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荣本来稍知一点相术,起先一见那个魏占魁带入一个大汉,虽然还是酒气熏人,讲话舌头发木,但是见他那张五岳朝天的面貌,已是心里一惊,极至听他声音洪亮,说话又极老实,将来必能大贵,所以赶忙摇手将那魏占魁阻止,方去问着吴吉人道:“你的擅自开炮,难道不知道你是一个小兵,没有这个权力的么。”
吴吉人见这位徐营务处的脸上,仍是和蔼之色,没有什么怒容,也是他的官星高照,福至心灵起来,当下便大胆的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当时一见那只大兵船轧轧开至,倘然先被他们开炮,毁了我们炮台,这个镇海地方,便为外人所占。小人想想,国防事大,违旨事小。小人就是因此砍头,大人也会怜悯小人一点愚忠,能够抚恤小人妻子的。”
徐春荣听到此地,不禁肃然起敬的答道:“我们有兵如此,何以不可一战。”
说着,即对魏占魁道:“此人颇有见识,不是其他小兵可比,你且将他带去好好看管,抚台那儿,由我替他设法便了。”吴吉人一听徐春荣如此说法,连忙伏在地上磕上几个响头,便随他们的炮台官而去。
此时前去探听外舰的那个差官,业已回来,徐春荣问他打听怎样,那个差官回话道:“沐恩亲去打听,那些外舰,确有似要退出之意。”
徐春荣听了,便去占上一卦,看了爻辞,已知其意,胆子越加大了起来,正在自拟打给抚台的电稿,又见一个差官来禀道:“镇海电报局王委员,说有要公禀见。”徐春荣即命导入,谈了几句,始知那个王委员,因见抚台派在镇海的坐探委员,已将吴吉人擅自开炮的事情,业已先行电禀抚台去了,乃是前来讨好的。
徐春荣命他退去,即将吴吉人虽然擅自开炮,其中别有原因,可否将他赦免。但将他自己失察的处分,尽管加重办理的说话,写在上面打给抚台。及接回电,仍命速将吴吉人即行正法,并将炮台官魏占魁发交县里管押,听候参处。至于徐春荣的失察处分,一字未提。
徐春荣看完电报,却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姓吴的,无论为公为私,我须保他性命。况且敌舰既将退去,卦辞又是十分吉祥,我只有再电我们那位文道希请他再在抚台面前竭力说项。”徐春荣说了这话,忙又打上一个长电给那文廷式,托他进言。及至再接回电,仍是没有效力。
徐春荣一时没有法子,他就索性发了一个电给他老师,说是吴吉人有三不可斩之理,他自己倒有三可斩之理,要请刘秉璋立即派人前去接办他那营务处以及统领水陆各军等差,俾得单身晋省,听候参办之语。
刘秉璋接到电报,不觉又气又急。气的是,他这位多年的门生,竟因一个小兵之事,和他闹起标劲起来。急的是,连连的杀了那个吴吉人,朝廷恐怕还要见罪下来。刘秉璋一个人气了一阵,急了一阵,只把那文廷式文文案请至商议。
文廷式先自笑上一笑道:“徐杏林的诗文,文某还可与他相埒。若论他的战略,不是文某在中丞面上说句不好听的言语,文某不必说了,恐怕浙江全省之中的文武官吏,没人及得他来。况且他与一个小兵,非亲非故,何必如此,其中必有甚应道理。”刘秉璋不待文廷式说完,慌忙接口道:“你的说话自然有理,我与杏林,乃是多年的师生,我的做官,谁不知道都是他在帮我。不过这桩事情,非我可以作主,倘若两宫见罪下来,如何是好。”
文廷式又笑着道:“中丞若是单为此事,何不电令杏林来省,当面一商,我料他一定有话对付两宫。”
刘秉璋又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我真老昏了,今天亏你提醒,不然,杏林真的和我闹了脾气,我也只有马上一个折子告病回家,吃老米饭去。”
文廷式因见刘秉璋迂得可怜,便不和他多说,立即拟上一个电稿,送给刘秉璋看过,当即发出,那知一连三天没有回电,北京军机处里责备的电报,却先来了。
