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惕斋对着伍晋芳笑道:“这光棍你还想留他在跟前么?兄弟替你将他撵逐出境罢,老哥自己再上一个说帖,兄弟将这光棍的甘结,一并带至关道那里了案。”伍晋芳连连打了几躬说:“兄弟此时被这厮已气得方寸乱了,悉听老哥主张。”可笑这林雨生,害人不成,自己转挨着棒疮,真个同巴氏及小稳子结束结束,乘着轮船东下。朱二小姐毕竟老大不忍,暗中还叫小善子拿了些银子送他,做一路上的使用。夫妻二人,互相埋怨。林雨生冷笑道:“我这苦头,也算吃尽了。他们官官相护,不知将那个姓富的,藏到那里,转来把这苦给我吃。放着我林雨生不死,总有一天撞在我手里,叫他认得我。”
巴氏道:“人总不可坏了良心。我们老爷同富大少爷,在先是待你怎么样,谁知你反去恩将仇报,自然阴间里挂了牌,阳间里挨板子了。但是一层,我们此番究竟望那里走?小稳子的外婆家,你一共也不肯同他通个信,如今冒昧跑了去,不知道他们还肯收留我们不肯?”
林雨生道:“呸,我早已当你的娘家死得干净了,谁还跑去活现形。我此番主意已定,我哥哥林大华不是住在南京么,此番简直去投奔他,又不一定打扰他的,我们自寻觅房子居住,那地方没多熟人,借此可以避避羞耻。”又回头望着小稳子喝道:“万一你大伯伯同大姆姆问你的父亲在湖北干的些甚么勾当,你就说父亲在湖北做老爷,坐上公案,就打人的屁股。若是又问你的父亲走路,怎么一步一拐,你就说你父亲屁股上害着坐板疮。你若迸出半句实话,我定然打断你这厮下半截。”
稳子咕噜着嘴,答应了。这一天到了南京,四处打听他哥子的消息,再也没有影响。后来好容易听见人说这林大华,在督署里当了三年多的缮校差使,毫无遗误,上头念他微劳,已赏给他一个典史职衔。林大华又善于运动,不多时就补实了,目下正署扬州府江都县捕厅。林雨生笑着对巴氏道:“何如?我时常同你讲我们元和县姓林的,谁人不知道是积善传家。拿得稳要出几个官府,你听见不是我哥哥已做到捕厅了,我们不赶到他任上去,还等甚么。”
巴氏也是欢喜。于是又从南京赶到扬州,林雨生到了码头,心里总有些惭愧,怕遇见熟人,遂喊了两顶小轿子,巴氏坐一顶,自己同稳子坐一顶。轿夫问他抬到那里?林雨生道:“江都县左堂。”那四个轿夫听见这五个字,吓得舌头伸了伸,颠着屁股,驾云也似的飞奔过了衙门。林大华的妻子嵇氏,此时听见门口禀进来,说外面来了一群姓林的,说是同老爷是弟兄,小的不敢擅自主张,请太太的示下,还是请不请?嵇氏将眉头一皱,说:“怎么死不了的这些姓林的不曾做官,一林也不林。刚刚做了官,不是这个林,就是那个林。你看这姓林的甚么光景?”那个仆人又说道:“倒是坐着轿子。”
嵇氏才放下笑容说:“既是坐着轿子,倒也不可怠慢。就请进来罢。”一霎时果然见林雨生拐着同巴氏母子一齐进入里面,嵇氏一看,似笑非笑的说道:“哦,原来林雨生叔叔。听说你们在湖北发了财,怎么白鸽子不望兴处飞,来脚踏贱地?”林雨生笑道:“嫂嫂说那里话,记得当年哥哥多受了我的累,在司里吃打手心。……”嵇氏听雨生劈口便说出这句不大兴会的话,十分不自在,又怕仆从们笑,只鼓着腮儿,一言不发。林雨生不知其意,依然接着说道:“后来托庇哥嫂洪福,在湖北做了两任官。久想接嫂嫂去湖北走走,知道哥哥在此,拿着印把子,这印定然交在嫂子手里,就同我的印,交在你弟媳妇手里一般,断然不能分身。”
嵇氏在此觉得林雨生说话有些解事,也就微微含笑。林雨生又道:“今番回来没有孝敬嫂嫂,我同你弟媳妇商议,只好送嫂嫂一支赤金手镯。……”嵇氏笑道:“又多谢叔叔破费,真是从那里说起。叔叔们吃了饭不曾?”林雨生道:“不忙不忙,只是哥哥那里去了,为何不曾见着他?”
