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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正文·第十一篇 楚子集团与江左

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陈寅恪 著

政权的转移

《魏书》九六《僭晋司马黻传》说到江东民族有云-"中原冠带呼江东之人皆为貉子,若狐貉类云。巴、蜀、蛮、僚、谿、俚、楚、越,鸟声禽呼,言语不同,猴、蛇、鱼、繁,嗜欲皆异。江山辽阖,将数千里,叙瑪糜而已,未能制服其民。"

《魏书》所云江东各族,重要的是谿、楚二族。楚与东晋及宋、齐政权的转移有关,谿与陈朝的建立有关。本篇要谈的是楚子集团与江东政权的转移。

东晋是在南来的北方士族和江东本地士族相结合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北方士族和江东一等士族,都是文化高门。东晋之初,从王敦与苏峻的叛乱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现象:高门缺乏将领。苏峻之乱是陶侃平定的,陶侃是什么人呢?《晋书》六六《陶侃传》略云:

"陶侃,本鄱阳人也。旲平,徒家庐江之寻阳。父丹,吴阳武将军。侃早孤贫,为县吏。至洛阳,伏波将军孙秀〔此另一孙秀)以亡国支庶,府望不显,中华人士耻为掾属,以侃寒宦,召为舍人。与《杨皡)同乘,见中书侍郎顾荣,荣见奇之。吏部郎温雅谓踔曰:'奈何与小人共载?'或云:侃少时渔于雷泽,网得一织梭,以挂于壁。有顷雷雨,自化为龙而去。侃有子十七人。以夏为世子。及送侃丧还长沙,夏与(弟)斌及称各拥兵数千以相图。〈侃子)旗性甚凶暴。〖侃子)称性虓勇不伦,与诸弟不协。……,

按吴士鉴《晋书斟注》亦引《异苑》陶侃钧鱼得梭化龙故事。《晋书》陶侃本传所记得梭化龙,当即取之于《异苑》。《世说新语,贤嫒篇》载有陶侃少时作鱼梁吏一事,刘孝标注弓I《幽明录》复有陶侃在寻阳取鱼一事,然则,陶侃本出于业渔的贱户,无怪当日的胜流如温雅等辈,均不以士类待之。陶侃出于何族?

《世说新语,容止》石头事故朝廷倾覆条记庾亮畏见陶侃,而温桥劝庾亮前往之言云:

"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优也。"

又《后汉书》一一六《南蛮传》章怀注引干宝《晋纪》云:"武陵、长沙、庐江郡夷,紫瓠之后也。杂处五溪之内。"

紫瓠蛮即谿或溪族,所以号为"溪",与五溪地名至有关系。陶侃少时既以捕鱼为业,又出于溪族杂处的庐江郡,故于温娇"溪狗"之诮,终不免有重大嫌疑。《晋书,陶侃传》谓陶侃本鄱阳人,"吴平,徙家庐江之寻阳''。陶侃之家当是獮阳郡内的少数民族。又陶侃既被当曰胜流以小人见斥,而终用武功致位通显。他的儿子禀性凶暴的有不少。此则气类亦与溪族相近,后当论之。

从整个东晋来看,象陶侃这样有溪族重大嫌疑的将领,只是个别的例子,但却可说明东晋高门士族缺乏可为将领的人才。东晋将领之职后来落到了流人中有武力的中层阶级楚人之手。至于槃瓠蛮的兴起要待梁末陈初。

南北朝史乘所谓"楚",相同处是与《史记,项羽本纪》、《货殖列传》所说的"西楚"的一部分相当,指以彭城为中心的地域。但又有不同处。南朝史乘称淮南或江西为楚。《宋书》八三《黄回传》(《南史》四《黄回传》同)略云-"黄回,竟陵郎军人也。出身充郡府杂役。(戴明宝)启免回,以领随身队,统知宅及江西事。回拳捷果劲,勇力兼人,在江西与诸楚子相结,屡为劫盗。会太宗初即位,四方反叛。明宝宕太宗使回募江西楚人,得快射手八百。"

同书八七《殷塽传》略云-"义军主黄回募江西楚人千余。回所领并淮南楚子,天下精兵。"

"淮南楚子"与"江西楚人"义同。善射善战,为楚人的通则。

《梁书》二〇《陈伯之传》(《南史》六一《陈伯之传》同)略云:"陈伯之,济阴睢陵人也。幼有膂力。年十三四,好著猶皮冠,带刺刀,候伺邻里稻熟,辄揄刈之。尝为田主所见,呵之云子莫动!'及年长,在钟离数为劫盗。"

