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者一般认为,在明末的思想领域中,“王学末流之弊”的泛滥使得王阳明的“良知学”呈现出一些“不良”的表现。这些不良表现的突出一点便是“狂禅派”的虚无思想。学者们也大都认为,刘蕺山的诚意学是基于矫正王学末流之弊而自铸伟词。对此,笔者并无异辞。不过,笔者愿补充一点:蕺山也有丰富的“虚无”思想。本文即欲对此加以论列,以便我们对蕺山的思想以及“虚无”之说的不同内容有一更全面的认识。
一 虚无思想的不同形态
一提起虚无之说,人们很容易联想到佛教和道家的思想,将其与具有入世精神的儒家思想对立起来,其实这是不全面的。佛教哲学和道家哲学对虚无思想主张坚确、论述充分,这是世所共知的事实。但是儒家,尤其是宋明儒学,与虚无思想并不是绝缘的,它也有自己的虚无之说。儒家的虚无之说与佛、道两家的有相通的地方,也有更多的不相通的地方,是虚无思想的另一形态。
佛教哲学讲“虚无”是从本体论上讲的。佛教认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即世间万事万物,包括物质现象、心理活动和形式概念,都是因缘和合而生的,没有自性,不成其为实体。都是刹那生灭、迁转流变的,没有常住不坏、永恒不变的事物。这即所谓“万法皆空”。佛教哲学认为万物皆非实体,意即一切皆是“虚”;认为万物没有自性,意即一切皆“无”1。因此,佛教万物皆空的思想,是一种典型的虚无思想。
道家哲学讲虚无主要是从价值论上讲的。道家是一种自然主义,崇尚自然、无为,认为是非、善恶、美丑等价值标准都是人为的造作,没有客观性、恒定性。它们都是人生的枷锁,是违背自然的,都应该破除。《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2意即:天道的作用纯然是自然无为的,并无内在的“仁”性。又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3这是说忠孝仁义反而能祸国殃民。道家价值论上的虚无思想在庄子那里表现得更为明显。《齐物论》是庄子的代表作,其中心思想便是价值虚无论:万物的发生、变化都是自然的。是非、善恶、美丑乃至大小都是相对的,并没有绝对的差别。任何东西都有其“是”的一面,也有其“非”的一面。“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因此不必区分是非彼此,应当一切听其自然。
儒家也有虚无之说,但与佛家和道家之说不同。儒家所言“虚无”既不从本体论上讲,也不从价值论上讲,而是从修养境界上讲。
儒家认为,天道、天理是实在的本体。《易传》说:“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4又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5《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也不测。”这都表明儒家哲学中的本体是实实在在的创生实体,而非虚无缥缈的存在。此外,儒家哲学主张“体用不二”,认为现象界的具体事物也是实有的,而非“如露如电”般的幻化之物。价值论上,儒家主张仁义礼智等价值是天道本具的内容。《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都是说人性是天道的“下贯”,有其超越的根据。而儒家是主张“人之初,性本善”的,自然会与道家所主张的“天地不仁”之说相龃龉。
儒家虽然主张形上本体、道德价值是“实有”,但并不否认境界上的“虚无”。所谓境界上的“虚无”,是说在道德践履达到极致、行仁由义臻于“化境”时,心体便毫无执着,无所挂碍,不思而得,不勉而中。
虽然儒家主张人性本善,但并不认为当下的个人就已是圣人。而是认为,经验世界中的个体总有程度不等的气拘物蔽,在生命存在上并不能完全彰显本体,于本体有程度不等的缺失。欲使本体完全落实,须有复性的工夫。在做工夫的过程中,必须做艰苦的择善固执、为善去恶工夫。待工夫臻于纯熟时,心之本体完全恢复,实然之心纯化为至善本体。随之,主观境界也发生了根本变化: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境界中,心的活动纯善无恶。既无恶可对,则善名也无以立,结果是善恶双泯——这就是“无”的境界。由于在“无”的境界中,心体毫无执著,随感而应,随感而化,故又可称此境界为“虚”的境界。《尚书》所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6,《中庸》所说“从容中道”,《论语》所说“从心所欲不逾矩”7,《孟子》所说“行其所无事”、“上下与天地同流”等8,虽然说法各有不同,但指点的都是虚而无滞的精神境界。
