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陵:长江三峡之一,在今湖北宜昌西北。
(2)子瞻:苏轼,字子瞻。
(3)倏忽:很快地。
(4)睥(bì)睨(nì):窥伺。
(5)驰骛(wù):驰骋。骛:疾驰。
(6)宋玉:战国时楚国大夫,辞赋家。景差:战国时楚国辞赋家。
(7)病:忧愁,苦闷。
(8)会稽:即会计,指钱财、赋税等事务。
(9)瓮牖(yǒu):用破瓮做的窗户。形容家道贫寒。
(10)挹(yì):汲取。
(11)骚人思士:指诗人和心怀忧思之人。
长江从西陵峡流出才开始进入平阔的原野,它的流势变得奔放浩大,南面汇合了湘水和沅水,北面汇合了汉水和沔水,声势愈显恢弘。等到了赤壁之下,波涛吞吐汹涌,和大海相似。清河张梦得君贬官后居住在齐安,在他住宅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观赏江水奔流的盛景。我的兄长子瞻给这座亭子起名为“快哉”。
从亭中观望,能看到南北百里之遥,东西三十里之远,波浪起伏翻腾,风云聚散无常。白天有船只出没于亭前,夜晚有鱼龙在亭下哀鸣,景物瞬息万变,动人心魄,使人瞠目而不能长时间地观看。如今,我才得以坐在亭中几席之上,尽情玩赏,放眼看个够。向西遥望武昌一带的群山,冈峦起伏,草木布列于山上,当云烟散尽,太阳出来的时候,渔人、樵夫的房子,都能清清楚楚地指点出来。这就是把它叫做“快哉”的原由啊。至于那狭长的沙洲沿岸,故城的废墟,曾是曹孟德、孙仲谋所窥视,周瑜、陆逊所驰骋的地方,那些流传下来的传说和遗迹,也足以让世俗的人为之称快了。
从前楚襄王和宋玉、景差在兰台宫游玩,有一阵清风飒然吹来,襄王敞开衣襟迎着风说:“痛快呀,这阵风!这是我和平民百姓所共享的吗?”宋玉说:“这只不过是大王的雄风罢了,百姓怎能与您共享呢?”宋玉的话大概是有所讥讽吧。风并没有雌雄的分别,而人却有得志与不得志之分。楚王之所以感到快乐,平民百姓之所以感到忧虑,都是因为人的境遇有所不同,跟风有什么关系呢?
士人生活在世间,假如他的内心不能自得其乐,那么到了哪里能感到快乐呢?假使自己心中坦然,不会被外物损伤了自己的性情,那么到了什么地方会不快乐呢?如今张君不以贬官作为自己的忧患,在办理完钱财税赋等公务之后寄情于山水之间,这大概是因为他心中有过人的地方。即使以蓬草编门,以破瓮作窗,也没有什么不快乐的,何况于长江清澈的流水中濯洗,招引西山上的白云为伴,竭尽耳目所能取得的快乐而使自己舒畅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连绵的群山,幽深的峡谷,茂盛的山林,古老的树木,当清风吹动它们,当明月照映它们,这些都是满怀愁思的人为之悲伤憔悴而不能承受的景色,哪里会看到它们而感到快乐呢?
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苏辙上书营救苏轼,因而获罪被贬为监筠州(今江西高益)盐酒税。元丰六年,与苏轼同谪居黄州的张梦得,为览观江流,在住所西南建造了一座亭子,苏轼替它取名为“快哉亭”,苏辙则为它作记以志纪念。
苏辙(1039-1112),字子由,汉族,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嘉佑二年(1057)与其兄苏轼同登进士。自号颍滨遗老。卒,谥文定。唐宋八大家之一,与父洵、兄轼齐名,合称三苏。
苏辙的散文《黄州快哉亭记》,因其高超的艺术技巧,历来被人推崇备至,公认是一篇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紧密结合并融为一体的好文章。最能体现苏辙为文纡徐(从容缓慢)条畅(通畅而有条理)、汪洋(气度宽宏)澹泊(不追求名利)的风格,就同他的为人一样。这篇文章由写景叙事入手,而后转入议论。条理清晰,结构严谨,过渡自然,不露痕迹。写景,能曲肖其景,但又不实不死,做到情景俱出,境界深远,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叙事,能于简要之中插入闲情,磊落跌宕,分外远致。这篇文章最杰出的地方,还在于它的议论。文章就同样的“风”,因帝王、庶人生活、思想之不同而感觉殊异的事实,得出“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的结论。立论正确,论证有力,结论无可辩驳,令人信服。“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梁·刘勰《文心雕龙·论说》)要能破理,立论首先要正确,要“贵是而不务华”。(汉·王充《论衡·自纪》)《黄州快哉亭记》以人对外物的感受是千差万别、因人而异的事实立论,这无疑是正确的。立论“贵是”,就要贵在正确揭示事物的本质。要能破理,在论证过程中还应做到,所“考引事实”必须“不使差忒”。(宋·洪迈《容斋随笔》)苏辙在文章中征引楚襄王兰台披襟当风故事,作为论证的例子,故事的出处在宋玉的《风赋》(见·梁·萧统《昭明文选》),确凿无误,足可传信。最难能的是,这篇文章的议论始终带着情韵,故虽有一股愤懑不平之气贯注其间,却不显出伧父面目。“风无雄雌之异……而风何与焉?”“连山绝壑……乌睹其为快也哉!”等等议论就是。这些议论都近乎于言情,近乎于绘景,显得情韵十足,无丝毫议论常有的逼人气势。唯其如此,文章纡徐条畅,汪洋澹泊的总体风格,也就不致因这些议论而遭受贬斥。
本文通过记叙取名为“快哉亭”的原因,借题发挥,劝慰在谪居生活的张梦得和苏轼,“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当时苏辙也在贬中,写作此文,亦有自慰之意。
全文分三段。第一段从长江水势落笔,写登临亭子能览观江流之胜,暗寓快哉之意。第二段揭出命名的缘由:一是从俯瞰、昼观、夜间、近睹、远眺诸角度,极言观赏亭子周围的山川胜景,足以令人称陕。第三段直议“快哉”:先引《风赋》中的有关文字,点“快哉”的出典,然后就楚王之乐、庶民之忧,联想到“士生于世”的两种不同处世态度,肯定张梦得不以物伤性,自放于山水之间的那种“何适而非快”的乐观倔强的情怀。最后从反面收结,进一步衬托出张梦得旷达胸襟的可贵。
全文结构严谨,紧扣“快哉”着笔,一篇之中“快”字凡七见,既做足了题目,又把不以谪居为患,在逆境中自勉之意发挥得淋漓尽致。文势宏放,笔致委曲明畅,能体现苏辙散文风格。《古文观止》评:“读之令人心胸旷达,宠辱俱忘。”这种评价,决非虚言。
作者在本文中畅言“快哉”二字,不仅因为快哉亭所处地理位置的景象使人心旷神怡,而且因为宦途失意之人如果“不以物伤性”,则无论处于什么环境,都能“自放山水之间”而独得其快。文章清新开阔,气势奔逸,将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熔于一炉,借用典故并加以发挥,把快意之情写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