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全称《春秋左氏传》,或者称《左氏春秋》,是一部史学名著和文学名著,也是我国现存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它起自鲁隐公元年(前722年),迄于鲁悼公十四年(前453年),共18万字。主要记录了周王室的衰微,诸侯争霸的历史,对各类礼仪规范、典章制度、社会风俗、民族关系、道德观念、天文地理、历法时令、古代文献、神话传说、歌谣言语的记述和评论。但是《左传》由于它的成书时代较早,因此又是一部好预言因果休咎,以卜筮为征验,有着比较浓厚的迷信色彩的作品。韩愈就曾评价说“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所谓“浮夸”其实就是指《左传》中那些前知的预言以及其中的占卜、梦验等情况而言的。本文着重探求了梦境在《左传》中的具体体现和特征,以及对后世文学作品的影响。
一:《左传》当中多梦境描写的原因
根据历代学者对《左传》全书进行过的粗略统计,所写之梦有二十七个之多,而且每一位重要君王在位时都涉及梦境的叙述。其中做梦人的身份更是上至君王、诸侯,下及平民、奴隶、小臣等,诸色人等,无所不包。其实对梦境的描写是预测术的一种,也就是梦占,是根据梦中所见的兆象预测人事吉凶的方术。梦象没有一般物象的现实存在,但确能给人留下如亲眼目睹般的记忆。因此使古人产生了存在着独立于肉体之外的精神体的意识,以致形成梦象是“天”及已故先祖之灵对人的启示的观念,并由此形成了占梦迷信。那位什么《左传》当中有如此多记录梦境的描写呢?究其原因,我认为主要是民族性格、心理作用的原因,也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及宗教观念影响的结果。
首先探其渊源,占梦应该是从古代原始社会就开始的一种巫术,我们现已知道,古人很早就将梦神秘化并在“巫”的解释下开始了对梦的迷信和臣服,甚至把梦的重要性上升到可以决定国家大事———祀与戎的高度。统治者往往将自己的梦由具有“史”性质的“巫”来卜筮吉凶,虔诚地遵循卜筮的结果行事并在典册中记载下来,甚至有意识地利用梦的解释来宣扬天命,巩固其统治。这在先秦的典籍中屡见不鲜。如”《诗经·小雅·无羊》:“牧人乃梦,…大人占之。”《诗经·小雅·正月》:“召彼故老,讯之占梦...”从《周礼·春官》中我们知道周代有专职占梦官并有“三梦之法。”周人对占梦和梦的分类都有具体细致的规定:“占梦,掌其岁时,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恶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季冬,聘王梦,献吉梦于王,王拜而受之。乃舍,萌于四方,以赠恶梦。”因此《汉书·艺文志》说“:众占非一,而梦为大,故周有其官。”由此可见周人占梦有专职占梦官八名,根据占卜、天象、阴阳五行以及数理等因素对梦进行占断。而《左传》中见不到专职占梦官,或本人或大夫都可对梦进行占断预言。
据清代学者汪中考证,先秦史官除了记述人事外,各种有关“天道、鬼神、灾祥、卜筮、梦之备书于策者”,都属于“史之职也”。这也就是说,“记梦”在先秦本来就是史官的职责之一,因此,在《左传》中出现大量关于梦的记述是完全正常的。
其次,《左传》作者对大量梦占预言有时是出于渲染人物的传奇色彩、丰富和突出人物性格的需要。由于作者受当时科学文化水平低的限制,他尚存有强烈的宗教信仰鬼神观念以及对神秘的梦充满崇拜和敬畏。将《左传》中重要人物的梦境进行应验描写,不仅是出于对神灵的敬畏,更是在维护和宣传着当时的宗教信仰等社会意识,是巩固社稷的上层建筑的需要。而这样做的客观文学作用则是使人物具有了传奇色彩。因此最终认为《左传》多梦境描写的主要原因的确是受我国民族性格、心理作用,等观念影响而导致的结果。
二:梦描写在《左传》中的内容和作用
2.1推动情节发展、预言结局的催化剂
《左传》好预言,《左传》预言的方式,一般有如下几种或是借某些人物之口,预言事件的结局或人物的命运或是以天象和妖异灾变及其占验作为事件发展的前兆。而通过梦境与梦象揭示情节发展或人物命运的结局,也就是上述文章所说的梦占,这是左氏常用的手法。《左传》二十七梦,记梦的的内容大概有六种,分别与祭祀、子嗣、死亡、战争、复仇、婚姻有关,且绝大部分都有预言的性质,读者可以发现,《左传》前文记梦,后文则必述其验。梦在《左传》中也是情节发展推至高潮的催化剂,某些不应有的情节因它而展开了,某些不应发生或本应发生的历史事件都以它为口实而出现了。作者抓住了梦与现实的某些联系或转化为现实的可能性等本质特征,做为一些事件的起点去展开作品中的情节。