刘秉璋忙命文廷式译出一看,只见写着是:浙江刘抚台勋鉴:顷奉两宫面谕,据掌陕西道监察御史奚鹿奏称,前奉上谕,明白晓谕,着令闽浙督抚,虽有外舰开至,不准先行开炮,以睦邦交。臣某风闻某月日,浙江镇海违旨擅开一炮,该炮究为可人所发,应令浙江抚臣刘秉璋明白覆奏,并治违旨之罪等话。着刘秉璋飞即明白电奏并将外舰被击之后,如何情形一并奏闻。贵抚接电希即查明奏报,免劳两宫圣虑是为至要。军机处印刘秉璋还没看完,已在摇头不已,及至看毕,便把那封电报,向那公事桌上一丢,跺着脚的自语道:“杏林害我,杏林害我。”那知刘秉璋的第二个我字,刚刚离嘴,只见一个戈什哈报入道:“徐营务处到了。”
刘秉璋忙不迭指着那个电报,气喘喘的对着徐春荣说道:“你看你看。怎么得了。”
徐春荣倒很镇定的先去看过电报,方始叫了刘秉璋一声道:“老师,门生要替老师道喜,这位御史而且只好白参的了。”刘秉璋不等徐春荣说完,忙又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徐春荣的臂膀道:“杏林,你在怎讲。”
徐春荣笑上一笑,且不答话,反而先朝文廷式拱拱手道:“兄弟出差,此地的公事更忙了,道翁偏劳得很。”
文廷式生怕刘秉璋着急,赶忙一边匆匆还礼,一边问道:“中丞有何可喜之事,要末那个吴吉人的一大炮,竟把外国人打跑了。”
徐春荣又笑着接口道:“岂敢,不是如此,我们这位老师的喜从何来呢。”
刘秉璋此时早已归坐,一听此言,急又站起道:“杏林,你快坐下说呢。你再不说,真的要把我急死了。”
徐春荣听说,先请刘秉璋和文廷式一齐坐下,自己方去坐下道:“老师部下,有些好兵,真正可喜。吴吉人自从开炮之后,他们的炮台官,马上把他抓去见我。据吴吉人说,他是有心开炮的。”
刘秉璋又不待徐春荣往下说完,忙拦着话头道:“该死该死。他的脑袋不值钱么?我的这个封疆大员,怎样可以违旨呢?”
文廷式接口道:“中丞莫急,且让我们杏翁说完再讲。”
刘秉璋又对着徐春荣乱挥其手的说道:“你说你说。”徐春荣又接说道:“老师,你老人家怎么这般性急,一个巡抚不做,有何要紧?能够一炮打死一个外国元帅,岂不大好。”文廷式和刘秉璋又一齐惊问道:“难道那个哥拔元帅,真被吴吉人一炮打死了么?这倒真是一件可喜之事。”
徐春荣点点头答道:“在吴吉人匆匆开炮之际,虽然不知哥拔就在那只兵舰的了望台上,但他知道一被外国人先行开炮,那座炮台必定被毁无疑。他能冒了杀头之罪,前去开炮,那炮无论能否打死敌人,总是可嘉之事。现在也是吴吉人的福命,倒说那个哥拔竟被一炮打死,所有全部的外舰,统统退出镇海去了。”
刘秉璋听完拍着手的大喜道:“这是杏林的调度有方,功劳很是不小。”说着,又朝文廷式大笑道:“你们二人,快快替我拟这覆那军机处的电稿。”
文廷式即与徐春荣斟酌一下,照直而说,拟成电稿,不过末了加上几句,可否将那吴吉人即以都司归抚标补用。刘秉璋看过,即行发出,两宫见了,自然一一准奏。
谁知法国的兵舰,虽在浙江失利,却在福建得手。闽浙总督,本是一个姓赫的将军护理,一时无法对付法人,只得飞奏朝廷求援。朝廷即授两江总督左宗棠为钦差大臣。迅速率兵入闽,督办军务,并且电谕浙抚刘秉璋协助。
刘秉璋奉到那道上谕,忽又着慌起来,徐春荣、文廷式二人忙劝着他道:“左相侯本是一位老军务,朝廷又极信用,他既前去,兵饷两项,决计没人掣他之肘。我们此地,只要遣兵协饷,已尽责任,何必发愁。”
刘秉璋急将眼睛望着徐文二人道:“左季高倘若要调你们二人前去,我可不能答应他的。”
徐文二人笑答道:“中丞放心,我们二人,当然在此报效。”刘秉璋还待再说,忽见一个跑上房的小戈什哈,走来报喜道:“替大人道喜,四姨太太,生下一位少爷。”
刘秉璋尚未答话,徐文二人忙向他去道喜。刘秉璋微蹙其眉的说道:“我的孩子多了,再养个把,没甚关系。”说着,望了徐春荣一眼道:“你在外边忙了半生,今年已是四十八岁,最好赶忙养下一个小子才好呢。”
文廷式笑问徐春荣道:“杏翁还没少爷么?”
