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知道中国最大休息日子,便是过年,在下也写不尽这过年乐趣。只知道我们中国人遇着甚么赏心乐意的事,开口便说个比过年还快活,可半是可遇不可求的了。在下这部书,虽不把来叙述些琐事,然而在下说的这一年年景,却是风和日丽,芳草在那冻地上,已渐渐露着绿嘴儿。瓶里的红梅花,探着半边身子,把个头钻出窗外,就着日光,开得十分灿烂。这一日黎明,那外面爆竹声煮粥也似的价响,比元旦那一天还利害。东方一片黄云,捧着圆溜溜的红日儿,缓缓的升上来。云麟衣冠齐楚,堂上设着香案,放了五个酒杯儿,五个茶杯儿。一方五十三两猪肉,用盘子盛着,也把来放在桌上。香烛辉煌,恭恭敬敬磕了头,又替母亲秦氏贺节。秦氏笑道:“多谢你相公,今年名利双辉,财源辐辏。”
云麟敬过了神,随意闲语笑道:“娘呀,我看世上敬财神的人也不少,怎么有钱的还是有钱,穷的还是穷,可想这财神也没有甚么公道。如我们家里,那一年不敬财神,谁知敬来敬去,今日桌上放供的还是五十三两一块猪肉,并不曾敬出一块五十三两的元宝来。”
秦氏笑道:“儿呀,这些话到也不用乱说,发财这两个字,也没有凭据,成千成万也是发财,三十五十也是发财,各人有各人福命。我们家里虽算不得富足,然而今日敬神还备得这一方猪肉,便就是神天庇佑,假如命里便连买猪肉这笔钱,财神老爷都不容你发,你又该如何。你不看见叫化子,比我们算苦了,然而也还算是财神老爷帮着他,尚有些冷饭残羹,苟延残喘,不然保不定早已骨头打了鼓了。”
此时黄大妈正捧了两碗糖圆子上来,递给他们母子,听秦氏说这话,也搀着嘴道“太太的话,真是一点不错。穷有穷过,富有富过。就像我们庄子上那个陈百万,先前何等烈烈轰轰,不到二十年功夫,他如今孙子流落下来,转在我们乡里当地保。去年腊月初八,我送封糖糕给网狗老子去,网狗老子还笑着告诉我说:陈百万家的孙子,今年穷得要死,反到我们家里去借米,我还说莫不是陈百万家的财神老爷,跑到我们家里来了。”
网狗子在旁撅着嘴道:“谁说陈百万家的财神,不曾跑到我们家里来,我在家里过年的时辰,的的确确亲眼看见那财神老爷红袍纱帽,站在我们门口。”网狗子说这话,秦氏同黄大妈都不曾留神,云麟转动了好奇的心,一把将网狗子扯在旁边,问适才的话,可确不确?网狗子笑道:“确确确,等我解一泡溺来,再告诉你。”说着撩起衣服,跑至前面院子里去撒尿。过了一会,又跑进来,笑嘻嘻的抓了一大把梅红名片说:“这些红纸,都在我家门缝子里的,相公你瞧瞧。”
云麟接过来一看,也不过是些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拜年帖儿,也便搁在一旁。忽见网狗子又在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望了望,便伸手去撕。云麟喝道:“你手里还拿的是甚么?”网狗子笑道:“我也是在门缝子里拾得来的,我爱这上面山水画得好玩,好相公你赏了我罢。”云麟道:“胡说,知道是谁寄我的,等我看了再给你不迟。”网狗子不得已,便把那封信递过来。云麟忙将封头拆开,抽出一张红花笺儿,约莫有十来个字。云麟一面看一面脸红起来。忙将那花笺扭成一团儿,望嘴里一阵嚼。秦氏笑道:“这信是谁寄你的?”云麟支吾道:“不过左右是同学几个朋友。”网狗子见云麟将信看完毕,竟将那信封要了去。云麟挨到午饭过后向秦氏扯了一个谎,说出城去逛逛,恐怕夜间不能回家,请母亲不用老等。”
秦氏道:“孩儿这天气怪冷的,白白跑出城做甚么?”云麟涎着脸哀告道:“母亲你看这梅红柳绿,春气溶溶的,有甚么冷。”秦氏拗他不过,说:“好好你快去快回。”云麟得了这句话,拔步飞跑,一溜烟早奔出北城,果然游人真是不少,三三五五,成群结队,像个有甚么举动光景。云麟也不暇旁顾,高一脚低一脚,直望前走。猛然背后来了一丛人,都是时式衣帽,嘻天哈地,跌跌撞撞走得来。看见云麟高叫道:“小云,你望那里去,敢是也到史公祠里去听演说?”
