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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教人生死相许——《诗经·国风》中收放自如的古典爱情

作者:王开林
在人类诸多的情愫中,爱情最为热烈,也最为执著,令人极乐而又极苦。“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见爱情不只是男女相慕相悦那么简单,而是灵与欲最尖端也最极峰的体验,倘若不可抗拒的外力将爱情从某些个体生命中强行剥离,他们就会忧愤而死,就会悲恸而死,就会憔悴而死,反之,一个最萎顿最疲沓的人也可由于爱情的瞬间过电而被完全激活。爱情使人充满神性,其伟力无法形容,纵然是移山倒海也不足以与之等量齐观。

表面看去,古典爱情比现代爱情更唯美,更蕴藉,更迂回,更舒缓,实际上古人骨子里更奔放,更真挚,更急切,更缠绵,现代爱情所派生出来的那种浓厚的游戏色彩,在古典爱情中难觅其半丝魅影。

爱就是心动,爱就是心仪,爱就是心痴,爱就是心醉,爱就是心伤,爱就是心痛,遇合离散造成了相爱者不同的心灵虹景,也把悲欢忧乐的苦果和甜果一一摆在他们面前,必须要有上好的胃口才能消受。

古典爱情耐人咀嚼,在《诗经·国风》中,我们可以品尝到它的原汁原味。

(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国风·周南·关雎》

关关鸣叫着的雎鸠,/栖身在河边的绿洲。/那娴静美丽的少女,/是君子心仪的佳偶。

我又梦回了三千年前的那一叶小洲,风中曳荡着嫩如黄金的柳条,地上绣满了灼灼欲燃的花朵,蚱蜢像酒徒那样吮吸朝露,蝴蝶莫非还在童年么,它们二、三结伴,忽东忽西,戏耍正欢。

油油的草色,清清的河水,又让我心旌摇摇。

我来而又去,三千年;我去而复来,一瞬间。太漫长了,也太短暂了。惟有那曼妙的姿影不曾被时间的橡皮擦得晕黑模糊,一次次情不自禁地怀念,那是世间第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女!

三千年,我寤寐求之;三千年,我辗转反侧。数数吧,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听着窗外草虫的低鸣,看着檐间的月牙儿袅娜如她瘦细的腰肢,我喃喃地吟念“窈窕淑女”这四个字,忍不住披衣而起,在中庭久久徘徊。

三千年了,琴瑟未调;三千年了,钟鼓未敲。她还想听一听那欢乐的曲子吗?爱情的旋律呵,我依旧熟悉,如同她往日琅琅的笑声,那金玉相振的谐音,我听了无数遍,有一种感动如潮起,如雪落,奔涌于天际,漫舞于山崖,这种刻镂心肺的感动源于亘古不灭的记忆。

我的追求在三千年前不曾落空。古典的美人呵,奔放无羁的爱情,交付了纤纤素手,交付了香香红唇,交付了暖暖真心,她交付的岂不就是整个生命?

只知人间有爱,不知人间有恨的可人儿,她给我的霖露,使我挺过了三千年的大旱春秋;她给我的灯烛,使我逾越了三千年的黑暗津渡。

让人性饱满如一粒麦种,一枚果实,光亮如经天不息的日月吧,爱过还远远不够,爱过还要爱,更炽热的爱,更持久的爱,熔铸人生极乐的爱情,才是这寂寥天地里最精彩的部分。不受压抑的心灵呵,它的羽翼能飞度一切时空,它的视野能超越所有疆界。人世间对幸福最深的把握,你可知晓,它并非始于荣名、极权和巨富,它来自心心相印的爱情。

曾寻找过的脚步还在不知疲倦地寻找,曾瞩望过的目光还在一如既往地瞩望,古典的美人呵,时至今日,我可以轻易走遍小小如邮票的地球村,却走不出她温香款款的怀抱!