由于受佛教、道家的刺激、影响,宋明儒学对虚无之境的论说最为详悉。周濂溪的“无思无不通”之说9,程明道的“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之说10,王阳明的“无善无恶”之说,王龙溪的“四无”之说11,以及周海门在其《九解》中的论说12,都是对境界上的虚无之说的阐发。
自境界上而言的“虚无”,儒家有之,这是无庸置疑的。在这一点上儒家与释道两家是相通的。前面论及佛家本体论上的虚无思想、道家价值论上的虚无思想,而未论及其境界上的虚无思想。其实,释道两家论境界上的虚无,比儒家的论述还要多得多,最著者如《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说,《坛经》“本来无一物”之说,《庄子》“逍遥”之说等。佛、道境界上的“虚无”与儒家虚无之说相通,均指身心修养达至极致后心体获得绝对自由、精神获得彻底解放后的洒落境界。牟宗三先生说“无”的境界是儒释道三教的“共法”,极有见地。13不过我们不可因境界上的“虚无”是“共法”,就笼统地主张“三教合一”。在本体论上、价值论上儒家极力反对“虚无”之说,与佛道有着根本区别。
总之,“虚无”可从本体论上谈,如佛教哲学所为;也可从价值论上谈,如道家哲学所为;也可只从主观境界上谈,如儒家之所为。虚无思想有不同的实际内容,有不同的形态。
二 刘蕺山的“虚无”思想
明末的刘蕺山是一位在理论上卓有建树、在道德践履上皎然粹白的大儒。虽然他极力掊击王学末流之弊,但并不讳言境界上的虚无。不仅不讳言,而且持之甚坚,言之甚详。
蕺山认为,虚无之境并非释、道两家所专有者。他批评朱子“将吾道中静定虚无之说,一并归之禅门,惟恐一托足焉”。14一般说来,在宋儒中,濂溪和明道是最能体现“虚无”境界的儒者,后人多议其杂禅。而蕺山断之曰:“儒而不杂者,自周程而后,吾见亦罕矣。”15或疑阳明是禅,而蕺山折之曰:“文成似禅非禅。”16蕺山甚至认为只有儒者才能真正具有“虚无”境界。如他认为“虚无空寂吾儒所有而二氏不能有”这样的判断是“勘到语”17。又说禅家是“窃吾儒之说之精者以文奸”18。此类说法当然不确,但从中可以看出,蕺山是坚持认为儒者具有虚无之境的。蕺山的虚无思想明显地表现在他的“无意”说中。
“意”在蕺山哲学中具有根本地位,“诚意”是其主张的根本工夫。他说:“意根最微,诚体本天。”19又说:“心之主宰曰意,故意为心本。”20因而,蕺山反复强调诚意是根本工夫,认为“诚意一关为《大学》全经枢纽”21。蕺山还说:“意还其意之谓诚。”22也即诚意便是如其意之好恶而好恶之,也就是择善固执、为善去恶的意思。
可见,在做诚意工夫时,要着实去辨别善恶、为善去恶。但是,当诚意工夫臻于极致时,不需勉力而意自然能作主宰,不必有意去诚意而意自诚。这便是“无意”的境界。蕺山说:
其实诚意则无意,无意则无心。23
意思是说:诚意工夫纯熟后,便达至“无意”、“无心”的自由境界了。诚意是辨别善恶、为善去恶;既无意,则亦无所谓诚意、无所谓为善去恶了。因此,“无意”之境即是虚无之境。蕺山还借《论语》“子绝四”一节阐发其“无意”之说。他说:
意与必、固、我相类。因无主宰心,故无执定心,故无住著心,故无私吝心。合之见圣心之妙。24
朱子将“毋意”之意解作“私意”,而蕺山将其解为正面意义的“心之主宰”,说:“毕竟意中本非有私也。有意而毋意,所谓有主而无主也。”25“毋”作为禁止词,本与“无”有别,但可通用。26即使强调其意义上的分别,但由于蕺山把“意”当成正面意义的主宰心,则“毋意”即化去主宰心之义,与“无意”的含义也通而为一。上段话中,蕺山正是把“毋意”解为“无主宰心”的。蕺山所说之“无”显然是指境界上的虚无。单就境界而论,蕺山所说“无主宰心”、“无执定心”、“无住著心”与《坛经》所言“无念”、“无相”、“无住”是很难区别的。蕺山又说:
子绝四,首云“毋意”。圣人心同太虚,一疵不存,了无端倪可窥,即就其存主处亦化而不有,大抵归之神明不测而已。27
王龙溪说:“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28这几句话可用作蕺山此处所说“神明不测”的虚无境界的最佳注脚。下面两轮问答将境界上的虚无思想表白得淋漓尽致:
问:心有无意时否?
