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南方蛮族的兴起
(一)梁建业、江陵两大士族集团的灭亡
南朝至梁亡已告一段落。梁末国土已蹙,扬子江北部都已丧失。梁的失败,也就是南朝的失败。陈亡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
梁武帝时期虽然号为极盛。然人力、物力都有败亡的情势。这当追根于梁武帝的政策。《南史》七《梁本纪中,武帝纪》记梁武帝"勤于政务,孜孜无怠,每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烛看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然仁爱不断,亲亲及所爱愆犯,多有纵舍,故政刑弛紊。"
按《陏书》二五《刑法志》记秣陵老人之言云:
"陛下(梁武帝)为法,急于黎庶,缓于权责,非长久之术。诚能反是,天下幸甚。"
秣陵老人谓梁武帝为法"缓于权贵",也就是《南史》所说"仁爱不断,亲亲及所爱犯,多有纵舍"。象萧正德逃奔北魏,又自魏逃归叩头请罪,"武帝泣而诲之,特复本封"。在武帝的宽纵下,以萧正德为首的"四凶","为百姓巨蠹,多聚亡命,黄昏多杀人于道,谓之'打稽'"。"勋康子弟多纵恣,以淫盗屠杀为业,父祖不能制.尉逻莫能御"。(《南史》五一《梁宗室传上,正德"政刑紊乱到了极点,权贵急剧腐烂下去。
梁朝败亡情势可从《梁书》三八《贺琛传》贺琛所说四事看出。其言略云:
"是时离祖任职者,皆缘饰奸谄,深害时政,琛遂启陈事条,封奏。其一事曰:今北边稽服,戈甲解息,政是生聚教训之时,而天下户口减落,诚当今之急务,虽是处流,而关外(《通鉴》一五九梁武帝大同十一年十二月胡注曰:谓淮、汝、淦、泗新复州在边关之外者。"〉弥甚。郡不堪州之控总,县不堪郡之裒削,更相呼扰,莫得治其政术,惟以应赴征敛为事。百姓不能堪命,各事流移,或依于大姓,或聚于屯封,盖不获已而窜亡,非乐之也。其二事曰:今天下守宰,所以皆尚贪残,罕有廉白者,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淫奢之弊,其事多端,粗举二条,言其尤者。今之燕喜,相宽夸豪,积果如山岳,列肴同绮绣,台之产,不周一燕之资,而宾主之间,裁取满腹,未及下堂,已同臭腐。又歌姬II女,本有品制,今虽复庶残微人,皆盛姬姜,务在贪污,争饰罗绮。故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其余淫侈,著之凡百,习已成俗,日见滋甚。欲使人守廉隅,吏尚渰白,安可得邪?其三事曰:百司以深刻为能,以绳逐为务。犯罪者多,巧避滋甚,旷官废职,长弊增奸,实由于此。其四事曰:不息费则无以聚财,不休民则无以聚力。自普通以来,二十余年,刑役荐起,民力凋贺琛所说四事,一、二事最为深蠹。"天下户口减落",原因即在州郡"惟以应赴征敛为事"。天下守宰"皆尚贪残",原因即在"风俗侈靡"。前者反映了人民的贫困,后者反映了士族的贪婪腐朽。这是由梁武帝宽纵士族权贵,政刑谬乱造成。贺琛所说的四事,表明梁时统治阶级已经走上败亡之路。
士族包括一流士族与次等士族,在南朝被称为"复士、见《宋书》三二《王弘传》〉,可以享受免除税役的特权(《南齐书》四六《顾宪之传I"凡有赀者,多是士人,复除。":)全部负担都落在非士族的庶民身上。梁朝太平五十年,士族贵人唯以侈靡为务。皇亲国戚是如此,新起的寒门官吏也是如此。《南史,梁宗室传上》谓箫正德"自征虏亭至于方山,悉略为墅。蓄奴僮数百,皆黥其面"。同书六二《朱异传》记朱异自称"我寒士也,遭逢以至今日"。他这个寒士,在侈靡上丝毫也不后人。《南史》云:
起宅东眩,穷乎美丽,晚曰来下,酣饮其中,每迫曛黄,虑台门将,乃引其卤簿,自宅至城,使捉城门,停留管籙。既而声势所驱,薰灼内外,产与羊侃相埒。好饮食,极滋味声色之娱,子鹅該麵不辍于口,虽朝谒,从车中必齐饴饵。而轻傲朝贤,不避贵戚。"
淫奢在权贵内部已泛滥成灾。权贵们自然不会知道,这将给他们自己带来致命的打击。
梁武帝答贺琛,说他自己是节俭的,"除公宴,不食国家之食,多历年稔,乃至宫人,亦不食国家之食,积累岁月"。《《梁书,贺琛传》〉节检的人在奢侈时代,总还会有,但为个人的问题,与全部社会无关。梁武帝为自己的辩解却站不住脚。《资治通鉴》一五九梁大同十一年胡注云:
"帝奄有东南,凡其所食,自其身以及六宫,不由佛营,不由神造,又不由天竺国来,有不出于东南民力者乎?惟不出于公賦,遂以为不食国家之食,诚如此,则国家果谁之国家邪!"