如《左传》中出现的第一个梦境,那是个白日梦。嘻公十年秋,晋大夫狐突适下国,在途中突然见到早已为骊姬害死的太子申生。“大子使登,仆,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矣,将以晋界秦,秦将祀余。’”白日申生的鬼魂出现,实际上是狐突因思念冤死的申生而作的白日梦。《周礼》上所谓“痛梦”。只因其离奇,所以秦穆公称之为“晋之妖梦”。梦中,申生告诉狐突,秦将打败夷吾晋惠公。并通过巫者预告狐突,晋将败于韩。梦中人对晋惠公的品行,秦晋两国之关系,五年之后秦晋交战的结局作出评价和预告。这就是通过梦象暗示事件的结果,预言人物命运的结局。
又如成公十年一连有这样三个记梦的情节: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而归之。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在这段描写之前,晋侯因为赵庄姬的诬陷而杀死了赵同、赵括,造成冤案,两年后梦见赵氏先祖之鬼作祟报仇,因而病死。这里第一个梦写景公梦见厉鬼,召巫人占梦,巫人预言他活不久,吃不上新麦了,从而预示了故事的结局。第二个梦实写他病入膏肓,良医也无法医治了,在这个梦中疾病变为二竖子以及他们的对话使故事更为生动,增加了故事的可读性。而第三个梦写他果然在欲食新麦时暴死,而其小臣有晨也因为言“负公以登天”之梦而最终祸及自身被殉葬,从而验证了小臣负公而登天之梦。当然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这段话虽然记述了晋景公因病致死的过程,写了三件梦验之事,但是这么灵验的占梦之事,很又可能是后代的史家或学者为了剧情需要而进行的虚构,并不完全可信。
2.2塑造人物、丰富人物性格的添加剂
《左传》的作者把梦纳入其情节的系列发展中,并不是为点缀作品、哗众取宠,而是其情节系统内必不可少的因素。《左传》中的梦描写也是塑造、丰富人物性格的添加剂,作者常常借用梦境的描写为人物形象增加神秘神奇的色彩,从而使所涉及的人物形象更为丰满突出。
如宣公三年有这样一段记梦情节:冬,郑穆公卒。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脩。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穆公有疾,曰:“兰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兰而卒。在这个梦里,兰其实是贤君郑穆公的人格象征,他的父亲郑文公杀了很多儿子,但公子兰却得以嗣位而治,作者认为这完全是天意,所以书中用很多笔墨写了这么一个得兰而生之梦,从而给穆公这个人物形象涂上了一层神奇的色彩。
鲁襄公十八年前传:“中行献子将伐齐,梦与厉公讼,弗胜,公以戈击之。首坠于前,跪而戴之,奉之以走,见梗阳之巫皋。他日,见诸道,与之言,同。巫日‘今兹主必死,若有事于东方,则可以逞。’献子许诺。”襄公十九年传“荀偃癉疽,生瘍於頭。濟河,及著雍,病,目出。……二月甲寅,卒……”荀偃伐齐虽未竟全功,但也算有所成就,最后如梦而死。作者将这些个人私梦记入史册,不代表这些梦境本身是历史,这只是作者塑造人物传奇色彩和宣传巫文化的一种方式。荀偃之梦应验不仅使人们对梦兆预言充满信仰和敬畏,还让荀偃这个人物形象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又如昭公七年有这样一个梦:郑子产聘于晋。晋侯有疾,韩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寝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无瘳。今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也?”对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其何厉之有?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未祀也乎?韩子祀夏郊。晋侯有间,赐子产莒之二方鼎。这一记梦情节完全是为了刻划子产的形象,突出他的智慧而设置的,通过他对梦的解释显出他的知识广博,智力超人。另如成公二年中韩厥的梦,昭公四年叔孙所做的梦等都有这类作用。
2.3借梦占应验来宣扬正统道德理念