意者,心之所以为心也。止言心,则心只是径寸虚体耳。著个意字方见下了定盘针,有子午可指。然定盘针与盘子终是两物,意之于心,只是虚体中一点精神,仍只是一个心。本非滞于有也,安得而云无?29
问:从心不逾,此时属心用事,还属意用事?
此个机缘正是意中真消息。如定盘针在盘子中,随盘子东西南北,此针子只是向南也。圣人学问到此,得净净地,并将盘子打碎,针子抛弃,所以平日用无意工夫,方是至诚如神也。无声无臭,至矣乎!30
前轮问答中,蕺山将“意”与“心”的关系比作定盘针与盘子的关系。意是超越的纯粹道德意志和明觉,不滞于经验事物,故说“本非滞于有”。意又是心之所以为心者,并非空无,所以又说“安得而云无?”这是强调意作为心之主宰的重要性,相当于阳明所说“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一语之义31。后轮问答中,语义急转,新意别出。孔子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后通常用以指圣人境界。蕺山此处所说“净净地”即指此。此境界中,动容周旋自然中节,犹如指南针总向南指一样,绝无走失。心体如太虚,心、意皆冥于无声无臭之天理流行中,因而,便谈不上“属心用事还属意用事”了。所以蕺山说“并将盘子打碎,针子抛弃”,颇类禅家棒喝的架式。其实,蕺山所言只是形象说法,强调“无意”境界中不再有任何执著而已。此时不必有意去打盘、抛针,而是盘不打而自碎,针不抛而自弃。进而言之,也无所谓“碎”、“弃”,只是盘、针皆冥于无形无象而已。阳明“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一语32,可用作蕺山“无意”境界的简明概括。“平日用无意工夫方是至诚如神”,其义为:在“净净地”境界中,平日所用工夫都是出于无意的,也即为善无迹之义。其实,在“净净地”说“工夫”只是方便说法。此时并不需要什么特别工夫,也无本体、工夫可分。用蕺山自己的话说,“此中自著不得一毫思虑,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思而无所思,虑而无所虑。”33蕺山曾说:“学始于思,而达于不思而得。”34因而,“净净地”非凭空而来者,而是诚意工夫纯熟后致得的。所以说“此个机缘正是意中真消息”。“真消息”即指虚无之妙境。
此种“打盘”、“抛针”的“净净地”指的是虚无之境,显而易见。35这种境界之“无”与本体论上的“存有”之“有”毫不矛盾,而且是相辅相成的。有此“有”,方有是“无”;有是“无”,方能尽此“有”。“有”就本体而言,“无”就作用、境界而言;“有”与“无”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常人不免滞与“有”36,而释、道中人又不免沦于“无”。所以蕺山申论道:
此个主宰(本文按:指“意”而言。)要它有,又要它无。惟圣人为能有,亦惟圣人为能无。有而无,无而有,其为天下至妙至妙者乎!37
蕺山的意思并非是说常人绝对不能“有”,绝对不能“无”;而是说常人不能尽“有”之全,不能尽“无”之极。“有”、“无”之间不免有程度不等的紧张。而圣人可将“有”、“无”之对立辩证地统一起来,使“有”、“无”泯合无间,即“有”即“无”,即“无”即“有”。蕺山认为这是“天下至妙至妙者”。阳明曾说:“有而未尝有,是真有也;无而未尝无,是真无也。”38蕺山所言与阳明之意若合符节。
有、无双泯,则心中“些子”不留,所以蕺山说:
本体只是这些子,工夫只是这些子。并这些子仍不得分此为本体,彼为工夫。既无本体工夫可分,则亦并无这些子可指。故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39