胡三省的话是有道理的。梁武帝还要求贺琛具体指出人来,"某刺史横暴,某太守贪残,某官长凶虐"。(《粱书,贺琛传》〉其实那时已不是某某人的问题,而是整个上层社会都为奢靡之风所笼罩。
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梁武帝并非节儉之辈。这就是佛事,他舍得化钱。
南朝商业很发达。《隋书》二四《食货志》说到-"晋自过江,凡货卖奴婢、马、牛、田宅,有文券,率钱—万,输估四百人官,卖者三百,买者一百。无文券者,随物所堪,亦百分收四,名为散估。历宋.齐、梁、陈,如此以为常。以此人竞商,不为田业。"
从这段话中可以了解南朝商税较轻(百分之四,卖三买一),故"人竞商贩,不为田业"。商业的发达,需要货币。货币本用锎铸,在梁朝出现了一种异常的现象,即用铁币来取代铜币。《隋书,貪货志》云-"至#通中,乃议尽罢铜钱,更II铁钱。人以铁残易得,并皆私铸。及大同已后,所在铁钱遂如山丘,物价腾贵。"
这造成了"通货蟛胀'',搞得民穷财尽。铜钱到哪里去了呢?被梁武帝用去营造佛的金身去了。
在佛教史上,有这样一种情形:佛的金身与铜钱有矛盾。佛教有三武之难,从第二次、第三次可以看出,废佛不久便铸钱。周武帝建德三年五月丙子废佛毁像,六月壬子即铸五行大布钱,以一当十,与布、泉钱并行。(见《周书》五《武帝纪》)唐武宗会昌五年七月废怫,中书上奏更明言:"天下废寺铜像、钟磬,委盐铁使铸钱。"(《旧唐书》一八上《武宗纪》)这是将佛的金身用来造钱。还有一种相反的情形,即把铜钱用去铸造佛的金身。梁武帝属于这一种人。
梁武帝"大兴寺塔,广缮台堂"。(《魏书》九八《岛夷萧衍传》慕容绍宗檄)《高僧传》一四兴福门《梁京师正觉寺释法悦传》,记释法悦与白马寺沙门智靖"欲造丈八无量寿佛,始鸿集金铜,于梁天监八年五月三曰,于小庄严寺营造"。用了"四万金铜,尚未至胸,又驰启开数,给功德铜三千斤"。铸成的金身"有大钱二枚,现犹在衣襟"。《广弘明集》一六《梁简文帝谢敕赉铜供造善觉寺塔露盘启》、记赉"铜一万斤.供起天中寺"。据此可知梁时寺庙所耗与所藏金银財宝之多。为此,梁武帝是不惜破费的。
修《梁书》的史臣在《梁书》三《武帝纪下》中说,在梁武帝统治的岁月里,"治定功成,远安迩肃。加以天祥地瑞,无绝岁时,征賦所及之乡,文轨傍通之地,南超万里,西柘五千。其中瑰財重宝,千夫百族,莫不充扨王府,顯角阙庭。三四十年,斯为盛矣。自魏晋以降,未或有焉。"这真可谓"太平盛世"。可是就在这种太平盛世中,整个上层社会在腐烂下去,严重的政治危机在隐伏中。
梁时士族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无论是建业集团还是江陵集团,都腐朽了。梁武帝是楚子的最后一个代表,是属于南朗前期的一个人物,因此他善于骑马。至元帝则"素不便驰马"X《南史》八《梁本纪下》〉梁时士族甚至惧马如虎。《颜氏家训》四《涉务》云:
"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嘛飲陆梁,莫不摄,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
这样的人居然是建康令。《南史》六二《顾协传》记梁武帝尝谓:
"北方离凉,四十强仕,南方卑湿,三十已衰。如协便为已老(顾协时年三十有五但其事亲孝,与友信,亦不可遗于草泽。"
南朝士族年岁较长的均在前期,如王导、谢安等是。后期三十便为已衰,已老,这样的士族又安得不亡?
