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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德斌

宋代社会在思想方面有两个显著的特征,一是禅宗大行,二是儒学的新变。这两个特征也使士人与释子的存在状态发生了变化。一方面,士人谈禅向佛蔚为风气,思想上也出现了向佛教靠拢的倾向;另一方面,则是僧人群体的世俗化特征更加明显。士人与僧人,儒家与佛教,在一种独特背景中,在思想上彼此损益,在行为上相互靠拢,最终推动了宋代的思想整合与文学的繁荣。士大夫、僧人、下层士子这三个群体,在禅宗流行的大背景下有着怎样的表现?透过某些遗留的历史碎片,我们基本能够还原出儒与佛交融时的具体形态。

一、求名少日投宣圣,怕死老年亲释迦——士大夫的另一种心态

宋代社会的思想仍以儒学为主导。正由于此,士大夫在禅宗流行的社会中的表现,才更耐人寻味。

宋代的士大夫普遍好佛。北宋理学家程颢、程颐在谈及佛教特别是禅宗对士大夫的影响时说:“今人不学则已,如学焉,未有不归于禅也”,“今人人谈之,弥漫滔天。”①

宋代士大夫群体在思想方面向佛倾斜,有很多是出于“求长生冀来世”的目的。宋立国之初,崇文抑武,“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卷二十五),鼓励大家“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优厚的物质生活,是士子们进取的动力。少年之时,为求名利而投孔教,以博取功名利禄;等到功成名就,繁华尽享,暮气渐生,才觉得宦海风波险恶,人生无常,佛教就成了自己的精神寄托。邵雍《击壤集》中有《学佛吟》一诗,典型地刻画了士大夫特别是那些大官僚们的投机心态:“求名少日投宣圣,怕死老年亲释迦。”无论是崇儒还是崇佛,士大夫们都有着很强的功利性。

宋代在思想文化方面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以禅宗为象征的佛教真正地与世俗结合,佛教被彻底中国化;二是士大夫地位的提升,激发了士大夫们重振儒学的信心,儒学孕育着新变。佛教中国化的过程必然和儒学发生冲突,同时也引发了一股排佛风潮。但也正是这种排佛之风,使得一些士大夫为排佛而接触佛理,并最终由对佛理的解悟而信入佛教,成为居士。如曾据相位的张商英就是一例。

《佛祖统纪》载:
张商英初仕,因入僧寺见藏经严整,怫然曰:“吾孔圣之教不如胡人之书耶!”夜坐长思,凭纸搁笔。妻向氏曰:“何不睡去?”商英曰:“吾正此著《无佛论》。”向曰:“既言无佛,何论之有?当著有佛论可耳。”商英默而止。后诣同列见佛龛前《维摩诘》经,信手开视有云:“此病非地大,亦不离地大。”倏然会心,因借归细读。向曰:“读此经始可著无佛论。”商英闻而大悟,由是深信其道。②

张商英之所以排佛,是为了维护儒学的正统地位,最后“深信其道”,则是由于佛理。事实上,宋代许多排佛反佛的士大夫,有许多如张商英一样,一面要维护儒学的正统地位,一面又从内心接受了佛教思想的影响。如当时的欧阳修、司马光、二程这些初期排佛较力的人物,都有很深的佛学造诣。张商英对佛教由排到信的转化,也正好说明了儒释在当时的互融情形。

宋代士大夫,还有许多是由于宦海风波、人生磨难,为追求精神的解脱而入佛的。在宋代推行变法的王安石,本来思想就是融合三教的。在变法失败后,又遭遇了一连串的人生剧变。自己最钟爱的儿子王雱死去,新法又被守旧派悉数推翻,再加上保守派对自己的攻击,使他对政局心灰意冷,在思想行为上彻底归于佛教。他的《读〈蜀志〉》一诗,表达了他对所谓功名事业的沉痛反思:

千古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

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

联系他前期的不恤人言、锐意进取,不能不感叹王安石转变的彻底。辞官之后他不但亲践佛行,妙解佛理,还劝导已嫁的长女读佛经。王安石长女封蓬莱县君,多才多艺,工诗。父女之间常有诗作往还。《次吴氏女子韵二首》就是王安石对女儿诗的和作。其二曰:

秋灯一点映笼纱,好读楞严莫忆家。

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唯有妙莲花。

王安石在诗中劝女多读《楞严》,了知诸缘如幻之义,并含有对她证得佛果的期许,语气简直就像佛教徒之间的相互劝勉。虽然他入佛是由于政治的失败,但他对佛教的信仰是真诚的。

王安石深悟佛理,相信佛家轮回因果之说,深自体悟实相无相之理,并有《拟寒山拾得诗二十首》以劝世自勉。这二十首拟作,大都浅近质直,用通俗的语言阐述佛理。如他的一首拟作:

我曾为牛马,见草豆欢喜。

又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

我若真是我,祗合长如此。

若好恶不定,应知为物使。

堂堂大丈夫,莫认物为己。

佛教认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而世人却认假为真,不悟本性。诗以直白的语言阐述此理,破除“我执”。这种语言风格,是佛教思想与偈颂影响的结果。

当然,士大夫入佛也有像苏轼一样是由于从小受到佛家思想熏陶的。苏轼的诗文,有很多关涉佛理,也有的是直接阐述佛理。《和子由渑池怀旧》是苏轼二十六岁时与其弟苏辙唱和的作品,禅味很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这首诗虽不能说明其时苏轼对佛理接受的程度,但与佛理却是深相契合的。他后来的《琴诗》,就是对佛经的直接化用了: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楞严经》中释迦为阿难说法,阿难不知“尘有生灭,见无动摇”之理,以所见之境为心,而不知能见之性才是真如本性。佛祖以“七处征心”、“八还辨见”为阿难说法,令开佛智。苏轼此诗,即是《楞严经》义的诗歌化。苏轼在佛学方面造诣深厚,所以清代钱谦益说:“北宋以后,文之通释教者,以子瞻为极则。”③

二、内藏儒志气,外假佛衣裳——诗僧的另一种身份

宋时的佛教为了提高自己的影响,有意吸纳一些有文学潜质的人入佛,以扩大影响。再加上士人中一些人因仕途不顺、生活坎坷而由儒入佛,宋代的僧人中多有兼通儒释的才智之士,也出现了大量诗僧。诗僧中除了个别人是真心向佛外,与士大夫交往的诗僧,大都“释迦其表,儒者其里”,徒具僧形,身份比较模糊。他们以其诗文见赏于士大夫,与士大夫密切过从,并相互酬唱。宋代诗僧之所以著名,主要得益于士大夫的推许。如清顺僧,他的出名是由于一首诗而被东坡赏识。《竹坡诗话》载:东坡游西湖僧舍,壁间见小诗云:“竹暗不通日,泉声落如雨。春风自有期,桃李乱深坞。”苏爱其诗而与之交,清顺也因之而“声名顿起”④。

道潜出名也由于苏轼。《冷斋夜话》载:

僧道潜,有标致。尝自姑苏归湖上,经临平,作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坡一见如故。及坡移守东徐,潜往访之,馆于逍遥堂,士大夫争识之。⑤