多情应笑我吗?世人皆“醒”我独醉,世情淡薄我如胶。

且听,我倾心的情歌,在林中飞绕;且看,她开花的裙裾,在风里轻飘。去日苦多,红颜易老啊,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诗经》第一页,如今,只见她惊鸿一瞥,三千年的天光水影就如雪而消。

不想做圣人而偏被奉为圣人的孔子,两千多年前,在一次小型的诗歌讨论会上,就《关雎》这首诗说过一句传诵至今的名言:“《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给一首爱情诗以严密的道德规范,宋、明理学家认为,这正是事必躬亲的圣人日常要做的功课之一,犹如箍桶匠给木桶上一圈铁箍,非如此不能成就它的器用。

好一个“淫”字,不看则已,越看越邪,越看越歪,这是后人的目光和心思先就邪了,先就歪了,推究孔夫子的原意,也许只是说“快乐而不过分”吧,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因为他时时处处都能把握常度,不比凡俗庸人,一快乐就越线过界,违例犯规,被黄牌警告,被红牌罚下场。

孔子是温和的圣人,而不是热烈的情人;是忠厚的长者,而不是痴迷的爱者,他的话近似于父母之言,要人节制,于理站得住脚,于情则未必可靠。

试问,不过分的快乐,那难道还是令人心醉神迷的爱情的快乐?

(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国风·周南·汉广》

南山上有高高的大树耸立,/树下却没有荫凉可以休憩。/汉水边有婷婷的美女漫步,/轻易却得不到她们的爱意。/汉水啊如此宽阔望断天际,/不能游到彼岸畅快地呼吸。/大江啊日夜奔流一泻千里,/纵然顺风满帆也难达目的。

南方有高高的乔木,枝叶投荫无多,不能在下乘凉呵;汉水之岸有出游的美女,其超尘之姿,绝俗之态,邈然不可攀求。

汉水太宽阔了,纵然是浪里白条,也不能赤身泅渡;江水何其辽长,纵然有入于沧海的扁舟,也不能驶到尽头。

发乎情而止乎礼的古典君子呵,你温文尔雅,所缺的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色啊,你临风怅叹,搔首踟蹰,怎知她的芳心就不会为你开放?怎知她只会逃避和拒绝,而不会默许呢?

你不敢尝试,那不可复得的机缘就与你失之交臂。你有所思,有所念,就该付诸行动,须知美女身后从来都不乏如影随形的追求者,她又怎会欣赏你的迟疑和怯懦?有道是“心动不如行动”,你患得患失,触犯了恋爱的大忌!

情意徊徨的古典君子呵,你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梦幻。你深知“刈薪刈长,娶妇娶良”的道理,你乐意想象:当这雍容高贵的女子出阁时,你喂好迎亲的骏马,配置华丽的雕鞍,做那天底下最幸福的新郎。

时不我予,机不可失啊,你却当机不断,裹足不前,依然在原处痴痴地站立,任时间一点一滴从指间漏尽无遗。

汉水之上,游女的惊鸿之影终于飘逝了,留下那位惆怅万分的古典君子,一直徘徊未去,夜深了,他仰望苍穹,看到每一颗晶亮的星星都似同情之眼,怜其孤单,怜其幽独,怜其苦楚。他自知从今尔后,一颗悔恨的种子已播入心丘。

以今人的眼光和心性读《汉广》,会觉得不可思议,既然那位古典君子对汉水之岸的游女如此钟情,如此爱慕,就该猛踩一脚油门,追得上也要追,追不上也要追,先不计结果,只在乎过程。

窃以为,遵礼而不乱的古典君子作为珍稀品类,早已濒临灭绝,在现代登徒子的内心深处,多少总有一点不怕女人不肯、只怕感觉不准的“流氓精神”。这就是他们读罢《汉广》,势必大摇其脑袋瓜的缘由所在吧。

“流氓精神”名头很不中听,但极具杀伤力,如果说美女如树,那么,死缠烂打的“流氓精神”就是最雪亮的斧头。

于遵守游戏规则的人而言,不仅仅只是“汉之游女”,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都可望不可及,可遇不可求,实与胆魄无涉,只关乎机缘,关乎天意,惟其如此,《汉广》才会引起共鸣,令人惆怅于千秋之下。

(三)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国风·召南·摽有梅》

梅子熟了纷纷坠落,/树上的光景还有七分多。/正追求我的那些好小伙,/趁着我的芳龄莫错过!

