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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德
楚墓“兵主”考

彭 德



楚墓出土文物中,先后发现了数以百计的头插鹿角的造像。对其文化内涵及其名称的确认,迄今为止尚无定论,业已提出的猜测是:1.镇墓兽;2.山神;3.土伯;4.死神;5.灵魂的化身;6.看管灵魂者;7.冥府守护者;8.生命之神:9.引魂升天的龙。

该造像为引魂升天的龙的解释,同《楚辞·招魂》不合。《招魂》云:“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归来,往恐危身些!”可见楚人对天国并无好感。楚人视死如归。楚书《老莱子》认为:“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尸子》发挥道:“天神曰灵,地神曰祇,人神曰鬼。鬼者,归也。故古者谓死人为归人。”楚人推行厚葬,死者在地府的待遇同生者在世上的占有没有明显差别,升天的意向完全可以消解。

至于前八种猜测,都面临着一个无法解释的事实:头插鹿角的造像何以在秦将白起拔郢(公元前278年)之后突然消失? 按三代惯例,政治和军事上的征服者并不热衷于改变被征服地区的民俗。《后当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指出:“自古圣王不臣异俗。非德不能及,威不能加,知其兽心贪婪,难率以礼。”如果该造像仅仅只是镇墓兽、山神、土伯之类的冥府神祇,秦人就毫无禁止的必要。云梦睡虎地秦墓简文连楚国月名都不加更改,更何况是与世长辞的随葬品。

很明显,插鹿角的造像在秦人拔郢后突然消失,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该器物是官方器物,这类器物,不像木俑或钟鼎,数目可多可少,而是一墓一件,可见它不是寻常的明器。鉴于它总是伴随兵器出土的现象,我认为,它的文化内涵同楚国的军事活动直接相关。

那么,这种造像究竟是什么呢?答曰:兵主。


中国古代的战神叫兵主。它通常是被供奉在宗庙中用于祭祀的牌位或造像。由于秦皇燔书和汉儒忌兵(从秦始皇到汉高祖,先秦兵书几乎统统成为禁书,其中包括《孙子》、《伍子胥兵法》、《楚兵法》、《尉缭子》、《吴子》、《神农兵法》等书,此外,《史记·兵书》也在汉代失传),先秦列国兵主已不见明文记载。《史记·封禅书》透露了一则难得的消息:

即帝位三年(前218年,距楚亡五年),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将自古面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八神:一日天主,二日地主,三日兵主,……

楚墓头插鹿角的兵主造像从出现到消失,正值列强逐鹿中原、战争频仍的时代,军事力量和军事活动成了各国消长存亡的依据。《孙子·计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商君书·壹言第八》:“凡将立国,事本不可以不搏也,事本搏则民喜农而乐战。”《荀子·议兵》:“兵大齐慢制天下,小齐慢治邻敌。”

楚人尚武在东周列国中首屈一指。楚文王败于巴人,竟被郢都看门的官员鬻拳拒之门外,以致于差一点像楚武王一样战死疆场(《左传·庄公十年九年》)。楚康王五年不出兵,就以不肖而自责(《左传·襄公十八年》)。东周五百年间,楚灭国的数目多达六十,远在秦、齐和三晋之上。可以说,楚国是维系在军事目标上的一部战争机器。

在数百年的对外战争史上,起动楚人战斗精神的杠杆是什么呢?利益。战争是楚人升迁的捷径。楚国的法律规定覆军杀将者即可被擢升为“上柱国”,官位仅在令尹(宰相)之下。(《战国策·卷九》;《宛委余编》:上柱国,楚为勋官,在令尹下,诸卿上。)这项既不强调出身和资历,又没有奖励人数封顶的法规(《战国策·楚策一》:“楚尝与秦构难,楚人不胜,通侯、执圭死者七十余人。”《齐策二》:“官为上柱国,爵为上执圭。”),无疑给楚国将士注射了一支永不失效的兴奋剂。反之,楚军法对渎职将士的惩处出极其严历。令尹至各级将帅如果战败,不自杀则多被诛杀(参《史记·楚世家》)。楚人把自己的命运同战争拴在一起,无疑是别无出路的选择。

