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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崔锡章
《内经》的训话与校勘,源远流长。自齐梁人全元起著《内经训解》起,(此书已佚)隋朝杨上善在《太素》中开创宏纲大例,中经唐代王冰在“素问》注中的“迁移”“加字”“分篇.,“冠目”“削繁”,至北宋林亿走上了愈趋细密、完备、成熟的阶段。

林亿,北宋人,官至光禄卿直秘阁。宋史无传。嘉袖年间(1056~1063)宋仁宗诏儒臣校理医书,与掌禹锡、高保衡、孙奇等共同校理了《素问》《神农本草经》《甲乙经》《金医要略》《伤寒论》《备急千金要方》等七、八部重要医学著作。《中国医学名人志》记载说:林亿由此而“医名大著。”

对于医经校理,林亿的态度十分认真严肃。先是“搜访中外,衷集众本,寝寻其义.正其讹外”,继而“又采汉唐书录古医经之存于世者,得数十家,叙而考正焉。”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贯穿错综,磅礴会通,或端本以寻支,或溯流而讨源”(见于《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序》)等一系列校勘、训沽工作,仅《素问》一书就取得了正谬误者六千余字,增注义者二千余条”的巨大成果。林亿深知校勘的重要,所以在医籍整理中“一言去取,必有稽考,”开创了医经校勘的良好风尚,同时在训话方面,又有其特色及新的发展。下面仅以《素问》新校正为例,试加粗浅分析。

一、分析句读

分析句读,也是医籍训话的内容之一。不过这种分析是通过综释全句来进行的,细心的读者,透过注家的释文,即可明白句读所在,比如:《太素》:“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杨上善注:“虚邪,即风从虚乡来,故日虚邪。风雨寒热,四时正气也。四时正气,不得虚邪之气,亦不能伤人。”根据杨上善对全句的综释,我们可以将上段文字句读如下:“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

林亿在校书中继承了这一传统,把句读分析之语明确引入新校正当中,做为校勘的重要内容之一,很有其特色。例如:“疟者,风寒之气不常也,病极则复。至病之发也,如火之热,如风雨不可当也。”—《疟论篇》新校正:按《甲乙经》作“疟者,风寒之暴气不常,病极则复至。”全元起本及《太素》作“疟者:风寒气也,不常,病极则复至。”林亿在这段文字的校勘中,根据《甲乙》《太素》、全元起本的共同点,得出了“至’夕连上句,与“王氏之意异”的结论。又如:“大肠移热于胃,善食而瘦入,谓之食亦。”—《气厥论》新校正:按《甲乙经、“入”作“又”。王氏注云善食而瘦入也,殊为无义,不若哎甲乙经》作“又”,续连下文:再如:

“当其时反腰椎痛,动转不便也,厥逆。”—‘.五政常大论》新校正:详“厥逆”二字,疑当连上文。这些句读分析,表现了林亿很篙命痞舍素养,即当文字不通达时,不是强为训解,而是首先对句读加以校正,这也是林亿比王冰高明的地方。又如:“按尺寸,观浮沉滑涩,而知病所生以治,无过以诊,则不失矣。”—《阴阳应象大论》王注:故审尺寸,观浮沉,而知病所生以治之也。

林亿在校正中没有对王冰的注释加以评论,而是首先提正句读:“按《甲乙经》作‘知病所在,以治则无过’。下‘无过’二字,续此为句。”因此,这段文字应改读为“按尺寸,观浮沉滑涩,而知病所生,以治无过,以诊则不失矣。”句读一正确,文字条理畅达,寓意通晓,也就毋庸费辞了。

二、辨析词义
林亿在校勘中十分注意形讹而造成的错误,并能根据古音学来正讹。如:“人迎与寸口俱盛四倍已上为关格,关格之脉赢,不能极于天地之精气,则死矣。”—《六节脏象论》新校正:详赢当作赢,脉盛四倍已上,非赢也,乃盛极也。古文赢与盈通用。林亿在这段文字中运用理校之法,对上下文析以医道之理,得出“赢”乃“赢”之形讹的结论。同时指出了“赢”乃“盈”之借字,详考古音,赢、盈均为耕韵,喻母,例得通借。

“血实宜决之,气虚宜掣引之。”—《阴阳应象大论》王注:掣读为导,导引则气行条畅。新校正:按《甲乙经》掣作掣。在这段文字中,林亿看出了掣乃掣之形讹,掣,月韵昌母;导,幽韵定母,掣与导是双声字,所以才能如王冰所注“读为导。”此处同样表现出了林亿明于训话,以训话指导校勘的水平。

林亿在正形讹时并未忽视驳正误注,对词义进行了准确的话训。如:“在声为歌,在变动为秽,在窍为口。”—《阴阳应象大论》新校正:‘“详王(冰)谓哆为哆隐,隐非哆也。按杨上善云:“秽,气作也。”林亿深知杨上善明于训话,对词义的注释往往十分准确。所以引用杨氏的注语来匡正王冰的缪误。《说文》:“哆,气悟也。”段玉裁注:“悟,逆也。”哆正为气逆之意。