嵇氏道:“你问你哥哥么?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像你哥哥真是多劳了,地方上事无论大小一切都仰仗他。”说到此又悄悄用手指着院墙那边道:“我们这位大老爷,他耽着名目,做个正堂他只是闹姨奶奶,前日又弄了一个姑娘,叫做甚么三百块。这三百块又搭上了别的姘头,我们这位大老爷,都气昏了,家里的事还管不清,那里再来管百姓们的事。偏生在这个当儿,东乡里出了一件命案,又叫你哥哥下乡去勘视去了。”这一天嵇氏听见林雨生说带了一支赤金手镯送她,心里兀自高兴,倒也办了四碟四簋,请他们夫妻吃饭。席间,只不见林雨生提起这事。嵇氏更忍不住,便左牵右扯,隐隐的逗着说到这金镯上去。笑道:“听说你们湖北的金价,比这扬州便宜得许多。譬如扬州三十九换,湖北只有三十六换,可是不是?到底湖北是个大地方,拿着金子,也不算件事,不知道叔叔送我的那支金镯,约莫有多少重?”
林雨生抓耳挠腮的一会,笑道:“我那支金镯,也不过只得二两头。”嵇氏又接着笑道:“就烦叔叔取出来给我,我看那湖北的花样,比扬州好不好?”林雨生道:“嫂嫂且吃饭,随后再说。”嵇氏又停了一会,约莫饭已吃完,又收拾出前面一进门房,叫雨生夫妇住在里面。嵇氏又踱出来望巴氏说道:“我们叔叔懒得很,婶婶就将那镯子交给我,让我放心罢。这门口不大严密,万一再被人偷了去。”巴氏未及答应,林雨生刚将行李布置好了,听他们妯娌在此谈心,忙插嘴道:“我老实告诉嫂嫂罢,金镯是有一支金镯,我早已交在哥哥手里了,嫂嫂尽管向哥哥去要。”
嵇氏惊道:“好叔叔,你怎么将送我的物件交给这天杀的,你是几时交给他的?这天杀的一共不曾同我讲过。”说着,又眼泪鼻涕,一齐顺流而下,说道:“这天杀的我同他一桌儿上吃饭,一床儿上睡觉。虽然不曾养得一男半女,然而那被窝里的肮脏事,我那一样儿不曾依他。这天杀的瞒心昧己,从来不曾提起。我知道那天杀的外面有外路,包管拿着这镯子,送给那些不爱脸的婊子去了。这天杀的除非在乡里被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万一不死,会跑回来,我们有话再讲。”
嵇氏越说越气,愤愤的走转内室去了。林雨生一面听,一面笑。嵇氏走后,他就向床边上一坐,唤巴氏道:“你替我倒杯茶,漱一漱口。”巴氏只当不曾听见,林雨生站起来,走至巴氏面前,说:“怎么你又生气了?”巴氏一咕噜掉转身子,将屁股对着他。林雨生笑道:“啧啧啧,这又打那里说起,有话明白讲,也犯不着同我不开口。”巴氏冷笑道:“我把你这没良心天杀的,说起来似同我同心合意的,从去年我的一支藤镯,左说右说,包这么几钱金子,你同我推三阻四,说没有这笔闲钱。哦,原来成两的金子都送来给你这嫂子了。你嫂子的这副面孔,也不见得比我标致。你打一二千里外,就想勾搭她,我就不相信,姓嵇的胜过我这姓巴的呀。”林雨生拍掌大笑起来说:“嵇也好,巴也好,总怪我们弟兄,娶你们嵇巴的不好,我撒了一个瞒天大谎。原是给屁给她吃的,她连屎都吃了下去,你又拾得个红枣子当火吹。”巴氏方才掉转头来,问道:“你当真是撒谎?”林雨生正色道:“不是撒谎,我就是你养的。你替我想想,看可有这力量去打金镯?”巴氏道:“万一大伯回来,对证明白,如何是好?”林雨生笑道:“世界上的事,做到那里,说到那里。等到其时再说,没有个锯倒树捉鸦的道理。若是句句讲实话,包管在外面一步也行不去。”巴氏这才回嗔作喜。于是林雨生终日闲着没事,他哥哥林大华,一直也不曾回来,觉得十分无聊,便颠倒价在街市上闲逛。茶坊酒馆,庵观寺院,没有一处不得他的行踪。
