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熙宁:宋神宗年号。
(2)彭城:今江苏徐州。
(3)陂(bēi):水边。
(4)傃(sù):向。
(5)挹(yì):酌。
(6)九皋:沼泽。
(7)狎(xiá):亲近。
(8)卫懿公好鹤:春秋时卫懿公养鹤成癖,不理朝政。后北狄挥戈南下,直逼卫国。他若无其事,仍在宫中观鹤舞、听鹤鸣。狄人打入卫国境内,他被迫与北狄大战于荥泽,卫军惨败,懿公被活捉。
(9)涧:水流。
熙宁十年秋,彭城发了大水。云龙山人张君的草堂,被水淹到了房门的一半。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大水落去,山人迁到了故居的东边,东山的脚下。登高远望,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地方,于是在那里修建起一座亭子。彭城那里的山,山冈、山岭四面合抱,隐隐约约的像个大圆圈,惟独缺了西边的一面,而山人的亭子,正好在那个缺口之上。春夏之交,这里草木繁茂,与天相接;秋月落白、冬雪覆盖之下,地方千里变成浑然一色。风起雨落、明暗交替之间,景物瞬息万变。山人有两只鹤,驯服而且善于飞翔,早晨的时候向着西山的缺口将它们放飞,任凭它们自由往来,它们或者站在水边田里,或者飞翔在云气之上,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就朝着东山飞回来,因此,这座亭子被命名为“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常带着宾客随从前往拜望山人,在放鹤亭上饮酒取乐。他常常酌酒给山人并告诉他说:“你知道隐居的快乐吗?即使是面南背北的君位,也是不会拿去交换的。《易经》上说:‘鹤在隐蔽幽深的地方鸣叫,小鹤就会随声应和。’《诗经》上说:‘鹤在沼泽的深处鸣叫,它的叫声能传到九天之上。’大概是鹤这种动物性情清高而又散漫悠闲,很是超然于尘世之外,所以作《易经》、《诗经》的人常用它来比拟贤人、君子。有德的隐士,亲近它并且玩赏它,应当是有益而无害的,然而卫懿公却因为好鹤而亡了国。周公作了《酒诰》,卫武公作了《抑》以为劝戒,认为使人迷乱荒废,疏于朝政国事的东西,没有再比酒更厉害的了,可是刘伶、阮籍之类的人,却因为酒而成全了他们秉性的纯真,并且名传于后世。唉!面南背北的君主,即使是清高闲逸得如鹤一样,还不能去喜好,喜好了就会亡国。而山林中遁世的隐者们,即使是像酒一样让人意乱神迷、荒废疏怠的东西,也可以不被它所损害,何况是鹤呢?从这件事上看来,做君主的快乐和做隐士的快乐是不能同日而语啊!”
山人听了这番话高兴地笑着说:“正是这个道理啊!”于是我作了放鹤、招鹤的歌,歌词中说:“鹤向西山的缺口飞去,高飞俯瞰选择安适的地方。翻然收起翅膀,好像准备降落下来,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又矫健地冲向长空。它一天到晚生活在山涧与峡谷的中间啊,口啄青苔而脚踏白石。鹤归来啊,飞到东山的北面。东山下面有人啊,戴着黄帽子,穿着草鞋,身披着葛衣在抚琴。自己耕种食物自己吃啊,剩下的让你吃个饱。回来吧,回来吧,西山那个地方不可以久留。”
此文作于元丰元年(1078年)十一月八日,时苏轼知徐州。隐者张师厚隐居于徐州云龙山,自号云龙山人。后迁于东山之麓并作亭其上,自驯二鹤,鹤朝放而暮归,白日里令其自由地飞翔于天地间,所以名亭为“放鹤亭”。苏轼为之作题记。
这篇记有明显的出世思想。文章指出,好鹤与纵酒这两种嗜好,君主可以因之败乱亡国,隐士却可以因之怡情全真。作者想以此说明:南面为君不如隐居之乐。这反映了作者在政治斗争失败后的消极情绪。正文共四段。
文章开头,作者用直叙的方法。简练的文笔,交待了山人迁居和建亭的原由,把人物、时间、地点、事情的经过写得一清二楚。“升高而望,得异境焉。”是何意境,先留一个“悬念”,然后从容着笔,再述其“异”。“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四合”与“大环”,似实非实,似虚非虚;“隐然”,既状其膝陇。又透出并非是绝对“合”与“环”的徽意。这是异境,也是美景;然而美中不足,独缺其西。亭子正好建在这里,岂非天工不足人巧补。或谓山人慧眼,依乎于自然。建亭的地理位置选得好,四周的风景更美。作者用一组节奏明快,语势刚劲的排比句来描述这里的景色,随着季节的转换,景物各异:春夏之交,草木齐夭,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随着风雨晦明的气候变化,景色瞬息百变,写得情文并茂,很是精美。到此为止,主要写一个“亭”字。