蒋捷《一剪梅》中有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凡心性敏感者读罢这样的词句,都会耸然一惊!

人生到底有几许华年?法国大雕塑家罗丹的一席话说得最是透辟:

“真正的青春,妙龄贞洁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鲜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

罗丹所持的是纯粹雕塑家的眼光,所看重的主要是美的形体,因此他极言青春短暂。常人的尺度肯定要更为宽松一些,但少女的花季总不出三、五年。难怪古人要咏叹“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万物各有其时,时至而行,方能得福,道理可谓浅显明白之至。然而,如此明白浅显之至的道理,却未必人人都能细细体会,要不然,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闷骚的旷男怨女了。

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怀春的少女在渴望美丽的缘分,多么巧妙的暗示啊,多么含蓄的鼓励,除非是不解风情的呆子,谁不明白她的心意?她是有些担心的,担心白马王子迟迟不来赴约,忍看佳期错过。

那位少女在三千年前热烈地呼唤爱情,不知是否如愿以偿,得到了某位可意郎君的及时回应。这是一个谜,一个终古不揭之谜。

那些抱持独身主义的现代女性,对这首诗肯定不以为然,她们要么只玩心跳的游戏,要么专守奇怪的法则,摒弃婚姻,甚至力求根除爱欲,她们呈两极分化,要么是最开放的,要么是最僵固的,要么是冰淇淋,要么是鹅卵石。了无遗憾的生活,无论是怎样的生活,都是不可挑剔的,也都是无可厚非的。我要说的是,她们属于这大千世界中的异数,在她们的人生大典里,幸福完全是另一种含义。

梅子落地纷纷,听见了吗?那是对于青春的提醒!

(四)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国风·召南·野有死麕》

在野外猎获一头香獐,/用白茅包裹好好收藏。/那少女满怀爱的渴望,/好男儿叩开她的心房。

上古之时,生活简朴,依山为猎,傍水为渔。

我看到的正是一位打猎的小伙子,他背弓带箭,手持钢叉,英姿挺拔。

他的身手颇为矫健,在密密的山林中猎到了一头獐子,他笑了,他的笑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不免引得同伴好奇。

“你又不是头一次猎到獐子,怎么这样开心?”

“你有所不知,我这回有了礼物,要去送人。”
“莫非是哪位漂亮的姑娘对你有意,你要去讨取她的欢喜?”

小伙子没作正面回答,只给出一个含义丰富的表情。

他用白丝茅草将猎获的獐子包裹好,往肩上一搭,下山时健步如飞,真够有劲的。

“哎,你干吗走这么快?又不是去救火!”伙伴追在后面叫道。

“没错,我就是要去救火哩。”

天擦黑时,皓月初起,小伙子到了村头,看见意中人在树下临风玉立,她真是美丽的姑娘,更难得的是,她满怀柔情,犹如一池春水起涟漪。

“你回来了?”

“瞧,我猎回一头大獐子。”

“你真行,上了山,从来不会空手而归!”

“把它送给你,表明我的诚意!”

他们还说了许多话,语音越来越低,渐渐的听不分明。

月华皎洁,树影婆娑,好一个良辰没有虚度。

“去我家,好吗?”女孩子发出了邀请。

“好啊!”

他们手牵手走近了女孩的屋场。

“嘘,你脚步轻一点,别碰响我腰间的佩玉,我家的看门狗精着呢,它一叫,会吵醒家里人。”

他们像两只灵猫,蹑手蹑脚,迅疾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要机缘在握,又何须猴急呢,恋爱仿佛铸剑,既要控制炉温,掐准火候,重锤出击,也得淬火加钢啊!

