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传》是解《春秋经》五传之一,在汉代才有文献定本。汉代前期,《谷梁传》因汉武帝偏爱《公羊传》而处于在野私学的地位,仅在学者内部传授,且习者可数,处境堪忧。至汉宣帝时,在统治者的扶持下春秋谷梁学登上官学的殿堂,出现短暂的繁荣,其后至东汉一直又处在私学地位。学术界以往的研究,仅对关乎《谷梁传》命运的石渠阁会议以及春秋谷梁学在西汉的传授有所关注,但对其在西汉的升降沉浮与在东汉的衰落及其原因则论之较少。笔者将从长时段来考察春秋谷梁学与政治的内在关联,以及春秋谷梁学私学与官学地位之间的交替变动,以加深对两汉春秋谷梁学的命运演替的研究。
一
《谷梁传》在汉代地位的升降,与政治关系密切。《谷梁传》与《公羊传》同属今文经学,均讲《春秋》的微言大义,在争夺官学地位的过程,先后得到政治权势的强力干
预。据《史记·儒林列传》:“瑕丘江生为《谷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①],对《谷梁传》与《公羊传》之间的第一次争夺记载较为简略。《汉书·儒林传》记之颇详:
瑕邱江公受《谷梁春秋》及《诗》于鲁申公,传子至孙为博士。武帝时,江公与董仲舒并。仲舒通《五经》,能持论,善属文。江公呐于口,上使与仲舒议,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义,卒用董生。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太子既通,复私问《谷梁》而善之。其后浸微,唯鲁荣广王孙、皓星公二人受焉。[②]
从该史料来看,《谷梁传》败于《公羊传》,原因有二:一是《谷梁传》经师自身学养之亏缺[③],与公羊大师董仲舒相比差距较大。二是公羊家有占据高位的丞相公孙弘施以援手,必能歆动汉武帝,给予《公羊传》春秋学正宗地位,从此,习公羊学者俯拾青紫,坐至公卿,更能推动学派的发展;而谷梁学在政治“失语”的情况下,习者寥寥,成为在野学派。当然,从史料中也可看到,《谷梁传》隐伏着兴盛的机缘,那就是汉武帝卫(戾)太子的“私善”《谷梁》,如果没有“巫蛊之祸”,《谷梁传》的政治命运可能早就发生转捩。瑕邱江公将《谷梁传》传与荣广、皓星公。荣广得到真传,理论水平大增,史称“广尽能传其(瑕邱江公)《诗》、《春秋(谷梁传)》,高材捷敏,与《公羊》大师眭孟等论,数困之,故好学者颇复受《谷梁》。”好学者有蔡千秋、周庆、丁姓子孙,其中,蔡千秋还得到皓星公的指授,故谷梁学的水平最高,所谓“为学最笃”[④]。可见,随着《谷梁传》经师学养水平的精进,一方面能吸引后学,壮大队伍,另一方面在与公羊学派私下的理论对决中已占上风。
《谷梁传》与《公羊传》的第二次政治博弈在汉宣帝时。汉宣帝是汉武帝卫(戾)太子的孙子,对乃祖父喜好《谷梁春秋》有所闻,询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三人均是鲁地人,由于地域情感,必然对《谷梁传》有偏爱,“言谷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谷梁》”。韦贤等人进言,与汉武帝时习《公羊》出身的丞相公孙弘一样,无疑对《谷梁传》得到统治者青睐起积极的政治推动作用。汉宣帝召见蔡千秋“与《公羊》家并说,上善《谷梁》说”,这作为《谷梁传》与《公羊传》第二次决战的预演。为取得决定性胜利,汉宣帝“愍其学且绝”,以蔡千秋为郎中户将,选郎官十人教授《谷梁传》,蔡千秋死,征瑕邱江公孙为博士继续教授(此时《谷梁传》还未立博士,瑕邱江公孙被征为博士,从瑕邱江公传申公《诗》、《春秋》,为“《鲁诗》宗”[⑤]来推测,应是《鲁诗》博士。),刘向加入学习,江公孙死,周庆、丁姓再接教鞭,最终完成学业。从时间来说,“自元康中(前65年)始讲,至甘露元年(前53年),积十余岁”,准备是十分充分的;从效果来看,“皆大明习”。