按《宋书》三五《州部志一》有济阴太守睢陵令。睢陵"前汉属临淮,后汉属下郅",正当淮南之地。故陈伯之被田主呵之为"楚子"。

南朝史乘称淮北徐兖之地亦为楚。《宋书》八六《殷孝祖传》略云:"前废帝聚相元年,以本号督兖州渚军事、兖州刺史。太宗初即位,四方反叛。孝祖忽至,众力不少,并伧楚壮士,人情于是大安。"

按《宋书》三五《州郡志一》云:"兗州,〔元嘉)三十年六月复立,治瑕丘。(原注:"二汉山阳有瑕丘县"。'是殷孝祖所率的兵众巧兖州的军队,故为"伧楚壮士"。而《资治通鉴》一三一泰始二年纪此事,胡注释"伧楚"二字之义云:

"江南谓中原人为伧,荆州人为楚。"胡释"伧"字义是对的.而释"楚"字义则非。这是因为没有注意兖州的地域关系造成。不然,殷孝祖所部哪里来的如此多荆州人?

又"楚"往往与"怆"连称。如"伧楚壮士"、"江西怆楚、《南齐书》四七《王融传》八"淮南抢楚"(《北齐书》三二《王琳传》八"侨杂怆楚"(《梁书》四九《文学传,钟》〉、"诸伧楚"(《南齐书》四五《始安王遥光传》八"皆伧楚善战"(《南齐书》五一《崔慧景传"。按《世说新语,雅量》刘注弓I《晋阳秋》云:"吴人以中州人为枪。"《南史》七〇《循吏传杜骥》云:"晚度北人,南朝常以伧荒遇之。"同书七七《恩倖传,孔范》又称汝阴《合肥)人任蛮奴为"淮南抢士"。则"伧"字在吴人心目中,为包括淮南楚子在内的北人。

《魏书,僭晋司马釵传》所谓"楚",与南朝史乘中所谓"楚",意义虽有相近之处,但差异性较大。《魏书》九五《僭伪传》总序云:"纠合伧楚"。同书九七《岛夷桓玄传》云:"岛夷桓玄,本谯国龙亢楚也。"同书同卷《岛夷刘裕传》云:

"岛夷刘裕,晋陵丹徒人也。其先不知所出,自云本彭城彭城人。或云本姓项,改为刘氏,然亦莫可寻也。故其与丛亭、安上诸刘了无宗次。裕家本寒微,恒以卖履为业。意气楚刺,仅识文字。"

按魏收于宋高祖不迳称之为楚,在于魏收以其家世所出,至为卑贱,籍贯来历不明,未肯以之与楚人桓、萧并列。

《纨书》九八《岛夷萧道成传》云-"岛夷萧道成,晋陵武进楚也。"

同书同卷《岛夷萧衍传》云:"岛夷萧衍,亦晋陵武进楚也。"

桓氏原出谯国龙亢,刘裕原籍彭城郡彭城县绥舆里(见《宋书》一《武帝纪》)。龙亢、彭城均当西楚之地,这里《魏书》谓之为"楚",与南朝史乘所说的楚一致。然而《魏书》所谓龙亢楚、丹徒楚、武进楚,是对南朝境内北方人的贬称。北朝人诋毁南朝人,凡中原人流徙南来的,北朝人俱以楚目之,故楚之名变成一个轻蔑的名词,为北朝呼南朝疆域内北人的通称。

南来北人有文武之别,武人多为楚人。《晋书》七四《桓#传》谓"彝少孤贫",此非寒贱之义。桓彝为汉五更桓荣的九世孙,父桓颢,官至郞中。苏峻之乱,桓彝曾"纠合义众"讨苏峻。他可称之为豪族将种。桓温为桓#的长子,勋业并茂,而谢奕称之为"老兵"。《晋书》七九《谢奕传》略云-"奕每因酒,无复朝廷礼,尝逼(桓)温饮,温走人南康门避之。奕引渥一兵帅共饮,曰:'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怪。'

把桓温看作兵的,当时不止谢奕一人。桓温为子求婚于王坦之,王坦之之父王述不允。《晋书》七五《王述传》记王述对王坦之之言云:

"汝竞痴邪,讵可畏温面而以女妻兵也。"

可见王述也把桓温看作兵。须知王述与桓温,一属于太原王氏,为文化高门;一属于谯国桓氏,但以武风见长。桓氏虽非寒贱之族,然门第不及王氏,故为王述所轻。

起兵钢州,夺取东晋政权,改国号为楚的桓玄,又是桓温之子。这亦可说明楚人桓氏尚武。不过,桓玄并未能转移东晋的政权,即在此时,比谯国龙亢楚子桓玄更有武力的彭城楚子刘裕兴起,东晋虽未为桓玄所亡,但为刘裕所灭。

刘裕为晋陵丹徒京口里的楚人。楚人过江,大都居住在丹徒京口里一带。此地可称为楚人的大本营。《宋书》三五《州郡志一》南徐州刺条略云:

"晋永嘉大乱,幽、||、青、并、兖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过淮,亦有过江在晋睃都界者。晋成帝咸和四年,司留在江北者,并立侨郡县以司牧之。文帝元嘉八年,更以江北为南兖州,江南为南徐州,治京口,割扬州之晋陵、兗州之九郡侨在江南者属焉,敁南徐备有徐、兖、幽、冀、青、并、扬七州郡&。令领郡十七:南东海、南琅邪、晋陵、义兴、南兰陵、南东莞、临淮、淮陵、南彭城、南潸河、南高平、南平昌、南济阴、南濮阳,南泰山、济阳、南鲁郡。"

南东莞以下十二郡无实土(见《南齐书,州郡志》〉,寄居于京口。象彭城刘裕,即京口里人。南东海亦在京口,只有南兰陵在武进、南琅邪在江乘。

《世说新语,捷悟》郗司空在北府条刘注弓|《南徐

州记谓"徐州人多劲悍,号精兵,故桓温常曰:'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这即是因为京口为楚人的

大本营。太元初,谢玄所组织的以彭城刘牢之为首的"北府兵?主要是楚人。北府兵集团亦可名之为京口楚子集团。

彭城刘裕出身于北府集团。彭城有"四刘",《宋书》七八《刘延孙传》云:

—刘氏居彭城县者,又分为三里,帝室居绥舆里,左将军刘怀肃居安上里,豫州刺史刘怀武居丛亭里,及吕县凡四刘。虽同出楚元王,由来不序昭穆。"

刘延孙出于吕县刘,为雍州刺史刘道产之子。绥舆刘较之于吕县刘,豪II性格更浓,但门第并不低贱。刘裕的母亲赵氏,祖父赵彪为晋治书侍御史,父亲赵裔,为晋平原太守。(见《宋书》四一《孝穆赵皇后传》)此可证绥舆刘非贱族。

《宋书》五二史臣云:

"高祖虽累叶江南,楚言未变,雅道风流,无闻焉尔。"

《抱朴子,外篇,讥惑》尝谓江表"乃有转易其声音,以效北语"者。江左士族以能作"洛下书生咏"为荣。(见《世说新语,雅量》"桓公伏甲设馔"条及刘注、《轻诋篇》"人问顾长康"条及刘注)《宋书》八一《顾琛传》谓"宋世江东贵达者,会稽孔季恭,季恭子灵符,吴兴丘渊之,及琛,吴音不变。"言外之意,除此数人,江东贵达者吴音都变了,都说洛下语了。刘裕虽不能说洛下语,伹也未被吴人所同化,说吴语。雅道风流虽然无闻,要知不是庶人,而为一未进入文化士族之林的豪族(楚子〕。六朝地方上的大家族,都是由篆族逐渐进人文化士族。彭城四刘,进人文化士族比较早的,是吕县刘。

东晋政权的转移,应追溯到孙恩、卢循之乱。桓玄即乘孙、卢之乱,起兵于荆州,并一度夺到东晋政权。刘裕率京口楚子集团讨伐桓玄,桓玄失败,刘裕又率京口楚子集团平定了孙、卢之乱,从而掌握了东晋的大权。义熙九年,刘裕上表土断。此年土断"唯徐、兖、青三州居晋陵者,不在断例"。(《宋书》一《武帝纪中》〉这个规定是对京口楚子集团的特殊优待。刘裕易晋为宋,依恃的仍是京口楚子集团。看一看京口举义及刘宋初年武将的籍贯是很有意思的。