古典情调的浪漫才是最本真的浪漫,它比现代色彩的浪漫更实诚,也更具阳刚或阴柔的气质。古代的青年猎获一只野兽——比如说一只獐子——送给恋人,比当代的青年购买一枚钻石戒指送给恋人,价值上无可比,但古人所表现出来的刚健勇武的男子气比今人的出手大方有更多的内涵和外延。

(五)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国风·邶风·静女》

娴静少女真美貌,/等我幽会在城角。/藏起身子不露面,/我挠头皮四处找。

娴静优雅的美人,哪怕荆钗布裙,素面朝天,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尤物。

你要去城南赶赴几天前定下的密约,与美人幽会该有多美?这还用问吗?你并不是彻头彻尾的急色之徒,但你愿意亲吻她的脚趾头,亲吻她所走过的路,有血性有雄风有胆魄的男人未必爱善爱真,却必定崇拜美。秀色岂止可餐,也可溺人,也可电人。

可望不可及,可及不可得的美女,最令人心旌飘飘。她的存在有如一把举世无俦的宝剑,不一定非要用它取人性命,只把它作为一件珍藏,日夜欣赏。

美女是这世界上的光亮,是男人活下去的最好的理由。

她眸瞬秋波,气吐兰若,轻舞如诗,巧笑如画,你即便闭上眼睛,也知道那缕缕香风来自何处。

可这一次,不见伊人,寻不着她的惊鸿之影。你焦躁不安,搔首挠发,左打望右打望的,不知她就藏在一棵大树后,瞧你那副热锅上蚂蚁的样子,觉得蛮好玩,在一旁偷笑。她还要让你久等,试试你的诚意和耐心。美女自有美女的计较,倘若你等不了两时三刻,就要拂袖走人,她又怎能向你托付终生?

她终于从大树后走出,你一见她就笑,只有欣喜,没有丝毫烦恼和嗔怒,这正是她乐意看到的,你看重她胜过看重自己。

“等得焦急了吧?我还以为你已经生气走了。”

“哪能呢?就算等到白头,等到死,我也会等!”

“什么死不死的,尽说傻话。把这给你。”

“是什么?”

“你又不是不认识,这是红管草。”

两千多年了,你还记得那根一经美人亲手所赠就变得美不胜收价值连城的红管草吗?它鲜鲜嫩嫩,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你曾反复抚弄过它不止千回。它真有那么可爱?只因为它是美人赠给你的定情信物,你才爱不释手。

痴情的儿郎,两千多年不改初衷,你还时常循着旧路去城隅徘徊,而她也许早就移情别恋了吧?

风情万种的美人呵,你有太多的追求者,有太多的选择,你的美如同利器,是否杀伤了他,使他创巨痛深?

美女的容颜凋谢如暮春之花,我好为你惋惜,我要将你从《诗经》的荒垅上拾起,连同那少年的心,作成书签,夹在“静女”篇的那一页里,远离了世间的诱惑,就不停地温习往日的深情吧,不要轻诺寡信。

美女只有留在《诗经》里才稍稍有一点安全感,她们可躲开同时代的渔色之辈,以及后世多如蚊蝇的轻薄之徒。

城隅早已化为墟落,借着梦的联翩羽翼,你还可以回翔到时间的始端,看清楚青春岁月里爱情的来龙去脉。

(六)

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国风·鄘风·柏舟》

坚实的柏木小船,/仍然在河中漂荡。/那个垂发美少年,/是我爱慕的情郎。/我的心誓死不变!/母亲啊,上天啊,/对我丝毫不体谅!

上古的民间婚姻,约束之中有自由,自由之中有约束。据《周礼·地官》所记:“媒氏掌万民之判。”似乎难以婚姻自主。“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又似乎可以恋爱自由。私奔虽然美妙,却不合“正礼”,将来必然会遭到众人的非议。这就不免要让那些挑中了情郎而又与父母之命相违背的少女大犯踌躇,甚至进退维谷。

私奔,则人言可畏,父母可畏,前途可畏。

不私奔,则此情可悲,此人可悲,此生可悲。
少女的灵台三寸,搁得下儿女之情,就搁不下父母之命;搁得下父母之命,就搁不下儿女之情。叫她如何不犯难。

痛苦的抉择,非此即彼的抉择,无法调和的矛盾。她是一位爱情至上主义者?还是一位亲情至上主义者?情人与亲人在她的内心开始了一场拔河比赛,她判谁胜,谁就必胜;她判谁负,谁就必负。

