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而言,“荣辱”显然并非一件小事;尤其在中国古典时代,它似乎更与人的“安危利害”纠缠在一起。因而荀子才总是要说“安荣”、“危辱”的问题,并且还说“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甚至他更专门著有《荣辱》一篇来论及此事(下引而不注者俱出此篇,其它则只注篇名)。
那么什么是“荣”、什么是“辱”、什么是“荣辱之大分”以及什么是“安危利害之常体”?在荀子看来,“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是荣辱之大分也”。而“材悫者常安利,荡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乐易,危害者常忧险;乐易者常寿长,忧险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体也”。由此可见,“荣”、“辱”原本是与“义”、“利”密切相关的一对思想理念:“先义而后利”,就是“荣”;反之,若“先利而后义”,甚至于见义忘义、唯利是图,就是“辱”。“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劝学》);也就是说,“荣辱”又必然是根源于人对“德”(得)的基本选择的。而且“善择者制人,不善择者人制之;善择之者王,不善择之者亡。夫王者之与亡者,制人之与人制之也,是其为相悬也亦远矣”(《王制》,而且同样的话还可两见诸于《王霸》)。这就是“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的道理:其中,“善择者”就是“通者”,“不善择者”也就是“穷者”。而“荣者常通”,毋宁说是通明豁达,知足常乐;至于“辱者常穷”,便不啻于为物所累,郁郁寡欢。并且在荀子看来,这种“荣辱之大分”不仅只是“制人之与人制”间的分别,而且更关乎于“王者之与亡者”,关乎于人的“安利”与“危害”、“乐易”与“忧险”以及“寿长”与“夭折”,关乎于人的生与死。这就是所谓“安危利害之常体也”。如此看来,“荣辱”之事,岂可小觑?得之失之,可无慎乎?
然而,“材悫者常安利,荡悍者常危害”。于是我们注意到,《荣辱》一开篇便谈起了“憍泄”与“恭俭”、谨言慎行,谈起了“怒”(恼怒)、“忮”(怨恨)、“訾”(诋毁)、“口”(利口)、“交”(交恶)、“争”(争夺)、“胜”(好胜)、“刿”(伤害)、“贪”(贪婪)和“好专行”(独断专行)的问题,并且认为“此小人之所务,而君子之所不为也”。而且这些“小人之所务”显然又都无不围绕着一个“利”字。为“利”而“斗”甚至为此而“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但问题是,“是人也”,“将以为智邪?则愚莫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则危莫大焉”;而且在荀子看来,“人之(因利、因患得患失而)有斗”,恐怕连猪狗都不如的。因而“我甚丑之”。
难道这种“斗”不是一种“勇”?在荀子看来,“勇”当分作为四种而不可一概而论:“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不畏众强,牟牟然惟利饮食之见,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牟牟然惟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其中,前三种“勇”显然都是与“利”字相关的,不过只是“狗彘之勇”、“贾盗之勇”抑或是“小人之勇”;而后一种才真正是“不倾于权,不顾其利”的“义之所在”,荣之所存,才真正是“士君子之勇”。若与此不为“权”、“利”所动之勇相较,前三者则不过是不顾廉耻,自取其辱罢了。
荣辱在己,不假外求。“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失之己,反之人,岂不迂乎哉!”“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要知道,每个人的价值都是不可重复的;而且无论在“材性知能”还是在“好荣恶辱”上,君子小人本是一样的,只是此二者间注错习俗和求取方式多有不同:“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虑之难知也,行之难安也,持之难立也。成则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恶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而且非仅君子和小人,即使对任何人而言,荣与辱就像人的“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一样,乃是其“生而有也”、“无待而然”的“人之情也”;至于其所不同,则亦同样在于注错习俗和价值取向之上。然而“以治情则利,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以独则足。乐意者其是邪!”而且只有这样,只有“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换句话说,只有“和而不同”,人们才能够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固守本位,不失本心。这一点,在荀子看来,“夫是之谓人伦”。但要做到这一点,无疑却需要“有师有法”,需要加强教育。“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
“荣辱”盖亦可以替换成“廉耻”。《五代史•冯道传论》上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而在顾炎武看来,“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日知录》卷十三)。因此难怪荀子要作如是说,“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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