南北士族至梁武帝时,无不趋向奢侈腐化。武人已不能带兵,侯景戏弄武帝"非无菜但无酱"(《魏书》九八《岛夷萧衍传》、菜即"卒"字,酱即"将"字。(解释见上篇)有卒而无将才,以至不得不依靠新来的北方降将,在梁末,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变乱一起,士族的末日,在所难逃。
梁末,建业与江陵的两大士族集团,为两批外族及被解放的奴隶消灭。建业士族集团,是在侯景之乱的时候被消灭的。《颜氏家训,涉务篇》略云-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离履,出则车舆,人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一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赢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
《魏书》九八《岛夷萧衍传》略云:
"初《建业)城中男女十余万人,及陷,存者才二三千人。……始景渡江至陷城之后,江南之民及衍王侯妃主、世胄子弟,为景军人所掠,或自相卖寰,溧流人国者盖以数十万口,加以饥馑死亡,所在涂地,江左遂为丘墟矣。"
台城之围,城中皆为不能战的吴人及北来士族,城外则为北将或外来民族。侯景"又募北人先为奴者,并令自拔,赏以不次。……于是奴僮竞出,尽皆得志"。(《南史》八〇《贼臣侯景传》〉台城的胜负实为整个社会民族的胜负。
江陵也有一批士族。他们有的从南阳等地迁来,如庾氏、宗氏;〔见本书第八篇《晋代人口的充动及其影响》(一))有的从建业过来,如王褒、周弘正。《南史》三四《周弘正传》说到侯景平定之后,朝议迁都的问题。梁元帝曾大会文武四五百人,说"劝吾去者左袓"。"于是左袒者过半"。可见当时寄居江陵者不少。西魏攻陷江陵,"汝南王大封、尚书左仆射王褒以下,并为俘以归长安。乃选百姓男女数万口,分为奴婢,小弱者皆杀之"。(《南史》八《梁本纪下》〉江陵这支士族也被消灭了。
梁末之乱,为永嘉南渡后的一大结局。南朝士族在经过数百年腐化之后,于梁末被全部消灭。陈为南朝的尾声,且社会有重大的变化。此即南方土著豪酋的兴起。陈为北人低门与南方蛮族相结合所建立的朝代。
或谓梁武帝废嫡立庶,导致骨肉相残,为梁朝灭亡的原因。骨肉相残,自是一个原因,然梁武帝之所以废嫡(昭明太子萧统之子萧欢)立庶(晋安王萧纲,即简文帝〉,是因为南朝整个社会不重嫡子。关于梁武帝废嫡立庶,《南史》五三《梁昭明太子统传》云:
"帝既废嫡立庶,海内,故各封诸子大郡,以慰其心。岳阳王詧流涕受拜,累日不食。"
同书同卷附统子《欢传》云:
"欢既嫡孙,次应嗣位,而迟疑未决。帝既新有天下,恐不可以少主主大业,又以心衔故,意在晋安王,犹豫自四月上旬至五月二十一日方决。欢止封豫章王还任。"
《周书》四八《萧詧传》云-
"大通三年进封岳阳郡王,官东扬州刺史。初,昭明卒,梁武帝舍酱兄弟而立简文,内常愧之,宠亚诸子。以会稽人物殷阜,一都之会,故有此授,以慰其心。昝既以其昆弟不得为嗣,常怀不平。"