清顺和道潜与苏轼的相识相知可说是僧人与士大夫交往的一个缩影。从二僧的两首诗来看,假如抛开了其僧人的身份,与文人之诗并无二致。

僧人与士大夫交往的心理,僧人与士大夫各有不同的解释。在僧人的解释中,他们与士大夫交往是为了“行化”。如《宋高僧传》灵一传、皎然传说诗僧与文士交往是“始以诗句牵动,令入佛智,行化之意,本在乎兹”。但在士大夫眼中,僧人有一定功利目的。明钟惺曾论及两者交往心理,他在《善权和尚诗序》中说:“金陵吴越间,衲子多称诗者,今遂以为风。大要谓僧不诗,则其为僧不清;士大夫不与诗僧游,则其为士大夫不雅。士大夫利与僧游,以成其为雅;而僧之为诗者,得操其权,以要取士大夫。”⑥按钟惺的看法,僧人与士大夫的交往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都有功利性,但僧人的功利性更强一些。
唐代明代的社会情况虽与宋代有些不同,但身入僧籍却无佛行的僧人各代皆有。如受到苏轼赏识的诗僧仲殊即是一例。
承天寺僧挥,字仲殊,本安州进士。游荡不羁。他以进士的身份,由儒入佛,本就是迫于无奈。《老学庵笔记》说他出家的原因是“为妻投毒羹中,几死,啖蜜而解。医言复食肉则毒发,不可复疗,遂弃家为浮屠。时食蜜以解毒”。东坡呼之曰“蜜殊”,与其往来密切。“族伯父彦远言:少时识仲殊长老,东坡为作《安州老人食蜜歌》者。一日,与数客过之,所食皆蜜也。豆腐、面筋、牛乳之类,皆渍蜜食之,客多不能下箸。惟东坡性亦酷嗜蜜,能与之共饱。崇宁中,忽上堂辞众。是夕,闭方太门自缢死。及火化,舍利五色不可胜计。”⑦始以无奈出家,最后自缢而亡,令人不禁叹惜。仲殊有词七卷,名宝月集。词中以小令为最。如其《步蟾宫》词上阕:

仙郎心似长江阔。妾意如、波间明月。相随定、一带向东流,共宴乐、无时暂歇。

词中所充斥的,是世俗中儿女的浓情蜜意,并无半点空寂得道之气。仲殊虽有诗才,但显非高僧大德,苏轼与之游,多半是因为他的诗才。苏轼在《东坡志林·异事》说:“苏州仲殊师利和尚,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予曰:‘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故与之游。”⑧其结局如此,仲殊是不是真的“胸中无一毫发事”,只有大家自己判断了。

仲殊被后人诟病的是他的一首《踏莎行》词。《本事词》载:

僧仲殊一日造郡庭,方接坐间,有妇人投牒,露立雨中,郡守命殊咏之。殊即口占《踏莎行》云:“浓润侵衣,暗香飘砌。雨中花色添憔悴。枇杷树下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地。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鳞鸿寄。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管闲公事。”殊后自缢于枇杷树下,咸以为口孽之报云。⑨

《本事词》的最后一句评价虽不够厚道,但观仲殊此词,陈词滥调,轻绮浮艳,绝无半点僧气。妇人雨中投牒,露立雨中,非必关乎情事,仲殊词却把她写成一个失欢的少妇,又把所投之牒比作待寄的情书,其心其行其词,哪里有一点佛教徒的慈悲之心?只有卖弄文采、迎合上官之行。此类恶俗浮艳迎合之诗,与其释子身份是不相符的。

由于宋代对佛教的提倡,当时佛寺既多,僧人复众,佛徒中确实鱼龙混杂。一些志行不纯者混迹其中,玷污了佛门的圣洁。对那些不守清规、乱佛法度的伪佛徒,即便放达如苏东坡者,也难免对此表示不满。

《东坡志林·释道》就批评了当时一些僧人不守戒律、文饰自欺的行为:“僧谓酒为‘般若汤’,谓鱼为‘水梭花’,鸡为‘钻篱菜’,竟无所益,但自欺而已,世常笑之。人有为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哉!”清静佛门,竟同世俗之地,由此可见当时风气。

三、西庵禅伯还多病,北栅儒先只固穷——禅师的多病与儒生的固穷

宋时虽有文化之盛,但丝毫不能掩盖当时下层文士落泊的现实。诗僧之诗,多有秋、寒、老、病之句,时人称为“寒瘦气”或“蔬笋气”,这与他们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有关;失意的下层文士,由于没有僧人的身份,因生活所迫啼饥号寒,就更加令人同情。由于宋代崇佛,僧人的处境可能比不达的士人更好些。据《东坡志林》载,贫士至有见钱不识者。“俗传书生入官库,见钱不识。或怪而问之,生曰:‘固知其为钱,但怪其不在纸裹中耳。’予偶读渊明《归去来词》云:‘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乃知俗传信而有征。”苏轼把自己的见闻随口道来,轻描淡写,但文士之贫仍令人嗟叹。