又“溺黄赤,安卧者,黄疽。”—《平人气象论》王冰注:疽,劳也。新校正:详王注以疽为劳,义非。考《说文》:“疽,黄病也。”林亿对词义的这些驳正,不仅继承了杨上善在词义训释上的严谨态度,而且把它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如:

“脾病者,日映慧,日出甚,下哺静。”—《脏气法时论》新校正:按《甲乙经》日出作平旦,虽日出与平旦时等,按前文··…皆云平旦而不云日出,盖日出于冬夏之期有早晚,不若平旦之为得也。

“实而滑则生,实而逆则死。”—《通评虚实论》王注:逆,谓涩也。新校正:详王氏以逆为涩,大非。古文简略,辞多互文。_仁言滑而下言逆,举滑则从可知,言逆则涩可见,非谓逆为涩也。上述对“日出”与“平旦”;“逆”与“涩”的分析和揭示,可以说是深得《素问》用词之妙。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兼通文理、医理,并且要虚心涵泳。难能可贵的是林亿在词义的辨析上还注意到了文同而义殊,文殊而义同的现象,进行了词义的系统归纳。如:

“其化为荣,其虫毛,其政为散。”—《五运行大论》新校正:详木之政散,平木之政发散,木太过之政散.土不及之气散,金之用散落,木之实散落,所以散之异有六,而散之义唯二:一谓发散,是木之气也;二谓散落之散,是金之气所为也。又“水……其化为肃,其虫鳞,其政为静。”—《五运行大论》新校正:详水之化为肃,而金之政太过者为肃,平金之政劲肃,金之政肃杀何也?盖水之化肃者,肃静也。金之政肃者,肃杀也。文虽同而事异者也。又“其脏心肺,其虫羽鳞,其物脉濡。”新校正:详脉即络也。文虽殊而义同。

林亿的上述辨析是十分精辟细密的。在医经校勘中对词义进行如此系统、完整的归纳,可谓首创,它标志着把祖国传统的语言学运用于医经校勘之中已经达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不能不对后人产生积极的影响。

三、阐述语法

在医经训话中注意对句子进行语法分析,王冰已开其例。不过林亿对王冰在训话中出现的一些语法错误,又进行了更为审慎更为明确的分析与阐述。如人们时常引用的“高粱之变,足生大丁”这句话,王冰把“足”视为名词,将全句析为“丁生于足”,而新校正则指出:

“按丁生之处,不常于足,盖谓高粱之变,浇生大丁,非偏著足也。”林亿通过自己的细密思考,以“饶”释“足”,提示读者:“足”乃是起修饰作用的词语,全句意为“常生大丁”。又“逢风而如炙如火者,是少、当肉烁也。”—《逆调论》新校正:详如炙如火当从《太素》作如炙于火。

在此句中,林亿认为当从《太素》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体会到“于火”这个介宾词组,是对“如炙”的补充与说明。又如:“其民陵居而多风”。—《异法方宜论》王注:居室如陵,故曰陵居。新校正:详大抵西方地高,民居高陵,故多风也,不必室如陵矣。

《说文》:陵,大阜也。林亿以‘民居高陵”释“陵居”,其准确性令人惊叹,释文把“陵”在句中的作用,说得如此清楚,跟今日所谓“名词做状语”的解释,不差分毫,其校正的精深于此可见一斑。

四、提供异文
林亿在校勘当中,十分注意异文的提供。如:“歧伯日:诸言形,形乎形,目冥冥,问其所病。”—《八正神明论》新校正:按《甲乙经》作扣其所痛,义亦通。

这种异文的提供,看似无关宏旨,其实却为我们今天进行理校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如:“窘乎哉!消者瞿瞿,熟知其要,阂阂之当,孰者为良!”—《灵兰秘典》新校正:按《太素》作消者灌灌。究竟应是“瞿瞿”还是“灌灌”呢,只要我们运用古音之学去加分析,其异文的是与非是不难断定的。上句:灌,药韵定母;要,宵韵影母。港要两字迭韵,而瞿字,鱼韵群母,相差甚远。下句:当,阳韵端母;良,阳韵来母。当,良两字亦迭韵。根据全句用韵的特点,我们可以判定林亿所提供的异文是正确的。又如“因于寒,欲如运枢。起居如惊,相气乃浮。”—《生气通天论》新校正:全元起本做连枢。元起云:阳气如连枢者,动系也。

王冰在此句中,对“欲如运枢”,未加解释。全元起把“连枢”释为“动系也”即动之所系之意。我们在对这一异文的分析时,必须严循前人之例,运用训话之学,对词义进行准确的注释,才能分清正伪。《说文》,连,辈也。辈即是车,所谓连枢者,即车之枢轴。车轴月以运轮,所以谓之“动系”,阳气司全身之运劝开阖,故比之为“连枢”。除此以外,林亿的新校正对王冰引文出处多次加以勘误,其旁征博涉的古书,不少已经散佚,这些都为我们整理中医典籍,进行辑侠钩沉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材料。此又堪称林亿的一大贡献。

以上是对林亿新校正的粗浅分析。由此,我们也可看出,林亿在医经训沽校勘中,不仅承袭了杨上善开创的以汉学释医经,以话训通校勘的风尚,而且以自己的卓识博学把它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这在整个宋代可谓独树一帜,无怪章太炎先生在《医林评议》中盛赞他可比之汉代李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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