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狄公听胡作宾一番申辩,故意怒道:“你这无耻劣生,自己心地不良,酿成人命,已是情法难容。到了这赫赫公堂,便当据实陈词,好好的供说,何故又牵涉他人,冀图开脱?可知本县是明见万里的官员,岂容你巧言置辩。若再游词抵赖,国法俱在,便借夏楚施威了。”胡作宾听了这话,不禁叩头禀道:“生员实是冤枉。父台如不将华家女仆提案,虽将生员治死,这事也不能明白。且从来审案,断无偏听一面的道理。若华国祥抗不遵提,其中显有别故,还求父台三思。”狄公听罢,向他喊道:“胡作宾,本县见你是个县学生员,不忍苦苦的苛责。今日如此巧辩,不将他女仆提质,谅你心也不甘。”随即命人提高陈氏。两边威武一声,早将伴始提到,在案前跪下。狄公言道:“本县据你家主所控,实系胡作宾毒害人命,奈他矢口不认,汝且将此前日如何在新房取闹,何时乘隙下毒,一一供来与他对质。”高陈氏道:“喜期吉日那晚间所闹之事,家主已声明在先。总因家主面斥恶言,以至他心怀不善,临走之时令我等三日内小心防备。当时尚以为戏言,谁知次日前来,乘间便下了毒物。约计其时,总在上灯前后。那时里外正摆酒席,老奴虽在房中,昏黄之际也辩不出来。而且出入的人又多,即以他一人来往,由午前至午后已不下数次。多半那时借倒茶为名,乘此放下。只求青天先将他功名详革,用刑拷问,那就不怕他不供认了。”
狄公还未开言,胡作宾向他辩道:“你这老狗才,岂非信口雌黄,害我性命?前日新房取闹,也非我一人之事,只因你家老爷独向我申斥,故说了一句戏言关顾面目,以便好出来回去,岂能便以此为凭证!若说我在上灯前后倒茶下毒,此语更是诬陷。自从午前与众亲朋在新房说笑了一会,随后不独我未曾进去,即别人也未进去。上灯前后,正你公子谢客回家之时,连他皆未至上房,与大众在书房饮酒,这岂不是无中生有,有意害人?而况那时离睡觉尚远,彼时岂无别人倒茶?何以他人不死,单是你家小姐身死?此必是汝等平时嫌小姐夫人刻薄,或心头不遂,因此下这毒手,害他性命,一则报了前仇,二则想趁仓猝之时,掳掠些财物。不然,即是华家父子通同谋害,以便另娶高门。这事无论如何,皆不关我事。汝且想来,由午前与众人进房去后,汝既是陪嫁的伴姑,自必不离他左右,曾见我复进去过么?”高陈氏被他这一番辩驳,回想那日,实未留意,不知那毒物从何时而来。况且,晚间那壶茶既自己去泡,想来心下实是害怕,到了此时难以强词辩白,全推倒在胡作宾身上,无奈为他这番穷辩,又见狄公那样威严,一时惧怯,说不出来。
狄公见了这样,乃道:“汝说胡作宾午后进房,他并未曾进去。而且先前所供,汝出来吃晚饭时,胡作宾正与你家少爷在书房饮酒,你家老爷也说他是午前进房。据此看来,这显见非他所干。汝既是多年的仆妇,便该各事留心,而且那壶茶是汝自己所泡,岂能诬赖于他?本县度理准情,此案皆汝所干,若不从实招出,定用大刑伺候。”高陈氏见了这样,吓得战战兢兢,叩头不止,说道:“青天老爷息怒,老奴何敢生此坏心,有负李家老夫人大德。且而这小姐,是老奴携带长大,何忍一朝下此毒手?这事总要求太爷究寻根底。”狄公听毕,心下想道:“这案甚是奇怪。他两造如此供说,连本县皆为他迷惑。一个是儒雅书生,一个是多年的老仆,断无为害之理。此案不能判结,还算什么民之父母?照此看来,只好在这茶壶上面追究了。”一人坐在堂上,寂静无声,思想不出个道理。忽然值堂的家人送上一碗茶来,因他审案的时辰已久,恐他口中作渴。狄公见他献上,当将盖子掀开,只见上面有几点黑灰浮于茶上。狄公向那人道:“汝等何以如此粗心?茶房献茶,也不令用洁净水烹饮,这上面许多黑灰,是哪里而来?”