有一天,热得很,他便不曾出门。午后忽然一阵雷雨,约莫下了半个时辰。天色开霁,清风徐来,顿然凉爽起来。林雨生更耐不得,独自携了几百文,又走上街,口里津津的忽然想吃一杯酒儿。抬头一看,见有一块招牌,上写着穆元兴鸡鸭老铺,旁边又挂着两个白灯笼,上面贴着红字,一个是时新筵席,一个是山海奇珍。林雨生兀自欢喜,便走进去。看官可记得这穆元兴酒楼,当初沈小雪同周碧芙在上面曾谈贺花珍贺花仙夭折的事。那时候这酒楼尚是因陋就简,不过上下七八间房屋,如今已是雕栏画栋,开拓出二三十个房间,陈设非常精雅,准许客人叫局,那花枝般妓女,车马络绎不绝。
说起这酒楼发达的原因,却可使人浩叹。中国当这时代可算得民穷财匮,居家度日,一倍比当初要多出三四倍来,市面上也就萧条得很。独是内里的经济,却甚困难,外面的文明,却愈发达。一百件生意做不得,却是这酒楼茶馆再没有钱的人,他都要酣歌恒舞,沉溺其中。白日里丝管嗷嘈,黑夜里牛衣对泣,一般人却也不少。正如燕巢危幕,幸其火未及身,快活一刻,便是一刻。你要问他心理上甚么缘故,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所以穆元兴的主人,到反得铺张扬厉。
林雨生踱上楼去,自知囊中没有多钱,拣选了一进三间敞屋,里面坐的,却俱是下一等客,自己坐的一张桌子对面,却另有一张桌子,已坐了两个人。一个约莫有五十多岁,到是生得肥白,一脸兜腮胡子。一个只三十岁左右,一双近视眼,同眉毛连结在一处。只听见那少年说道:“你老先生,这这这句四四四郊多垒的话,再再再也不错,我我我看他们这这这一班人,有多大本领,连官官官兵都不怕。”那老者冷笑道:“慕翁你这话又错了,他这其中,定然有革命党通同一气。若说几个乡下蠢汉,他岂能军火齐全,公然拒捕。”说着又将兜腮胡子左捻右捻,烈烈的笑道:“怪好的一个清平世界,不知甚么人提着头儿,废八股,兴学堂,坑了我们一辈子,是不谈了,这学堂里便给他闹出这些大乱子,越闹得利害,我越快活。”那少年也笑道:“是是是。只不知这这这小孩子的头,怎么会好好的不知影响了,据据据人说他们会念念念咒语,咒语念起来,那那那个头就化化化成清水。”
老者道:“这个怕不的确。妖由人兴,朝廷里不闹这新法,也不至出这些顽意儿。”两人正讲得高兴,旁边桌子上又有人插起嘴来说:“你老不明白这件事,我最知道详细。我们敝庄上住着一人杨状元家,那杨状元三房只生了一个小儿子,今年四岁,颈项里带了一副金锁,天天有仆人抱着他在庄门口闲坐。有一天身边忽然走过两个人来,一个人嘴里嚼念道:这金锁重得好顺手,拿得来罢。那一个又说道:套在颈项里,怎么拿法。偏生那个仆人,又不解得他们的话,只是呆望。先前那一个人喝了一声说:我有法子去拿,顺手就在靴统里取出一把解手尖刀,轻轻将那小孩子的头割下来,果然就将锁拿得去了。可怜杨状元家里听见这事,好比半天里掼下一桩祸事来。状元气极了,便跑来城里,坐在江都县要人,说非得杀七八十个人头,不能了案。”
林雨生心里暗暗称奇,因话答话道:“请问一声,这些究竟是甚么人呢?”那人又将舌头伸了伸:“东乡这肉团鱼马彪,那个不知道,这做案的左右不过是他的徒弟们作耍。”说毕,他们自谈话吃酒去了。这个当儿,忽然见那老者站起来说:“喏喏,这不是云生来了。”林雨生吃了一惊,果然见云麟从楼梯上跨进来,东张西望,自家不免有些惭愧。转将个头伏在案上装着瞌睡。过了一会,忽然觉得背上有人拍道说:“你不是林先生?怎么会跑到这扬州来?”林雨生只得抬起头来,也就堆着满脸笑容说:“原来是云大少爷,适才不曾瞧见,多有得罪,就请在这里坐罢。”云麟摇摇头指着适才那老者桌上道:“敝业师在此,约我闲话。我一眼看见林先生,像是熟人,果不其然,我就暂坐一坐谈谈罢。”说着,就坐在林雨生桌边问道:“林先生是打我姨父那里回来的?有甚么公干?”