父母之命,是一种特权,这权杖可以击碎儿女之情,也会击碎父女之情和母女之情。

然而,世间还有什么力量能胜过爱情的力量?任何一次“掰手腕”的交锋中,若最终将爱情判负,都不是因为爱情乏力,而是因为它的代表者不能咬紧牙关坚持到底,或者说,没有必胜的信念。前路固然多荆棘,多雨雪,多风暴,但爱情值得每个人为之流血一百次,流泪一千次,死去活来一万次。

她最终选择了什么?

只可能是爱情,现代社会中很少有的那种非如此则不可的生命激情。

她总会有背离双亲的痛苦,但爱情可以治愈一切苦痛,倘若失去了爱情,听由病根扎在内心深处,终成绝症,那才是莫大的不祥。

“我的心誓死不变!”

她的心声永难澌灭,至今听来,虽然遥远,仍旧热力四射。那垂发美少年太幸运了,得到佳人坚贞不二的至爱,真令人嫉羡啊!

(七)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国风·鄘风·桑中》

要采菟丝到何方?/沫邑之乡可前往。/谁在情哥心头上,/美女称呼叫孟姜。/她约我相会桑林中,/她邀我一同游上宫,/她送我渡过淇水去彼岸。

现代的“自由恋爱”,往往是“自由”的成分多,“恋爱”的成分少。太自由了,就不免放纵,而凡事一经放纵之后,就只剩疲惫、失望和厌倦。

恋爱,更多的应该是念兹在兹,心里时刻牵挂着悬揣着,那“绳扣”迟迟未解套,那“石头”迟迟未落地,才好。若解了套,落了地,已进入了围城,倒没什么,大家就心跳正常地过,平平淡淡地过;如果还没有进入围城,哪怕只有一小站路程了,也会掉头而去。自由容易使人获致鸟一样的舒展,也容易遭罹兽一般的拘束。恋爱喜欢舒爽,灵与肉几乎可以同时拍马赶到,没有任何滞碍,那当然是求之不得,再好不过,然而,它最害怕失望和厌倦,若是染上此疾,连精神都打不起,先前以十倍兴趣百倍激情去做的事,现在只觉万分乏味。在现代人那里,恋爱是一种符合大众需要的口香糖,初嚼时香甜可口,再嚼时味同嚼蜡,久嚼后只剩胶泥,便要随地吐弃。

简直不可思议,自由既是恋爱的良友,又是恋爱的宿敌。自由的两面性体现在,它是高效高能的兴奋剂,可以让人像加拿大的约翰逊那样飞起来,然而,一旦滥用,飞不了多久,就会一头坠落在地,直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那就惨了。借自由之便所获得的快乐,尤其是爱情的快乐,往往会付出高昂的代价,更多的时候,那牺牲品就是爱情本身,你得到了它,又要失去它。正因为你认定了这份爱情理应天长地久,所以失落感会被格外放大。

自由并不消灭爱情,却能消解爱情,使温带植物在寒带里死去,固然是一种残酷;使温带植物在热带里死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残酷呢?

古代就不同了,自由是极其有限度的,连实行配给制都做不到,大家只能特别留神,有一点捞一点,没有的时候就那么“饿”着。辘辘“饥”肠,空得慌,正粮不足,就只好吃野菜。“偷情”、“偷欢”这样的词语,你觉得滋味好吗?性爱是人之大欲所存,是挡不住的洪水,是囚不住的猛兽。戴着镣铐跳舞,如何?不是很舒畅吧,然而,悖论就在于,渴望自由永远都比拥有自由更令人抓狂,在相当压抑的境地里,男女双方才会同心同力地护惜那份得来不易的真情。

幽期密约,不可多得,此中真味方足。

你要去见久未相见的美人孟姜,她已在桑林中等候多时,你的心还能不卟卟直跳?她本就靓丽,在你看来,只会更加靓丽,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们一同逛了庙会,天色不早了,她送你去淇水岸边乘船。这一天,不知道你们究竟说了多少缠绵的情话,只知道你们没有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在落日的余晖下,你也许亲吻了她,也许没有亲吻,但两颗心贴得很近很近。