云麟将那人一望,只见他戴一顶尖顶京式帽儿,短马褂,长呢袍子,腰间络络索索,还挂着许多表套荷包,嘴里衔一根纸烟,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同学的乔家运,也便含笑站下来问他道:“我们许久不见了,你近来在甚么地方得意?目下想是回来过年的?史公祠里有甚么演说?我却不得而知。我出城是为的别事。”一面说,一面大家都望前走。乔家运笑道:“原来你不能算听演说的,我是从去年便到了上海,如今在一家报馆里弄弄笔墨,也不能算是得意,不过尽我们国民一份子的义务。只是终年不得闲空,残岁二十五才回家走走,不久就要去了。因为我们报馆过了正月初五便要出版。目下听见我们扬州居然有个青年志士,订于今日在这史公祠内演说,我们是一鼻孔出气的,所以不可不前去观观光。”
云麟笑道:“原来你弄进报馆了,你这报馆叫甚么名字?”乔家运道:“我那报馆就是上海堂堂享着大名的千锤报。”云麟笑道:“这名字到不曾听见过。好利害,一锤便是个死,何况千锤呢。”乔家运笑道:“不是这样讲,是说我们这报上的文字,俱是个千锤百炼,不是朱仙镇上用的那锤。”云麟笑道:“不管你一锤也罢,两锤也罢,我们几时得暇,再陪你吃茶闲谈,此时却不便同走了。”云麟说则此时脚下便向斜刺里紧走几步,要想离开这班人。乔家运是最狡猾不过,如何肯依,赶上去将云麟的手一扯,尽管钉着眼睛向云麟脸上望。云麟被他望得脸上红起来说:“得望我做甚么?”
乔家运笑道:“我望望你的眉毛,看曾破过瓜不曾?”说得那一班人同声一笑。云麟更是羞愧说:“越变越惫赖了,怎么说起这些话。”乔家运笑道:“这城外不是甚么好地方,你向这里鬼鬼祟祟的做甚?今天对你不起,断乎要你陪我们一路走。有好演说不去听,你敢不是中国青年。好弟弟,像你这身子单弱弱的,淘碌坏了,敢是犯不着。”云麟被他这一阵冷讥热讽,几乎要钻入地缝里去。硬着头皮答道:“乔大哥,你要我陪你走走也不妨,没的将这些话来污蔑人。”
乔家运拍手笑道:“好好,只要你肯陪我走就是了,算我说的话多多唐突。阿呀好一个黄花相公,不要点污了你的清白。”说着已一窝风的向史公祠走入来。云麟咕噜着嘴,勉强随着他们。早见男女宾多纷纷拥挤,旁边一座牡丹厅上,贴着一张红纸条儿,写着来宾请进四个小字。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在那里招呼。还有背地里悄悄向来宾索钱的。只是专拣着乡村妇女及肩挑负贩的唣。见了乔家运一班人,却装出文明样子谦让着进去。云麟见厅上整整齐齐的排着无数长凳,上面搭着一个高台儿,像是茶馆里讲评话的,又像放焰口的经桌儿,来的人已是不少,究竟男客们居多,有些女眷,大半伸伸缩缩躲在玻璃窗子外面向内张望。等了好一会,只听见那几个秀才一顿乱嚷说:“少爷来了,少爷来了。”
又有一个人跑至厅上,将桌子上面一个铃铛子摇得价响。此时大家都将头掉转过去向外面看,早见一位少年,短发齐眉,浑身西装,右手持着一根柱杖,滴搭滴搭脚上震得那皮鞋响个不住,仿佛眼眶里还含着一包清泪,直跨进门,将头向两旁微微一点,像个行礼模样,兀的便跳上台去。云麟一望吃了一个大惊,不想这窄袖短襟皮鞋草帽的青年志士,便是他朝夕追随慷慨让妻的好友富玉鸾。见他这样举动,又不知他是何用意,觉着看去总有些叫人心酸。不禁站起来,要想大声呼唤他,猛被乔家运拦着说:“会场规则,是不许你乱叫人的,你敢是认得这少年,你随后再同他讲话不迟。此时不便做出这不规则的形状,被人家笑话。”