简文帝为侯景所杀之后,荆州萧绎(梁元帝)为排除称帝道路上的降碍,攻灭湘州萧誉(萧詧之弟〉。萧詧自雍州起兵,攻打萧绎失败,归附西魏。益州萧纪起兵顺江东下,也被萧绎打败。萧绎虽然做了皇帝,可是雍、益二州都被西魏占领,导致了国力的削弱。后来江陵被西魏攻陷,萧绎身死。这似乎是由梁武帝废嫡立庶引起,实际却是梁元帝萧绎为了做皇帝,"不急莽、卓(指侯景)之诛,先行昆弟之戮"造成。(《南史》八《梁本纪下元帝》〉如果再看一看《颜氏家训,后娶篇》之"江左不讳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妾媵终家事。河北鄙于侧出,不预人流。"
就可知南朝并不重嫡妻、嫡子、嫡孙,与"河北鄙于側出"不同。慕容绍宗说梁武帝"废捐冢嫡,崇树愚子,朋党路开,彼我侧目"。(《魏书,岛夷萧衍传》〕,是站在匕人的立场看问题。梁武废捐冢嫡,在南朝无所谓好与不好。北朝重宗法,南北社会是不同的。我们应从整个社会风俗来看梁武帝的废嫡立庶,而不应从梁武帝个人举措是否失当来考虑。梁朝灭亡的主要原因是建业、江陵两士族集团的腐朽,而不是梁武帝的废嫡立庶。南朝商业城市发达,士族喜居都邑,特别是集中于建业和江陵,都邑一被攻破,士族也就被摧毁。北方宗族与农业土地有关系,不在都市,所以北方士族的势力可以延长下去。这影响到隋唐以后的历史。
(二)陈与南方蛮族
这里说的南方蛮族或南蛮,泛指南方溪、俚、越等族。
陈时,楚人的武力已经消失。为镇压变乱,陈朝起用应时而起的南朝土著。南朝末期,政治势力复转人土著之手,楚子的天下变成了南方土著的天下。这里先说一下陈朝以前南人出任将帅的问题。
陈朝以前,南人之任将帅以武功显名的,最著名者,有吴兴沈氏一族,如沈田子、沈林子、(见《宋书》一〇〇《自序》沈庆之、沈攸之、沈文季,《见《宋书》七七《沈庆之传》、七四《沈攸之传》、《南齐书》四四《沈文季传》及《南史》三七《沈庆之传》附《攸之》、《文季传》。》以及王敬则(见《南齐书》二六、《南史》四五《王敬则传》;)、陈显达(见《南齐书》二六、《南史》四五《陈显达传》八陈庆之(见《梁书》三二、《南史》六一《陈庆之传》)诸人。上篇说到刘裕曾谓"吴人不习战",袁淑曾谓"南人怯懦,岂办作贼"。通常言之,凡一原则,不能无少数例外。即如陈庆之,史言他是义兴国山人,梁武帝说他"本非将种,又非豪家"(《梁书》三二《陈庆之传》)。南人中得到陈庆之这种将领,诚属例外。至于王敬则,虽然侨居于晋陵南沙县,接士庶以吴语入见《南齐书,王敬则传》)然其家实自临淮射阳迁来(见《南史,王敬则传》)。临淮地域的人,正是瑰收《魏书,司马釵传》所说的楚人。王敬则有可能本是寒门北人,而非南人。王敬则接士庶之所以全用吴语,是因为他出自卑下的社会阶级。南朝疆域内北语、吴语,为士庶阶级的表征,非南北籍贯的分别,殊不足以断定他是南人。陈显达为南彭城人,疑本从彭城迁来。惟吴兴沈氏一族,则《宋书,自序》说得极为详细。其为吴人,自无可疑。不过,沈家代出名将,似与南朝吴人不习战的通则不合。