“这些子”实指蕺山常语及的“心中这一点生意”40。蕺山并认为,“生意之意,即是心之意”。41意是心之主宰,因而意是本体;意好善恶恶,诚意工夫不外乎“如其意之好恶而好恶之”,因而意也是工夫。所以,蕺山说本体、工夫都不过是“这些子”。不明说“意”而转说“这些子”,是因为在虚无境界中,意藏体于寂,不显主宰的痕迹,无相状可指,不得已而强指点之曰“这些子”。即如此指点,也落言诠了。因为,实在“并无这些子可指”,必用“无声无臭”遮诠之方庶几近之。心中“些子”不留,则虚而无滞,妙应无方。所以蕺山说:
虚者,心之体。42
天下之道,感应而已矣。随感而应,随感而忘者,圣人也。43
圣人之心,如空中楼阁,中通外辟,八面玲珑。一气往来,周极世界。天地之体皆我之体,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只是一个虚而已。44
在此虚圆不测之境中,用蕺山自己的话说,“人心浑然一天体”45,“不是我不可须臾离道,直是道不能须臾离我”46。一切皆遁于无形,故蕺山又说:
心与理一,则心无形;理与事一,则理无形;事与境一,则事无形;境与时一,则境无形。无形之道,至矣乎!吾强而名之曰“太虚”。47
心、理、事、境皆无形,则冲漠无朕,廓尔忘言,更有何是非可分、何善恶之辨?故蕺山又说:
程子曰“无妄之谓诚”——无妄亦无诚。48
“性即理也”——理无定理,理亦无理。49
无妄之天理,是本体上之存有。但是,待“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时,则也无诚可言、无理可指。这是境界之“无”。
蕺山一方面反复指点虚无之境,一方面又强调工夫纯熟后方有此境。他说:“学焉而后不学之知无不知,虑焉而后不虑之能无不能。”50又说:“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必由择执纯熟来,才有此意。”51否则,即是“绝类离群,妄希神化”。52《刘子全书》中讲戒慎恐惧的慎独工夫最为精切详备,这样,蕺山就在强调下学与指点上达之间保持了合理的平衡,所以虽言“虚无”,但无虚荡之嫌。这是他与龙溪等人的真正分歧所在。
蕺山个人的为学历程,便是其思想的最好见证。其子刘汋说:“先君子盛年用工,过于严毅。平居斋庄端肃,见之者不寒而栗。及晚年,造履益醇,涵养益粹,又如坐春风中,不觉浃于肌肤之深也。”53蕺山晚年所造,实已逼近虚无之境。临终之际,“胸中浑无一事,浩然与天地同流”54。近世章太炎也认为蕺山所造已接近“无我”之境55。而黄梨洲称其师“从严毅清苦之中,发为光风霁月”56,可谓点睛之语。
三 不可因蕺山有指摘“无善无恶”之说的言论而否认其有虚无思想
王门“无善无恶”之说是自境界而言的虚无思想57,蕺山对其有颇多指摘之辞,是否即可据此否认蕺山具有虚无思想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蕺山对阳明“无善无恶”说的批评多不如理,存在着严重的误会。
“无善无恶”之说在不同的义理背景下有不同的含义。蕺山批评阳明“无善无恶”说时,并未意识到阳明所说“无善无恶”就是他自己所说的“无意”,而将其误认为告子的“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之说。如说:
心可言无善无恶,而以正还心,则心之有善可知。意可言有善有恶,而以诚还意,则意之无恶可知。“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以为桮棬也?”58
这段话中,蕺山显然把阳明“四句教”中的“无善无恶”误解为告子的“无善无恶”了。告子把性比作杞柳,把仁义之善比作桮棬,认为人性中本无仁义之善,犹如杞柳本非桮棬一样。此种意义上的“无善无恶”乃价值论上的虚无说。孟子反诘之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现在蕺山举孟子辟告子之语转而对准阳明,显然文不对题。