林雨生笑道:“也没有甚么事,不过请了一个假,回我们苏州去扫一扫墓。不料又被家兄留在他衙门里住了几天,家兄就是现任捕厅林大华。”说着又细细的向云麟脸上瞧得一瞧说:“少爷,我们也有大半年不见了,觉得少爷比从前消瘦得许多。”云麟叹道:“我的境遇,凡百难言。闲暇时辰,你请到我那里,我们畅谈。有一个人到了扬州,林先生可知道?”刚说到此,那一张桌上的老者,早已喊起来说:“云生快来,这口麻锅巴,冷了便不适口。”说着用勺子吃了一口汤,呷了几呷。长长的伸了一口气,说:“好鲜!。……”云麟答应了那老者一声,又接着对林雨生道:“就是富玉鸾,富大少爷他是从湖北来到我们姨母家里入赘的。只是此番他们做亲,很是简略,大前天草草就成婚了。喜期这一日,我勉强在那里周旋了一刻,以后我也不曾去走动。他今天有字柬儿来,约我明日在城外平山堂聚一聚。我听他口气,不久就要到日本,保不定还要挈带我那姨妹一齐去,不知林先生在湖北可曾会过见他没有?明天没事,我们一路去会会也好。”
林雨生听见云麟提起富玉鸾踪迹,不由喜得心花怒放。暗想:“这厮果然大胆,我疑惑他逃往日本,不料居然还安安闲闲的在扬州招亲。……”面上却不露出,忙对云麟道:“在湖北我们也会过,只是他起身得快,他算是我的恩主,我如何不去叩见。明天少爷在府上等一等,定然一同去。……”云麟这才走过那一张桌上吃口麻汤。林雨生坐了一会,也就辞了云麟,下楼一路走,一路盘算,暗想天下事,打那里说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我的还是有我的,这件功劳我转成就了我的哥哥了,只是我哥哥还不见回来,万一再放他跑了,那才可惜呢。事不宜迟,我此番回了衙门,立刻着人请我哥哥去。想着那脚下便走得飞快,眨眨眼已到了。见门前车马闹得一团糟儿,内中有个仆役喊起来,说:“这不是二老爷,我们老爷适才回来,命人四处寻二老爷,二老爷快请进去罢,不要叫我们老爷想坏了。”
林雨生听见林大华已回,觉得这事很是凑巧。又听见仆役们说林大华急于相见,觉得弟兄恩爱,毕竟与平常人不同。他就喜孜孜的走得进来,果然见林大华坐在内室里,嵇氏也在旁边坐着。自己妻子巴氏,同稳子站在一边。林雨生弯腰曲背的笑得进来说:“大哥回来了!……”这一句话未完,早见林大华双目圆睁,拍案骂道:“谁是你的大哥?你这不识羞耻的浑账王八蛋,在湖北吃了板子,溜到我这里,不是稳子说出实话,我一辈子也不明白。罢了,你挨板子,是你的下贱,我也不来追问你,只是你又为甚么搬弄是非,说是有一支金镯交在我手里,累我才到了家,你嫂子就要同我打架,你几时做梦,有支金镯交给我的?你好好实说,你若有半字虚言,横竖你屁股上现成的板花,我这里也有板子,再请你领略领略这味道儿。”说着叉腰凸肚,气愤愤的说:“你说你说。”
林雨生夹着一团热肠,要帮助他哥子捉拿革党富玉鸾,好图升官发财,万不料林大华见了面,便兜头的浇了一杓冷水,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忙分辩道:“大哥你也不用生气,我这金镯的话,也不是我哄骗嫂嫂,我也有个缘故。大哥虽然同我不是同胞弟兄,也算得是一个祖父传下来的,我自小儿便听见我父亲说,当日祖父也是个寒士,苦苦的只挣了两支金镯,死后给两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同大哥的父亲了。后来因为大哥出世得早,祖父看着欢喜,就将两支金镯,一齐交给大哥的父亲,说那一支算给大哥将来聘亲事罢。我的父亲那时很是忠厚,也就不曾计较。这支金镯总要算是我们的,所以我说交在大哥手里,若不是这原故,我送嫂嫂镯子怎么不说两支,单说一支呢。”