那人赶着回道:“此事与茶夫无涉。小人在旁边看见,正泡茶时,那檐口屋上忽飘下一块灰尘,落于里面,以致未能清楚。”狄公听了这话,猛然醒悟,向着高陈氏说道:“汝说那壶茶是汝所泡,这茶水还是在外面茶坑坊内买来,还是在家中烹烧的呢?”高陈氏道:“华老爷因连日喜事,众客纷纷,恐外面买水不能应用,自那日喜事起,皆是家中自烧的。”狄公道:“既是自家烧,可是你烧的么?”高陈氏道:“老奴是用的现成开水,另有别人专管此事。”狄公又道:“汝既未烧,这烧水地方是在何处呢?”高陈氏道:“在厨房下首闲屋内。”狄公一一听毕,向着下面说道:“此案本县已知道了。汝两人权且退下,分别看管,候本县明日揭明此案,再行释放。”当时起身,退入后堂。
此时华国祥在后面听他审问,在先见他专代胡作宾说话,恨不得挺身到堂,向他辱骂一阵,只因是国家的法堂,不敢造次。此刻又听他假意沉吟,分不出个皂白,忽然令两造退去,心下更是不悦。见狄公进来,怒颜问道:“父台从来听案,就如此审事的么?不敢用刑拷问,何以连申诉驳诘皆不肯开口呢?照此看来,到明年此日也不能断个明白。不知这里州府衙门未曾封闭,天外有天。到那时莫怪举人越控。”说着,火气不止,即要起身出去。狄公见了,笑道:“尊府之事,本县现已明白,且请少安勿躁。明日午后,定在尊府分个明白。此乃本县分内之事,何劳上宪控告?若明日不能明白,那时不必尊驾上控,本县自己也无颜做这官宰,此时且请回去罢。”华国祥听他如此说来,也是疑信参半,只得答道:“非是举人如此焦急,实因案出多日,死者含冤,于心不忍。既老父台看出端倪,明日便在家拱候了。”说着,起身告辞,回转家内。
这里狄公来至书房,马荣向前问道:“太爷今日升堂,何以定说明日判结?”狄公道:“凡事无非是个理字。你看胡作宾那人,可是个害人的奸匪么?无非是少年豪报,一味嬉戏,误说了那句戏言。却巧次日生出这件祸事,便一口咬定于他。若本县再附和随声,详革拷问,他乃世家子弟,现在遭了此事,母子两人已是痛苦非常,若竟深信不疑,令他供认,那时不等于本县究办,他母子必寻短见。岂非此案未结,又出一冤枉案件!至于高陈氏,听他那个言语,这李家乃是他恩人,更不忍为害。所以本县这数日思前想后,寻不出这案的原由,故此不肯升堂。今日华国祥来催审,本县也只得敷衍其事,总知道这茶壶为害。不料茶房献茶与本县,上面有许多浮灰,乃是屋上落下。他家那烧茶的地方,却在厨下闲屋里面,如此这般的推求,这案岂不可明白么?”马荣听毕,说道:“太爷的神察,真是无微不至。但是如此追求,若再不能断结,则案情比那皇华镇毕顺的事更难办了。”
正说之间,洪亮与陶干也由外滴进来,向狄公请安已毕,旁立一边。狄公问道:“汝等已去有多日,究竟看出什么破绽?早晚查访如何?”洪亮道;“小人奉命之后。日间在何垲那里居住,每至定更之时以及五更时节,即到毕家巷口访察。一连数日,皆无形影。昨晚小人着急,与陶干两人施了夜行的工夫、蹿在那屋上细听。但闻周氏先在外面向着婆婆叫骂了一回,抱怨他太爷带至家中医病。小人以为是他的惯伎,后来那哑子忽然在房中叫了一声。周氏听了骂道:‘小贱贷,又造反了。老鼠打降,有什么大惊小怪。’说着,只听扑咚一声,将房门关起。当时小人就有点疑惑,他女儿虽是哑子,不能见老鼠就会叫喊起来。小人只得伏于屋上细听,好象里面有男人声音。欲想下去,又未明见进出的地方,不敢造次。后来陶干将瓦揭去,望下细看,又不见什么形迹。因此小人回来,禀明太爷,请太爷示下。”狄公听毕,问道:“何垲这连日访那姓徐的,想已清楚。他家左近可有这姓么?”不知洪亮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