现代的情场中人有太多的时间和心思玩耍语言文字游戏,直把电话粥煲得焦糊,意犹未尽,自从有了畅通全球的互联网络和通讯网络,他们更可以随心所欲投镖似地往对方的手机和电子邮箱里发送“秋波”。快捷的通讯工具既成全他们,又拆散他们。总之,从拉手,接吻,到上床,不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索性一气呵成,一切都是短平快。一旦吃遍“满汉全席”,反而败坏了胃口。这次一拍两散,下次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永远不珍惜手中拥有的一切。

真正浪漫的不是今人,恰恰是古人,学学《桑中》的男女主人公吧,他们把恋爱当作一种不易坚持的向往、一种不易兑现的期盼和一种不易打熬的等待。要问什么是浪漫,这才是浪漫。现代情场中人仿佛吃饭喝水似的巫山云雨,反而缺乏诗意的想像和回味。

惟有在向往、期盼和等待俱难的境地中,恋爱的活色生香才令人细细咂摸,细细咀嚼。

(八)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能致。——《国风·卫风·竹竿》

细细长长一竹竿,/投丝垂钓淇水旁。/怎不思求美女香?/无法亲近天一方。

仅有爱情的推动力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许多外在因素的聚合,点滴无漏,纤毫不差,有情人才能终成眷属。

一位情重如山的男人最怕什么?他最怕自己倾心所爱的少女嫁给了别人,这样一来,昔日的千般挚爱,万种柔情,都化作春梦一场。他在绝望中思念,在思念中绝望,衣带渐宽,形销骨立,却于事无补。

天下最苦莫过于相思,它近似于空想,近似于迷梦,近似于醉意,近似于幻觉,所以李义山《无题》诗中有“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痛切之语。

相思如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天下良医,治得了疑难杂症,至于相思之疾,即使扁鹊、华陀再世,也会望而却走。此病最奇,百般不可治,惟有一法可治,那就是假以时日,其人见异思迁,淡忘前情,便可霍然自愈。

相思如结,解铃还须系铃人,一旦系铃人远嫁他乡,杳然黄鹤,此结再无人可开,套牢了那一颗心,必定勒出深深的索印。然而,仔细寻思,此结虽牢,却并非牢不可破,若能寻得名为“觉悟”的快剪刀,便可迎刃而解。

相思如蛊,一旦误食,必然为其所制,欲摆脱而不能,欲逃避而不能,欲救治而不能,日日念兹在兹,天天求梦得梦,久而久之,眼前尽是憧憧幻象,耳中尽是渺渺虚声,茶饭不想,犬马不乐,眼见得此人将废。但婚姻如同洗胃,乃是其获救之水。

相思真可以颠倒人,玩弄人,而且欺骗人,反复拼接昔日的记忆断片,自以为爱情在此中即可以获得永恒;甚或以为对方也作如是观。相思最能陷人于不能自拔之地,夺其魂而摄其魄,伤其身而毁其形。

这根钓竿是爱情的钓竿。仲春时节,淇水河畔美女如云,他要钓的是哪一位妙龄女子?居然全不是他的意中人。他的钓竿虽长,饵料虽香,无奈“鱼”(他的意中人)在远处,而人在他乡。

姻缘好合,不是想想就能成就的,那位姑娘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去,离别兄弟父母,今生今世,也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一面的机缘。

不能忘,一见钟情的时刻,清清的淇水在右边汤汤而流,浏浏的泉源在左边淙淙而淌。她嫣然一笑,玉齿晶莹,翩翩跹跹的步态令他目不能瞬。听见了吗?她的佩环叮叮而响,那繁密的声音,如同天上的仙乐。

爱情可使懦夫胆大,也可使勇士胆怯,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河边走过,直至身影消失,也未跟她接谈一言半语。

等到明年吧,然而机会稍纵即逝,明年她就要远嫁他乡。

跌足痛悔吧,世上跌足痛悔又何止他一人。

悠悠的淇水河浩荡不息,你的心儿也是昼夜相思,桧木打制的桨,松木做成的船,他去淇水河上久久漂荡,那满心的忧郁,是无法排解的啊!