林大华掉头望着嵇氏道:“你可听见了,他这王八蛋绕圈儿说话,是他的一生本领。我已表明我的心迹,你可以相信得过。”嵇氏也笑起来说:“噢,原来如此,在先谁叫他说得活灵活现。”林大华又冷笑道:“雨生今番到我这里不是看望哥哥,简直是想同我索取金镯了。”林雨生道:“兄弟不过闹着顽顽,谁当真提起这事。”林大华喝道:“死不了的奴才,我这衙门里,不能容你这刑伤人犯。既然你提起祖父,我看祖父分上,还容留你在此住一夜,明日大早,替我赶快滚出去。”这一顿骂得林雨生狗血喷头,只得退回住的那座门房里。巴氏同稳子此时也跟着进来,林雨生不觉潸然泪下,自言自语说道:“这不是嫡堂的弟兄么?待我是个甚么光景。我这人不是糊涂到脑子里去了,我一生一世不曾得着骨肉的好处,提拔我的转是陌路的两个恩人。我昧着良心反苦苦去与他们为难,侯大老爷二千板子,还算是轻饶了我。罢罢,我林雨生知悔了,明天便同他们入了伙去,料想这革命党不辱没人,你们看富大少爷还舍了万贯家财去革命呢。若没有一点好处,何必定要走这条路,他也不呆。”主意已定,次日清晨,便急急起了身来访云麟。
云麟自从红珠死后,他已万事颓唐,忽忽不乐,连他岳家那里,都懒得去,只是老坐在家里,读书侍母,于女色这一层上,到像虚空粉碎,再不流连。自家将他一所书斋里,修葺得十分精洁,四面壁上都悬着红珠小影,大的小的,坐的立的,愁眉泪眼的,含笑拈花的,有甚么心事,便喃喃的对着那些小影私语,好半晌不见那小影答他,他便痛哭起来。痛哭之后,倒反心地怡然,又从壁上摘下一张小影来,供之案头,或酌以清酒,或奠以苦茶。如此消磨了去,便是他仪妹妹出嫁,他也勉强去周旋周施。至于他当初那些闲恨私情,到此转一毫不着迹象。不过觉得富玉鸾此番回扬成婚,十分潦草,不免替淑仪惋惜。又觉得富玉鸾不似当初豪迈,谈吐之间,激烈非常,处处拿话来打动自己,意思间都想自己在这扬州地方,做个草泽英雄。云麟也晓得外面风气,大是不靖,有时候鼻端出火,耳后生风,一般的也跃跃欲试。再一转念,亲老家贫,此等举动,也不是轻易做得的,故连日与富玉鸾仍是个若合若离。转是那个明小姐似珠,饶不得他,没有三天不来见访,她也晓得云麟同红珠这件事,她便百般慰藉,说当妓女的,再没有好人,朝送秦宾暮延楚客,她们那个爱情,通是行云流水,你何苦竟把来当做真境,转是我们这一班女学生,举动虽是文明,用情却极专一。除非高自位置,不屑俯就男子,若是与这男子有了密切关系,倒是轻易分拆不开。而且父母不能阻拦,弟兄不敢过问,较之他们被那些凶龟恶鸨,处处防闲,转不能自由,苦乐何啻霄壤。
云麟听他这番话,心中十分不愿意,又不好意思拿话去驳他,只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像我们内只柳春,我看他待你的光景,也还不差,怎么你转有离弃他的意思呢?”明似珠笑道:“这也要看缘法了。”又出手指着云麟的脸道:“谁叫你比他长得浚我揣他不该怨我,还该怨你。”云麟也笑道:“万一再有俊似我的呢?”明似珠笑道:“呸世界上那里会有这种事?”云麟又笑问道:“我只不信我那内兄怕你,像是怕鬼,不知你这鬼有甚么法儿箝制他?”