甘露三年(前51年)三月,“诏诸儒讲《五经》同异,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⑥]具体地点,据史载“太子太傅萧望之及《五经》诸儒论同异于石渠阁。”[⑦]其主要议题是“平《公羊》、《谷梁》同异,各以经处是非”。《公羊传》参与讲论的有博士严彭祖,侍郎申輓、尹推、宋显,内侍郎许广,《谷梁传》有议郎尹更始,待诏刘向、周庆、丁姓,中郎将王亥各五人,围绕三十多个议题,萧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经谊对,多从《谷梁》。由是《谷梁》之学大盛”[⑧],其具体表现:
一是立为官学。参与论辨的周庆、丁姓“皆为博士”,《谷梁传》从此有了专经博士,可以公开设学,有弟子员。如丁姓官至中山太傅,授申章昌,申章昌也征为博士,官至长沙太傅,“徒众尤盛”。《谷梁传》成为官学,虽有汉宣帝的助力,但更多的是依靠自身的努力,也有时代主题的变化所提供的机缘,如《谷梁传》的宽厚仁慈的“王道”政治思想,有利于纠正吏治苛酷之弊,与汉宣帝时代所提倡的“礼治”精神相契合。
二是学以干禄。《谷梁传》学者尹更始由议郎升为谏大夫、长乐户将,传学于其子尹咸、翟方进[⑨]、房凤。尹咸官至大司农,翟方进以“射策甲科为郎”,官至丞相,房凤以“射策乙科为太史掌故”,官至五官中郎将,均是习《谷梁传》而至公卿。
三是充当政治话语。西汉时期,官员们在上书或对策中多引用《谷梁传》文以为典据,加强权威性和说服力。汉昭帝时,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与贤良、文学讨论“盐铁”问题,他们在议论中均援据《谷梁传》的材料。他们论辨的内容汇集为《盐铁论》。清代学者张敦仁《盐铁论考证》以为“凡此书之《春秋》皆《公羊》”,其说颇涉武断。今人陈苏镇统计指出有两例见于《谷梁传》[⑩],笔者以为,引自《谷梁传》的材料应为三例。如《盐铁论》《论儒第十一》文学曰:“鲁公杀子赤,叔眄退而隐处,不食其禄”,出自《谷梁传·宣公十七年》;《备胡第三十八》贤良曰:“《春秋》动众则书,重民也。宋人围长葛,讥久役也。”出自《谷梁传·隐公五、六年》;《刑德第五十五》大夫曰:“犹鲁以楚师伐齐,而《春秋》恶之。”出自《谷梁传·僖公二十六年》。汉成帝久无继嗣,梅福以为宜建三统,封孔子之世以为殷后,在上书中说:“今成汤不祀,殷人亡后,陛下继嗣久微,殆为此也。《春秋经》曰:‘宋杀其大夫。’《谷梁传》曰:‘其不称名姓,以其在祖位,尊之也。’此言孔子故殷后也,虽不正统,封其子孙以为殷后,礼亦宜之。何者?……则国家必获其福,又陛下之名与天亡极。”[11]汉平帝元始四年(4年),王莽被授官宰衡,上书请求“印信”,在上书中引用《谷梁传》“天子之宰,通于四海”,以为“宰衡官以正百僚平海内为职,而无印信,名实不副”,被允准给予“宰衡太傅大司马印”[12]。《谷梁传》之说成为王莽揽权的经典依据。
四是学脉旁分。《谷梁传》在汉初由申公下传徐公、许生、瑕邱江公,江公之下分为三支:第一支是江公子传江(公孙)博士,江博士传王亥、刘向、胡常,胡常传萧秉;第二支是江公传皓星公,皓星公又指授蔡千秋;第三支是江公传荣广,荣广传周庆、蔡千秋、丁姓。其下,蔡千秋传尹更始,尹更始传尹咸、房凤,房凤传侯霸、翟方进;丁姓传申章昌,申章昌传梅福;另外,汉武帝卫(戾)太子从江公私受《谷梁传》。因此,《谷梁春秋》“有尹、胡、申章、房氏之学”[13]。可见,此期春秋谷梁学的家法和师法已经形成。
由于政府的支持和学者的众多,西汉中期成为春秋谷梁学史的第一个高峰。随着西汉衰亡,《谷梁传》自身也势微,博士出缺,传人几至衰歇。
二