云麟好生纳闷,只得重又坐下,心里想:怪道这几日去访他,他都叫门口回绝,说少爷不肯见客,原来他早躲在家里弄这玄虚。此时又惊天动地的做甚么演说会,若是传到地方官耳朵里,怕不又别起风波。咳,这个人种种作为,都算是奇极了。看他神情,明是见了我,他转不同我打话,难道才变了一个洋人,就认不得我们中国朋友了?云麟这个当儿,又可气,又可笑,又替他可怜。正在万绪千头,无从说起。早听见富玉鸾轻轻提着那悲咽声音,说道:“诸君呀诸君,知道我们中国的大势呀,诸君看看我们这中国外面好像个如花如火,其实内里已经溃烂了。……”说到此,云麟忽然听见人丛之中,隐隐的有手掌敲得响,只是东一声劈拍,西一声劈拍,总不甚起劲儿。云麟十分纳罕,想这又是做甚么呢?便轻轻问乔家运道:“这是那里响?”乔家运笑道:“这叫做拍掌。譬如唱戏,台下喊好的意思。”云麟点点头,又听见台上接着说道:“北美西欧,谁也不想来瓜分这中国。我们救死的计策,只有一着,便是出洋留学。留学又贵取法乎近,所以兄弟拚着舍弃了财产,自备资斧,向日本游历一番,准于明日动身。……”
云麟听到此处,不知道这日本又在那个地方,保不定千里万里,此时好像富玉鸾便去寻死一般,几无生还之望,不禁滚滚的流下泪来。此时会场中已不似前时安静,早四面叽叽喳喳的议论。富玉鸾更不理会,又提着喉咙说道:“诸君呀,兄弟此去,临别赠言,没有别的嘱付,第一要劝诸君中有明白事体的,从速将那无用八股,决意抛弃,专心在实业上用功。以我们中国同胞的聪明,也断不让于外人,只是二千余年以来,转被那咬文嚼字的腐儒弄坏了。像日本目下敬重圣人,又不是这样,只不过取孔圣人书中大意,可行的便照他去做,不可行的便把来放在一旁,何尝去寻章摘句,一味牵强附会呢。恐怕乘桴浮海那句话,转要应在今日了。……”
富玉鸾说到此,那眉棱眼角,早露着无限热诚的意思。云麟不觉为他也有些感动起来。那会场上拍掌的声音,也就比适才发达了许多。再瞧瞧乔家运的掌心,都隐隐现出一条一条红紫痕迹。云麟不由也便跟着拍了几下。拍掌未终,猛听那场里东南角上惊天动地起了一片哭泣之声。乔家运扯了一把,说:“何如?可知道中国人心不死,听了这演说,便都慷慨痛哭起来,我们到要留神看是那一种人如此热诚?”于是乔家运同着云麟便都伸长了头,垫高了脚,仔细向人丛中望去。谁知不等你望他,那些痛哭的人早都站起来了。内中一个短髯如戟的人,挺胸凸肚,一手挥着眼泪,一手指着富玉鸾骂道:“我把你这少不更事的小生,上刀山,下油锅,用阎王老爷面前一架大秤钩子,挑你的牙,滴你的血,入十八层阿鼻地狱,万世不得人身。你侮蔑圣经,妖言惑众,该当何罪。八股乃历代圣贤立言,我朝自开国以来,便以此得的天下。文官武将,大都从此中出身。有我辈然后国可以兴,无我辈然后国可以败。你是那一国的奸细,得了洋人几多贿赂,叫你来说这亡国的话?况且你说的话,漏洞正多。既说中国溃烂,为何又说外国要求瓜分?外国难不成转看上这溃烂的瓜,我们不为你这无知小子惜,我转替我们堂堂大圣人伤心。阿呀呀,讲到此,我肝肠已是痛碎的了。”