明拟珠到此,忽然将云麟上上下下瞅了一眼,简直挪道身子,并坐在云麟椅上,将个嫣红润泽的口唇儿,附向云麟耳边低说道:“我这爱情,是牢牢托付在你身上了。你不用辜负了我,我情愿将他的事迹告诉你,你也不用害怕,知道他是谁。他是革命党,我在先也不知道,因为当初他刻刻思量我同他订了婚约,内中另有个人妒忌他,便是我的表哥哥,这人名字叫做朱成谦,不知打那里将他的一封秘密书函,偷得来给我。”似珠一面说,一面便从一件紧身褂子里,拿出一个皮夹,将皮夹打开来,抽出一张雪白洋纸,轻轻的递在云麟手里,叫云麟看。云麟看着念道:饶三来及地形时易手论何死达的寇多类轲政当市求军潜已海定孟华彪极靠其重字饶转同书春氏雄述内情一悉得无如必目衣念了一遍,全然不解。笑道:“这是件甚么东西呢?你便拿着他来做把柄儿。”
明似珠也笑起来:“这东西很要紧,你若隔一字顺念去,包管就懂得,这是他们党里的生命,我越发看得起他。这结婚的事越发因此到实行了,后来不料又遇见你,我又懊悔不该同他结婚。他窥见我的意思,拿着他做丈夫的身分,处处思量来挟制我。我遂不得已拿话吓他,说要持着这封信,替他出首,他才缩了头,不敢阻饶你我二人的爱情。”云麟笑道:“照这样看起来,你也是个女革命了,我如何敢惹你。……”一句话未完,忽听得书斋外面有人笑道:“甚么叫做女革命男革命?。……”此时吓得云麟大惊失色。明似珠疾便离开身子,一手将信函抢在手里,仍向皮夹里一放,右手便从裙带上翻取手枪。云麟睁睛一看,忙笑起来说:“原来是林先生,你是几时进来的,我们黄妈也不说一声,倒反将我们讲的话窃听了去。”
林雨生瞧见明似珠面上气色不好,忙笑着分辩道:“这位小姐,学生虽然不认得她是谁,然而总不是寻常女流,我林雨生钦佩已到极顶。适才因为云大少爷家门开着,便踅进来,虽然在窗下听得一二句,却句句都打到学生心坎上。学生今日虽然同这位小姐是初识面,云大少爷他是最知道学生的,学生要算得这革命里的一位老作家,凡要革命的,不遇见学生,这命是断然革不成。”云麟笑道:“好好,不料林先生也讲究这个,请问你这命,是打几时革起的?”林雨生笑道:“这话长呢,请二位坐下来,听学生慢慢的讲。”
明似珠听了林雨生一番言语,颇将适才的惊惶消释得干净,又觉得他说话很是得窍儿,便微微笑了一笑,依然坐下。林雨生又斜着身子,笑向明似珠道:“请教小姐贵姓?”明似珠笑指云麟道:“你问你们云大少爷。”云麟便一一代答了。林雨生摇头摆脑称赞道:“这位小姐也思量革一个命耍子,真是我们党里运气要发达了。万一革成功,这凌烟阁上画起像来,到要多买些胭脂呢。”又回头望着云麟笑道:“少爷要问我这革命的话,我这革命很有点来头呢。少爷瞧不起我们姓林的,照家谱上看起来,在明朝时代,倒时常出几位革命祖先,一例的画着红袍纱帽。后来又渐渐衰落,子孙们做买卖本分的人多。一直传到我祖父手里,一总不曾出着一个革命。这祖父很是焦躁。他老人家最尊敬是那三国上一位关老爷,便日日焚香祷告,请关老爷赐一个革命孙子。这一天,我母亲临盆,就是学生出世那一天了。我祖父朦朦胧胧,坐在书斋里静候喜信,不觉睡去,忽然见关老爷挺胸叠肚,跳进来说:恭喜恭喜,前日玉皇大帝分派了许多天神天将诞生人间,一齐革命,我念你侍奉我的香火很是勤劳,苦苦的在玉皇面前,替你求得一个革命孙子,我已命周仓将他送得来了。我祖父正待道谢,忽然不见关老爷,转从门外走入一个乩髯黑面的大汉,搀扶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缓缓进来,你看他怎生打扮,头戴纬帽,红顶辉煌,身着蟒袍,朝珠滴搭,花翎却是双眼,袍袖又是马蹄,外套则黼黻齐全,花街红日,朝靴则光油漆亮,脚踏乌云,我祖父那时惊出一身冷汗,内室里早通告出来,说我学生攒出娘的胞衣来了。我祖父知道我将来不凡,当抱着我的时候,都喊我做心肝命,乖乖命。少爷你想人人都有一条命,不去革他,还革甚么。就如这富玉鸾富大少爷,他也是因为革命革到湖北来的,几乎漏了消息,还是我将他携着逃走了,方才有命,好好的到了扬州。”