考《世说新语,雅量》"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条载王珉骂谢玄之词云:
"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耳。"
刘孝标注云:
"玄叔父安曾为吴兴,玄少吋从之游,故珉云然。"
按"釣碣"之"碣",今所得见善本倶无异读,但其义实不可解,颇疑是"椅"字即"狗"字的伪写。(如《荀子》二《荣辱》"乳椅不远游"及"有珣彘之勇者"之例。〕正如温峤视陶侃为"溪狗"之例。意者吴兴本有溪人,故王瑕才骂谢玄为"吴兴溪中钓碣《钓珣)气而吴兴沈氏世奉天师道(见《宋书》一《自序》及《南史》三七《沈庆之传》附《僧昭传;,并以将门见称于世(见《南齐书》、《南史,沈文季传》),则颇有源出信仰天师道、"拳足普斗"的溪族的嫌疑。吴兴沈氏累世贵显,文采昭著(如沈约之例〉,而北来世族如褚渊,却以"门户裁之"。又如王融,也以蛤蝌同类相讥。(见《南史》二一《王弘传》附《融传》王融答沈昭略之语》这也许就是吴兴沈氏终不能比数于吴中著姓如朱、张、顾、陆诸家的缘故吧!如果这个假定能够确立,则不独沈氏的善战可以得到解释,且于难通的《世说新语》中"钓碣"一语,"碣''为"阀"之误,也可得到一个旁证了。
说南朝前期吴人不习战,南人怯懦,是相对于善战的楚人、:人而言。在吴人不习战声中,配酿着南方郡邑岩穴之长、村屯坞壁之豪的兴起。伹要有时机。这个时机便是侯景之乱。南方土豪洞主不是汉末魏、晋、宋、齐、梁以来的三吴士族,而是江左的土人。即魏收所谓巴、蜀、溪、俚诸族。此等族类在侯景之乱以前,除少数例外,大抵为被压迫的下层民族,不得预问南朝的政治。楚人武力的丧失为此等人的兴起创造了条件,而侯景之乱,给了此等人以兴起的机会。侯景乱梁,不仅为南朝政治上的巨变,且在江东社会史上,亦为划时代的大事。南方土豪洞主乘侯景之乱兴起,大致不出两种方式:一为率兵人援建业,因而坐拥大兵,二为晡聚徒众,乘着州郡主将率兵勤王的机会,以依法形式或强迫取代其位。继梁朝而起的陈朝,不得不承认这种事实,以取得他们的支持。
在说南方土豪洞主兴起之前,须说一下陈朝的皇室。按《陈书》一《离祖纪上》略云-"高祖武皇帝讳霸先,字兴国,小字法生,吴兴长城下若里人,汉太丘长陈蹇之后也。世居猓川。蹇玄孙准,晋太尉。准生匡,匡生达,永嘉南迁,为丞相掾,历太子洗马,出为长城令,悦其山水,遂家脣。达生康,复为丞相掾,咸和中土断,故为长城人。离祖以梁天监二年癸未岁生。"
由此可知陈II先为晋成帝咸和土断之后,被列为南方土著之一的吴兴长城下若里人。自咸和到天监,近两百年,吴兴长城陈氏已与吴人同化。其婚姻对象为杲人。陈霸先之妻章要儿,据《陈书》七《高祖宣皇后章氏传》,为吴兴乌程人。"本姓钮,父景明为章氏所养,因改"姓章。这表明陈朝皇室门第较刘、萧为低,非出自豪家将种,而出自经土断后,被列为吴人的低等北人。陈氏与王敬则同类。王敬则本临淮射阳人,侨居南沙,接士庶以吴语,为最低等的北人。亦与"本非将种,又非豪家"的义兴国山人陈庆之同类。
陈朝所起用的大将多为南方的土康洞主。这是当时事势造成。《陈书》三五熊昙朗等传论云:
"粱末之灾诊,群凶竞起,郡邑岩穴之长,村屯邬壁之彔,资劚掠以致强,恣陵侮而为大。"
这些乘乱竞起的"群凶",是不可能镇压的,只能起用。《熊昙朗传》有"昙朗以南川豪帅,随例除游骑将军"的话。《陈书》二〇《华皎传》有"时南州守宰多乡里酋豪"的话,说明南方土豪洞主起为将帅牧守的时代,在梁陈之际到来。兹略引史文数条,以见梁末岩穴村屯的酋康的兴起。
《陈书》八《侯安都传》(《南史》六六《侯安都传》同)略云:
"侯安都,始兴曲江人也。世为郡著姓。善转射,为邑里雄康。梁始兴内史萧子范辟为主簿。侯景之乱,招集兵甲,至三千人。高祖人援京邑,安都引兵从髙袓,攻蔡路养,破李迁仕,克平侯景,并力战有功/'按《宋书》九二《良吏传,徐豁传》略云;
"元嘉初,为始兴太守。三年,遗大使巡行四方,并使郡县各言拫益,豁因此陈表三事,其一曰:(郡)既遏接蛮俚,去就益易。其三曰:中宿县俚民课银,一子丁输南称半两。寻此县自不出银,又俚民皆巢居鸟语,不闲货易之宜。每至买银,为损己甚。又称两受人,易生奸巧。山俚愚怯,不辨自申。"
俚族分布于岭南。以此传所云始兴"遏接蛮俚"、"中宿县俚民"、"山俚"证之,侯安都颇有俚族的嫌疑。他乘侯景之乱,招集兵甲三千,兴起于始兴,后来作了陈朝的大将。
又《陈书》九《欧阳颉传》(《南史》六六《欧阳颟传》同)略云:
"欧阳撅,长沙临湘人也,为郡豪族。以言行笃信著闻于岭表。梁左卫将军兰钦之少也,与鑕相善,故颉常随钦征讨。钦征交州,复启飯同行。钦度岭,以疾终。顦除临贺内史。侯景构逆,【衡州刺史书)粲自解还都征景,以敏监衡州。京城陷后,岭南互相吞并。梁元帝称制,以始兴郡为东衡州,以敏为刺史。萧勃死后,岭南扰乱。高祖授鎮都督衡州诸军事、安南将军、衡州刺史。未至岭南,魬子纥已定始兴。及颉至,岭南皆摄伏。仍进广州,尽有越地。改授都督广交(等)十九州诸军事、广州刺史。
纥累迁都督交广等十九州诸军事,在州十余年,威惠著于百越。太建元年,下诏征纥为左卫将军,遂举兵(反〉。兵败,伏诛,家=籍没,子询以幼免。"
按《陈书》二一《萧允传》附《引传》及《南史》一八《萧思话传》附《引传》,俱有"始兴人欧阳颃"之语。疑长沙临湘欧阳一族,本自始兴迁来。考刘悚《隋唐嘉话》载欧阳颉孙欧阳询形貌丑怪事(孟柒《本事诗》同)略云:
"国初长孙太尉《无忌)见欧阳率更(询)姿形甚陋,嚷之曰?耸麟成山字,埋肩畏出头,谁言麟阁上,画此一如此说来,欧阳询的形貌当与猿猴相似。《太平广记》四四四弓I《续江氏传》记欧阳询父欧阳纥梁末随兰钦出征,其妻为白猿窃去,有身后,复夺还,因而生欧阳询,故欧阳询为猿种。其语虽然不经,要可知欧阳询形貌的丑怪。正史中尚未言及欧阳询状类猿猴,但也说到了欧阳询状貌的寝陋,丑异。如《旧唐书》一八九《儒学传上,欧阳珣传》(《新唐书》一九八《儒学传上,欧阳询传》同)云:
"欧阳询,渾州临湘人,陈太司空领之孙也。虽貌甚寝陋,而聪悟绝伦。高丽甚重其书,尝遣使求之。高祖叹曰:'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彼观其迹,固谓其形魁梧邪?'"