说毕,重又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起来。接着同他一路来的朋友,也都擘踊哀号,如丧考妣。直把一会场的人,吓得目瞪口呆。从中便有那些打太平拳头,夹杂在里面,吆喝的吆喝,谈笑的谈笑,鸦飞雀乱,看看会场已是要散乱了。富玉鸾猛见此种举动,直是意外想不到的事,再要想同他们驳诘,知道这吵嚷之中,断听不出说话的声音,不觉恨了一恨,曳着他那一根柱杖,飞也似的跑出史公祠外去了。那几个在会场照料一切的秀才,又都追着他满口大叫说:“你不允我们的酬劳,我们也犯不着抛这有用的功夫来替这当差,你为何白跑掉了?你便跑到日本,看我们还会从蓬莱山顶上,将你拖得下来。”说着也便向祠外跑去。乔家运毕竟眼快,一眼早瞧见骂玉鸾的那位老先生,望着云麟跌脚道:“不好不好,这老牛又在这里闹出笑话儿来了,我是不敢去惹他,我们还是走开罢。”说着,拉着他一班朋友并云麟,从人丛中想挤出去。偏生才挤到厅口,云麟又被那人看见了,大声喝道:“云麟,你也在此听这大逆无道的说话么?”
云麟再躲不得,只得恭恭敬敬垂手喊了一声先生。又向那几位也招呼了,原来这骂富玉鸾的便是何其甫。其余便是严大成、古慕孔一般人物。再望望乔家运,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云麟勉强答道:“学生不知道这里演说是讲的这些话,早知道如此,不该来了。学生心里此时却十分懊悔得很。”
何其甫泪容满面,说:“不谈了,不谈了,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似此种无知狂吠,地方官转不来禁止,这也可怪极了。中流砥柱非赖我辈老成,又将谁赖?我们回去便趁这年下无事,转要杜渐防微起来,方不愧为圣门子弟。”严大成含泪说道:“杜渐防微,说来却还容易,只是怎么样杜法,怎么样防法呢?”
何其甫道:“如今我们大家就把在先立的那个惜字社,加倍振作起来。先前每人一百文入会,今番却改成二百文。这以外一百文做甚么呢?第一件是搜罗古今闱墨,保全国粹。第二件印刷几百张大成至圣先师孔大牌位,是我们同道,都散给他一张,叫他们每日用一杯清水,诚诚敬敬供在家堂上,供一次,磕一次头,保佑他老人家有灵有圣,消灭邪说,八股昌明。第三件专供酒饭之资。”
严大成、古慕孔一般人齐声赞好,这时候全场的人将都散净。云麟心里记挂着那件事,恨不得立刻辞了何其甫走得去。不料何其甫更比乔家运利害,仿佛押犯人一般,将云麟一路押进了城。天寒日短,想再出城,已来不及。云麟这一晚望云惆怅,对雪相思,也就彀他消受的了。何其甫别了众人回转家中,美娘坐在房里没事,将一副牙骨牌儿,摊在桌上,左一搭,右一搭,起那牙牌神数。头一次拿了一副九开,第二次又拿了一副十二开。小媳妇站在旁边,一手托着腮颊,把那个屁股尖儿撅得高高的。笑对美娘道:“再拿一副上上,今年定然吃你的喜蛋。”
美娘含笑道:“呸,我是不想。不好的干净床铺不睡,弄些累赘,尿里来,屎里去,好不龌龊死了。”刚笑着,何其甫突然进门,向书案上一坐,又思起适才苦楚,不觉重又放声大哭,吓得美娘与小媳妇都赶出房门问他说:“你怎么了?财神日子,你也不图顺遂,还亏你是读圣贤书的人呢!”