京口举义武将箱贯在《宋书》一《武帝纪上》中说得很清楚。其言云:"(高祖)乃与(东海何)无忌同始共还,建兴复之计。于是与弟道规、沛郡刘毅、平昌孟昶、任城魏咏之、高平植凭之、琅琊诸葛长民、太原王元德、陇西辛扈兴、东莞童厚之,并同义谋又云:

"凡同谋何无忌《东海塊咏之(任城八咏之弟欣之、顺之,植凭之(离平〕、凭之从子韶、貂弟祗、隆、道济、道济从兄范之,高袓弟道怜(彭城》,刘毅《沛郡人毅从弟藩,孟昶(平昌人昶族弟怀玉,河内向弥、管义之,陈留周安穆,临淮力厨、从弟珪之,东莞裏、从弟宝符、从子生、童茂宗,陈郡周道民,渔阳田演,谯国范清等二十七人,愿从者百余入。"

高平植氏、平昌孟氏、河内向氏,据《宋书》四五《植韶传》、四七《孟怀玉传》、四五《向靖传》,"世居京口"。沛郡刘毅,据《宋书》五二《庾悦传》,"家在京口"。

又宋初尚有刘穆之,东莞莒人,"世居京口"。徐羡之,东海郊人。刘怀慎、刘怀肃,彭城人。刘悴,沛郡萧人,"家在京口"。另有到彦之,彭城武原人。朱齡石,沛郡沛人。毛脩之,荥阳阳武人。篇恩,兰陵承人。虞丘进,东海郯人。桓护之,略阳桓道人。《分见《宋书》四二《刘穆之传》、四三《徐羡之传》、四五《刘怀慎传》、《刘粹传》、四七《刘怀肃传》、四八《朱齡石传》、《毛脩之传》、四九《蒯恩传》、《處丘进传》、五〇《桓护之传》、《南史》二五《到彦之传》;这些人都是南朝境内的北方人。彭城、东海、琅邪、东莞、临淮均属徐州,任城、高平、陈留均属兖州,平昌属青州城阳郡,沛郡、谯国、陈郡均属豫州。地当西楚。按《魏书》之说,他们都是楚人;按南朝史乘之说,他们多数也是楚人。这些人极大多敉都住在晋陵郡中,而多数又集中于京口。彭城刘裕、刘道规、刘道怜,东海何无忌、徐羡之、虞丘进等住在京口,自不待言。(《晋书》一五《地理志下》:"穆帝时,移南东海七县出居京口。"〉若髙平植凭之、平昌孟昶、河内向弥、东莞刘穆之等"世居京口",沛郡刘毅、刘粹"家在京口",史乘也有明言。这个京口楚子集团为东晋南朝数百年武力之所出。京口兵即北府兵,为最强之兵。鈀水之战谢玄挫败苻坚,得力于这批人为士卒。下至孙恩、桓玄之平,宋、齐之建,兵力亦出于此。东晋需要它来维系,也就必易为它所代替。刘宋即依恃这个集团建立。

齐、梁二萧原居东诲兰陵,过江居于晋陵武进,被《魏书》称之为"晋陵武进楚"。二萧也是寒微士族中的豪家将种,非微贱之族。此亦可从婚姻、语言上看出。

《南齐书》二《皇后传》记齐髙帝之母宣孝皇后陈道止为临淮东阳人,魏司徒陈矫之后,父陈肇之为郡孝廉。齐高帝的皇后刘智容为广陵人,祖刘玄之、父刘寿之均为员外郎。齐武帝的皇后裴惠昭为河东闻喜人,祖裴朴之为给事中,父裴玑之为左军参军。《梁书》七记梁武帝萧衍之母太祖献皇后张尚柔为范阳方城人,父张穆之为晋司空张华的六世孙。梁武帝的皇后郗徹为高平金乡人,祖郗绍为国子祭酒,领东海王师,父郗烨为太子舍人。她们称是北人而非吴人,都出身于豪家而非寒族。在语言上,据《南史》四七《胡谐之传》所记:

"建元二年,为给事中、晓骑将军。上方欲奖以贵族盛铟,以谐之家人语溪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

可以反证萧家语音之正。凡此均可说明晋陵武进萧氏出身虽非高门,但亦非微族。

萧道成为一楚子军人,他所以能在诸楚子中取得成功,易宋为齐,在于取得三齐的精兵。

按宋明帝泰始年间,失淮北四州及豫州淮西之地。《资治通鉴》一三二泰始三年春正月胡注云:

"淮北四州,青、冀、徐、兖。豫州淮西,汝南、新蔡、馕、梁、陈,南顿、潁川、汝阳、汝阴诸郡也,《考异》:《后魏帝纪闰月,'沈文秀、崔道固举州内屑。'《宋索虏传》:吖张)永、(沈)攸之败退,虏攻青、冀二州,执文秀、道固。又下书曰:淮北三州民,自天安二年(泰始三年〉正月三十日壬寅昧爽已前罪,一切原免。,按青州破在五年,淮北三州,盖谓徐、司、豫。"

这说得比较清楚。淮北之失与淮西之破,事起泰始二年徐州刺史薛安都的降魏,到五年,慕容白曜攻陷东阳,执沈文秀,青、冀(宋立冀州于历城)之地始尽人于瑰。淮北、淮西之破,又产生了一批流民。如"淮西七郡

民多不愿属魏,连营南奔。(胡注:"淮西七郡:汝南、新蔡、汝阳、汝阴、陈郡、南顿、颍川。"〉、《资洽通鉴》一三一泰始二年)淮西当西楚之地,这实际上是楚子的又一次南奔。当然那时南奔者不限于楚人。

泰始三年八月,宋明帝使沈攸之北伐,萧道成曾以行徐州事镇淮阴,为沈攸之后镇。泰始四年七月,萧道成代沈攸之为南兖州刺史,镇广陵。泰始六年九月,迁镇淮阴。在淮阴,萧道成得到了来自淮北与淮西的一大批新人。《南齐书》二五《桓崇祖传》略云:

"桓崇祖,字敬远,下邳人也。族姓豪强。崇祖启明帝曰:'淮北士民,力屈胡虏,南向之心,日夜以翼。崇祖父伯并为淮北州郡,门族布在北边,百姓所信,一朝啸咤,事功可立。'初,崇祖遇太祖(萧道成〉于淮阴,太祖以其武勇,善待之。崇祖滑皇甫肃曰:'此真吾君也,吾今逢主矣,所谓千载一时。'遂密布诚节。"

同书二八《苏侃传》略云:

"苏保,宇休烈,武邑人也。薛安都反,引侃为其府参军,使掌书记。安都降虏,侃自拔南归。除积射将军。遇太祖在淮上,便自委结。上镇淮阴,以侃详密,取为冠军录事参军。"

同书三〇《薛渊传》略云:

"河东汾阴人也。宋徐州刺史安都从子。安都以彭城降虏,亲族皆人北。太祖镇淮阴,渊遁来南,委身自结。果干有气力。太祖使领部曲,备卫帐内,从征伐。"

由此可见萧道成在淮阴的时候,:方人来投奔他的颇为不少。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三齐射手"。《南齐书》一《高帝纪上》云:"(桂阳王刘)休范分兵攻新亭城)垒东,短兵接战,自已至午,众皆失色。太祖曰:'賊虽多而乱,寻玻也。'杨运长领三齐射手七百人,引强命中,故贼不得逼城。未时,张敬儿斩休范首。"

杨运长所领三齐射手,显然是青、徐丧失于北魏之时,从齐地过来的流人。他们是萧道成所依恃的精兵。这与刘裕依靠京口楚子集团有所不同。萧道成因为得到了这样一批人,才能在竞争中战胜其他武人、楚子,获得皇帝的地位。

南齐萧道成所依恃的武力,反映了一个变化由京口楚子集团左右时局的时代,行将成为过去。

晋陵武进楚人萧衍起兵于雍州。萧衍所依靠的是雍州的武力。雍州武力主要是由甚为粗武的秦、雍流人所组成。雍州(治襄阳)之于荆州(治江陵),犹如北府〔京口)之于建业。萧衍起兵,席阐文在荆州对萧颖冑说过:"萧雍州蓄养士马,非复一日,江陵素畏襄阳人,人众又不敌,取之必不可制。"(《梁书》一〇《萧颖达传》:)荆州世族对襄阳豪族咸怀恐惧。有这样一种历史现象,褢阳的得失与荆襄的胜负,往往影响到历史的变迁。晋时桓玄初起于荆州,并不得意。后来打败雍州杨佺期及荆州殷仲堪,控制荆襄,(见《晋书》八四《杨佺期传》及《設仲堪传》〉才得以东下建业。如果得荆而不得雍,地位不能巩固。桓玄败死,江陵平定,在于"南阳太守鲁宗之起义兵袭襄阳,破伪雍州剌史桓蔚"(《晋书》九九《桓玄传》),与刘毅、何无忌等形成夹击江陵之势。宋时荆州刺史沈敉之败于萧道成,也在于萧道成事先把张敬儿安插到雍州。此事在《南齐书》二五《张敬儿传》中有记述。其言云:

"太祖以敬儿人位既轻,不欲便使为襃阳重镇,敬儿求之不已,乃微动太祖曰:'沈攸之在荆州,公知其欲何所作?不出敬儿以防之,恐非公之利也。,太祖笑而无言,乃以敬儿为持节、督雍、梁二州郢、司二郡军事,雍州刺史,将军如故,封襄阳县侯,二千户。"沈攸之是萧道成称帝道路上的障碍,沈敉之的失败,在于张敬儿能以雍制荆。本书第八篇《晋代人口的流动及其影响》曾经列举迁至襄阳的秦、雍流民杨公则、席阐文等人,他们是梁武帝的支持者。他们的先辈迁居钊襄阳,在淝水之战前秦失败之后。秦、雍流民对干历史的影响,自桓玄到梁武帝萧衍的起兵,是都可以看出来的。

梁武帝善骑。《南史》五九《任昉传》略云:

"梁武帝克建邾,霸府初开,以为猓骑记室参军。始梁武与昉过竞陵王西邸,从容谓曰:我登三府,当以卿为记室。'昉亦戏帝曰:我若登三事.当以卿为骑兵。'以帝善铕也。至是引昉,符昔言焉。"

梁武帝可说是善战楚子的最后一个代表。楚子的天下,桓藓可谓是一个开创人,粱武可谓是一个结束人。其显赫者为刘裕。江东是前有东晋司马氏,后有陈钥陈氏,其间大都为楚人的势力。

南朝城市发达,商业繁荣,北人南来,多集中于都市。楚子如桓、刘、萧三家均居于都邑。此种人极易因都市的崩澳而削弱,与北方士族有深厚的地方根源,不摧毁不同。梁武帝统治南钥近半个世纪,流寓于南钥境内的北人豪族将种,逐渐成为不善战的民族。侯景之乱,都邑楚人遭到摧残。为抵御并平定侯景,梁朝乃至不得不起用新从北方南来的降人以为将帅。

《南史》六三《羊侃传》略云:

"羊侃,泰山梁父人也。瑰帝常谓曰:'郎官谓卿为虎,岂羊质虎皮乎,试作虎状。'佤因伏,以手抉殿没指。魏帝壮之,賜以珠剑。侃以大通三年至建郸。车驾幸乐游苑,侃预宴。时少府奏新造两刃稍成,长二丈四尺,围一尺三寸,帝因賜侃河南国紫,令试之。侃执稍上马,左右击剌,特尽其妙。观者登树。帝曰:'此树必为侍中折矣!'俄而果折。因号此賴为折树稍。北人降者,唯侃是衣冠余绪,帝宠之逾于他者。谓曰:'朕少时捉潲,形势似卿,今失其旧体,殊觉不奇。'上又制武宴诗三十韵示侃,侃即席上应诏。(侯)景既卒至,百姓竞入,公私混乱,无复次序。侃乃区分防拟,皆以宗室间之。军人争人武库,自取器甲,所司不能禁,伹命斩数人方得止。是时梁兴四十七年,境内无事,公脚在位及阖里士大夫莫见兵甲。賊至卒迫,公私骇熳。时宿将已尽,后进少年并出在外,城中唯有佤及柳津、韦黢。津年老且疾,鰺慯而无谋,军旅指,一决于侃。(参《颜氏家训,涉务篇"寻以疾卒于城内。侃少雄勇,齊力绝人,所用弓至二十石,马上用六石弓。尝于兖州尧庙躍壁,直上至五寻,横行得七迹。泗桥有数石人,长八尺,大十围。侃执以相击,悉皆破碎。"

此传谓侯景乱梁之时,梁"宿将已尽","军旅指沩,一决于侃"。而羊侃是大通三年才从北魏来的降将。这反映了梁末所依恃的武人的变化。兹录与羊侃同时的人所说的话如下,以供旁证。