相思相思,最可怜最可悲的单相思,究竟要煎熬他到何日何时?

(九)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国风·卫风·木瓜》
她抛给我新摘的鲜桃,/我回送给她美玉琼瑶。/这并非简单的答赠,/彼此结下永久的情好。

物质文明热涨的过程,正是精神世界冷却的过程。

两千多年前,这样欢乐的场面比比可见,妙龄少女摘下木瓜、木李和木桃,投向在树下痴痴仰望的那些傻小子和愣小子,将他们敲“醒”,敲出他们的诚意。傻小子并不傻,愣小子也并不愣,他们赶紧将美玉献上。

笑声,果树下的笑声,比果子要留存得更久,比美玉更纯净,自善良的心灵中才能发出这样爽朗的笑声呵!

含蓄地表达深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久已失传的是那样一种真爱,它源自生命之泉,毫无功利上的计较。

上古的初民无疑更淳厚,淳厚乃为天下之至美。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真正的友情应该如此,纯粹的爱情也应该如此,你赠我木瓜,我就以美玉还报,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报答啊,这是表达了要永结同心的诚意。

两千多年后,回瞰如此淳厚的古风,再反思现代昧心欺室之公行,以怨报德之普遍,抛砖引玉者多有,而得牛还马者几希,定会摇松了这颗头颅。

拿出精金美玉,去厚报那些以爱为先者,善待情侣,善待朋俦,比善待自己,那是更高的境界,更大的快乐。

“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猜测中国人”,鲁迅的话言犹在耳,当我们别无选择,非如此而不可时,内心岂不是在沥血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两千多年前的歌咏,今日听来,多么亲切而又遥远啊!

(十)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国风·王风·采葛》

心上人去采葛藤啦,/这一天不见她踪影,/仿佛苦捱了三月整。

爱情使人得千般乐,也使人受万般苦。万般苦中,不见之苦乃为苦中之大苦。不一定非得像牛郎和织女那样遥隔着淼淼无垠的河汉,每年七夕方能“金风玉露一相逢”,直把心血耗干,才知“别时容易见时难”。情热中人,只要一日不见,心里就空得慌,躁得慌,闷得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日子仿佛是一团白面,被冥冥中的巧手拉成不绝如缕的细丝,一日如三月,一日如三秋,一日如三岁,可不是容易打熬等待的。

不见伊人,一颗心上上下下,起起落落,不能安妥;不见伊人,便如蚂蚁在热锅中守候,那份焦灼之感,情人才能体会得如此深刻。

一天就是一天,时间的刻度原本是等长的。然而,狂热的爱情使人颠倒翻覆,仿佛吞吃了过量的迷幻药,会产生种种错觉。一日就是一生,一日就是三生,甚至一日就是千万世纪,可以断开难以填平的巨大的时空沟壑。

“能成比翼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就因为它们长相知,长相爱,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居然连神仙的快活也半点不羡慕。

北宋才子秦少游唱过著名的反调:“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它点出了更深刻的道理,人世间的爱情常常由狂热降至温和,最终毁于厌倦,而厌倦生于朝夕相处的熟悉和磨擦。陌生感、神秘感和新鲜感才是爱情的生命线。

诚然,必要的距离和分离能够加固旧情,也能够使美感生生不息。

(十一)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国风·王风·大车》

生前若是天各一方,/死后也要同埋一圹。/别说我的话难凭信,/天上的见证是太阳!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那辆大车的出现。这样等了多少天?她并不焦急,该做事照旧做事,该说笑照旧说笑,谁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烦恼。
她的定力深不可测,非比寻常。
她毋须探望道路上的车尘车影,只要听那坎坎车声,就知道他来了,绝不会出错。他身穿青白色的毛衣,英俊潇洒,比往昔更增添了几分魅力。

他的马车十分宽敞,十分气派,他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可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一位擅长蜻蜓点水的花花公子?

