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鸱(chī)鸮(xiāo)》:《诗经·豳风》中的一篇。古人认为是周公写给成王,表明他东征管、蔡之志的。
(2)《君奭(shì)》:《尚书》中的一篇。召公曾与周公不和,古人认为此篇是周公写给召公以明自己心志的。
(3)颜渊:即颜回,孔子的学生。仲由:即子路,孔子的学生。
(4)匪:通“非”。兕(sì):古书上所说的雌犀牛。
(5)宰:家臣。
(6)管、蔡:即管叔、蔡叔。他们与周公本为兄弟,周武王死后,他们聚众叛乱,最后被周公平定。
(7)欧阳公:指欧阳修。
(8)梅公:指梅尧臣,字圣俞,北宋著名诗人,与欧阳修是好朋友。
(9)窥其门:登门拜访。
(10)属:通“嘱”,嘱托。
(11)尤:归咎。
我每次读《诗经》读到《鸱鸮》的时候,读《尚书》读到《君奭》的时候,常常暗自伤感周公的不被人了解。等到看《史记》的时候,脑海中又出现了孔子困厄于陈国、蔡国之间,却还继续弹琴、歌唱,与颜回、仲由这些学生互相问答的场面。孔子说:“‘不是犀牛,不是老虎,却要在旷野上奔波!’我的主张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我为什么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呢?”颜回说:“先生的主张是至大之道,所以天下容不下啊。虽然如此,容不下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正因为容不下,而后才能看出你是君子啊。”孔子温和地笑着说:“颜回,如果你有很多财产,我替你管账。”天下不能容纳,而孔子和他的徒弟却能自感满足、相处快乐到如此地步。于是现在我知道周公的富贵也有比不上孔子贫贱的地方啊。像召公这样的贤人,管叔、蔡叔这样的亲属,都不能知晓周公的心思,那么周公又能同谁一起享受他的富贵呢?而与孔子同守贫贱的,都是天下的贤才,所以单凭这一点也就足够快乐的了。
我七八岁的时候,才开始知道读书,听说当今天下有个欧阳公,他的为人像古时候的孟子、韩愈一样;还有一位梅公,他与欧阳公交游,和他上下古今地展开议论。后来自己日益长大,才开始读到先生们的文章辞赋,想见他们的为人,领会他们飘然离俗的快乐,而自己也因为感受到他们的快乐而快乐。我当时刚刚开始学着作诗文,也希望谋到个一官半职,自己思量着没有什么才能进见诸公。来到京师一年多了,也未曾登门拜访过。今年春天,天下的士人群集在礼部,您和欧阳公亲自主持考试,我出乎意料地得了个第二名。后来又听说,您很喜欢我的文章,认为有孟子的风格,而欧阳公也因为我能作出不同于世俗的文章而录取了我,因此我才留在了这里。这既非先生左右亲近的人为我事先疏通关系,也非亲朋故旧为我请托,而在以往的十几年间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人,竟然很快地成为了知己。私下里思考这件事,觉得人是不能苟安于富贵的,但也不能空守着贫贱。有大贤人作为徒弟,当然是足以依靠的了。那些凭着一时侥幸,使得自己有几十个车骑随从,使得街巷之中的平民百姓聚在一起观看并且赞叹,又怎能替代这种快乐呢!古书上说:“不埋怨上天,不责怪别人。”“从容自得,可以度完我的余年。”您的美名遍布天下,但是官位不过五品,对此您的反映是平淡温和而无怒容,文章是宽厚纯朴而无怨言。您这样必定是有所乐于此道,我很希望能听您讲讲这些。
公元1057年(宋仁宗嘉祐二年)苏轼在开封应试,当时的主考官为欧阳修,参评官为梅尧臣,他们对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颇为赞赏,录取为第二名,苏轼及第后非常感激,于是写了这封信给梅尧臣。