楚人淫祀。其中,祭兵主应该是最重要而实际的活动。《礼记·曾子问》中有一段关于天子携带神主行军的对话,批评当时君主行军取七庙之主的作法。本来,载神主作战肇始于周武王伐商。这项传统后来被列强继承和发扬,规模越搞越大。《周礼·肆师》:“凡师(行军)〉、甸(田猎),用牲于社宗,则为(神主)位,类造上帝。封于大神,祭兵于山川,亦如之。凡师不功则助牵(神)主车。”由于神主的体积不大,天子、诸侯行军连五士之神主也一并装车,随时祭祀。(《通典·军礼》)

神主的造型是远古祖先崇拜形象化的反映。祖先崇拜即男根崇拜。甲骨文的“祖”写作“且”,“且”就是男根的象形。考古发现中,从新石器时代到先秦的石祖、陶祖和铜祖,清晰地提供了一条发展线索。楚国早期的兵主造型,器身一眼望去就象男根。当阳赵巷春秋中晚期楚墓中无鹿角兵主,男根的感觉尤为突出(图一)。

甲骨文无“主”字,“主”即“示”。示为庙主、神主的专用字。先公先王、旧臣及四方神主均称示。“示”的早期书写符号完全是象形的(图二)。在这个象形字中,我们可以窥见出神主的造形特征乃至榫卯结构。楚墓兵主的榫卯结构,正是神主(示)的具体化。

包括兵主在内的三代神主,通常用木或石制成,简称主。《谷梁传·文公二年》注:“主盖神之所冯依,其状正方,穿中央、达四方。”《五经异义》:“主者,神象也。凡虞主用桑,练主,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后汉书·光武纪》李贤注:“神主,以木为之,方尺二寸,穿中央、达四方。”楚国兵主的器身与器座的材料、形制同文献记载一致,木制的器身以榫的形式直穿四方形器座中央的卯眼(图三)。其尺寸如果将器座算上,比文献记载稍大,这或许是春秋以来周朝礼制被不断僭越的结果吧。



楚墓兵主的器座,制作考究。其形状多为带斜顶的四方体。这个造型和纹饰复杂的四方体,并非则匠人随手制成,而是有着明显的象征意味。以楚纪南城一带出土的兵主为证,其器座的俯视图多为“亞”字形。亞字形本象建筑物内角之形,甲骨卜辞用来表示安放先祖之神主并作为祭礼的地方。《周礼·明堂》中的太庙结构正是亞字形(参图四)。托古改制的王莽,其宗庙遗址建筑平面图,也是亞字形。兵主的器座,应是由祖庙(太庙、明堂)造型演化而成。

包括鹿角在内的器身,我以为是由男根衍变的远古族徽的象征,中国古代建筑中木制的族徽造型,已随着古建筑的消失而荡然无存,不过流传至今的亚裔印地安人的图腾柱却给我们提供了启示。北美环太平洋地区印第安人所竖立的一种着色的木刻圆柱,被称为图腾柱。主要分为七种:(1)纪念性和存证性柱;(2)房柱;(3)门柱;(4)欢迎柱;(5)讽嘲性,上刻失败和重要人物的倒置肖像;(6)丧葬柱;(7)墓碑。(参见《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8册) 中国先秦有没有图腾柱式的族徽造型呢?有,绍兴306号战国墓出的小铜屋,就是一个立有大柱的宗庙建筑仿制品(图五)。在陕西扶风召陈发掘的西周太室遗址的正中部位,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直径达1·9米的巨大柱洞,其建筑复原图应同绍兴战国墓小铜屋相似。(扶风召陈西周建筑群墓址发掘简报》,《文物》1981年第3期) 将小铜屋同早期的兵主造型相比,外轮廓几乎完全吻合。从而可以推测,兵主的器身是远古宗庙建筑的缩影,具有神圣的性质。