何其甫听见美娘提紧圣贤两个字,格外呜呜咽咽,哭得抬不起头来。美娘平时虽然知道他有些呆头呆脑,然而总不曾像今日这般举动,怕是遇了邪祟,转吓得索索的抖。小媳妇见这神态,笑得跑到前面告诉汪老太去了。却好美琴、玉琴都在家里贺年,一齐拢进屏门,远远瞧着。美娘拖着他的手急道:“天呀这不坑死人了,有话也该好好说,哭得这个样子做甚么?难不成是我得罪了你。”说着也就滴下泪来。何其甫见美娘为他啼哭,毕竟保存国粹的诚心,不及爱恋艳妻的真念,忙拭了鼻涕说:“你不知道,并不是你得罪我,实情是我们这吃饭家伙,渐渐保不住了。去年听见外面谣言,就有停止科举的消息,不料如今居然有一种无知少年,也都随声附和起来。像今日那个少年,也不足十五六岁,若在当初,正是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一节五大元束?,是最少不过。他忽的天空海阔,说上些一篇撩天大话,万一世界上的少年都像他来,不是要了我们当教书匠的性命。”美娘听到此处不禁破涕笑起来,说:“原来为的这没要紧的事。你也是太过虑了,等到那山砍那柴,不教书难道便没有别的事干。”
何其甫翻着白眼急道:“请问你,我除得教书干甚么?我若不教书,除是你便去为娼。”这一句引得大家都笑了。何其甫方才不哭,说:“凡天下事要没有这个发端,到也罢了。只要有点影响,他都会真个做出来。”
这一年朝廷里发下一道上论,沉沉痛痛的将一个八股科举说得简直没有一毫价值,通饬天下士子,一概研心实学,造就真才,把科举限三年为止,一律改为考试策论。巧巧这一年下半年,便又逢乡试。何其甫听见策论两个字,先吓矮了半截。连日聚集了无数秀才,研究这策论是个甚么讲解。后来方醒悟过来,原来将八股头面略略一换,改成散文模样便是了,也没有甚么苦人所难的地方,便都高兴起来,却是另外花费了几块钱,买得几部《瀛寰志略》《时务通论》,便可以充得一个通达中外的大儒。一到乡试的时辰操演起来,居然做出来的策论,从头至尾,都还可以看得过去。大家聚在一处,会过几次文课,互相捧着卷子,啧啧叹赏,说真是皇上如天之福,即便就这考试一层而论,要我辈改个甚么样儿,便是个甚么样儿,他既可以拔取真才。我们也可以纡金拖紫。怕不是天上左辅右弼的星宿,特特降下凡尘来,扶助圣明天子的呢。于是大家依然兴高采烈,准备晋省赴试。别人不表,单表何其甫特特纠合了云麟说:“我们师徒最好是结伴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云麟听见这句话,好生不快活。又不敢拿话头驳回他,只得勉强答应。你道他为甚缘故呢?原来云麟这半年以来,同妓女红珠,正是打得火热。红珠的父母,准备带着他们姊妹两个向南京秦淮河一带去赶考,碰碰机会。妙珠自他师傅灵修死后,已不在送子庵里走动。听见要往南京,到也欢喜。惟有红珠却恋着云麟,舍不得离他走开。后来知道云麟也是要到南京去应试的,便私地里商议,雇一只船坐着同往。云麟一口应允,直乐得手舞足蹈。这一天已将船雇定,红珠的老子娘,携着红珠同妙珠都上了船,偏生云麟被何其甫绊着,怏怏的将行李挑在何其甫船上。云麟抽了一个空儿,先将此话向红珠说明,叫他们将船跟着自己的船走不要离开。路上还可以偷偷相见,却千万不要给我们这何先生知道,要紧要紧。红珠没法,只得放云麟走了。