徐春荣点点头道:“内人曾经养过一个,仅到七岁上便夭亡了。道翁几位世兄?”
文廷式又笑答道:“前年养了一个,取名永誉,小字公达。孩子倒还伶俐。”
徐春荣道:“听说宝眷,尚在广东,何不接到此地。”文廷式道:“来春兄弟还想北上会试,倘能侥幸,那时打算再接家眷。”
刘秉璋笑着接嘴道:“道希的才华,一定能够大魁天下的。”文廷式连连谦虚几句,又问徐春荣道:“杏翁可有如夫人么?”
刘秉璋笑说道:“我听我内人说起,似乎杏林的第三位万氏如夫人,不是业已坐喜了么?”
徐春荣也笑答道:“落在来春二月,不知如何?”他们三个,谈上一阵,方始各散。
等得封印开印之后,转眼已是光绪十年二月初上,徐春荣因为年已半百,望子情切,就在那两天,去向院上请上几天事假,只在家中闲着。
一天已是初九的晚上,万氏夫人业已发动,收生婆也已伺候在旁,徐春荣因事走过万氏夫人房外,觉着产母房内,寂静无声,顺脚止步,忽将门帘搴起一看,那知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只把这位久经战阵的徐营务处,惊得目定口呆起来。你道为何?原来徐春荣那时所见的,却是一个千年老白猿,正在房里纵跳。正待唤人去捉那只老白猿,犹未来得及出声的当口,陡见那位万氏夫人,一个人在她床上,似乎惊醒转来的样子,已在抖凛凛的大喊道:“房里有只老猿子,大家为何不来捉它。”
徐春荣一听万氏夫人如此在喊,便也不管是否血房,一脚奔入,不料一个眼花,那只老猿子,忽又不见,同时复见万氏夫人,又在喊她腹痛,收生婆赶忙上去伺候,早已生下一个孩子。
徐春荣当时瞧见产母平安,所生孩子,谅是那只老猿投胎。无论此子将来怎样,总觉有一些来历,心下一个高兴,连忙奔出房外,一脚上院,报知他的老师知道。刘秉璋一听他这门生,已卜弄璋之喜,连连把文廷式请至,告知其事。徐春荣又将他们夫妇二人,一同见那老白猿之事,说给大家听了。
刘秉璋先笑着的说道:“杏林本是一个孝子,帮同打平长毛,又不居功,更是一个忠臣。晚年能得此子,定是老天赐报吧。”
文廷式既是才子,自然无书不览,对于那些星相之学,并能了解真谛,当下也忙插嘴对着徐春荣笑道:“今年乃是甲申年,二月乃是丁卯月,今天初九,乃是乙卯日。”文廷式说到这句,又在掐指一算道:“此刻正是戌时,乃是丙戌时辰,此子却是一个倒三奇格。”
刘秉璋忙问怎么叫做倒三奇格。
徐春荣接口道:“甲乙丙丁,谓之顺三奇格。此子既是甲申、丁卯、乙卯、丙戌,谓之倒三奇格,倒三奇格自然不及顺三奇格。”
文廷式又笑着道:“只要成格便好。”
刘秉璋道:“古来神龙老猿投生之事,不一而足。此子将来必定跨灶。”
徐春荣皱眉道:“门生生平一无所长。此子即照老师的金口,将来能够跨灶,门生想来也不至于怎样。要末门生把我这个文王卦的学问,传授给他吧。”
文廷式道:“以我看来,此子异日必负一点文名。”刘秉璋道:“他这八字,能入词林么?”