值得一提的是,楚国奖掖军人办法,是将消灭敌军、诛杀敌将的功勋提拔为“柱国”。柱国的原意指国都。《战国策·楚策》:“鄢郢者,楚之柱国。”由此,柱国(国都)→太庙→“图腾柱”→兵主→柱国(官名)也就是联缀成一组彼此呼应的官方概念群。



插鹿角的兵主是谁呢?蚩尤。

《史记·封禅书》指出:(秦始皇)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三曰兵主,祠蚩尤。

蚩尤何许人也?《史记·集解》引《孔子三朝记》:“蚩尤,庶人之贪者。”《古史考》:“蚩尤,神农臣也。”《管子》:“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蚩尤为黄帝作五兵。”《越绝书》:“少昊治西方,蚩尤佐之,使主金。”《史证正义》:“九黎君号,蚩尤是也。”《史记集解》应劭曰:“蚩尤,古之天子。”可见蚩尤是平民出身、充当过三朝元老、最后贵为帝王的传奇人物。有这种经历的豪杰特别容易成为军人心中的偶像。

蚩尤何以成为兵主呢?

《史记·五帝本纪》引《龙鱼河图》:“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造五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诛杀无道,万民饮命。”
《韩非子·十过》:“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

《周书·尝麦》:“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司□□上天未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

《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下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龙鱼河图》:“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

最后一则记载,当是蚩尤变成兵主的最早渊源。

蚩尤的形象如何呢?《帝王世纪》:“有娇氏子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有神龙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炎帝并非是神农的谥号,炎帝部族的十七代头人都称炎帝。蚩尤则是最后一位炎帝。《路史·蚩尤传》:“阪朱氏蚩尤,姜姓,炎帝之裔也,好兵而喜乱。逐帝而居于浊鹿,兴封禅,号炎帝。”上述记载表明炎帝部族起初是以牛头为徽识的。到了万国林立、兵争不已的周代,将作为农业生产工具的牛的头角用于徽识崇拜已不合时宜。鹿角作为替代物,自然应运而生。先秦度汉地区盛产麋、鹿(战国策》三十二,《公输般为楚设机》),消费不仅满足楚人的需要,甚至还用于出口。(《管子·轻重戍》)秦汉以下,关于蚩尤角的记载已不明确。《述异记》卷上介绍:“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蚩尤头上有角究竟是什么类型的角呢。不得而知。这下是蚩尤部族徽识原型变异、转换的结果。

楚墓出土的兵主中,凡大中型墓中的高规格者,均为双头。《初学记》卷九引《归藏·启筮》:“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疏即分,疏首就是分头,即双头。这种双头四目的造型,正是《述异记》所谓蚩尤四目的写照(图七)。

双头兵主还可以找到另一解释。《通典·军礼》:“周制,天子将出征,冯于所征之地。”其注曰:“冯,师祭也,为兵祷也,其礼亡。其神盖蚩尤,或云黄帝。”“若至所征之地祭者,则以黄帝、蚩尤之神,故以皆得云冯神也。若田猎,但祭蚩尤而已。”黄帝和炎帝蚩尤同宗,二者被并列在兵主宝座上,也未尝不可。

信阳长台一、二号楚墓中,有两件双鹿角、双尾、鳞身、踞坐、吐舌、吞蛇的造像。这也是兵主蚩尤的变体。晚周鱼鼎匕铭文上有这样几个字:“下民无智,参△蚘命。”于省事和丁山先生均认定“△蚘”即蚩尤的异体字。(参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这两个铭刻在战国兵器上的会意字,表明蚩尤属于虫图腾部族,如同大禹的禹字印证大禹属于虫图腾部族一样。这里的“虫”,就是有鳞有尾的龙。信阳楚墓兵主造形,应是蚩尤部族原始徽识的改装。