云麟走进何其甫船舱里,早看见里面已坐着三个人。一个是严大成,一个是龚学礼,一个是汪圣民。当初在惜字会里,都是见过的。云麟招呼了一声,遂将长衫子脱下,掠在船窗上。龚学礼赤着肩膊,一条草葛裤儿,臭汗湿透了半段。严大成体质甚胖,热得不耐烦,便连裤子都脱得干净,下面只围了一条大一巾。汪圣民略斯文些,一身白夏布褂裤,泥垢得看不出眼来,用一柄破芭蕉扇子,扇得桌上包的字纸儿,像蝴蝶飞舞。保其甫将一双袜子扯下搁在肩膀上。用指头在脚缝里抠。抠了又闻,闻了又抠,满舱里臭气。云麟几乎要呕吐起来。只得将一个头送在窗子外面,吸吸河中水腥,顺便看后面走的船。是时正值午日当空,炎风拂面,果然见红珠的船赶着这船而来。红珠穿了一件粉红汗衫,香气馥郁。一阵一阵向云麟鼻孔中递进去。云麟好不爽快,却好前去是个顺风,云麟这只船甚大,扯起风篷,走得像快马一般。红珠船上的篙工,便伸过一只篙子,搭着大船的艄尾,藉着风劲,直望沙漫洲一路驰去。云麟船上的人见小船这样取巧,不禁勃然大怒,便泼口骂起来,不许小船借他风力。小船上的人也不相让,遂两边对骂。云麟此时忙赶出来招呼船上的水手说:“请看我的分上,让他们一让到了南京,我多开发几个酒钱赏给你。”
船上的人见客官招呼,遂不再骂。何其甫同严大成早拖着鞋子,也赶出来查问这事。本船上的水手便一五一十将这话告诉他,何其甫先前见事情当小,到也阻拦船家不用争竞。猛然留神向小船上看去,见舱里坐的是女眷,不觉放下脸来说:“原来这小船上不是我们奉旨江南乡试的考秀才,如何转容他傍着我们同走,云生还替他讲人情,这也太不自爱了。一个读书君子,一举一动,都有神明鉴察,虽屋漏之中,旦明之地,一毫也不能苟且。你因为他们生得标致,你便存了邪心,私相庇护。你年纪轻,不知道科场里最重的是妇女名节,当初我有一个老师杨古愚先生,不是因为这件事死在场屋里的。前车之覆,后车之戒,你还不躲进舱来。”说着便命自己船上水手,将小船上篙子拔开了。那小船一经离了大船,一转眼已不见他影子。云麟急得只管暗骂,赌气向舱里一坐。严大成笑道:“毕竟何老先生中有主宰,这事做得很正派,你看那两个女子,妖模怪样,不像正经路数,何容玷污我辈。我辈生平自信的,不曾做过一件亏心的事。所以早早的便入黉门,雀顶蓝衫,小小的功名,大大的福分。若是稍不检束,哼哼,怕这天榜上不容易列着姓名呢。”
龚学礼接着说道:“这话确是,不独女色是第一件要紧关头,务宜打破。比如每逢江南考试,是去赴考的,谁不偷偷的将淮北的私盐,成箱成笼望南京装载,以图多得点利息,补助教费。这种人不但瞒漏关税,辜负了皇上天恩,论他品行,已是狗彘不食其余。……”又低低唱道:“狗彘不食其余了乎哉。……”正讲得快活,忽见船已泊着,不向前进,吆喝一声,早跳过几个如狼似虎子手,还有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都来向他们船里查盐。七手八脚,扯板的扯板,开箱的开箱,闹得烟雾涨气。何其甫、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都拚命拦着说:“我们是奉旨应试的,那里是私盐贩子。要你们搜检起来,这还了得。”
那个师爷见他们说得嘴硬,到也不敢动手。谁知这个当儿,有一个子手早打开一只箱子,里面便装的满满白盐。云麟认得正是龚学礼的。龚学礼见已露出破绽,不禁羞得脸上通红,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将盐一古拢儿拿得去了。此时一群子手得了彩头,更不容分说,大家蜂拥似的都来查看。又从汪圣民、严大成衣包里搜出了许多,只有云麟同何其甫行李里一毫没有。云麟暗想:毕竟我们先生人是诚实,到不曾像他们这般无赖。再四面一望,却不知何其甫向那里去了。子手一直查检到后艄上,云麟看见何其甫将裤子扯下,精庇股坐在一个马桶上,见人走进,死也不肯站起身来。子手起了疑心,一定要等何其甫出过恭,查验马桶里可有盐没有。何其甫好生着急,哼哼唧唧的装做腹泻。子手等得不耐烦了,走过两人,将何其甫死命一扯。那里知道这马桶里一点屎屑也无,都变成雪白上好的食盐。大家哄然一笑,连马桶都提得走了。这才安静。何其甫等人走入舱里,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只管短吁长叹。云麟好生快活,忍不住吃吃的笑。龚学礼怒道:“小子何知!”