文廷式道:“点林的未必一定成名,成名的未必一定点林,点林仅能一时,成名却是千古。”
徐春荣笑着接口道:“寒家毫无积德,安敢望此。”说着,忽然自己失笑起来道:“现在还是一个脓血泡,只要家慈能有抱孙之乐,也就罢了。”
文廷式却正色道:“兄弟本是一个博而不专的人物,但是平常偶尔鉴人,倒还不差甚么。就是小儿永誉,将来也能得到一点点的虚声。”
刘秉璋听了,很乐意的呵呵大笑道:“你们二人之子,只要将来能够都负文名,我纵不能亲见,也很开心。”徐文二人自然一同谦逊几句,方才退出。
做书的做到此地,却要郑重的表明一声,以上这些说话,都是先妣万氏太夫人以后告知我的。当时先严和道希世叔,各人望子心切,情不自禁,或有这些议论。现在文公达老世兄,确已负着很好的文名,做书的呢,完全是个不学无术之徒,一生事业,毫无足述,至于作几句歪诗,编几部小说,不过一个高等文丐而已。这段小说,不过不敢忘记先严先辈的口泽,断断不敢假此自炫,特将蠢子二字标题,读者诸君,或能见谅。不过我在三四岁的时候,却有一段极危险而又希奇的事情,至今已有四十四五年之久,敝县的那班父老,犹作掌故讲述。我们白岩村的老宅,乃是依山为屋的,所以五层楼上,还有花园草地。先祖妣童太夫人在日,即在那个花园草地之上,盖上一座茅竹凉亭,凉亭紧靠先祖妣的卧房,由那卧房去到凉亭,必须经一座七八尺长,二尺多宽的小小板桥,桥下便是万丈深坑,五层楼下的佣人,每日总在那个坑里淘米洗菜,有时昂首向上一望,好比上海南京路上望着先施公司最高一层楼上,还要高些,因此板桥的左右,复用几根竹子,做成桥栏,以防不测,当时无论何人走过那座板桥,从来不敢扶着桥栏,往下一望的。
先祖妣那时已有八十二岁的了,她老人家却有七子六婿,孙儿孙女,大概也有二三十人之多,先严因是长子,我就是个长孙,先祖妣未免更加溺爱我些,也是有之,所以先祖妣每每谕知所有一班孙儿孙女的乳媪,不准抱着小孙到她那座凉亭,因要走过那座板桥,未免总带几分危险性质,这也是老人家有了经验之谈。
有一年的夏天,先祖妣正在那座凉亭之上,和那族中父老围坐纳凉的当口,陡见一只极大极大的斑斓猛虎,就朝她们人群之中奔去,大家自然飞奔的四散逃开。那只猛虎,因见板桥那边,还有屋宇,不知怎么一来,就向那座板桥之上奔了过去,不料虎的身体巨大,板桥太窄,倒说一被虎的身体一挤,左右两边的桥栏,顿时折断,那只猛虎,也是他的晦气,砰的一声,堕落桥下坑里,立时跌成头碎骨折,一个身体,成为数段,一种惨怕的样子,连那一班久与鹿豕为伍的乡下人见了,都没胆子前去正眼睹它。先祖妣自从瞧见跌死那虎之后,常常以此为戒,不准先慈以及乳媪带我前去定省。这句说话,还是我在一周岁的当口。
及至我倒四岁那年上,先慈又把我从杭州带到白岩老屋里去,探望她的婆婆,先祖妣因见爱媳众孙,又由任所去到她的那儿,自然十分欢喜,就命先慈以及我的乳媪带了我,住在她老人家的卧房。每逢我要惦祖母,总是她老人家从那凉亭上回到卧房,从来不准乳媪将我抱到凉亭上去的。我哪乳媪,也知先严当时仅有我那一个宝贝,每日每晚,也不准我离她一步。有一天的中上,我哪乳媪抱着我的身子,和她一起午睡。等我一个人醒转一瞧,乳媪正在做她好梦,我当时推她不醒,又因房内一个没有大人,忽然想到先祖妣常常地给我对课,课一对上,便有糖果赏赐,一时等候不及,于是悄悄的起下床去,一个人一摸两摸的摸到那座板桥。不料这天,正有两个木匠,在修那座板桥,那时木匠刚去小便,桥栏既已卸去,桥板的一端,仅仅乎搭在先祖妣卧房外面,还有一端,搭在凉亭子的阶前,两块极薄极软的桥板,搁在那个万丈深坑之上,莫说是人不敢走过,就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它若有些智识,也决计不敢爬过去的。独有那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我,竟会摸至桥边,刚刚踏上桥板,桥板陡然轧轧轧的一软,我就扑的一声,一脚滑下桥去。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