东汉建立以后,见于史载的《谷梁传》学者稀少,仅尹敏“兼善《谷梁》”[14],贾逵“兼通五家《谷梁》之说”[15],均非专门名家。
东汉诸帝虽踵袭西汉宣帝扶持谷梁学的政策,但光武帝首开不成功的尝试,因为据贾逵上汉章帝条奏有:“至光武皇帝,奋独见之明,兴立《左氏》、《谷梁》,会二家先师不晓图谶,故令中道而废。”[16]所设十四博士却让《谷梁传》缺席。接着,汉章帝建初八年(83年)十二月,诏曰:“《五经》剖判,去圣弥远,章句遗辞,乖疑难正,恐先师微言将遂废绝,非所以重稽古,求道真也。其令群儒选高才生,受学《左氏》、《谷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以扶微学,广异义焉。”[17]汉章帝以“网罗遗逸,博存众家”的保护政策,虽受学生员“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但“不立学官”[18],对谷梁学的恢弘壮大没有实质意义。因此,到东汉中后期,《谷梁传》罕见“通人”,以致汉安帝二年(123年)正月,“诏选三署郎及吏人能通《古文尚书》、《毛诗》、《谷梁春秋》,各一人。”[19]汉灵帝光和三年(180年)六月,“诏公卿举能通《古文尚书》、《毛诗》、《左氏》、《谷梁春秋》各一人,悉除议郎”[20],几无应征者。
推《谷梁传》在东汉衰微之因有三:
其一失去制度性保障。东汉建立,重设十四博士,《春秋》博士仅《公羊传》严、颜二家,《谷梁传》被夺席,无常设授学的学官制度,必沦为在野私学而为人所轻视而不愿传习,在东汉功利性极强的社会里,春秋谷梁学以致变成“微学”,而屡屡被统治者视为保护的对象。
其二学派自身的学术旨趣与统治者倡导的时代主流学术不同调。自西汉末期哀帝、平帝以后,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尖锐,刘汉天下为各种势力所觊觎,言灾异,谈阴阳,或造作图谶[21],以制造“天命在己”的假相,特别是以“多异义可怪之论”[22]的公羊学正与此合拍,得到统治者更多的眷顾。东汉建立者光武帝“善谶”,于中元元年(56年)宣布图谶于天下,“及显宗(汉明帝)、肃宗(汉章帝)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訞言。”[23]说明谶纬在东汉时代掌握了学术的“话语霸权”。光武帝虽有提拔《谷梁传》的意愿,但《谷梁传》先师“不晓图谶,故令中道而废。”[24]郑玄《六艺论》以为《谷梁传》“善于《经》”,即能发扬《春秋经》“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25]对权力者强烈的抗议和批判精神,因此,绝对不会迎合东汉统治者的需要。
其三来自公羊学派的打压。《公羊传》因有严、颜二博士,处于官学地位,得到朝廷支持,故大师辈出,生徒众多。他们利用学术资源,常向在野的《谷梁传》学者发难。光武帝建武四年(28年),公羊学者李育在白虎观会议“以《公羊》义难贾逵,往返皆有理证,最为通儒。”[26]贾逵必以五家《谷梁》学应对,在学理上处于下风。另公羊学大师何休“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左传》、《谷梁传》),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27]虽郑玄起而驳辩,“乃发《墨守》,针《膏盲》,《起废疾》”,郑氏本属《公羊》阵营,何休叹为“康成(郑玄字)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28]因其“谬托(《谷梁传》)主人”,不明家法,“甚或毁弃章服,改从敌人(《公羊传》)”,反“使(《谷梁传》)本义因以愈湮”[29]。