《左传》中的梦大多离奇诡异,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但其又是对礼、德、忠、义、善、等正统的道德观念用梦兆的形式向世人宣扬的手段,由于当时世人对鬼神天地及神秘的梦怀有敬畏心理,这就使这些积极理念更容易被信服和接受。似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是出自神灵之口,从而有助于对读者进行政治训诫和伦理诱导,达到惩恶劝善的目的。就如鲁宣公十五年的梦境例子,魏颗梦老人结草报恩,此时的梦兆应验描写就是在扬善,并且教导人们要知恩图报。再如成公八年晋景公听谗诛杀赵同、赵括,作者认为这是一次不义的行为,于是作者假托了一场梦——“晋候梦大厉”。后来,这个梦果然应验,晋景公陷诸厕而死。显然,这完全出于作者的虚构,但这正是一种理想的反映,正义得到了伸张。用梦的形式来告知世人,正统的伦理道德理念就显得神秘,似乎是神灵的旨意如此,世人必须遵守,从而教化了世人。
三:《左传》梦境描写对后世作品的影响
《左传》中的梦境描写代表了先秦史传文学中写梦的基本状态,从先秦到汉魏六朝,原始宗教思想经玄学而与佛教合速,对中国古代文化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就写梦而言,先秦至六朝,可看作写梦的原始阶段和发展阶段。汉魏六朝小说以继承先秦志怪为主,而从经史中脱离出来,向纯文学靠近了一大步,受玄学影响,搜神志怪,服丹炼药,成为时尚。干宝感父脾死而再生,兄气绝复苏之事,作《搜神记》,写天地间鬼神,也多处有梦境描写。“杨林入梦”一则,可以算的上是《枕中记》之鼻祖。杨林享荣华富贵“历数十年,忽如梦觉,犹在枕旁。”文笔古朴无华,但情趣和意境远不如《枕中记》。志怪小说中写梦所赋予的作用和意义与先秦无多大差别,只是梦境描写要细致曲折些。先秦和六朝这两个阶段,基本上规定了以后写梦的趋向,尤其是具有宗教迷信意义的主题。但是有时对梦境描写粗糙,有的写梦仅为交代,与作品结构联系也不够紧密。
隋唐至明清则是写梦作品出现的鼎盛阶段,诗词、戏曲、小说等无一例外。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便是借梦境的描写,来表现自己的理想情操;辛弃疾、陆游也是通过在梦中的描写体现出自己深厚、沉挚的爱国情感。“临川四梦”的《邯郸记》、《南柯记》源于唐传奇《黄梁梦》和《枕中记》,所表现的是也都由梦而生幻象,由幻象而醒悟,而极早回头。汤显祖的《牡丹亭》更是梦境描写的代表。它通过写梦揭露封建礼教残害人性的虚伪本质,表现对幸福美满的婚姻的渴望和坚定执着的追求。
明清小说中的梦境描写更是集万梦之大成,不光写的梦多,而且有高度的艺术技巧,《西游记》、《金瓶梅》、《聊斋志异》、《红楼梦》等等都是写梦巨著的代表。作者们统过笔触的描写深入到人物心灵的隐微之处,曲折细致地表现人物心理活动,创造了栩栩如生的典型形象。小说的成熟,使梦境描写更细致生动。写梦不再是单纯地为了交代前因后果,而是与主题结构完全融为一体,最大效果地表现人物性格特征。梦也不再是冷冰冰的神喻,梦所显示的正是作者在世间达不到而格外渴望的境界,作者的自我在这样的境界中得以升华。
四:结语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左传》作者的想象力是十分丰富的。他基于生活真实,反映生活真实,也创造艺术虚境。正是虚构和想象的艺术手段,使《左传》作者弥补了历史链条上的一些环节,把本是属于艺术的东西带到了历史中来,无意中为文学创造提供了可借鉴的方法。正因为《左传》中有虚构的情节、想象和补充的细节,才使得《左传》这部历史有别于其他史书,表现的生活更丰富、更多彩,也更细腻,从而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的情感。
此外《左传》当中的梦境描写对后世文学作品的影响也是深远的,它使得后世文学作品中的梦境描写,无论是对于深化作品的思想内容,还是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或是丰富作品的情节结构,增强艺术感染力来说,都有着很重要的意义。而且后世的作家已经把梦境描写作为一种传统的写作技巧,古今中外写作史上的名篇佳作,把梦境显现移植到作品中的现象比比皆是,使得梦境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了。不言而喻,梦境描写这种技巧在文学创作中已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