同书八二《许敬宗传》(《新唐书》二二三《奸臣传,许敬宗传》同)亦谓欧阳询"状貌丑异"。据此,若取欧阳氏本出始兴一事,参以《宋书》所载徐豁关于始兴俚民之言,或《资治通鉴》所载殷阐关于始兴溪子之言,欧阳氏疑出俚族或溪族。欧阳氏累世文学艺术,而究其种类渊源所出,却有出于俚或溪种的嫌疑。此可谓"有教无类"。
又《陈书》一一《黄法?传》(《南史》六六《黄法传》同)略云-"黄法,巴山新建人也。少劲捷有胆力,歩行日三百里,距跃二丈。颇便书琉,姨明簿领。出人郡中,为乡里所惮。侯景之乱,于乡里合徒众,太守贺诩下江州,法麩同书三五《熊昙朗传》(《南史》八〇《熊昙朗传》同)略:
"熊昙朗,豫章南昌人也。世为郡著姓。有膂力。侯景之乱,稍聚少年,据丰城县为栅,桀劫盗多附之。梁元帝以为巴山太守。钢州陷,晷朗兵力稍强,劫掠邻县,缚卖居民,山谷之中,最为巨患。时巴山陈定亦拥兵立寨,昙朗伪以女妻定子。又谓定曰:'周迪、余孝顷并不愿此婚,必须以强兵来迎。'定乃遣精甲三百,并土紊二十人往迎。既至,昙朗执之,收其马仗,并论价责赎。绍泰二年,昙朗以南川亲帅,随例除游騎将军。"
同书一三《周敷传》略云:
"周敷,临川人也。为郡豪族。胆力劲果,超出时辈。性豪侠,轻财重士,乡党少年任气者咸归之。侯景之乱,乡人周续合徒众,以讨贼为名。梁内史始兴藩王蓊毅以郡让续。侯景平,梁元帝授敷宁州刺史。"
同书三五《周迪传》(《南史》八《周迪传》同〉略云:
"周迪,临川南城人也。少居山谷,有&力,能挽强弩,以弋猎为事。侯景之乱,迪宗人周续起兵于川。梁始兴王萧毅以郡让续。迪召募乡人从之,每战必勇冠众军。续所部渠帅皆郡中豪族,稍骄横,续顿禁之。渠帅等并怨望,乃相率杀续,推迪为主。迪乃拥有临川之地,筑城于工塘。梁元帝授迪高州剌史/'
以上黄法(巴山新建八熊昙朗(豫章南昌)、陈定(巴山)、余孝顷(新吴洞主,见《周迪传》)、周续、周敷、周迪(均临川南城入都是乘侯景之乱兴起的南川(赣江流域)土豪洞主。按《南史》四七《胡谐之传》记胡谐之为"豫章南昌人","家人语溪音不正"。胡谐之曾就梁州刺史范柏年求佳马,范桕年"接使人薄",使人归谓胡谐之:"柏年云:胡谐是何溪狗,无厌之求。"这说明胡谐之为南川的溪族人,即槃瓠蛮人。若依《南史,胡谐之传》出生地域的关系言之,则黄法、熊昙朗等当与"俱狗"同类。《续搜神记》本《桃花源记》著录武陵捕鱼为业的溪人姓名为黄道真,李绰《尚书故实》记"有黄生者,擢进士第,人问与颇同房否?对曰:别洞。黄本溪洞豪姓,故以此对。人虽咍之,亦赏其真实也。"疑黄法魁之姓与黄道真、黄生之姓本为一源。
又《陈书》一〇《程灵洗传"《南史》六七《程灵洗传》同)略云-"程灵洗,新安海宁人也。少以勇力闻。步行日二百余里,便骑善游。粱末,海宁、黟、敏等县及阳、宣城郡界多盗贼,近县苦之,灵洗素为乡里所畏伏,前后守长恒使招募少年,逐捕劫盗。侯景之乱,灵洗聚徒据夥、欽以拒景。景军据有新安,新安太守湘西乡侯驚喼奔依灵洗,灵洗奉以主盟,"同书三五《留异传》(《南史》八〇《留异传》同;)略云-