大车没有停,他径直去了老地方,在一片幽静的林子里,等她。

“完完全全的两人空间,这才叫幽会。”

“你可以大大方方,没必要这样避人耳目的。”她不以为然。
望着她丰满高挑的身姿,一面欲望的旗帜在他心中冉冉升起。

“你想念我吗?”

“想念有什么用?你老是这样掩掩藏藏,不肯拿出十足的诚意来。”

他就近采摘了一簇野花,递给她,那花儿上还滴溜溜地滚动着晶莹的水珠。他不失时机地握住她的纤纤素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们在林中漫步,只见绿叶丛丛,鲜花簇簇,清风如洗,阳光如泼。

“你真的不怕别人说闲话?”他有点迟疑地问道。

“怕这怕那,前怕狼,后怕虎,你总是这样畏畏缩缩,教人如何敢向你托付终身!”言词之间,她有些不满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怕?”他不像是问她,而像是喃喃自语。

“老实讲,我怕只怕我会遇人不淑,我怕只怕你会始乱终弃!”

她轻嗅野花,浓郁的芳香沁入脾肺。林子里,忙碌的蚂蚁在搬运食物,闲逸的鸟儿似乎也在讨论爱情,很显然它们起了争执,久久喧噪,迟迟拿不出定论。

在人言可畏的时代,她虽是爱情至上主义者,但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成就婚姻的爱情将是一场人生的灾难,她虽然大胆,也对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有所顾虑。

生前若不能成眷属,死后同穴又有何益?

誓者旦旦,听者岂能邈邈!

那位坐大车的公子哥若有至情至性,必当回应如响。

(十二)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国风·郑风·将仲子》

请求小二哥啊,/千万别跳进我家菜园,/别把檀树枝弄断。/我哪敢吝惜这点东西?/而是害怕邻里的流言。/小二哥你很可爱,/邻里的飞短流长,/也真令我怕得慌。

小二哥,你想没想过,你翻越我家的围墙,开启我家的门户,攀折我家的树枝,放肆大胆,无所顾忌,我的父母会怎样说?我的兄弟会怎样说?别人又会怎样说?我心里感到害怕,毕竟人言可畏啊!

你发疯似地追求我,人人都已留心,人人都已注目,小二哥呵,我也日思夜想,见你来赴密约,真正开怀。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快乐,梦中都笑醒过好几回,恐怕只有月儿偷偷地窥见了三分。

我家的围墙是不是太高了?我家的檀树是不是太直了?你要格外小心啊,我父兄的大棒,邻家的恶狗,都不是好惹的。你千万别摔着,别被他们逮着,那条恶狗很凶狠的呀,你要提防,夜里的路也不好走,你要多长几个心眼。

人言可畏,但我最怕的还不是它,小二哥啊,我最怕的是你在玩弄感情,我怕自己有朝一日不能体体面面地出嫁!小二哥呵,我还怕你的誓言都是假话,你现在翻墙入室,我心里既高兴,又害怕啊!害怕交付了自己,却所托非人。

别再翻墙了,别再爬树了,小二哥,你真要是喜欢我,就该选良媒来订婚约,该名正言顺地娶我回家。别再行苟且之事了吧,我不希望父母、兄弟和邻人都将你视为品行不端的轻薄少年。

维护儒家正统思想的孟轲先生曾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常人(君王和公卿例外)若要活得脸上有光,就必须压抑人性,自修道德的篱笆,表面上看去,安全了,万事大吉了,其实际效果却很难尽如人意。在人性的强光逼照下,道德是多少有些老眼昏花的。

两千多年过去了,郑国那位偷香窃玉的小二哥身在何处?他是否迎娶了那位有情有义而又有礼有节的少女?终究不得而知,但现代的小二哥比比皆是,他们的手段要高明得多,再也不必翻墙爬树,女孩子也不再怕别人飞唾成河,她望见小二哥手中大把大把的金钱,就会主动去投怀送抱,以身相许,哪有半点迟疑和犹豫?

可畏的还是人言吗?不,可畏的已是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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