书信援引史实,把周公和孔子相互比较,由此说明只有同道知己才能相乐的道理。苏轼又以孔子与其弟子来比拟欧、梅与自己的关系,热烈地推崇他们,充分地表达了士遇知己的快乐以及自己内心高远的抱负。整封信围绕着知己相乐的论点,层层铺展,文章谈古论今,前后呼应,表达了作者对欧、梅的敬仰之情。
这篇文章作者没有直接倾诉胸臆,却是凌空而起,开头叹惜周公之不遇,接着引述孔子师徒厄于陈蔡而弦歌不绝,相得甚欢之事,而后以“乃今知”领起下文,兼收上两层文意,感慨周公虽富贵而有管蔡之流言、召公之疑虑,不如孔子虽贫贱而得天下贤才,其乐无穷。这段文字,劣周公,优孔子,以周公来反衬孔子,出人意外,立意警奇,乍看似乎无关题意,实际上立足点高而自处亦高,是暗以孔子比欧梅,以孔门弟子自况,说明富贵不足重,而师徒以道相乐才是人间最高的乐趣,一扫通常干谒文字浮夸阿谀的风气,表达出作者不同凡俗的高尚情怀和人生追求。而且先以孔子师徒相乐立案,是为了给全文树立主脑,以交游贤才、遭遇知己之乐笼盖全文,提领整篇,使文章具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文章这样构思,完全打破了书信的常格,是颇有艺术独创性的。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以下开始折入正题,直叙蒙受识拔、遭遇知己之乐。自述年少时即闻欧梅之令名,稍壮又能读其文想象其人,且设想两公能“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这既显出仰慕之情由来已久,又对欧梅之乐虚点一笔。接着写来京逾年无缘一见,而会试礼部意外地受到识拔,荣幸地获得奖许,十年仰慕无由见,一朝相逢成知己,得意快慰之情可想而知。这一层叙述被识拔的经过,娓娓而谈,感情真挚,文势跌宕,笔墨淋漓。“退而思之”以下,自然地转入议论,表示人之一生既不能够以不光明的手段获取富贵,也不应该庸庸碌碌地甘居贫贱,有大贤人在此而能做他的弟子,也就足以有靠托而值得引为自豪了。这既反映出自己一举中第的内心快慰,又抒写出遭遇欧梅知遇的喜悦之情,同时又回应了上文周公富贵而有烦恼和孔子贫贱而足乐,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荣辱观,反映出作者高尚的志趣和磊落的襟怀,且再用侥幸荣获富贵、车骑雍容、市民围观的世俗之乐来作一反衬,愈加突出了东坡自乐其乐的精诚和真趣。
“《传》曰”以下引述经典,并结合对方的声誉、风采和文章,写梅公虽官非显通却自处坦然,从而颂扬梅公必有乐乎超凡拔俗的明达之道,最后收结到以聆听对方的教诲为请。这既表明二人的志趣完全投合,将彼此的高情雅怀融会为一,意气极为空灵飘洒,同时又承应上文,含蓄委婉地表达出请求谒见的心情,口吻亦十分得体。
综观全文,通篇以“乐”字为纲,用“乐”字呼应。由孔子师徒的相知之乐,写到欧梅的“自乐其乐”,转到自身受知遇之乐,拍合到梅氏必“乐乎斯道”,下笔处处不离“乐”字。作者写乐,一扫中第释褐脱离布衣地位便踌躇满志的浅薄识见,摆脱了乐富贵、忧贫贱的庸俗世风,而升华到超越外物的高雅精神境界,专从遭遇知已、师友以道相乐的角度立论,使文情超拔卓异,洒脱不俗,既表现了对梅尧臣的仰慕推尊,又蕴涵着个人的高自期许,真是高怀雅论,足以大破俗肠。作者写来文势开拓而荡漾,为赞孔子贫贱之乐,先悲周公富贵之不遇,为写欧梅知遇之隆,先叙无缘进谒之久,起伏跌宕,舒卷自然,且语言飘洒而爽畅,文笔摇曳而生姿。