北宋士人刘蒙,致书司马光,希望他能“以鬻一下婢之资五十万畀之”。司马光复书,“足下服儒衣,谈孔颜之道,啜菽饮水,足以尽欢于亲;箪食瓢饮,足以致乐于身。而遑遑以贫乏有求于人,光能无疑乎?”⑩司马光拒绝了这个下层士子的求助,并且用了个儒者要“安贫乐道”的很堂皇的理由。但司马光是个大官僚,宋代士大夫俸禄优厚,自然不能体会到下层文士生活的艰辛,对士子的道德也过于苛求。下层士子本与上层的官僚分属不同群体,南宋时尤其是这样。

宋室南渡以后,一般士子与士大夫们之间的贫富分化更加严重。如此时出现的江湖诗派诗人,很多人流离失所,有时不得不走谒权门。江万里在《懒真小集序》中说:“诗本高人逸士为之,使王公大人见为屈膝者,而近所见类猥甚。……往往持以走谒门户,是反屈膝于王公大人。”{11}仕途的蹉跎,生活的困顿,消磨了他们的政治热情,使他们出现了与僧人一样的心态。故江湖诗作中,常有这样的句子:“境空纳风月,心远辞尘埃。”(叶茵《古意》)“吟边莫问红尘事,只住茅茨亦身清。”(薛嵎《闲居言怀》)北宋时期的儒佛合流,在士人思想中进一步发酵。在向佛和求官的冲突中,佛教思想无奈地占了上风:

一心唯好佛,半世懒求官。

——王琮《挽保耐轩》
闲身何所似,丈室老维摩。

——薛嵎《开炉节赋》

士子们困顿愁苦的生活,并不能稍改其吟诗之癖。不过,与一些苦行的诗僧一样,诗人吟诗也变成了苦吟。苦吟诗人之间,有相濡以沫的情怀和惺惺相惜之意:“君爱苦吟吾爱听,世人谁更重清才。”(徐照《宿翁卷书斋》)自己的诗作虽不见赏,仍然要徘徊暗夜,搜索枯肠:“冥搜琢肺肝,苦吟忘昼夜。”(戴复古《送吴伯成归建昌二首》其一)仕途不通与文人情怀,带给士人有时只是难言的失落与孤寂:“风度灯花落,苦吟难便成。寒窗明月满,楼上打三更。”(赵汝链《苦吟》)

一些士子功名之心老去尽销,眼见凡俗尘事,便能淡然对之。晁冲之《夜行》诗,对这种心态表达得十分形象细腻。“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宋诗钞》卷32)诗中写“独骑瘦马”而非“瘦驴”,则少了一些出尘之想,多了一些落寞情怀。后二句更是写得让人滋味难辨。是感伤?是怜悯?还是平淡无波?这是一种让人难以猜测的心境。

正因为如此,有时在失意士人的诗中,就把儒生与僧人互比。陈与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诗云:“西庵禅伯还多病,北栅儒先只固穷。”陈与义在此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就是禅师的多病与儒生的固穷。乍看二者无相似之处,实则其中的况味是一致的。僧人由于其戒律的限制,生活苦寒,诗也透出一种苦寒之气;而士人由于仕途不通,也透出一种别样的落寞。禅者重心而无欲,而病在身;士人求宦而轻身,而病在心。二者的相似之处,都在于“不足”。

让我们再来看饶节的诗。他的《眠石诗》云:“静中与世不相关,草木无情亦自闲。挽石枕头眠落叶,更无梦魂到人间。”饶节早年业儒,并师从三司使曾布,后因变法事与曾布意见不合,剃发为僧,更名如璧。陆游称之“早有大志,既不遇,纵酒自晦,或数日不醒”。仕途之穷最后使他由一个士人变成了僧人,并成为陆游所评价的“诗僧中的侥侥者”。可见,士大夫向佛使士大夫成了居士,而士子不达,如不想“固穷”,就只能是做个诗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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