需要指出的是,信阳长台关二号墓在下葬兵主的同时,有两件有座鹿角器随兵主一起下葬。两件鹿角器形制相同,同其他楚墓中的有座兵主十分接近。细考其纹饰,其中一件通体主饰流变式云纹,另一件主饰雷纹。我认为,前者为风伯,后者是雨师。风伯和雨师,是蚩尤战黄帝时的两位盟友。相当多的兵主作吐舌状。蚩尤是否吐舌,于史无征。这可以有两种解释。其一,有关文献失传。其二,楚地的蚩尤形象掺杂了当地或周边蛮夷的神主造型因素,比如长江中下游南部地区的盘瓠形象特征。(盘瓠神话见《搜神记》卷三及唐樊绰《蛮书》引《广异记》。)

当然,吐舌习俗比盘瓠神话的出现远为古老,它同表示逗乐、亲呢和友谊的笑习俗一样,可以追溯到人类进化链上的动物时代。同动物格斗的张牙啮咬到动物的格斗演习和格斗逗乐升华为人类的见面礼—“笑”一样,吐舌的含意也有着同样的演变过程,不过,在华夏文化圈的东部,吐舌习俗更多地地带有威慑、恐吓和惊悸的意味。1953年台湾山区发现的一块被认为距今约4500年的木刻中,雕有一组怪人吐舌像,其中一大头人双手钳着一小人的颈,反映出远古华地区的食人习俗(图八)。这种食人习俗,晚至战国时期尚未绝迹。《楚辞·招魂》:“南方……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招魂》的创作年代距楚相白起南征岭南的年代不远,当有确凿的见闻为依据。兵主吐舌,应是威慑和杀戮的象征。



楚人崇拜蚩尤并将它作为墓茔中的神主原因何在?

第一,楚人之于周人犹如蚩尤之于黄帝。作为同北方政权分庭抗礼的两个时隔几千年的军事集团,两者之间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

第二,帝尧放逐包括蚩尤残部在内的三苗部族,活动范围在淮河以南的湘、赣、豫、皖一带。(《史记·五帝纪》)从江西新干商代墓葬中发掘的青铜双面蚩尤形象推测(参《中国文物报》总第230期余文文),当地土著居民是视蚩尤为神灵的。到春秋战国时期,这一带逐渐变成楚国的领土和兵源的供应处,兵主蚩尤受到至高无上礼遇也就合情合礼。

第三,楚人迷信神灵。《左传·昭公十三胀》:“楚之常也,获神,一也;有民,二也;宠贵,四也;居常,五也。”“吴灭州来,令尹子期请伐吴,王弗许,曰:“吾未抚民人,未事鬼神,子姑待之。’”《国语·楚语下》:“楚之所宝者,又有左史倚相,能上下说于鬼神,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楚国诸神,兵主蚩尤对于楚人是具有直接利害关系而至死不能怠慢的神祇。
第四,按照中国“败则为寇”的传统历史观,蚩尤被黄帝诛杀后,身、首异处(《皇临·冢墓记》),结局可悲,似乎不再值得推崇。然而,正是这结局使蚩尤成为最可怖的神祇。以致于先秦天象与气象中的一些不祥之兆,如“蚩尤血”(《梦溪笔谈》卷三:解州盐泽,久雨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阪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蚩尤旗(《史记·天官书》: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则王者迎伐四方。)等,都是以蚩尤的名字命名的。在先秦人的眼中,像蚩尤这类死于非命的大人物,乃是人间厉鬼,人们祭祀他是蓄意讨好以免受到他的伤害。这同周人祭祀商人先公王亥(被有扈氏分尸而化为厉鬼)的性质相似。