王阳明的高足王龙溪在“四句教”的基础上提出”四无“说,使得境界上的虚无思想更加显豁,颇得阳明赞赏59,而蕺山斥之为“蹈佛氏之坑堑”、“操戈入室”60,也是误会。龙溪的确有虚荡之嫌,但其病不在“四无”说之提出,而病在将“四无”境界的达成讲得太徒捷、太轻松,对悟本体的工夫强调不够,对工夫的艰难性认识不足61。若对“四无“谈不离口”62,便会启躐等之弊,诱使学者希羡妙境,忽视当下的道德关切,严重的话,便会真地脱离儒家本色,滑向释道。批评龙溪应在此着力,“四无”之说本身并无不是。因为儒者的最后境界与禅家的悟境,在表现上的确有相似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彼此在根本上无所分别。这一点,蕺山本来是能辨别的。如他说:
心体浑然至善,以其气而言谓之虚,以其理而言谓之无。至虚故能含万象,至无故能造万有。而二氏者,虚而虚之,无而无之。是以蔽于一身之小,而不足以通天下之故;逃于出世之大,而不足以返性命之源,则谓之无善也亦宜。63
“心体浑然至善”,当解为“心体臻于泯绝一切差别的最高境界”。“浑然”是说无善恶之相,无品类之别。“至善”是指至妙之境而言。在此最高境界中,心体感应无方,遍润无迹,故说“以其气而言谓之虚”。此“气”与前文引及的“圣人之心,如空中楼阁,中通外辟,八面玲珑。一气往来,周极世界”一段话中的“气”的含义一样,指心灵的感通。此境中,天理流行而无天理可以执持,随心体之虚而泯于无形,故说“以其理而言谓之无”。但是,这种“虚”、“无”只是就主观境界而言,万物万象仍是实在的存有,所以说“至虚故能含万象,至无故能造万有”。而释道是“虚而虚之”,即虚而不能含万象;“无而无之”,即无而不能造万有。蕺山既明白儒者之虚无与释道之虚无在背景上有不同,便不能因龙溪提出“四无”而目其为禅了。
蕺山因误会王门“无善无恶”之说而施以指摘之词的情形还有很多。究其根源,除了义理上有误会之外,当时的不良学风的刺激也是部分原因。
明代后期,王学末流之弊在浙东表现得尤为明显。或离笃实践履而希羡妙境,或不事消欲而冒认自然。阳明以良知教挽圣学于词章训诂之中,蕺山称其“一时唤醒沉迷,如长夜之旦”64,但同时又对其末流之弊痛惜不已,说:“今天下争言良知矣,及其弊也,猖狂者参之以情识,而一是皆良;超洁者荡之以玄虚,而夷良于贼。”65黄梨洲也说:“风俗颓弊,浙中为尤甚。大率习为软美之态,依阿之言,而以不分是非、不辨曲直为得计,不复知有忠义名节之可贵。”66这真的是“无善无恶”了。于是有东林之学,起而排之,并疑阳明“以无善无恶,扫却为善去恶矣”67,认为末流之弊是阳明无善无恶说导致的结果。当时之大儒如许敬菴、冯少墟等也龈龈辨之不遗余力。蕺山与东林人士过从颇密,并师许敬菴、友冯少墟。处在此种现实背景下,如果蕺山对“无善无恶”这样的说法产生了某种忌讳,以致加以指摘,也就不难理解了。
王学末流“不分是非,不辨曲直”,把阳明的无善无恶说抹上一层不光彩的色调,使得在阳明那里本来是胜义的“无善无恶”滑转为劣义的无善无恶,甚至使此说成了放僻邪逸、恣意妄为的理论依据。68蕺山对此深恶痛绝,于是有感而发了一些指摘无善无恶说的言论。由于这些言论是真对当时的学风“有为”而发的,并不一定如理,所以今天考察蕺山思想时,就不能不察原委,依据这些言论否定蕺山的虚无思想。实际上,蕺山对境界上的“虚无”是持之甚坚、言之甚详的。
注引和注释:
1大乘佛教虽不否认现象界的存在,但将视其为“幻化”之物,如僧肇在其《不真空论》所说的“欲言其有,有非真生”那样,所以并非真正的“有”。
2《老子》第5章。
3《老子》第18章。
4《周易》乾卦《文言》。
5《周易》乾卦《彖传》。
6《尚书·洪范》。
7《论语·为政篇》。
8分别见《孟子》离娄下、尽心上。
9《通书》第九《思》。《周敦颐集》页21。中华书局1990年点校本。
10《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二程集》页460。中华书局1981年点校本。
11均见《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卷3,页117。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下同。