云麟也不理他,转低唱道:“狗彘不食其余了乎哉。……”念了两句,念得龚学礼腮红耳赤。船一过了这座关卡,知道前面没有查验的了。毕竟他们还在水里拎起一洋铁桶的盐来,这是汪贤民的主意,用盛洋油的马铁桶,将油倾了,满满装着食盐,用锡汁封好了口,一头放在水里,一头系在船舵上,因此不会被查验的人看出形迹。后来便因为这盐分贼不平,何其甫还同他们绝了交情,此是后话不提。过了黄天荡的江面,天色近晚,那一轮落日,鲜血也似的返射在水上,恍如万道金蛇。谁知红珠的船,因为他们在关卡上耽搁了一会,此时反行赶在他们大船前面。一帆风定,燕子矶山色,已照人眼中。刚刚傍着一个小镇市,大家夜里行不得船,都聚拢来泊在岸边。何其甫这只船早同红珠的船紧系靠着。早见江面如飞的来了许多渔船,一二尺来长的鳊鱼,赤尾雪鳞,鲜活得可爱。还有新起水的虾儿,带跳带纵。那些渔父口里嚷着:“卖鲜鱼呀卖鲜鱼呀。……”
红珠此时明知云麟的船在此,便伶伶俐俐的跳上船头,故意同卖鱼的讲价,争短论长。又命他老子捧了许多虾儿,放入舱里。她一片圆转莺吭,咭咭咕咕叫得别的船上的行人,都钻出舱来瞧看。云麟也借着看人家买鱼,同红珠四只眼睛儿在那里讲话。何其甫、严大成他们一干人,看着这鱼虾,不觉馋涎欲滴,大家商议,凑着公分儿,想买点虾子来用酒醉着,预备晚饭时小酌。云麟却便凑趣,自己掏出几百文买了两尾鱼,一荷叶活虾。真喜得个何其甫心花怒放,拍手打掌的喊起来说:“有客无酒,有酒无,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归而谋诸云生。”
云生曰:“我有鱼虾,藏之久矣。以备先生不时之需。”严大成笑道:“改得妙极,只须轻轻将妇字换个云生,便像当日这篇古文是何其翁做出来的了。所以同是一部大题文府,小题文府,也要看人套得取巧不取巧呢。”龚学礼同严大成丢了一个眼色说:“大成兄,酒还未饮,你却先醉了,甚么叫做大题文府,小题文府,我们眼睛里几曾看见过这种书的。我们的文章,谁也不是一字一字,打心眼儿里挖出来。不瞒诸位说,像兄弟做一篇文章,心血都要耗得两斗。无怪每次月课承两淮运使都转大人,高高标出来,卷面上总批着八个大字是:文有肉心,语无泛血呢。莫要说文章没有凭据,这便看出各人的本领来了。”
严大成知道他是因为云麟在此,所以故意掩饰,也便接口说道:“不错不错,狗养的才看大题文府。”龚学礼也接着骂道:“王八蛋才看小题文府。”云麟正在船舱里忙着鱼虾,忽然听见他们在外面发誓。再一细听,原来是为的大题文府。却好严大成适才睡在炕上,顺手在他自家箱子里拖出几本书来做枕头,云麟看得清楚,正是大题文府。不禁暗暗好笑,匆忙里拿了一本,恭恭敬敬送出舱外,递给严大成说:“学生才在严先生炕上,拾到一本书,不知道是甚么,特来请教的。”
严大成好生羞愧,装着不懂,便接过来悄悄向袖里一塞。东山缺处,推出银盆似的一个凉月,暑气已渐渐灭了几分。何其甫好不爽快,叫船家将鱼虾拿在后艄上去烹调,又沽了些村酒来,点起红烛,大家围坐在舱里,浅斟低酌,好不有趣。彼此都有些醉意,正在惝恍迷离之际,猛听得隔壁小船上叮叮弹起月琴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