第二段主要写鹤。山人养鹤、为求其乐。“甚驯’,指早放晚归,顺从人意;“善飞”指纵其所如,时而立在田里,时而飞上云天。写得文理清晰,错落有致,“纵其所如”是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明状鹤飞,也暗喻隐士之乐。隐士爱鹤,故以鹤名其亭。紧承上文,由亭及鹤,又由鹤回到亭。文理回环,构思巧妙,点题自然,耐人品味。
弟三段主要写一个“乐”字。上文用描述,这一段用议论。“子之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自问自答,文意抑扬,饶有情趣,说出自己的看法,树立了论点。接着用主客映衬的手法加以论证。“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意思是鹤在隐蔽处鸣叫,它的同类便应声唱和。“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意思是鹤在水边高坎上鸣叫,声音洪亮传得又高又远。《诗经》、《易经》是儒家经典著作,引用来说明’‘清远闲放”的鹤,可以比着贤人、君子,是无可非议的,具有绝对权威,增加了论证的力量。高洁祥瑞如鹤,虽贵为天子,却爱而不敢好,否则,就会像卫懿公一样,闹个亡国的下场。只有隐居而且品德高尚的人,才能好而无伤,独得其乐。到此已经证明了论点,隐居之乐,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但是,作者并未就此而止,又进一步用主客映衬的写法,用“好酒”来陪衬“好鹤”。这并非是节外生枝,繁文累赘,而是“借客形主,回旋进退,使文情摇曳生姿”(王水照《论苏轼散文的艺术美》)。周公是周朝的开国元勋,他为了告诫康王不要酗酒误国,写了《酒浩》。春秋时代的卫武公,为了警戒自己不贪杯,写了《抑戒》这首诗。这些说明贵为帝王,不仅不能好鹤,也不能好酒。但隐逸之士的刘伶、阮籍等,虽酗酒狂放,不仅无害,而且还因此保全了自己的纯真,为后世留下了美名。在主客对论之后,又作一个交错给合的结论:“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感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鹤乎!”进一步说明了由于地位不同,为乐迥异。这从另一面歌颂了隐士之乐赛过了君王。这一段是从主到客,由客回到主,从鹤到酒,由酒回到鹤,回环复沓,反复论证,使文意更加深刻,文情更加流转动人。
第四段,用放鹤、招鹤之歌,对隐士之乐加以咏叹。既补充了前文写放鹤、招鹤之处的简略,又是对隐士好鹤之乐的教染。不仅如此,作者还借招鹤为名,行招仕之实。“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妆饱。”这是对隐士生活的素描,流露出歌赞、羡慕的感情,“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这表面上是招鹤,实际上却在招仕。本文的东山为隐居之庐,喻隐居。西山为鹤出所至,且与东山相反,所以西山是喻出仕为官。不可久留,是说仕途维艰,吉凶难于预料,不可迷恋,应该及早猛醒,亡途而知返。这表明了这时的苏轼已经滋生厌倦仕途的意念,萌发了羡慕隐居之乐的情丝。
全文主要通过活泼的对答歌咏万式与出了隐逸者信然自适的生活图景和不为时事所囿的自由心境,表现作者对隐居之乐的神往。文中写景形象生动,主要着笔于“鹤”,借鹤的“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表现山人超尘出世之姿。写鹤亦是在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