综上所述,从西汉至东汉,春秋谷梁学经历了从私学——官学——私学演替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西汉官学兴盛,东汉官学则不振,这一切源于学术与政治之间的紧密关联而形成的内在互动,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论“中国之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转移”[30]。这种转移,多少干预了学术的正常发展,春秋公羊学在汉代的兴盛是以牺牲学术个性为代价的,如西汉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对公羊学“神学化”的改造与东汉公羊学对光武帝“好谶纬”的紧密呼应,而春秋谷梁学则坚持“善于《经》”的特点,忠于《春秋经》的原始精神,故而其政治地位不能不受制于统治者的好恶而转换。所以,《春秋穀梁传集解》作者范宁以为“废兴由于好恶,盛衰继之辩讷”,《春秋谷梁传注疏》作者杨士勋认为“道有升降,在乎其人,不复论其得失”[31]均能得其意蕴。因此,有的学者把春秋谷梁学在两汉间历史命运的跌宕起伏,简单归结为《谷梁传》史实不如《左传》、义理不如《公羊传》,这一以出身论学术兴衰的宿命论观点多少带有主观的成分。
注释:
[①]《史记》卷121,《儒林列传》。
[②]《汉书》卷88,《瑕丘江公传》。
[③]有学者根据“江公呐(颜师古注:呐,古“讷”字。)于口”,认为江公口吃,以致在与董仲舒辩论时应对败于下风,但对比该段史料前后所述,江公之“讷口”也有学养水平的局限。
[④]《汉书》卷88,《瑕丘江公传》。
[⑤]《汉书》卷88,《王式传》。
[⑥]《汉书》卷8,《宣帝纪》。
[⑦]《汉书》卷73,《韦贤传》。
[⑧]《汉书》卷88,《瑕丘江公传》。
[⑨]《汉书》卷84,《翟方进传》载:“方进虽受《谷粱》,然好《左氏传》、天文星历,其《左氏》则国师刘歆,星历则长安令田终术师也。”明所受为《谷梁传》。
[⑩]陈苏镇:《汉代政治与《春秋》学》。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年版,318页。
[11]《汉书》卷67,《梅福传》。
[12]《汉书》卷99上,《王莽传》。
[13]《汉书》卷88,《房凤传》。
[14]《后汉书》卷79上,《尹敏传》。
[15]《后汉书》卷36,《贾逵传》。
[16]《后汉书》卷36,《贾逵传》。
[17]《后汉书》卷3,《肃宗孝章帝纪》。
[18]《后汉书》卷79上,《儒林传序》。
[19]《后汉书》卷5,《孝安帝纪》。
[20]《后汉书》卷8,《孝灵帝纪》。
[21]《后汉书》卷59,《张衡传》载,张衡上书有“则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之语。
[22]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序》,载《春秋公羊传解诂》卷首。
[23]《后汉书》卷59,《张衡传》。
[24]《后汉书》卷36,《贾逵传》。
[25]《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
[26]《后汉书》卷79下,《李育传》。
[27]《后汉书》卷79下,《何休传》。
[28]《后汉书》卷35,《郑玄传》。
[29]廖平:《起起谷梁废疾序》。李耀仙主编《廖平选集》(下)。巴蜀书社1998年版。
[30]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8页。
[31]范宁:《春秋谷梁传集解序》。载《春秋谷梁传注疏》卷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