云麟望着明似珠道:“不错不错,你不看见那封信函里,有句惊字付的字样,怕就是他。”明似珠道:“我也曾听见柳春告诉过我的,这人姓富,难道他已到了扬州,咱到要去见一见。”云麟笑道:“巧极巧极,他本约定了我,于今日在平山堂聚会。林先生也是为此而来,你若是要去,便一齐去走走不妨。”明似珠大喜,于是更不耽搁,三人便迤逦直望平山堂行去。林雨生此时在路上,左顾右盼,好不威武,好像一入了革命党,便都该将百姓们不放在眼里似的。三人一齐到了平山堂,从山门里曲曲折折,一直寻到方丈里,也不见有一个富玉鸾的影子。正在疑惑,忽然从身旁躐出一个道童装束的小孩子来,望着云麟笑道:“先生可是来寻觅鸾公的?”云麟笑道:“正是。他约我在此相见。”道童笑道:“他们早已走了,留我在此,说怕有人来见访,便引着他在严村相见。先生要去,便随着我来。”说毕,转身便下山如飞而去。
三人急急赶着他影子,又不知走了多少路,早是午后光景,幸亏天色阴沉,路上还不觉得甚热。走至此处,道旁有一口古井,距井数十步,单单的有一座五大间草屋,出出入入的人,很是不少,却都奇形怪状,不似甚么良善之辈。云麟转有些害怕,尽望着明似珠发怔。他们看见了云麟三人,也有立下来瞧看的。不多一会,猛然听见屋里叮叮摇起铃子来,铃声一响,只见那些出入的人,都肃然屏气一例的鱼贯走进去。早见那道童又跑至门首招招手,叫他们也跟着走。走至门首,又有人扯着他们在簿子上签了名字,便随着道童,跨进屋去。只见五大间屋里,黑压压的已坐满了一屋子的人,南向放着一张长桌,巍巍的列坐着几位革命大头脑。其馀都是北向而坐。中间一位面如冠玉,唇若丹砂,黑鬓齐齐的贴到耳际,微微分着一条发缝,两道浓眉,似蹙非蹙,仿佛含有满脸悲愤。明似珠不觉呆得一呆,再看看云麟文弱弱的一个书生,又远不及这位少年英伟。只见那少年见了云麟,便笑道立起来说:“大哥果不失约,来得正好。”又指着明似珠问道:“这位女公子是谁?想也是与我辈极表同情的。”明似珠忙答道:“先生想就是鸾公了,我明似珠屡从手札里饱聆议论,久已心醉,今遇芝颜,尤觉爱慕。云先生是萍水相逢,蒙其介绍到此,焉有不表同情的道理。”
富玉鸾笑道:“好好。”又望着左右说道:“众位弟兄们,看看中国还有此等侠女,咱料其断不灭亡,你们还不相信么?。……”会堂的人,轰然应了一声是,便像半空里响了一个大雷。此时早把个林雨生吓得像个斗败公鸡一般,又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矮挫着身子,躲在云麟、明似珠后面,尽管朝后面望,想要逃走。富玉鸾瞧出神情,不觉喝问道:“大哥,你身后藏的是谁,怕不是来窥探咱们的形径,替我抓过来。”这一声未完,却好林雨生旁边坐着的都是些蠢汉,不由分说,早伸过手扯着林雨生发辫,平地栽倒,更用脚在他身上一踏。林雨怪叫起来说:“富大少爷饶命,是小的林雨生。”
富玉鸾听见林雨生三字,再瞧出他面目,不禁大喜,忙跳下座来说:“了不得,林先生算是咱的恩人,你们如何得罪他。”亲自将林雨生扶起,命人又安了三座椅子,排在左侧。众人见富玉鸾尊敬这委琐不堪的人物,转有些失惊。富玉鸾又将与自己并坐的几个大头脑一一通了名姓。官须知道这些人物,并不是作者又在此凭空结撰,其实都是这部《广陵潮》书中出现过的。一个身材极高,面如黄枣,已长着胡须,便是初次拐小翠子至泰州,二次小翠子便在这个地方,遇见华登云称是他丈夫姓宋的宋兴,绰号满天飞的便是。一个膘肥肉厚,左颧上簇着一搭毛茸茸的青记,坐镇仙女庙,绰号肉团鱼马彪的便是。一个浓眉大目,五绺长须在沿江一带地方,专管贩卖私盐,绰号拔鲸大王孟海华的便是。这三位声势浩大。富玉鸾在日本时辰,早用书招致。其馀便是饶氏三雄,军师康华、童老么、常老二,以及各人手下伙党。饶大雄替党里到湖北沙洋一带地方勾当一件公事,富玉鸾约定他在武昌相会,后来因为风声紧急,不及等待,饶大雄遂一径赶到扬州。