12《九解》载于《明儒学案》卷36周海门学案。
13参《中国哲学十九讲》中的第七讲《道之“作用的表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14《与王右仲问答》,《刘子全书》卷9,页8。清道光间刊本。以下简称《全书》。
15《学言》下,《全书》卷12,页17。按:蕺山《学言》分上、中、下三卷,分载于《全书》卷10~12。以下只标明《学言》卷次和页码。
16同14。
17《与王佑仲问答》,《全书》卷9,页9。
18同上。
19《学言》下,页18。
20《学言》下,页13。
21《学言》下,页16。
22《学言》下,页8。
23《商疑十则答史子复》,《全书》卷9,页19。
24同上。
25同上。
26蕺山常通用“毋”、“无”二字。除此处外,他处还曾引《礼记》“毋不敬,俨若思”作“无不敬,俨若思”。见《大学杂言》,《全书》卷38,页18。
27《学言中》,页16~17。
28《天泉证道记》,《王龙溪先生全集》卷1,页1。清光绪间翻刻明本。
29《心意十问》,《全书》卷9,页10~11。
30《心意十问》,《全书》卷9,页12~13。
31《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页124。下同。按:阳明此语,若纳入蕺山诚意学中观之,可改为“有意俱是实,无意俱是幻”。不过,因意属心,不改也可。下同。
32同上。
33《与门人祝开美问答》,《全书》卷9,页20。
34《学言》上,页18。
35劳思光认为此处“其说欠明”。见《中国哲学史》第三卷下册,页596。三民书局,1992年版。
36与境界上的“无”相应,也当有境界上的“有”。境界上的“有”指道德践履上尚有执着,未臻于虚无之化境。本体上的“有”是指对天理的肯定;对本体之“有”有执着,便是“有”的境界。儒者不否认境界上的“有”的价值;相反,境界上的“有”是达成境界上的“无”的必备工夫。王阳明“四句教”之所以称“四有”即以此。
37《心意十问》,《全书》卷9,页13。
38《见斋说》,《王阳明全集》卷7,页262。
39《学言》上,页36。
40《学言》上,页29。
41《学言》下,页30。
42《周易古文钞》,《咸》卦大《象》注。《全书》卷33,页2。
43《学言》下,页1。
44《学言》下,页24。
45《学言》中,页5。
46《学言》中,页22。
47《学言》中,页18。
48《学言》上,页17。
49《学言》中,页12。
50《学言》上,页2。
51《师说》,《祝月隐先生遗集》卷4,页15。《适园丛书》本。
52《周易古文钞》,《升》卦六五爻注。《全书》卷33,页32。
53《年谱》下,《全书》卷40下,页51~52。
54《年谱》下,《全书》卷40下,页48。
55章太炎:《与徐仲荪书》,《文献》1993年第1期。
56《行状》,《全书》卷39,页36。
57当代学者陈来在其《有无之境》一书中论之甚详,可参。该书1991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58《学言》下,页9。
59牟宗三认为,龙溪讲“四无”,并“非不相应于阳明之义理”。陈来认为阳明“在内心对四无之说更为欣赏”。参《从陆象山到刘蕺山》页267,台北学生书局1981年再版;《有无之境》页203。
60《明儒学案》卷首《师说》中论龙溪语。
61龙溪并非全然不言工夫,观《龙溪集》卷2中之《滁阳会语》即可见。
62许敬菴说:“其后‘四无’之说,龙溪子谈不离口。”见《明儒学案》卷36,浙江古籍出版社《黄宗羲全集》第8册,页129。
63《学言》中,页5。
64《证学杂解》二十五,《全书》卷6,页13。
65同上,页14。
66《行状》,《全书》卷39,页45。
67顾泾阳语。见《明儒学案》卷58。《黄宗羲全集》第8册,页752。
68关此可参顾泾阳在《小心斋札记》中对王学末流之弊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