第五,战争的需要是楚人崇拜蚩尤的根本原因。古代战争的规模和牵涉面绝不亚于现代战争。《孙子·用间》指出;

“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

古代战争的艰基和残酷则远远超过了现代战争。《七国考》卷十一引《淮南子》指出:

“晚世之时,七国异族……举兵而相角……是故质壮轻足者为甲卒,千里之外,家老蠃弱,凄怆于内。厮徒马圉,軵车奉饟。道里辽远。霜雪亟集,裋褐不完,人蠃车弊,泥涂至膝,相携于道,奋首于路,枕格而死。……故世至于枕人头,食人肉,葅人肝,饮人血,甘之于刍豢。”

战事的持久和广泛,战争的艰险和残酷,使得把战争作为立国根本的楚人不能不调动一切手段来争取战争的胜利。重祀兵主也就成为合乎逻辑的现象。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天气情况的变幻莫测直接决定着一场大规模战斗的胜负。这自然会使楚人迷信蚩尤这位能呼风唤雨的战神。对于这位身首异处的战神的不屈精神,楚人是推崇备的。《九歌·国殇》结尾部分的五句诗—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简直就是“蚩尤之歌”。

第六,楚人生前尚武,死后也好战。《绎史·列士传》记载了一个颇为怪诞的故事:

羊伯哀、左伯桃二人,相与为死友,欲仕于楚,道遥山阻,遇雨雪不得行。饥寒无计,自度不能俱生也。伯桃谓角哀曰:“天不我与,深山穷困,并在一人,可得生宦。俱死之后,骸骨莫收。内手扪心,知不如子生,恐无益而弃子之能,我乐在树中。”角哀听之。伯桃入树中而死。得衣粮前至楚,楚平王爱角哀之贤,嘉伯桃之义,以公卿礼葬之。角哀梦见伯桃曰:“ 蒙子之恩而获厚葬,然正苦荆将军冢相近,欲役使吾,吾不能听也。与连战不胜,今月十五日,当大战,得子则胜,否则负矣。”角哀至期日,陈兵马诣冢上,作三桐人。自杀下而从之。

《绎史》成书甚晚,不过该书对史料的采录和遴选十分严格。这则故事表明楚国幽都中的各种鬼主同人世间的众生一样,不全是相安全无事的谦谦君子,彼此间都有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否则会大打出手。兵主也就不可或缺。直到本世纪初,楚地丧葬中还盛行“买地契”的习俗。所谓买地契,就是在新棺下葬之后,由死者亲属在坟墓上焚烧一张黄裱纸,纸上写着墓圹东南西北四方的距离,这张烧焦的纸即成为死者在地府的永久而合法的居住证。



兵主蚩尤的故事和形象,在楚国文献中并非无影无踪。《楚辞·天问》:“萍号起雨,何以兴之?撰体协鹿,何以膺之?”王逸注:“萍翳,雨师名也;号,呼也(《山海经·海内东经》注引《初学记》:“雨师曰屏翳,亦曰屏号。”)。兴,起也,言雨师号呼则云起而雨下,独何以兴之乎?(德按:这一问,分明就要问出蚩尤战黄帝之前蚩尤请雨师助战的动机。)膺,受也。言天撰十二神鹿,一身八足两头,独何膺受此形体乎?”

