣指迎春會上之聲之色,也指春天萬花爭艷,百鳥啁啾,風和馬嘶之聲之色,所悞者旣有羣黎,也有眾神,憺然忘歸者自然也有諸神。
第四節:青帝反轡回歸所唱。青雲衣:東方甲乙木,其色青,春以綠色為基調,青是當行本色,青帝着青衣,固所宜。白霓裳:霓裳旣表現春之富麗飄逸,也表示春之陽光暜照。
天狼主貪殘侵暴,司春之神卽眾生之神,不僅要繁衍生靈,也要保護生靈,故須射倒天狼,以全眾生,衋靈保之責。
或人以酌桂漿時當秋令,此固陋說,桂酒者,桂花所泡之酒也,歷時越久越香淳;茶產於春,莫非凡人飲茶,必是春時?杳冥東行,說明東君愉悦享祭,至晚方衋,且凌空向東而歸,非入於地下。
簫鍾何器?
簫鍾二字王逸無注,聞一多釋簫為𢹱[xiāo],義為疾擊;𢹱,西南官話有此讀,其義與推同,也有擊打意,如“推翻”川方言說成“𢹱垮”,“推一下”說成“𢹱一下”。聞釋簫鍾為擊鍾,簫鍾、瑤虡對偶,須釋瑤為搖,𢹱鍾搖虡,俗而無味,且此鍾必是大鍾,方擊而虡搖,祭神壇塲,眾會之所,何來上千斤上萬斤大鍾?萬斤大鍾,擊何能疾?聞釋未諦。
簫之古義為排簫,《說文》:“簫,參差管樂也,象鳯之翼。”《五經通義》:“簫,編竹為之,長尺五寸。”排簫卽用成排竹管組成,由管之長短定音調高低。故簫鍾卽排鍾、編鍾,今已有戰國楚墓出土編鍾,形制小巧,易於移動,祭神、燕享,當用编鍾(簫鍾)奏樂。瑤:《說文》:“瑤,石之美者。”亦泛指美玉,推延之,美人美事皆可曰瑶,如瑤章、瑤姬、瑤草。虡[jù]:鍾或磬架的立柱,泛指鍾架磬架,瑤虡:華美鍾架。
以物名物,所在多有,如劍閣、弓鞋、龍骨車、燕尾服等。
綜上所述:東君為青帝,簫鍾為編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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