颜之推《颜氏家训,慕贤篇》云-"侯景初人建业,台门虽闭,公私草扰,各不自全。太子左卫率羊侃坐东掖门,部分经略,一宿皆办,遂得百余日抗拒凶逆。于时城内四万许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

《北周书》四一《庾信传哀江南赋》云:"尚书多算(按羊侃时为都官尚书),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帅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

然则台城被围时,守御的良将,唯羊侃一人,可以证知。

不仅如此,即梁元帝用以平定侯景之乱的主将王僧辩等也是北来降人。《南史》六三《王神念传》略云:

"王神念,太原祁人也。仕魏位椟川太守。与子僧辩据邯归梁。"

同书同卷《王神念传》跗子《僧辩传》略云:"及侯景反,元帝命僧辩总督舟师一万赴援。元帝以僑辩为征东将军,命即率巴陵诸军沿流讨景。景自出战于石头城北,僧辩等大破之。景走朱方,僧辩命众将人据台城。"

同书同卷《羊鸦仁传》略云

"羊鸦仁,泰山矩平人也。少骁勇,仕郡为主簿。普通中,率兄弟自魏归梁。及侯条反,鸦仁率所部人锼。"

据上可知梁朝用来抵抗侯景乱兵、保卫台城的将领是北来降将羊侃,用来反击侯景,最后消灭侯景的将领也是北来降人王僧辩、羊鸦仁。

尤有进者,梁元帝为铲除自己的政敌,甚至不得不起用被俘、锁于狱中的侯景的将领。《梁书》五五《武陵王纪传》略云:

"世袓〈元帝)命护军将军陆法和于硖口夹岸筑二垒,镇江以断之。时陆纳未平,菊军武陵王萧纪)复通,物情捱扰,世祖忧焉。乃拔(侯将)任约于狱,撖晋兵以配之。后于狱拔(侯景将)谢答仁为步兵校尉,配众一旅,上赴法和。"

凡此可见梁末将领的缺乏。这可解释《魏书》九八《岛夷萧衍传》中的话。其言云;

"衍每募人出战,索无号令,初或暂胜,后必奔背。(侯)景宣言曰。城中非无菜.但无耳。'以戏侮之。"

城中指台城中,侯景当时包围了台城。他所谓"菜"(卒、指士卒;所谓"毪"(将指将领。何以见得?

按侯景本非淸流,自不能作此雅谑,以戏弄梁武帝。所谓"城中非无菜,但无&耳",当为侯景的谋主王伟所造作。检《南史》八〇《王伟传》(参《梁书》五六《侯景传》〉云:

"王伟,其先略阳人。父略,仕魏为许昌令。伟学通《周易》,雅高辞采,仕餽为行台郎。(侯)景叛后,高瀠以书招之。伟为景报澄书,其文甚美。澄览书曰。谁所作也?'左右称伟之文。澄曰:'才如此,何由不早使知邪?'伟既协景谋谟,其文檄并伟所制,及行慕逆,皆伟创谋也。"

陆法言《切韵序》云:"秦陇则去声为人。"

王伟虽称陈留人,其家世实出略阳,而略阳正是秦陇地域,王伟若用其家世乡土之音,则读"卒"为"菜",固所当然。当日北方文儒之士,语言多杂方音(考《北史》八一《儒林传上,孪业兴传》〉,用乡土之音,非是王伟一人。

上述可以说明永嘉南渡北人中有武力的豪族,到梁末,其子孙与文化高门的士大夫一样,"肤脆骨柔",丧失了原来善战的能力。将才乃不得不让位于新来的北方降人。南朝后期将帅先世的名字,多不见于南朝前期的社会政治史,原因也在这里。

南朝前期宋、齐、梁的政治史,概括言之,是以北人中武装善战的豪族为君主,而北人中不善战的文化高门为公卿,相互利用,以成统治之局的历史。在这个时期,南人相对于北人来说,尚是个不善战的"民族"。刘裕尝说:"吴人不习战,若前驰失利.必败我军。"(《宋书》一《武帝纪上》;)袁淑对顾觊之说过:"衅南人怯懦,岂办作絨?"(《宋书》八一《顾之传》》南人的不善战,是北人在江左的数百年统治所以能够确立的重要原因。梁时,北来将种豪家、文化髙门,一齐腐朽。侯景之乱,只有依靠北来降人去抵抗与反击。即在这个时候,南方土著豪酋.乘隙兴起。南朝历史转人了另一个阶段。下篇将详论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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