王逸对后两句诗的解释,值得特别注意。不少学者以为这两句写的是风伯。钽是王逸并没有指出它是风伯。这当然不是因为王逸不知道风伯这个人物(《离骚》王逸注:“飞廉,风伯也。)王逸出身于楚都(宜城郢都)附近,是楚俗的权威解释人。王逸认为“撰体协鹿”指的是“一身八足两头”的神鹿,一定有传说或造像作依据。这种神鹿不见于其他文献,证明它是楚国独有的神灵造像。它同江陵雨台山和天星观等地楚墓出土的双头兵主形成了二而一的关系。伫立在亞字形底面上的这类兵主造像,俨然是一只装饰过的八足双头神鹿(图七)。所谓“天撰十二神鹿”中的“十二”两字,疑为“主”字的分解。《说文》:“主,灯中火柱也。”主字的一点,在篆字中写成直划。东汉隶书中的“主”字,多写成三横一竖,容易被误读为“十二”。“天撰十二神鹿”的原文,似应为“天撰主兵神鹿”。汉儒忌兵,抹去兵字;传抄者析“主”为“十二”,敷衍成流行于今的说法。在东汉,十二这个数目是受学者和术士青眯的时髦数目。大傩十二神即首见于东汉(《后汉书·礼仪志》);十二生肖也产生在这个朝代(《论衡·物势篇》)。尽管抄本中的十二神鹿被留传于世,但它却成了中国神话史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证。大儒朱熹在《楚辞集注》评说十二神鹿时也不以为然地说:“此章大抵荒诞无说,今亦不论。”

王逸的时代。儒学昌盛,兵主蚩尤在汉儒的心目中已是不受欢迎的反面人物(张衡《西京赋》李善注:“蚩,侮也。”赵意《刺世疾邪赋》:“敦知辨其蚩(丑)妍?”陈琳《答东阿王笺》:“听东野《巴人》,蚩(粗野)鄙益著。”上述字义的贬义化,正是蚩尤遭贬的结果。)这应是王逸不提蚩尤的原因。鉴于两汉之际,楚辞的内容接连受到儒家信徒的非议,我怀疑在这两句的前后,曾有直接涉及蚩尤事迹的诗句被汉儒删节。



兵主蚩尤的造像并非楚国所专有。考古工作者曾在山东临淄的战国墓中发现过一件。该器物置于棺椁之外的墓圹顶部的席子上,木制,器表施红黄绿三彩,可惜已经腐朽。(《临淄郎家庄一号东周殉人墓》,《考古学报》1977处第1期。)山东是蚩尤的埋骨之处,该地的蚩尤造像,《述异记》卷上记载为“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由于东周列国各殊其俗,在漫长的岁月中,兵主蚩尤的造像如同一块面团,被各国各地掌握兵权的首领们根据各自的文化脉络去塑捏,结果导致了种种不同的兵主形象和不同的文字记载。

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公元前168年下葬,距楚亡55年)曾也土过一个兵器架,架的器座和器身的下半部分,同楚墓中的早期兵主造型相同(图九)。该兵器架器身的上部是一块同器座底垂直的方板,上面装有五个置放兵器的金属弯钩,也许就是蚩尤作五兵的标志。

由于兵主是同楚国将士发生联系的神主,于是,像邵力它那样的司法文官的墓葬中,就是没兵主的造像(《荆门市包山楚墓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5期,)。在先秦列国,包括兵主在内的各种兵器,不可能提人人都能享有的随葬品。《礼记·礼运》指出:“冕弁兵革藏于私家,非礼也,是谓胁君。”既然不以藏于私家,那么,墓葬中的兵器也就理所当然地为官家所赐。同普通兵器相比,兵主造像无疑是更为难得的明器。在大多数随葬兵器楚墓中,都没有兵主造像,江陵雨台山588座楚墓,一半以上都随葬武器,而有兵主像的只156座,墓主都属于一椁一棺或一椁二棺有士大夫级别的墓室。单棺和无椁无棺的墓室中绝无兵主造像,可见,兵主造像是楚国官方赏赐给立过战功的将士的荣誉明器。
几十处的田野考古表明,在公元前278 年楚人东迁以后,兵主的造像在楚国故地墓葬中均不复出现。原因何在?我以为这同鄢、郢沦陷有关。秦军攻克鄢郢,楚国腹地沦为秦国的殖民地,楚国军事力量在这一地域随之消失,楚墓兵主的造像也就不再是被占领者墓中的神主了。

《楚文艺论集》,湖北美术出版社,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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