"留异,东阳长山人也。世为郡著姓。(异)为乡里雄豪,多聚恶少,守宰皆患之。梁代为蟹浦戌主,历晋安、安固二县令。侯景之乱,还乡里,召募士卒。太守沈巡援台,让位于异。异使兄子超监知郡事,率兵随巡出都。及京城陷,异随临城公萧大连,大连委以军事。会(侯)景将军宋子仙济浙江。异奔还乡里,寻以其众降于子仙。侯景署异为东阳太守。侯景平后,王僧辩使异慰劳东阳,仍纠合乡闾,保据岩阻。其徒甚盛,州郡惮焉。元帝以为信安令。荆州陷,王僧辩以异为东阳太守。世祖乎定会稽,异虽转输粮頃,而拥擅一郡,威福在己。绍泰二年以接应之功,除缉州刺史,领东阳太守。"
同书同卷《陈宝应传》(《南史》八〇《陈宝应传》同)略云:
"陈宝应,晋安侯官人也。世为闽中四姓。父羽,有材干,为郡雄豪。宝应性反复,多变诈。梁代晋安数反,累杀郡将,羽初并扇感合成其事,后复为官军响导破之。由是—郡兵权皆自巳出。侯景之乱,晋安太守、宾化侯萧云以郡让羽,羽年老,但治郡事,令宝应典兵。宝应自海道寇临安、永嘉及会稽、余姚、诸暨,又载米栗与之贸易,多致玉帛子女。其有能致舟乘者,亦并奔归之。由是大致赀产,士众强盛。侯景平,元帝因以羽为晋安太守。高祖辅政,羽请归老,求传郡于宝应。离祖许之。高祖受禅,授闽州剌史。世祖嗣位,仍命宗正录其本系,编为宗室。"
以上程灵洗(新安海宁)、留异(东阳长山)、陈羽、陈宝应父子(晋安侯官),据地域论,当是越种。这些人都是乡里的雄豪,乘侯景之乱,或聚徒起兵,或以势力强迫取代州郡主将之位(如晋安陈氏〉。
又《陈书》九《侯瑱传》(《南史》六六《侯瑱传》同)略云:
"侯瑱,巴西充国人也。世为西蜀酋豪。(梁鄱阳王萧)范迁镇合肥,瑱又随之。侯景围台城,范乃遺瑱辅其世子蠲人援京邑。京城賠,瑱与嗣退还合肥,仍随鋼徙镇湓城。俄而范及囑皆卒,瑱领其众,据有豫章之地。"
同书一三《徐世谱传》(《南史》六七《徐世谱传》同)略云:
"徐世谱,巴东鱼复人也。世居荆州。为主帅,征伐蛮、艇。至世谱,尤敢勇有膂力,善水战。梁元帝之为祸州刺史,世谱将领乡人事焉。侯景之乱,因预征讨,累迁至员外散常侍。侯景平后,以功除衡州刺史,资镇(《南史》"镇"作"领"是)河东太守。江睃陷没,世谱东下依侯瑱。绍泰元年,征为侍中、左卫将军。永定二年,迁护军将军,侯瑱、徐世谱是以合法形式,乘侯景之乱,兴起的巴地酋豪。按《后汉书,南蛮传》巴郡南郡蛮条载有廪君的神话,巴族即是南蛮中廉君一种。《魏书》七九《董绍传》记萧宝夤反于长安,董"绍上书求击之,云:臣当出瞎巴三千,生瞰蜀子"。董绍为新蔡銅阳人,《宋书,夷蛮传,豫州蛮传》记西阳有巴水、蕲水、希水、赤亭水、西归水"五水蛮",廉君之后。董绍当属五水蛮中的巴水蛮人。"巴人劲勇,见敌无所畏惧",董绍故云"瞎巴"。(《董绍传》》至于董绍所谓"蜀子",所指为与萧宝夤相应援的薛凤贤、薛修义等人。梁末兴起的侯瑱、徐世谱,正是巴族豪酋。江陵陷落之后,徐世谱往依侯瑱,或与同族有关。
上面列举的人物完全可以说明梁陈之交,是南靱政洽史上的一个大变化的时代,楚子集团的时期结束了,士族的历史结束了,原来默默无闻的南方蛮族中的土豪洞主,纷纷登上了政治舞台。胨朝便是依恃南方土著的亲族建立起来的。此为江左三百年政治社会的大变动。蛮族在魏收的《魏书,僭晋司马鈑传》中,专指糜君蛮。而"南蛮"在史书上则为南方非汉族的通称。在这个意义上陈也可说是南方蛮族建立的靱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