当时万籁沉寂,惟见富玉鸾沉着那喉咙说道:“诸君方今的事,成也是要赶紧做,不成也是要赶紧做,不把他弄成破坏支离,也断没有建设的日子。若再延挨下去,弄得发起人死是死了,后来的又怕没有那种毅力,政府里只管醉生梦死,外人的势力,一旦平均,华种子孙,谁也不永永做地久天长的奴隶。满清入关,替我们平治了二百馀年的天下,咱未尝不感谢他。只是这后来又无端的将好好河山,转送给别人手里,这又是咱痛心切骨的恨事了。明白告诉诸君一声,如今广东、四川、两湖以及河南、山陕,我们同志均在那里起事了。不多几天,必有大好消息。即本是拿定主意,帮助武昌弟兄们一臂之力。因为武昌高据上游,一经同蜀豫联络起来,不怕这长江一带,不入我们掌握。偏生遇着我们那一位胆小如鼠的岳丈伍晋芳。……”
话未说毕,猛然从人丛里发出一种呖呖莺声,直嚷起来说:“原来富先生,还是咱的姨妹婿呢,这可格外觉得亲热了。我起先不知道你是谁,原来你是咱的亲滴滴的妹婿,我那仪妹妹真好福气。……”这一声到把大家说得发笑起来,一时人声嘈杂,便不似先前安静。云麟暗地只管抱怨明似珠,说她不该扰乱会场规则。似珠鼓着小腮颊儿,掉转身子不理云麟,两个眼珠,只滴溜溜在富玉鸾面庞上滚来滚去。……富玉銮却也不去理会,又接着说道:“我想这扬州小小地方,便交给孟君海华,更有众位兄弟们在一处,何难成事,不料转将我赶到这地方来,同诸君把臂,事不宜迟,咱们明天一准动手运库第一要紧,其馀便是府里两县,以及捕厅各地方都要派人去监守。至于参府扬营,那些老弱残兵,更非咱们敌手。他们不来敌咱,咱们也不必多去杀他。咱们宗旨,不过为的是拯救同胞,人道主义,不可不念。譬如前日杨家庄一案,他小小孩童,有何知识,贪其金钱,遂戕一命,岂是咱们党里所应做的事。若谓因他父亲做了满清状元,有意同他反对,这又错了。做满清官的人,未必尽是蟊贼。不做满清官的人,亦未必尽是圣贤。总要看他立志在甚么地方就是了。”又笑对云麟道:“云大哥,你何尝不是满清秀才,你居然也肯入咱们党派,这是榜样了。”
云麟立起身子,答应了一声。然而听了这一番话,早不觉吓得面色雪白,话也说不出来,猜准明天这扬州城里,便要出天大祸事。又见那些党羽,听见玉鸾说毕,大家摩拳擦掌,杀气横生。好容易盼到散会,日已西斜。一霎时,马蹄人影,夹道分驰。云麟急急扯了明似珠,奔出村外。匆忙之中,也不知林雨生从那条路走了。云麟喘了一口气,见左右没甚行人,方才望着明似珠说道:“了不得,我猜不到富玉鸾,竟做出来。他不要性命,同那些强盗在一处干事。”明似珠也便道:“了不得。我猜不到那仪姑娘,竟会嫁给这样男子。她那怯弱弱不文明的样子,竟同这富先生在一处干事。”云麟也不辨明似珠说的甚么,只顿脚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劝富大哥不要干罢,他一定不依我。”
明似珠也不辨云麟说的甚么,也顿脚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劝那仪姑娘不要嫁给他罢,她一定不依我。”云麟又道:“这不是急死了人。”明似珠也道:“真要急死人了。……”他们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讲,看是彼此谈心,却各自说的各人心事,总共一句也不曾听入耳朵里。云麟别了明似珠回家,在先时辰,明似珠总不肯让他就走,或是留他到自己那里吃饭,或是跟他一路回家,都要闹到二三更天,方才分手。这一天明似珠总算轻轻的将他一份爱情,移到富玉鸾身上去了,再不同云麟兜揽。云麟一直走入家里,怀着满肚皮鬼胎,又不敢将这话告诉母亲,怕母亲吓坏,一夜里卧不安席,专待明天扬州城里闹得个海覆天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